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十年以前，北京市没有高楼大厦。全市比较高的建筑，反而是古代建筑。最高的约有五处：1、天坛祈年殿；2、钟楼；3、鼓楼；4、北海小白塔，虽本身不高，因筑在琼岛小山顶上，也成高建筑了；5、妙应寺白塔。除此以外，连正阳门箭楼都算不上。以上五处，最高的或许是妙应寺白塔。我曾在西山八大处绝顶，朝东眺望，只见一片云烟浩渺的北京城那一带地方，影影绰绰露出一个突出的尖塔顶。那就是白塔寺的塔。其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妙应寺，就是阜城门内的白塔寺。隔壁就是明代著名宫观遗址朝天宫宫门的“宫门口”。现已经成为西域密集的居住区了。妙应寺据我所知建于辽朝道宗寿昌二年（公元1096年），元初重建，初名大圣寿万安寺。妙应寺是明英宗天顺年间改称的。
这座白塔的高度，按清代营造尺计算为十九丈九。如以现代公尺计算，约为七十三公尺以上，的确不算低。在当时的条件下，不知是怎样施工的？想到此，不能不对我国古代劳动人民无比的智慧和坚韧不拔的毅力表示钦佩。
这座白塔，呈圆锥体。但也不是一般的下丰上锐的塔形，而是上部尖锐，肩部特丰，肩以下到底座反而小于肩部。塔尖部位饰以雕镂精致大形青铜圆盘，盘周饰以华幔，璎珞环垂，颇为美观。圆盘之上又一座金灿烂的小塔，作为塔顶。这座塔，清康熙、乾隆年间，都曾重修过。我记得1928年前后也修过一次。1984年我来京，在它周围徘徊多次，见它比从前显得更加整齐美观，只是好像不如从前那样高大了。想来或是近来看惯了高建筑物的原故。
由于它密迩民居，附近人家在自己院子里，不用出大门，举头就可以看到白塔的巨大身影。因此居民们对它产生了不少神秘的传说。如“白塔无影”，就是传说之一。的确，不管是太阳下或月光下，都看不到塔影。其实，并不神秘。塔身巨大，附近又多是窄巷平房，一巷接一巷，一家挨一家。都在塔影的覆盖之下，怎能看到完整的塔影呢？有此神秘传说也不足为奇。因为它距离居家那样近，人们被它那雄伟巨大的气势、巍巍高耸的神态所慑，产生了森严可怖之感，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不在自己院中，而是立在塔基之下，抬头仰望，所看到它在白云蓝天之间，不是云行，而是塔本身微微向前移动；如果是在夜空，高大身躯更觉阴森可怖，有随人欲移之象。在下面就不觉目眩神迷，双脚疲软无力，产生懔懔危惧之感了。
讲到白塔，必然要提到白塔寺庙会。北京虽是古都名城，商场林立，但一直保持着民间趁墟赶集的集会，而且多借寺庙举行。北京最著名的三大庙会，白塔寺即居其一。过去集市庙会尚不止这三处，南城较有影响的是广安门内的土地庙。庙会都是定期的。每月上、中、下三旬，每逢“四”（初四，十四，二十四）是土地庙会期；城隍庙，每逢“三”举行（在太平桥大街闹市口一带，早已停歇）；白塔寺，每逢“五、六”举行；护国寺，每逢“七、八”举行；隆福寺每逢“九、十”举行，约在三十年代初，又增加每月逢“一、二”两天会期。这样隆福寺集会就增加到每月十二次。白塔寺、护国寺各六次。过去有一首俚曲：“……逢七逢八护国寺，逢九逢十隆福寺的集。我今儿个不到别处去，土地庙去赶集……。
