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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民国最“土豪”大学,东北大学100岁了

2023-8-22 22:12| 发布者: weiwei |原作者: 杨丽娟|来自: 北京日报纪事

摘要: 在拥有4所“985”、11所“211”高校的东三省,直接以“东北”为名的东北大学是历史最悠久的老牌名校。9月16日,东北大学即将迎来百年校庆。在发展东大、培养人才方面,老校长张学良慷慨解囊,让东大成为“大楼”与“ ...
在拥有4所“985”、11所“211”高校的东三省,直接以“东北”为名的东北大学是历史最悠久的老牌名校。

9月16日,东北大学即将迎来百年校庆。在发展东大、培养人才方面,老校长张学良慷慨解囊,让东大成为“大楼”与“大师”俱全的明星高校;东大命运一度与张学良境遇关联,东北沦陷,他背上骂名,东大自此走上15载的最长流亡路;西安事变后他失去自由,成为“孤儿”的东大险些被停办;1993年,他亲书的“东北大学”再次回到白山黑水间。

波澜起伏的一百年里,东大不仅有一个众人熟知却又不太了解的老校长,还有与民族命运相依的发奋图强,有红色的爱国传统。蜿蜒曲折的流亡路上,东大学子读书不忘爱国,在北平,他们走在一二·九游行队伍的最前列;在西安,他们走上街头,请愿“停止内战”“枪口对外”;在抗日一线,更有年轻学子们投笔从戎、坚持战斗的身影……

东北大学流亡路线示意图

中国第一个建筑系


1928年4月,新婚燕尔的梁思成、林徽因正在欧洲度蜜月,父亲梁启超已经在为他们归国后的工作多方奔走。梁启超提到了两个任教选择,一是清华和燕大,二是东北大学。他在写给儿子的信中说:“若你能得清华,徽因能得燕京,那是最好不过了。”

不过,到了5月,梁启超改了主意,他直接替儿子做主,辞了清华,接受东北大学的聘约。他在信中解释,“两方比较,东北为优,因为那边建筑事业前途极有希望”。

梁、林夫妇相偕测绘古建筑,创办清华建筑系,设计新中国国徽图案,成就了中国建筑史上一段珠联璧合的佳话。鲜为人知的是,这对伉俪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东北大学创办了中国第一个建筑系。

1928年,东北大学刚刚增设建筑系,除了首批招收的十多名学生,专业师资、教学设备和培养方案一无所有。6月,正在西班牙的梁、林夫妇收到了东大的聘书。8月,从欧洲经西伯利亚归国的途中,27岁的梁思成草拟了建筑系的组织和课程。9月,建筑系正式开课,梁思成担任系主任。第二年3月,他“麾下”才有了唯一一位专业老师——妻子林徽因教授。

两人撑起了一个建筑系,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承担。梁思成讲授中西方建筑史,林徽因除了美学和建筑设计、雕饰史等课程,还教专业英语课。刘致平当时还是一名建筑系新生,他记得梁先生评论某一建筑,往往先在黑板上勾画出其轮廓及特点,再引经据典,穿插古今。当时最苦的是没有助教,梁、林两位先生只能每晚到教室为学生改图,直至深夜。

第一堂美学与建筑设计课时,林徽因把学生带到沈阳故宫的大清门前,将现存的古建筑作为教具,让大家去感受建筑与美的关系。她问:“最能体现这座宫殿的美学建构在什么地方?谁能讲出来?”崇政殿、大政殿、迪光殿、大清门……学生们答什么的都有,林徽因笑了:“你们注意到八旗亭了吗?它没有特殊的装潢,也没有精细的雕刻,跟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比起来,它还是简陋了些,而又分列两边,就不那么惹人注意了,可是它的美在于整体建筑的和谐、层次的变化、主次的分明……”接着,林徽因还讲了八旗制度的知识。许多年后,她的学生依然没有忘记这堂教室之外的课。

后来,梁、林在美国留学时的同窗陈植、童寯和蔡方荫,陆续应邀来到东大。一群不到30岁的老同学凑在一起,意气风发,东大建筑系愈发生机勃勃。

东北大学建筑系部分教师合影

不仅是建筑系,那时的东北大学仿佛一颗耀眼的明星,引得各界名人学者纷纷前来。比如,北大数学系的创办人冯祖荀,后来当选为中科院第一批学部委员(后称院士)的化学家庄长恭和机械工程学家刘仙洲,知名民主人士、法学家章士钊,语言文字学家黄侃和梁漱溟,原北京政府司法总长罗文干等。

