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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北平的胡同

2002-12-1 11:00| 发布者: 佚名

“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这短短的14个字,把老北京中产家庭的面貌、情趣、风韵,描绘得准确形象。余生也晚,又经战乱,待到北平之时,虽然“先生”及“胖丫头”已成“前朝遗迹”,但小有盈余之家,仍然是夏天搭棚,至于鱼缸、石榴树,更是不可缺少的点缀,似乎倘不如是,就不像个“家”,北平人讲究的就是这个调调儿。而你若想领略这个调调儿,浮光掠影地旅游是不行的,非得住个三年五载,泡在胡同里,才能品尝到北京特有的“味儿”。我虽非生于斯,却长于斯,从8岁到北平,如今已近50载,可谓是有人戏称的“胡同串子”了,所以我深知父亲为什么爱北京,为什么把北京视作第二故乡。   北京的确是个神秘的城市,你住得越久,就会越感到新奇,像是进入了一座挖掘不尽的宝山,每天都会有新的发现、新的收获。你走惯了的胡同,你躲阴凉的老槐树,甚至你天天去打醋的油盐店,似乎司空见惯,而你和人一聊天就会发现,敢情它们都有一段传说,都是历史沧桑的见证者,足够你徘徊低咏、凭古吊今而长叹欷(虚欠)的。所以父亲喜欢它的文化、它的历史、它的民风以至它的一切。父亲的小说不少是以北京为背景的,像大家所熟知的《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夜深沉》等,从各个方面、各个阶层、各个时代描绘了北京的独特风情。他爱得深,自然也就观察得细,在小说中父亲把北京的风貌描写得那样生动而有特色,就不足为怪了。我在父亲的书架上,曾经看到过他搜集到的许多有关北京民俗风土、历史沿革的书,如《燕京岁时记》、《都门纪略》、《北平岁时志》等等。这些书成了我走进北京神秘之门的钥匙,也是我经常阅读的书。我之所以喜爱北京,也是受了父亲的影响,他经常给我们讲北京的美。   我的家,前门是北沟沿,后门是砖塔胡同。这是一条很长的典型的北京胡同,西口是北沟沿,东口是繁华的西四牌楼,胡同里有大杂院,也有朱门府第,但更多的还是家道小康的独门独户四合院。东口有一座小庙,庙中有一座两层楼高的灰色砖塔,砖塔胡同之名便由此而来。此塔建于元朝,真正的名字叫“万松老人塔”,山门上端有叶恭绰先生书写的匾额。我在这条胡同里生活了40多年,对它有着无限的眷念、无限的深情。我在这里度过了少年、青年和中年时代,在这里娶妻生女,也在这里送别了母亲和父亲,它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父亲曾有一篇小品描述过它,好在篇幅不长,现转录如下:   黑巷行   虽然经过长期菜油灯的训练,我们生活在这名城里,缺少了电灯,总觉得环境不大调和似的。家住城西,左右很少达官贵人,停电是宁滥毋缺。而在煤油灯下,又老提不起笔来,于是借这停电之赐,常遛他一趟大街,安步当车,藉资消遣。   到北平来,用不着手杖,但我有一枝川友所赠的名制,已随行万里。在安步当车的时候,这责任就付给了它。出我的家门,黑(xuxu)的走上门前大路。上闹市,又要穿过一条笔直长远的大胡同,胡同里是更黑,我扶手杖,手杖也扶着我。胡同里是土地,有些车辙和干坑,若没有手杖探索着,这路就不好走。在西头遥远地望着东头,一丛火光,遥知那是大街。可是面前漆黑,又加上几丛黑森森的大树。有些人家门前的街树,赛过王氏三槐,一排五六棵,挤上了胡同中心,添加阴森之气。抬头看胡同上一片暗空,小星点儿像银豆散布,已没有光可借。眼前没人,一人望了那丛火光走去,显着这胡同是格外的长。手杖和脚步移动,其声的笃入耳。偶然吱咯吱咯一阵响声,是不带灯的三轮儿,敲着铁尺过来。