这三座与北京市民极有关系的庙会，举其中一个，就可以以一概三。因为其规模，设施，商品种类，几乎完全相同。而且商品摊头，也都是三个庙分赶，除少数只在一二个庙会中专设，其余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只记白塔寺庙会，也就同样可领略到“护国”、“隆福”两寺的庙会赶集情形了。
三个庙，过去都是喇嘛僧的寺院，只有隆福寺过去曾有过佛教僧人与喇嘛僧合驻的传说。那是很久的事了。后来全驻喇嘛。清代白塔寺还作为接待西藏来京朝贡喇嘛的接待处，就象现在的“宾馆”。护国寺原为元代丞相“脱脱”的住宅（脱脱《元史》作陀克陀）。后来舍宅为寺，初名大隆善护国寺。以前庙中一组偏殿塑有尺许长的老夫妇泥像两尊，相传是脱脱夫妇之像。隆福寺是明代景泰年间修建的，但它的殿宇最宏伟壮丽。到清末，殿宇房舍日见废圯，谈不到整修，只能沦为集市庙会之地了。
庙会，是定期开放的集市，与居民生活相关。因此在北京居民中影响极深。一般人家平时日用所需，家常用具，几乎无一不是来自庙会。有时家中用具要添置，随时可在附近买到，但有些人定要等到庙会去买。如果没什么可添，到庙期也一定去走走，因此“逛庙”，简直成了日常生活内容之一，不可或缺。
谈到庙会的商品，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但以家常日用生活杂物为主而且多数是农村土特产品及手工艺品。价廉物美，很少高档的奢侈品。质量信誉大都是可靠的。所以极受市民特别是家庭主妇们欢迎。品类多、不能备举。举凡生活上的刀砧掸帚，擦板盆盂，筛箩碗筷，布匹针织，新旧衣服，脂粉碱皂，巾帕假发，以及饮食、玩具，再加上花鸟虫鱼、星卜什耍，可说无一不有。因此每到庙会日期，从庙门前到庙内各处，真是肩摩踵接，拥挤不堪。
作为当时还是童年的我，日用百货都不大注意，只有玩具印象最深。其他除了一些特别点的都不大注意，现在不妨简单谈两种。
庙中的喇嘛，除将庙中庭院房屋出租给集市上摊贩收租谋利外，自己也在庙中设摊。摆出一些西藏带来的特产，除佛教用的一些绣品饰物外，诸如藏红花，藏青果和藏香等物。我小时候很喜欢藏香。一种细细的黑色香枝，在屋里点上一二枝，其味清香，闻之起安静肃穆之感。比印度咖喃香清雅，没有刺鼻的异香。
庙会中饭食摊最多，也有许多传统的市井珍味，这里不谈了。那是值得专文记录的。此外只讲玩具。庙会上的玩具摊，大都是廉价品，绝没有东安市场耍货摊上的高档品。这些玩具都还保留民间的朴素风格；多半是泥塑、纸扎、手折、毛扦的简单品种，价廉而充满了生活气息。一般儿童花一两个铜板（铜子儿）就可以弄一只玩。其中也有些制作极为精细的玩具，而且有些还是庙会的专有产品，别处买不到。除风筝外，有三种。作为纪念我要分别谈一谈，就是，1、托偶人；2、影戏人；3、江米人。
托偶人 北京过去的木偶戏，一种大型的，称“大台宫戏”。组班演唱，多提线法。人形一般在一尺半上下，用京戏形式演出。有很多名班。当时有许多爱唱戏的票友，常义务在“宫戏”演出中串演，为了过戏瘾。这种大台戏到民国初年后逐渐淘汰了。还有一种就是街头临时支台卖唱的，俗称“耍傀儡子”（音如“古利子”）。不用提线法，用木棒撑着表演。所以叫托偶人。戏文多民间传说故事，制做也比较粗糙。但是作为儿童玩具在庙会上出现的小型托偶人，是一家专门制作这种玩具的手工艺人。制作极精，不论是外型、服饰、色彩，都比市上作耍傀儡子的小贩制品高得多。虽比作戏用托偶小（连木棒不过一市尺），但精细，鲜艳，小巧玲珑，漂亮得多。它是专为儿童买回家去自己做戏用。这个摊主是位老人，专门在东西两庙出摊，从来不到白塔寺作生意。他们一家妻女子媳都参加制做。原料简单，除一根木棍外，一个泥制的面型最费工夫。衣服不过用零碎的绸缎材料。但他们依照京戏服装冠饰设计。面目娇好，彩色鲜艳，极受人喜爱。虽是儿童玩具，成人也很喜收藏。常是配好一出出的戏，买回来挂在墙上观赏，轻易不肯给小孩子玩。当时一副两个人戏，要五角四角，武戏还要贵一些差不多等子二三斤肉的价钱。所以小孩子们只好花十个铜子儿买一二只布袋戏耍着玩。