关内学者纷纷“跳槽”,就连北大的顶尖教授也不例外,胡适忍不住向蔡元培抱怨:“现在学校的好教员都要走了……北大最好的是物理系……温毓庆君已受东北大学之聘……数学系最久而最受学生爱戴者为冯汉叔(冯祖荀)兄,汉叔现已被东北大学用三百现洋请去了……”

彼时,东北大学不过是建校数年的地方学府,为何竟引得各地人才纷至沓来?曾任东北大学秘书长的宁恩承一语道破,当时,北大的常年经费是90万元,清华是120万元,而东大最多时高达160万元,“全国大学中最多者也”。

宁恩承任秘书长时,代张学良校长主持校务。《奉天通志》记载,1927年奉天省拨给东大的经费是79.1万余元,张学良担任校长后,经费剧增,1928年是121万余元,1929年是133万余元。

经费充裕,教授待遇自然高。东北大学教授月薪是360元,天津南开大学是240元,北大、清华则是300元。360元,还不是东北地区流通的奉大洋,而是专为外省教授发的现大洋。这只是一般教授的待遇,章士钊的月薪是800元,堪称民国教授月薪的天花板。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教育行政委员会公布的《大学教员薪俸表》规定,教授月薪400至600元,但各校执行时几乎都是就低不就高。1917年,蔡元培以原教育总长身份出任北大校长,拿到的月薪是600元。

民国时期,兴办教育,经费困难,再常见不过。1921年至1927年,因教师工资严重拖欠,北平八高校就发起了声势浩大的“索薪运动”。诞生在白山黑水间的东北大学却是个例外。

民国最“土豪”大学

“第一任校长是奉天省省长,还有什么困难?钱不是问题。”提及建校经费,东北大学校史志编研室副研究馆员陈均的回答简单而直率。

陈均所说的奉天省(今辽宁省)省长,即王永江。擢升省长前,他作为奉天省财政厅厅长兼东三省官银号督办,整顿财政,实行税收提成,屯垦,兴建沈海路,创办纱纺厂,几年之间,奉天省财政迅速好转,从入不敷出转为结余一千余万元。

陈均告诉记者,筹建东大,更要紧的问题是日本人的反对。1922年,东北大学筹备委员会成立,王永江被公推为首任校长。得悉此讯,日本驻奉天总领事公然“劝告”王永江:“你们要读理工科,我们已有‘旅顺工科’;你们想学医,我们早有‘南满医学堂’;你们愿学文法科,也可以派留学生到帝国大学去上学,大日本政府将予以优待,给以官费补助。你们何苦自不量力,自寻苦恼,而去自办大学呢?”

日本人的反对,反而让奉天省办学的决心更坚定了:他们越是反对,“咱们就越是非办不可。得快办,要办好,快出人才。”

1923年10月24日,东大举行了隆重的开学典礼。

按照奉天省议会通过的议案,“联合吉、黑两省创办东北大学,以储人才而兴教育”,东北大学本应由东三省共同出资,合力办校。但吉林省表示要独立创办一所大学,黑龙江省“开发未久,财源较小”,热情也不高。最后决定,奉天省和黑龙江省按照9∶1的比例分摊经费。

对“财神爷”王永江和不差钱的奉天省而言,这只算个小插曲。据档案不完全记载,仅1923年3月至6月,东北大学筹建初期,奉天省政府就拨付修缮费奉大洋24000元。此时,东北大学新校址尚未建成,只是借用沈阳高等师范学校和奉天公立专门学校的校舍办学,校园面积仅80亩。

校舍狭小,王永江另有筹划。他和筹备委员会看中了一块300余亩的地皮,麻烦的是,这块地位于昭陵附近,归前清皇室所有,不能随便占用。于是,王永江亲自出马,写信沟通,请内务府“推恩施助”,将昭陵附近的300余亩土地“辟作该大学理、工、农三科校址”。已经逊位的清皇室自然承应了奉天省长的请求。与此同时,奉天省长公署出资购买了昭陵附近的民地200余亩。

