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猴

“当当当……”一阵铜锣响起，人们知道耍猴的艺人来了，忙不迭放下手中不太紧要的活计，奔向村中心老戏台前，观看艺人耍猴。

早年农村没有电影电视，也很少有其他文娱活动，来个耍猴卖义的，相当于过年唱一台大戏，大人小孩高兴得很，除了走不了路出不了门的老人病人，没有不前去围观看热闹的。特别是我们那些半大小子，在本村看了不说，还尾随耍猴艺人几里路到邻村去看。

耍猴是我国的一种民间艺术，据史料记载，最早可追溯到汉代，到了唐代已经盛行。艺人用训练过的猴子进行表演，互应互动，妙趣横生，讨得围观者欢心、高兴，以此换得几个钱财养家糊口。

据传，耍猴人河南新野居多。那里土地贫瘠，灾荒不断，百姓靠农耕养活不了一家，便干起了养猴驯猴耍猴行当，浪迹江湖混口饭吃。据说新野的耍猴人游走大江南北，甚至到过香港、台湾地区和越南、缅甸等国演出。

经常到我们那一带耍猴的艺人也来自河南，是不是新野人不得而知，姓孙，三十几岁，耍猴世家，都叫他孙艺人。

旧时耍猴艺人老照片

孙艺人的爷爷耍了一辈子猴，亲手送走两只猴子。第三只买回来不久，他老了，腿脚走不动了，只好把猴子当宠物养着，二者形影相随，不离不弃，最终一起故去。遵遗嘱，儿子将二者并肩埋进孙家祖坟。

结果最惨的要数孙艺人的父亲。他从十岁开始跟着孙艺人的爷爷走南闯北，耍猴卖艺。爷爷去世时，孙艺人的父亲才十五岁，自此独闯江湖，白天摞场子卖艺，夜间窑洞破庙栖身，餐风饮露，食不果腹，尝尽人间苦楚。

一日，孙艺人的父亲身背道具，手牵猴子，前往一村镇疾驰，那里正举办备耕物资交流会，想必人多热闹，演出一场可多挣几个钱。正当他憧憬美好生意愿景之时，只听身后一队人马杂沓而至。回头一看，原来是一队日本兵赶到。孙艺人的父亲躲闪不及，被一带队的日本军官一把揪着，咿哩哇啦吼叫了一阵。翻译官上前用中国话解释，让他带路到山中某镇。孙艺人的父亲来这一带已有些时日，早就听说八路军刚打完一胜仗，正在那个镇子休整。心里思忖，这队日本兵前往那个镇子，肯定是报复八路军。于是，他拒绝给日本兵带路。

日本军官见孙艺人的父亲摇头拒绝带路，便用金钱诱惑：“你带路，这个统统归你，你耍猴，一年也挣不到这些钱地！”

“我不缺钱，耍猴是个乐子，逗人开心玩。再说，我不是本地人，不认识你们说的那个镇子。”孙艺人的父亲说。

闻听此言，日本军官骤然凶相毕露，恶狠狠地说：“不带路，猴子死啦死啦地！”

与孙艺人的父亲朝夕相处的猴子似乎也看出了日本军官的蛇蝎心肠，一跃跳到主人的肩上躲了起来。日本军官见状，猛地上前拉扯拴在猴脖子上的铁链。谁知聪明的猴子猛地一口，咬着了日本军官的手指，疼得他嗷嗷直叫。只见一名日本兵跃步上前，举起枪刺猛地一挑，猴子当即从主人肩上摔落下来，一摊鲜血裹着一堆肠子涌在地上。

见状，孙艺人的父亲怒火中烧，抱起猴子痛哭不止。

旁边，日本军官不停地狂叫，要猴子主人立即带路前往山中某镇，扬言误了战机杀他的脑袋。

“这只猴子跟了我十年，总该让我送他一程，帮他入土为安吧！”不等日本军官点头，孙艺人的父亲抱起猴子向旁边的玉米地一步步挪去。他估摸着走出了一段距离，猛地拔腿便跑。

日本军官见势不妙，下令向玉米地开枪射击，可怜的耍猴人右臂左腿多处中弹倒地，鲜血如注，与猴子的血融在了一起。赶来察看的日本兵以为他已毙命，迅速撤回。

朦胧中，孙艺人的父亲听到那队日本官兵狼奔豕突向西逃窜了。过了好一阵，孙艺人的父亲醒来，强忍伤痛，找了一高岗处掩埋了猴子，就近找一村庄包扎了伤口，拄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昼行夜宿，一路乞讨，半个多月后赶回河南老家。不久，因伤口严重感染引起多种并发症，不满五十岁的他溘然离世。临终，他一再叮嘱儿子：“猴子是我们孙家的有功之臣，是我们孙家几代人的饭碗，是保护我们孙家世代平安的天神，每年清明节给我扫墓时，别忘了面朝北方给客死他乡的猴子烧把纸钱……”

孙艺人做到了，并且一直默默地坚守着。

父亲故去的第三年，日本投降了。那年，孙艺人也到了父亲独闯江湖年龄。他把祖辈传下来的耍猴用的道具清理了一番，从别人手里买来一只训好了的猴子，承袭父辈的手艺，干起了耍猴行当。

