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二十日(1900年6月16日),是庚子事变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一日。这一天,义和团民在位于前门大栅栏的老德记药房纵火,不慎火势失控,延烧至千家以上;而附近的正阳门箭楼,在火灾中也被殃及,由此而酿出一场有清“二百年来未有之奇变”。 正阳门作为京师内城的正南门,其巍峨城楼无疑是象征着帝国体统、皇室威严的观瞻之所系。而一日之间,其箭楼竟半毁于炽焰浓烟之中,几乎只剩下颓垣焦壁;附近的大栅栏一带,亦是都城中最为繁华的地段,同样付诸一炬。这一事件对于京师官民的心态以及最高统治者如慈禧的震撼,不可谓不巨。甚至可以说,它对庚子事件的发展与升级,亦起到了重要的催化作用。而在此后的历史进程中,正阳门所继续经历的劫难与修复,以及其所关联的制度的废弛和象征的消解,作为一个最具代表性的符号,如影随形般地昭示了清室在庚子后十年中的最终命运。 1900年被烧毁的正阳门箭楼 一、正阳门的建置沿革 正阳门,又称前门,为京师内城的正南门。其北面正对着大清门、天安门,直通皇城大内;东、西两面分别为崇文门和宣武门;南面有正阳大街,已属外城。 正阳门的历史,无疑与北京城的建置沿革息息相关。向前追溯,元代的大都城“方六十里”,有十一门,正南门号为“丽正”。如其名称一般,丽正门的景观自是气势雄伟、风景宜人。诗人宋褧《晚晴出丽正门》诗,有“团团碧树压宫城,白凤门楣澹日明”的描写;另一位元代文人欧阳原功则云:“丽正门当千步街,九重深处五云开。”虽然经朱一新考证,“千步街”未必便是后来正阳门附近的“千步廊(即棋盘街)”,但亦可以猜想此时的千步街,很可能是与清代棋盘街、大栅栏性质相类的“阛阓之所”、繁华所聚之地。明朝永乐初年营建都城,有城门九座。据清人考证,其南城基址已与元时旧基“不甚相合”,可能有所扩建,但正南门则仍名“丽正”。英宗正统二年(1437)起,再度修建九门城楼,至正统四年(1439)竣工;其正南门除正楼外,月城内左右亦各有一楼;其他八门则均只有一座月城楼;且“更名丽正为正阳”,正阳门的名号从此出现。至满人入关,定鼎燕京,虽然加以“修整壮丽”,但“九门之名,则仍旧焉”。清朝特制,以八旗分居内城,正阳门内东西两侧,分别为正蓝、镶蓝两旗所占。由门内至大清门之间,是著名的棋盘街,在乾隆时,已是“周绕以石阑,四围列肆长廊,百货云集”的商业汇聚之所。 正阳门在平日虽设而常关,只有在御驾经行时方才开启。官民出入,则经由月城东西所设的两座侧门。而在月城内东西两边,尚分别有观音大士庙与关帝庙二座。正阳门外为石道,即正阳门大街(前门大街),两旁搭盖棚房,亦为贸易之所,自明代已是如此。由于该处乃出入内外城的要道,占尽地利,“行人辐凑,毂击肩摩”,乃是京师最为繁华热闹的中心地带。 二、五月二十日火灾现场的记述 光绪二十六年(1900)五月上旬,义和团在直隶境内各处烧毁车站、铁路和教堂,已渐呈风起云涌之势。朝廷态度暧昧犹疑,廷旨方略大抵不出“严拿首要,解散胁从”的中正姿态;朝中诸臣的意见发生争执,而以满洲亲贵为首的主抚一派占据了上风。也正在此前后,外来的义和团民“三五成群”,进入京师,开始引起人们的注意。十三日,慈禧或许意识到事态逐渐严重,自颐和园还宫,同时命董福祥的甘军入驻京城。此后,义和团入城者日众,并从十六日起,开始焚烧京师教堂、洋楼与教民居处,声势日张。清廷则接连发下谕旨,称应对肇事之团民“实力剿捕”,至十九日上谕中,仍要求缉捕首犯,解散胁从,并拆去团众所立坛棚。可见直到此时,清廷虽已开始作战事准备,排外倾向日益明显,部分官吏的态度亦有转向,但慈禧仍然未下决裂的最后决心,对于义和团至少表面上仍持抑制的姿态。