1925年9月,在这片500余亩的土地上,一座由德国建筑师设计的四层欧式建筑拔地而起,这便是东大理工学院的新大楼。大楼建筑面积7544平方米,堪称当时全国各高校中的佼佼者。大楼至今仍矗立在原地,虽然已经不再用作教学,但风采不减当年。

在老沈阳人的记忆中,沈阳曾有一个先进的近代化企业,与当时的皇姑屯机车厂、兵工厂附设机车厂、迫击炮厂附设民生工厂并驾齐驱,号称“东北四大工厂”。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工厂竟然是东大的校办工厂。

1925年初,奉天省长公署拨款170万元,将北陵附近的338亩土地划归东大,用于建设校办工厂。工厂1926年落成,1000多部机械设备均从德国进口,还配套了办公场所、宿舍、锅炉房甚至浴池等附属设施。工厂落成后,既是东大学生的实习基地,又是货真价实的工业工厂。

陈均介绍说,工厂能修造机车,安装客货车,制造的起重机、送风机、印刷机、钻孔机等都是热销产品,它的盈利还能反哺东大,成为东大常年稳定的经费来源。打开一幅当年的校园地图,顺着陈均手指的方向,赫然发现,在东大校园与校办工厂之间,竟然还有一段铁路连接交通。

东北大学工厂修理的火车头

东大的鼎盛,还是1928年后。皇姑屯事件后,张学良主政东北,并被公推为东大第三任校长。27岁的新校长继承了父亲留下的大笔遗产,他决定用这笔钱办教育。

晚年的张学良回忆东大,不乏自嘲:“我这校长,老实说,就那么回事。”不过,仅就捐款而言,张学良对东大着实“费了好多心血”。他像个散财童子一般慷慨解囊,让东大一度成了民国年间最“土豪”的大学。

张学良到底捐了多少钱?他本人曾口述把“大约三千万都捐给了东北大学”。奈何战乱频仍,东大早期档案留存至今的太少,陈均查遍各方档案,能找到确凿记录的是195万元。

1929年初,张学良私人捐赠100万元,修建文、法两学院教学楼,即汉卿南楼、汉卿北楼。5月,捐助30余万元,兴建了一座马蹄形罗马式体育场。这座体育场可容纳万余人,是全国第一座大型的现代化体育场。不久,为增建图书馆、化学馆和实验馆,张学良再捐资50万元。后来,东大流徙至西安时,他再次捐出15万元,兴建西安校舍。

1929年9月,一番大兴土木后,在南校(沈阳高等师范学校和奉天公立专门学校旧址)上课的文、法两学院全部搬到新建的北校(北陵校园),两个校区合二为一。“东北大学由西门至东门是三里,沈阳城由西门至东门只二里半。”从宁恩承的回忆中,我们可以遥想当年占地1000多亩的“国内最大的校园”之恢弘壮丽。

“急起直追”

大学之大,不在于有大楼,而在于有大师。张学良应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曾向东大学生坦露心迹:“办学的人才,太不容易找了……每逢请人的时候,都很费踌躇的,恐怕对不起大家,所以我情愿牺牲一切,去请有名望、有学问的人来办学,甚至给人家磕头……”

兴建了“大楼”的东大,成功延揽了不少“大师”。据统计,1929年,东大125名院长、教师中,留学美、英、德、日归来的接近半数,拥有博士、硕士学位的有38名,教授94名,数量跃居全国第三,仅次于中央大学和北平大学。如此人才济济的盛景,以至于有人略显夸张地称,东北大学“几将当时最知名的硕学鸿儒、专家学者,尽萃于斯”。

海外留学的名师引进来,优秀毕业生也要走出去。张学良决定,各系考第一名的毕业生,由学校资助,公费出国留学深造。被选中的学生出国留学前,张学良亲自与他们谈话,加以鼓励。

机械系学生金锡如被派往美国普渡大学,出国前夕,张校长把他和其他同学召到北陵别墅,以秘书身份临时工作。金锡如记得,在张学良身边工作时,校长一方面教诲同学们要爱祖国、爱家乡,另一方面借机让大家熟悉国外礼仪,以及处理一般政府机关中的公文程式,还特意提醒大家,留学期间不要忘记了解外国情况、风土人情及教育、文化事业的发展。最让金锡如记忆犹新的是,张校长一有空就和他们打网球,要求他们加强体育锻炼,增强体质。