影戏人 影戏，在北京当年很流行。一般人家，喜寿堂会多用影戏娱客，比较便宜省事。有一时期是中等娱乐中较为兴旺的。
影戏在北京有两大流派，一来自京西，或中洲一带，俗称西影；一来自蓟东，为东影，俗称滦州影。西影较早，东影较晚，可是后来东影较为流行。影戏人原料或用驴皮，或用牛皮，上涂铜油，上彩色。其形为侧面，头部和帽子均可根据剧情而随时更换。人物的衣褶、眉目，甚至衣帽的花纹，都是镂空雕刻，透过灯影，轮廓鲜明。手足躯干的关节处，都是活的，用线连结，以便表演人物活动表情姿态，线条分明，形象逼真，纤条毕现。而舞台装置只要一方形纸窗，一盏明灯而已，故称影戏。和托偶人一样，庙会中也有影戏人的摊子。当然也是专卖备儿童玩耍的小型人物。具体而微，不用驴皮、牛皮，而用油浸厚纸，而色彩更加鲜明光艳。其大小约及真正表演的三分之一，不过五寸左有。自然也不是廉价物，买一对人物非三四角不办。这种影戏人摊子，每个庙会都去摆。但不是会会必到，只能碰巧。摊上把各种人物，一只只挂在一条长线上，上下重叠数行。买者可以自由翻拣挑选。大约三十年代开始，这种玩具日见稀少，以致不久在庙会上就绝迹了。
江米人 俗称捏面人的。江米，实际上是糯米，但北京人以粳代糯，应称“粳米人”。俗音读成“江米人”了。这种手工艺，现在已得到继承，很多青年都精于此技，有的甚至扬名国外了，所以不必多叙。不过“江米人”在北京有精粗两种，上面所说的是精品，属于工艺美术类别的。庙会的摊上做给小孩儿玩的是粗品，用一根竹扦，上面草草捏一个“孙悟空”、“胖小子”之类，二三个铜子儿就可买下了。
写到这里，勾起我对一个旧友的怀念。
我十二三岁时，门口常来一个捏面人的小贩，手艺极精。只二十多岁，生得宽面大口，塌塌的鼻子，能说善笑，有极好的口材，善讲故事。我时常请他进门捏一两个面人，一边看他操作，一边听他讲故事，久之就成为小友。解放以后，他的工艺，受到国家的重视与培养。作品还获得国际声誉。五十年代，他南来上海，我不期和他相会，重叙了童年友情。此时他已被选为人大代表。垂老之年，他仍那样爽朗风趣。可惜在六十年代中期不幸去世。他名叫赵洞明。想来现在还应有人记得他。
庙会情形，大致如此。会期从中午开始到傍晚，它的拥挤繁嚣，无法详述。特别是什耍场和吃食摊，到处都是人流。只有庙后较偏僻的地方，设有花鸟市，殿廊空处，设有简单的茶座。多数是附近居住的老年茶客在此消闲，喂鸟赏花。逛庙的人，是不大在此吃茶的。
现在定期的集市庙会，已不再长设了。它和春节中临时举行的厂甸、白云观、地坛等庙会不同，没有节日气氛，但充满了日常生活气息。由于提到妙应寺白塔，不免使人回忆到庙会，特别是“护国”、“隆福”二寺的庙会，所谓“东西二庙”，那是比白塔寺的庙市，还要繁荣的。定期逛庙，是过去北京人生活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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