嗤的一声由身边擦过去,吓我一跳。再走一截,树阴下出来两个人,又吓我一跳。一个仿佛是女子,一个是手扶自行车的,女的推开路边小门儿进去了,自行车悠然而去,此行不无所获。我没出胡同,我又回去了。   父亲真是善于捕捉细节,平时惯见的寻常事,在他笔下却提炼出了诗情。短短400字,把古城的风貌勾勒得多么富于情韵。   而我记忆中的胡同,却没有父亲描绘的那般深邃和诗意,完全是喧闹和热烈的。先不说别的,只说从晨到晚,胡同里那些小贩的叫卖声,就令我馋吻大开,至今忆起来,还回味无穷。北京可能数代为首善之区的原故,小贩们也都有一种谦谦君子之风,他们约定俗成地按钟点来,不抢道,也不争生意,你按着钟点去买你需要的食品,绝不会错。什么糖三角、馒头、烧饼、油炸鬼、芸豆卷、豌豆黄、馄饨、杏仁茶、炸豆腐、煎灌肠、肥卤鸡、薰鱼、羊头肉等等,还有吹糖人的、打冰盏的,一挑跟一挑,一车跟一车,伴随着好听的吆喝,络绎不绝。   说起吆喝,更是一绝。北京小贩的吆喝各具特色,不像一般城市的货声,只是千篇一律地单调叫喊,赤裸裸的“买”与“卖”,让你生厌。北京小贩的吆喝可称是一种艺术,其声调和谐复杂,是优美的音乐;其词句夸张幽默,又是一首白描体的诗,令人回味。它虽然也是“广告”,却又有几分艺术味儿。试想,三伏酷暑,下午两三点钟,正是人们燥热难耐之际,胡同深处常会传来字正腔圆的叫卖声:“冰激儿的凌,雪花儿的酪,盛得多来尝口道!桂花糖,搁得多,又甜又凉又解渴……”不用吃,只凭这如歌的叫卖声,就能让人从心底沁出甜津津的凉意。春天,卖小金鱼的小贩,拉着长声吆喝:“吆唤大小……小金鱼咧……蛤蟆骨朵儿哎。”听见这货声,父亲就会搁下笔,带着我们到门外去选几尾草金鱼。看着玻璃缸里的绿草红鱼,看着我们欢愉的样子,父亲脸上总会绽出笑容。   北京的吆喝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改变腔调,突出货声的情趣,一般都充满着喜悦。惟有卖硬面饽饽的吆喝,却给人一种凄凉哀苦之感,使人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所有卖硬面饽饽的小贩都是老者,又都是在深夜出来做生意。有一夜,正是万籁俱寂、残漏犹滴之际,父亲在和我们围炉闲话,外面刮着凄厉的北风,忽然随风飘来一声苍老的哀号:“硬面……饽饽哟……”父亲听了这声音,沉吟良久,说了句:“这吆喝,像深夜钟声那么感人!”   冬夜中,还有卖水萝卜的:“水萝卜赛梨,辣来换!”其声也是哀婉动人。父亲听后,百感交集,曾以此填词一阕:   白话摸鱼儿 禁夜市声   卜居西四之西,街巷偏僻,值此冬防禁夜,愈感幽静。晚来(亻庸)书小倦,掷笔起立,窗外凉月半环,霜寒压瓦。自启门户视之,长街如洗,寂无行踪,偶有三轮车过,始觉犹是梦境。忽闻“萝卜赛梨辣来换声”,正是川居八年梦想境地之实现也。归室构思,填《摸鱼儿》一阕。因押换字,非用鸾端韵不可(押上声入声,便不好听)。此韵极狭,颇为所苦,既成,亦颇引为得意也。录供读者一粲。   满长街电灯黄色,三轮儿无伴。寒风一卷风沙起,落叶枯条牵绊。十点半,原不是更深,却已行人断。岗亭几段,有一警青衣,老枪挟着,悄立矮墙畔。谁吆唤?隔条胡同正蹿。长声拖得难贯。硬面饽饽呼凄切,听着教人心(足堂)。将命算。扶棍的,盲人锣打叮(口当)缓。应声可玩。道萝卜赛梨,央求买,允许辣来换。   此调以幽咽见长,平仄一定,填词家向不通融。十点半之十字,宜平,我没法换。硬面二字宜平,萝卜赛梨之赛,亦宜平。吆唤声中,硬面向叫成银棉,赛呼成筛,只好从俗矣。反正是打油,我想见笑大方,也没关系也。   此词一出,很受读者赞许,事隔几十年,还有些词曲爱好者对我盛赞这阕词,认为俚句入词,不仅幽默,而且妥帖,没有深厚的词章功底,是很难做到的。我对于词之一道,只是个业余爱好者,不敢妄加评论,可是读起来也感到亲切,完全是我童年记忆中的胡同生活写照。