在张学良身边“一住就是两个月”,是英语系学生陈克孚难忘的经历。可惜,他在英国爱丁堡大学尚未毕业,东北沦陷,学费中断。陈克孚无奈,去信校长,要求辍学回国抗日,结果很快收到复电,校长鼓励他继续学业,随后又收到校长私人寄送的学费。陈克孚因此得以攻下爱丁堡大学硕士学位。

东大还是东北地区第一个招收女学生的高校,勇开这一先河的也是张学良。“财神爷”王永江取财有道,在男女平等上却是个老封建,他反对招收女生,男女同校,甚至表示“宁可这校长不当,也不能做这种对不起祖宗的事儿”。东大不招女生的禁令,第二任校长刘尚清照旧执行。直到张学良上任,生气地质问:“民国已经成立十多年了,人们天天讲‘男女平等’‘妇女解放’一些时髦话,可是为什么做起事来还是这样‘重男轻女’呢?”

1928年秋天,东大录取了首批39名女生,虽仅占学生总数的不到5%,但却为东大的发展树立了新的风尚。

东北大学部分女生在校园合影

为鼓励东大女生,张学良让夫人于凤至带头,到东大政治系插班听课。于凤至被张学良尊称为“大姐”,亦是一传奇女性。暂且不说她在美国投资地产股市,大获成功,她对东大也是有贡献的,不仅“尽量抽时间去沈阳的大学听课”,“补充自己的知识”,还曾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在东大办了个家政系。家政系听起来不起眼,也曾走出不少革命女性。内蒙古自治区纪律检查委员会原副书记周吉,就是从东大家政系呐喊着走上街头,最终走到了延安。

至1931年,后起之秀的东大,学生已3000人,教授300人,“东大之盛,在当时可与任何其他大学相比”。

张学良曾为《东北大学周刊》题词:急起直追。四个字寄托了风雨飘摇之际的东大师生乃至国人的愿望。1931年3月,宁恩承为东大制定了雄心勃勃的“五年计划”,包括扩大农学院、扩大东北大学工厂、扩充图书馆等。然而,这一切都在1931年的秋天戛然而止。

炮弹从校园上空飞过

1929年,张学良设奖征集东北大学校徽图案,林徽因设计的“白山黑水”脱颖而出,获得400元奖金。恰逢梁、林伉俪喜获千金,朋友们欢聚梁家,好好庆贺了一番。

随着女儿梁再冰在牙牙学语中一天天长大,东大建筑系这株小苗也日渐壮硕,刘致平、刘鸿典、赵正之等学生快要毕业了。这些后来被载入建筑史的年轻人没料到,他们毕业之时,母校已陷流亡困苦之中,他们如同流离失所的孩子,只能在沪上大夏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前身)借读,在“悲喜交集”中毕业。

林徽因设计的校徽上,白山黑水两侧分别绘有一只狼和一头熊,意为熊狼环伺,要警惕日俄帝国主义的侵略。1931年9月18日夜里,虎视眈眈的狼露出了爪牙。日军的炮弹从东大校园上空飞过,“祸起仓促”,蒸蒸日上的东大“尽失所有”,成为近代中国第一所流亡大学。

18日的白天似乎和往常没什么分别。因患重伤寒,东大校长张学良正在北平协和医院治病。那天,他邀请一干政要,到前门中和剧院观看梅兰芳为赈灾义演的京剧《宇宙锋》。同一天在东大,美国木德博士前来讲演,负责接待的是代校长宁恩承。晚上7时,宁恩承陪博士在市区共进晚餐。9时,宁恩承回到北陵校园的家里,跟平日一样,10时就寝。

方入朦胧,忽然听到极大的爆炸之声。“那是晚上10时20分。我以为东北大学工厂锅炉爆炸了,立即打电话问工厂看守人员,他们回答说工厂平安无事,我大为惊异,这爆炸是什么呢?由哪儿来的?”宁恩承披衣出门,只见新月斜挂,寂静如常,他向校长办公室的灰楼走去,踽踽独行时,“忽然一个大炮弹经我头上飞过,一道火光,索索作响,由西向东如流星一般飞去。”