不去黄河水，不知浪涛急。亲自干上耍猴这一行，孙艺人才真正体会到父辈的艰辛和不易，才深刻理解爷爷为什么非要与猴子同葬一墓穴，父亲为什么叮嘱给客死他乡的猴子烧把纸钱。

第一次摞摊演出，铜锣响后，人们蜂拥而至，把不大的场地围了个风雨不透。演出开始，孙艺人牵着猴子，双双给观众鞠躬致谢。接着，在主人指挥下，猴子表演立正、稍息、敬礼，表演坐、卧、跑、跳，表演翻跟斗。一轮儿表演完毕，主人牵着猴子，举着铜锣转着圈收钱，嘴里不停地念叨：诸位大爷大妈，叔叔婶子，大哥大嫂，本人初来此地，请老少爷们多多帮衬，给我和猴子凑口饭钱，一毛两毛不嫌少，仁心大爱天知道……一圈下来，铜锣里没有几个钱。孙艺人并未懊丧，把钱倒进布袋，重新敲响铜锣，开始第二轮儿表演。只见主人牵着猴子，将上轮儿立正、稍息等系列节目重新演了一遍。演毕，主人举起铜锣再度收钱时，人们纷纷散去，边走边嘟囔：老一套，没什么新玩艺儿……留下来的，都是些衣兜比脸还干净的半大小子。孙艺人只好收摊儿换地方。

第二次演出，铜锣响后，人们还是蜂拥而至。然而，刚表演完立正稍息第一组模仿节目，猴子便蹲在地上，一堆稀便留在场中。人们有的掩鼻而去，有的“哇哇”叫个不停。主人立即除掉猴子粪便。然而，再敲锣准备继续表演时，猴子却一动不动，坐在地上显痛苦状。事后主人有悟，原来三日连降大雨，采集的植物浸了水沾了泥，猴子吃了不洁食物所致肠炎。这一次演出不期而终。

第三次演出，铜锣响后，人们依旧蜂拥而至。由于主人及时调理，猴子拉稀毛病已愈，表演还算顺利。谁知道接近尾声，一小男孩举着一只苹果挤进前排，猴子发现后挣脱主人手中铁链猛地扑向小男孩儿，抢了苹果不说，还把人家的新衣服扯下一只袖子。小男孩儿吓得哇哇大哭。主人赶紧拉回猴子，举起皮鞭一阵痛打。最终，向小男孩家长道了歉，赔了衣服和惊吓钱。演出依然以失败告终。

三次演出连遭滑铁卢，孙艺人不得不回到家中闭门思过。最终找出三次走麦城的缘由：一是节目陈旧，缺少创新；二是慢待了猴子，饮食粗放；三是思想麻痹，淡忘了安全。

自此，孙艺人细心观察猴子的饮食起居，掌握习性，摸索规律，注重营养搭配，讲究食料卫生。每到一地，先用绳子围起场子，在绳圈内一米处表演。表演前向观众交代把手中食物藏好，不可让猴子发现，以防不测。当然，他花时间长、下功夫最大的还是在节目创新上。

为改变立正稍息老几样模仿节目，孙艺人走访了十几位耍猴老艺人，参观了多个马戏团、杂技团的表演。

眼界开，思路宽，灵感出。孙艺人把杂技团人走钢丝的节目移植过来，训练猴子走钢丝、猴子骑车走钢丝；把马戏团的马上耍叉节目移植过来，练习自己和猴子互动耍叉……

那些日子，孙艺人和猴子日夜苦练，双双力倦神疲。一日，正练习人猴互动耍叉，突然，猴子莫名狂躁起来，将飞叉猛地向主人头部投去。孙艺人还算躲闪及时，飞叉从左耳部穿过，将耳垂部削去一块杏核儿大的内块，治疗月余才痊愈。自此，孙艺人又多了个“半耳孙”的雅号。

苦尽甘来。半年的修炼，“半耳孙”的猴戏大展新意，在附近诸多猴戏艺人中可谓木秀于林，无与伦比。特别是他表演的“猴走钢丝”“猴骑车走钢丝”“人猴互动耍叉”“猴子骑球耍叉”等新编节目，备受欢迎，场场爆棚。自此，“半耳孙”的生意格外红火，有时在同一个村连演几场。我们那些半大小子看了一场又一场，甚至尾随几公里路赶到别的村看他的演出。

我最后一次看孙艺人的猴戏是20世纪六十年代初。那时，盘踞在台湾的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东南沿海局势十分紧张。那年八月，我和村里另外两个青年报名参了军。村党支部为表彰我们响应党的号召，踊跃报名参军保卫祖国，原打算由村业余剧团为我们专场唱一台大戏，因几名主要演员或病或外出，没能成行，最后决定请县电影队晚上为我们演一场电影。听说孙艺人正在邻村表演猴戏，村长临时把他请来为我们加演了一场。自此，我投身军营献身国防数十载，再没有看过猴戏，再没有见过耍猴人。

如今，国家重视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猴子作为灵长目动物界最高类群，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想必耍猴这一行当早已被取缔。那么，孙艺人安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