“青灯有味忆儿时”,读到它,我感到又回到了幸福的童年时代。   父亲是个有着诗人气质的人,善于在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发现出诗情画意。这也许是因为他永远保留着童心的新奇感,不断地挖掘生活,也不断地挖掘自己之故吧,所以他能写出100多部小说,文思永不枯竭,题材也永不枯竭。   他的工作很繁重,几乎没有闲暇,但是他也总要挤出点空闲,带我们出去玩玩。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到北平后的第一个农历七月十五。那天晚饭后,我们做完了功课,正在院子里纳凉,父亲从书房出来,对母亲说:“带孩子们到北海看月亮去!”我们听了都高兴地跳起来。到了北海,坐画舫渡到五龙亭,父亲挑了一个面水的茶座,母亲为我们要了许多茶点,有小窝头、玫瑰枣、鲜莲蓬、鸡头米……我和妹妹看月是假,吃零食是真。父亲、母亲含笑不语地看着我们兄妹吃玫瑰枣的竞赛。   天上的明月,像一轮冰盘,晶莹剔透,洒着银色的光辉;点点的星辰,闪闪烁烁,又如明珠。北海的湖水泛着微微的涟漪,习习的晚风吹来阵阵荷香;水波的起伏,使水中的月亮和星星荡漾不定;而水中飘动的河灯,也起伏荡漾。这样,天上的月、水中的月、河上的灯,闪烁争辉,把北海辉映得空灵神幻,使人顿感尘嚣涤尽。   就在我们兄妹大啖饱餐之际,我看到父亲、母亲一直在含笑相视。如今想来,也许他们已经不需要用语言来沟通了吧。患难与共几十年,他们早已心心相印,在那沉默的微笑中,彼此间就已然灵犀相通了。也许,他们在回味着战前每逢七月十五两人前来北海步月的往事……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但是我知道,经过了八年的战乱,能够带着孩子们来故地重游,自然会有“今夕何夕”的感慨的。   踏月归家途中,母亲给我和妹妹每人买了一张带茎的荷叶,茎长丈余,叶中插上佛香,这就是当时地道的北平孩子玩的“莲花灯”。回到胡同里,我加入到“胡同串子”小伙伴的人群中,妹妹也跟进来,高举着荷叶,嘴里还唱着:“莲花灯,莲花灯,今儿个点了明儿个扔……”叶上的佛香闪闪烁烁,和天上荧荧的繁星遥遥争辉……   当然,我家的胡同里也并不尽是温馨,也有不足和烦恼。它是纯粹的土路,所谓“无风三尺土,下雨一街泥”,每逢雨霁,我就喜欢光着脚丫儿■水,逮“老琉璃”(靖蜓)。大人们可没这高兴劲儿,他们感到的是苦不堪言,为此父亲还曾度曲打油,以为自嘲:   夫子唱然叹 不成曲   夫子喟然叹,叹一声命悭,我邻居绝少大机关。也没有新贵大公馆。那马路修成不知是哪年,到如今,直的是沟,横的是斑,高的是堆,洼的是坑。好一似波浪腾翻,好一似山脉绵延。刮风是沙满天,下雨是泥浆遍,天晴也不见怎方便。走路坐车,不是脚板儿咯着,就是身子整个儿颠。若说山林城市,那才冤!咱这条马路呀,光秃秃地,没一棵树影儿圆。   若要派款,咱这儿可不漏捐,若要派人,也是照份儿摊。保长老爷是老是少,是肥是瘦,咱会不了然,终年谁也不打个闲照面。若有事,凭个纸条儿传,盖个图章,那就算完。   市立医院既远,市立学校又偏,一切市民福利,咱这儿少缘。不信吧?您就说停电,远从去年把时间算。咱这儿灭灯,没一天儿间断。若说别条街停两遍,咱这儿就得停三遍。   这一些原因,就是缺少大机关,阔公馆。咱祷告老天,结个善缘,鬼使神差,让二三阔人向这里搬。那时间,马路平坦,秩序完善,管保还是终年不停电。可是这里越寒酸,阔人越不向这儿搬。忍着啵!夫子喟然叹。   读了这曲,谁又能不喟然长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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