此情此景,宁恩承永生难忘。他打电话到大帅府,无人接听,再打电话给省主席臧士毅,才知是“日本人攻打北大营”。

宁恩承马上意识到了最重要的事情:转移200多名女学生。他吩咐事务人员把所有的马灯、孔明灯集中起来,放在体育场附近,把体育场的更衣室全部打开。计划万一电源被日军破坏,就用孔明灯,领200多名女生到体育场更衣室暂避——体育场是钢筋水泥建筑物,既隐蔽,又可防弹。

大炮每隔10分钟一次,从东大上空飞过,直至19日凌晨1时。一夜紧张,东方既白时,宁恩承看到北大营火光冲天,浓烟缕缕。校园中没有落炮弹,但宁恩承知道,东大这艘船已处于大风大浪之中。19日6时,他召开全校大会,报告时局消息后,他向师生们郑重讲道:“古人说:‘士报国恩’,今天国难当头,我们全是一国的善士……如果发生任何危险,应该恪守‘士报国恩’的信条,就一切无恐无惧了。”

当天,沈阳全市陷入敌手。因张学良慷慨解囊而盛极一时的东大,又因东北沦陷而日渐沉寂。师生们四方星散,不知何年何月得返家园。海量珍贵的图书档案资料、教学仪器设备,悉数落入日寇手中,毁坏殆尽。昔日书声琅琅的广阔校园,竟沦为日寇的养马场。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悲惨的一天开始,“士报国恩”连同国仇家恨,深深地刻在了东大人的骨子里。

百年风雨后,走进东大汉卿会堂二层的校史馆,我们可以看到一张发黄的“东北大学流亡办学路线图”。从1931年流亡到1946年学校迁回沈阳,15年的时间里,东大人流离燕市,转徙开封、西安,南下四川三台,线路图上蜿蜒曲折的线条,是一条流亡路,也是一条抗战路。

在北平,东大食堂的墙上贴着“打回老家去”五个大字,一二·九运动中,东大学子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列。在西安,新任代校长周鲸文在开学典礼上第一次讲话,激情澎湃:“我来主持校务,是来办抗日大学,是为国家培养抗日骨干!”在四川三台,“抗战建国、复土还乡”写在东大的校门上。

一二·九运动中,东大学生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列。

而行至校史馆“东大英烈”展区时,蓦然发现,过去耳闻的许多传奇故事,其主角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东大学子。

1938年驾驶飞机长途奔袭、“纸片轰炸”日本本土的佟彦博,被周恩来誉为“德威并用、智勇双全”。投笔从戎前,他的身份是东大机械工程学系学生,求学期间常与张学良打网球。

毛主席亲自签署新中国“第00001号烈属证”的丛德滋,1933年毕业于东大史地专修科。1935年前后,因在报上抨击蒋介石“枪口对内”,被国民党以“共产党嫌疑分子”的罪名逮捕,后来,还是在张学良的交涉下才重获自由,并担任张学良的机要秘书。得益于此,他以总编辑的身份,在那份仅存世两个月的《解放日报》中,记录了西安事变从发生到解决的全过程。

组建“少年铁血军”的总司令苗可秀,在东大中文系就读时,就是“博学多闻”的高材生。1932年在北平从东大毕业后,他立即回到辽东三角地带,参加了东北民众自卫军。1934年2月,以大、中、小学生和青年教师为主体的“少年铁血军”成立,多次与日伪军战斗。直至1935年,29岁的苗可秀被日军枪杀,“少年铁血军”仍在坚持抗日。

破格录取“奥运第一人”

1932年夏天,苗可秀逆流而上、回到辽东三角地带时,东大体育专修科的一名学子正在另一个“战场”上奋勇向前。

这是正在美国洛杉矶举办的第十届奥运会男子100米短跑预赛,在一众高大魁梧的欧美运动员中间,身高完全不占优势的他身穿上白下黑的运动短装——这身战袍被他命名为“白山黑水”。

他就是东大学生刘长春。万里之外,他的家乡东北已沦陷在日寇的铁蹄之下,他的母校正辗转于流亡路上。刘长春单刀赴会,迈出的不仅是中国正式参加奥运会的第一步,还是为了揭露日本人导演的所谓“刘长春代表满洲国参加奥运会的闹剧”。

在第十届奥运会开幕式上,中国代表团入场,第二位持旗者为刘长春。

刘长春进入东大,按今天的说法,是破格录取的体育特长生。

在他的故乡大连,他有个小有名气的绰号——“兔子腿”。14岁时,他就在一场中日田径对抗赛中,取得了11.8秒的百米成绩,59秒的400米成绩,远超当时中学生水平。然而,温饱尚且不足,体育天赋被埋没似乎再正常不过,进入大连二中后,由于家境贫寒,他不得不辍学,进入大连玻璃制品厂当学徒工。

1928年,东大足球队队员孙庆博去大连参加比赛,偶然发现了这个种子选手。由此,刘长春被破格录取,编入东大文预科第一班。1929年,东大体育专修科成立后,张学良又“特事特办”,将其转入体育专修科。

刘长春是幸运的,恰好赶上了张学良的“体育救国”实践。陈均告诉记者,注重体育,是张学良担任东大校长期间的一大亮点。少年张学良热爱体育,他又是“东北王”张作霖的儿子,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网球、乒乓球、高尔夫球这些时髦、高端的体育项目都很喜欢,而且具备一定水平。皇姑屯事件后,张学良逐渐形成了“体育救国”的理念。他曾说过,过去的运动,只是“学生的功课,学生的作业”,但救国不能仅仅依靠为数甚少的大学生,还依赖于整个民族身体素质的提高,故体育必须普及到民众。“倡导体育的最大目的是在造成复兴民族的生力,而不是在奖励体育上畸形的发展。”

他出资修建了东大体育场,创办了体育专修科,聘请留学欧美归国的体育专家吴蕴瑞、宋君复等担任体育专修科教授。名师出高徒,东大各体育代表队在国内外赛事中佳绩不断。篮球队、足球队曾访问日本东京、京都、神户、大阪、广岛等城市,在历时14天的比赛中,取得8战6胜1和1负的辉煌战绩。

篮球队甚至打败过驻上海美军的篮球队“海贼队”。海贼队身强体壮,久霸上海球坛,东大获胜的消息让整个上海滩为之欢欣鼓舞。《上海时报》在头版头条用红色标题写道:“争看东北捉海贼”,下边的小标题是:“东北大学篮球队,昨晚在中华篮球房中,以三十七比二十一分,打败称雄上海之海贼队,吐气扬眉,为华人争光”。

刘长春进入东大体育专修科后,常随东大田径队与外国人比赛,“每星期六与俄侨对抗。归沈途中,又与长春市南满株式会社所属日侨进行比赛,一场场比赛激发了无限的民族感,求胜心极强。”张学良还为他聘请了一位德国名师步起。步起是当时5000米长跑的世界纪录保持者,来到东大,他的待遇是月薪白银800两,配备专用小轿车一辆,马二匹。

一场场国际比赛和专业的训练,让刘长春取得了惊人的进步。1930年在杭州举行的第四届全国运动会上,他接连夺得100米、200米和400米三个单项冠军。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1931年9月,刘长春不得不告别心爱的校园。

在宁恩承的回忆中,“九一八”事变后两天,他召集部分学生组织三队义勇队,预备保卫校园安全。当时,刘长春就是队员之一。

刘长春的名字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已是1932年5月。日本人在东北沦陷区操纵的报纸《泰东日报》,突然屡次报道:刘长春将代表所谓的“伪满洲国”参加洛杉矶奥运会。

这显然是日本人拙劣的谎言,为摆脱“九一八”后在国际上的孤立处境,日本侵略者竟打起了刘长春的主意。他们监视和跟踪刘长春的行径,刘长春去了北平后,日本人又开始骚扰他的父亲,许诺“只要回大连,满洲国给他教育部门和体育部门最大的官做”。此计不成,日本人竟以登报方式逼刘就范。刘长春忍无可忍,借《大公报》发表公开声明:“苟余良心尚在,热血尚流,又岂能忘掉祖国,而为傀儡伪国做马牛。”

要粉碎谣言,最有力的办法莫过于中国派出自己的运动员参加奥运会。然而,南京国民政府却以“经费不足”为理由,轻率地否决此事。在北平的张学良得知消息,把刘长春请到自己的官邸,慷慨资助8000元路费,鼓励他到奥运会去为国争光。

可惜洛杉矶一战,终成刘长春“不堪的光荣”。男子100米短跑和200米短跑,他都未能进入决赛。但他在赛场上不苟言笑的面孔,还有身上那套“白山黑水”战袍上的“中国”字样,被镜头永久地定格了下来。

寓居三台杜甫草堂寺

1936年的12月9日,正是一二·九运动一周年之际,西安市万余名青年学生走上街头,游行示威,请愿“停止内战”“枪口对外”。10个月前刚刚迁至西安的东大学子,再一次走在了游行队伍的最前面。

那一天,张学良乘汽车赶上了请愿的队伍,当着大家的面许诺:“请你们大家相信我,你们的救国心愿,我不忍辜负,在一星期内,我准有满足你们心愿的事实答复你们。”

3天之后,西安事变爆发。张学良一雪前耻,成为周恩来称赞的“千古功臣”。这不是张学良第一次同情和支持学生救亡运动。一年前,东大学生在北平被捕,他就安排学生骨干宋黎化装成自己的“心腹”秘书,带着亲笔信救出了被捕同学。

晚年的张学良说,西安事变对蒋介石“好像灯泡,我暂时把它关一下,我给它擦一擦,我再给它开开,更让它亮。”蒋介石显然没有领情,执意送蒋回南京的张学良自此开始了半个多世纪的幽禁生活。

老校长失去自由,东大这个“孤儿”,成了国民政府眼中“发动西安事变的火种和策源地”。1937年5月,尽管遭到大部分师生的抵制,东大还是被国民政府教育部强制接收,改为“国立东北大学”。

东大改国立后的第一任校长是留美归来的经济学家臧启芳。他曾向国民政府要员直言,若停办东北大学,就表明政府放弃东北,这不可为也。但1938年春,日军西犯,西安岌岌可危时,教育部的指令还是令臧启芳甚感无奈,“命东大向青海迁移”。当时的青海是一片不毛之地,若把东大搬迁到青海,其实跟停办也差不多了。

臧启芳不愿照办,他一边派遣法学院院长李光忠赴四川寻觅校址,一边向教育部请拨迁校费用。李光忠到了四川,处处碰钉子,当时迁往内地的学校太多,况且张学良刚被蒋介石软禁。山穷水尽之时,一个川北穷县——绵阳三台热情地接待了李光忠。

时任三台县县长郑献徵早年毕业于北大,从他留下的日记,足见这位开明绅士的深明大义,“三台虽然因为天灾缺吃少穿,但中国的未来需要大学生,所以三台人民愿意勒紧裤腰带,多添几百张嘴吃饭,这既是为了积蓄抗日的力量,也能为三台播下文化的种子。”

1938年3月19日午夜,春雨蒙蒙中,东大流亡青年从西安火车站乘车。一列逃难的文化列车沿陇海路西上,火车穿过麦田与沟壑,20日上午抵达宝鸡。从宝鸡到三台,所有学生按照行军队列编排,徒步翻越秦岭。最前面是荷枪实弹的警备队同学,中间是编成三个中队的500名同学。“大家都穿着青棉大衣和青制服,行列有一二里长,走起来军容整肃,倒很像正式军队似的。所以常常有人问道:‘老乡,你们是哪一部分的?’”到了三台后,东大学生阳骥提笔记下了这次入川之行。

“匍匐前行”爬秦岭,“无日不在山沟中”,蜀道难,未能磨灭东大人的乐观。阳骥在文章的结尾写下愿望:“正如同今年的迁到三台一样,明年我们就迁回老家沈阳去!”

5月11日,东大在三台举行开学典礼,正式上课。在三台县腾出的旧试院、杜甫草堂寺的一部分及潼属联立高中一角,东大有了八年的安定与喘息之机。

1939年春,东大利用杜甫草堂寺改建图书馆,有同学触景生情,杜甫愤世爱国,颠沛流离,与我们今天抗战流亡读书的情景多相似啊!

巴金堂弟李尧东当时在东大,他用“筚路蓝缕”形容内迁三台后的东大,“夜晚照明,除靠图书馆内入夜点燃两盏大煤气灯外,学生各持一个蓝水瓶插上铁皮管改装的小煤油灯到事务室领油,入夜星星点点的小灯在各寝室案头灼灼发光,沉静一片,埋头夜读不倦。到了深夜,有些追求进步的学生,则利用最后几滴煤油,躺在被窝里,小灯置于床头木桩上,偷偷传阅进步书刊,作为‘享受’……”

东北人在四川,最难熬的是冬天没有取暖设施。1944年至1946年就读于东大的于学谦冻得睡不着觉,约上几位同学到涪江畔摘芦花,软绵绵的芦花铺在竹床上,于学谦终于睡了个热乎乎的好觉。谁知几天后,芦花就被压得又硬又薄,寒气又从床下慢慢袭上来,他才懂得“芦花比棉絮的价值之悬殊”。

离开四川三台前,东大部分师生在校门前合影。

寓居三台八年,东大虽不复沈阳九年“出道即巅峰”的辉煌,但它的根脉得以保留、再次枝繁叶茂。在三台龙王庙,东北史地经济研究所开启了东大培养硕士研究生的新篇章。到抗战胜利时,东大建制已达5院12系,学生人数700多,校内又聚拢起陆侃如、冯沅君伉俪、小说家姚雪垠等一批名师。

小城三台为流亡的东大多摆了几百张课桌,而东大人的读书不忘救国,也让接纳他们的三台人耳濡目染,为之动容。如同郑献徵县长所期待的那样,东大师生创办的“黑土地社”“群力社”“青年民主同盟”等进步社团,抗日壁报、小报,还有解放区才有的进步书刊《延安整风文件》《论持久战》《改造我们的学习》等,为三台积蓄了抗日的力量,让三台从一个闭塞的小城成为了抗日模范县。今天,三台仍保存着不少当年的“抗战遗址”,而东大人和三台人的这段缘分和情谊,至今仍跨越中国的东北与西南,继续书写。

回迁故里复名东大


日本投降的消息传到三台时,东大学子欣喜若狂。他们在东大唯一的广场燃起营火,破桌子、破凳子都被投掷进去。熊熊火焰中,是同学们企盼多年的喜悦:“东北父老苦难的日子到头了!”

万里流亡,此时正是好还乡。1946年年底,东大师生终于回到阔别15载的家乡。“和三台的东北大学相比,沈阳的东北大学雄伟壮丽得像一个独立王国,仅工学院,就拥有一个修理火车头的庞大工厂,如果要绕东北大学一圈,步行的话,恐怕要六七个小时。”作家柏杨那年刚从东大政治系毕业,他选择到沈阳发展,第一次看到北陵校园,一股自豪涌上心头。

然而,回家的喜悦还没持续多久,1948年6月,由于国民政府在东北战场一败涂地,担心“国立东北大学”被解放军接收,遂强令东大再次迁往北平。漂泊多年的东大师生,再次无家可归。

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后,国立东北大学被中国人民解放军北平军管会文化接管委员会接管,农学院参与组建沈阳农学院,后发展为东北农业大学,文、理和法商学院被并入另一所东北大学——这所大学1946年创立于东北解放区,校长正是张学良的胞弟张学思。解放区东北大学的校址曾多次变化,最终迁到长春,改名为今天的东北师范大学。

今年9月即将迎来百年庆典的东北大学,则“继承”了原东北大学的工学院和理学院(部分)。1949年,工学院和部分理学院东大人回到沈阳,建立了沈阳工学院。1950年8月23日,东北人民政府发布命令,将沈阳工学院、抚顺矿业工业专门学校、鞍山工业专门学校合并为东北工学院,隶属东北人民政府教育部和工业部,委任著名冶金专家靳树梁担任院长。

浴火重生、开枝散叶的东大人没有忘记自己的历史,没有忘记东大的流亡史亦是一部国难史。从1979年开始,东北工学院师生和校友就开始争取学校恢复“东北大学”的校名。1993年,东大70周年校庆时,他们的愿望成真。

回溯复名的前前后后,东大的命运再一次与老校长张学良联系在了一起。1990年,被幽禁半个多世纪的张学良恢复自由,非常关注东大复名一事。当年6月,他与记者谈话时说:“我的军队没了,我的军衔没了,只有东北大学、老朋友和过去的事了。” 1992年11月30日,张学良挥毫题写了“东北大学”校名。第二年3月,国家教委发布了“关于批准东北工学院更名为东北大学的通知”。张学良被聘为东大名誉校长,这在东大历史上是“独一份”。

1993年,东大老校友张捷迁向张学良转交“荣誉校长”的聘书。

屈指算来,张学良题写的“东北大学”校名再次出现于白山黑水间,至今已是30个春秋。30年间,东大先后进入国家首批“211工程”和“985工程”,位列国家“双一流”建设高校名单。现在,学校共有教职工4512人,本科生、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50000余人,规模已经远超当年的鼎盛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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