而对于已经大量涌入京师的团民来说,这种表面抑制、实为姑息的姿态显然没有太多的约束力,其行为日趋激烈。十九日,团民开始围攻著名的西什库教堂。次日也即五月二十日,义和团纵火焚烧了位于大栅栏的老德记西药房。 在一意排外的义和团看来,凡与“洋”字相关的事物,都在破坏之列。老德记药房最早于咸丰三年(1853)由英商在上海开办,至19世纪末发展兴盛,在多所城市开设分店。据《拳乱纪闻》载,团民在老德记纵火的时间,是二十日上午九点左右。杨典诰《庚子大事记》亦云,纵火乃是在当日“巳时”,即九点至十一点之间。因而这一时间应该大体准确。午前火起,随后延烧至附近商铺住宅。唐晏在笔记中生动地描绘了当时远观所见情形: 将午,忽正南有烟,黄色直起如烽火。路人皆云:“此焚屈臣氏药房也。”市肆无惊,若豫知其事者。午后,烟不止,且变黑色。是日南风,其直烟变而为横,从南而北,聚而不散,如黑龙之舞空,掠大内而过,北逾鼓楼,仿佛汽船之在海,度其势不止于屈臣氏一家矣。 屈臣氏与老德记并非一家,当为民众误传。此时唐晏正与友人约同,在地安门外酒肆小聚。地安门为皇城北门,在正阳门北面而同位于京城中轴线上。因而唐晏所见,乃是在“正南”方有烟直起。从“市肆无惊,若豫知其事者”的描述,一方面可以见出义和团前数日在京师的纵火焚烧,已为民众习见;另一方面也可揣度,京师居民也许到此时还未预想到这场火灾将会造成的严重后果,以及随后事态的迅速激化。唐晏午后所见黑烟,是火势愈大后的结果。因南风而使得烟雾自南而北,正对着皇城以及唐晏所在的地安门方向飘来。“如黑龙之舞空,掠大内而过”,为该幅画面平添几分沉重怖惧的意味。皇城正上空所笼罩的黑烟,这一图景在今日读来固然极类似于清室随后遭遇的谶示,但若考虑到唐晏这一记载乃是辛丑(1901)年间的追记,则如此形象的描绘,又很可能带上了作者因日后所见而给这段记忆追加的心理暗示。 如同唐晏所记,至二十日午后,火势愈大,开始引起人们的注意。郭则澐此时在城南,见到“火云熊熊,高迫霄汉”。叶昌炽则于此日前往拜会陆润庠,得知了大栅栏火起的消息,同时见到烟雾蔽空;但与唐晏一样,亦听闻是因焚烧屈臣氏药房所致。唐晏当日下午与友人别后,出西安门,即听说大栅栏已被焚至千余家;叶昌炽则在从陆润庠处归后,得到吴郁生的来书,告知大栅栏“已焚其半”。另一位翰林华学澜,亦是在午后得知“大栅栏药房被灾,延烧甚多”。可以想见,这一消息在当日下午,即已在京师迅速传播开来。 火灾一直持续到当日晚间。当时身在东交民巷使馆、离正阳门并不算太远的鹿完天,见“前门外烟气冲天,自朝至夕,火光逼人”。但“自朝至夕”的时间描述并不精确。根据袁昶的记载,火灾乃是自未刻至戌刻,也就是大约由下午一点至晚上九点。刘以桐则云乃是“昼十一点钟起火,夜十一点钟止”,亦有出入。由此推测,虽然团民在老德记西药房纵火乃是在上午九点至十一点之间,但火势蔓延到开始引起京师其他区域众人的注意,则应在中午时分,而其熄灭则要到晚上九点以后,持续时间约在十二个小时以上。亦有史料记“火至天明未熄”,但比照其他文献,这一说法可能含有夸张的成分。时人尚有“火三日不息”的记载,更未免近于小说家言了。 纵火焚烧教堂、洋楼、教民居所和售卖西洋商品的店铺,是义和团的常见行径。团民号称掌握法术,能够随心所欲指物即燃而不延及其他。大部分民众对于这一说法,即便并非完全信服,也多在半信半疑之间。大栅栏火起时,现场附近的居民曾经试图扑救,遭到义和团的阻止。时人曾记载当时情形: 先是义和团在老德记大药房将火点起,令四邻焚香叩首,不可惊乱。及至延及旁处,团民不许扑救,仍令各家焚香,可保无虞,切勿自生慌扰。既至火势大发,不可挽救,而放火之团民,已趁乱逃遁矣。是以各铺户搬移不及,束手待焚,仅将账目抢护而已。 可见若非团民阻止,或者附近居民不对义和团的说辞奉若神灵,也许还能有所挽救。而梁漱溟之父梁济,还曾在火初起时“飞函”巡城御史彭述、陈璧,“请速集五城练勇,传水会,分别施救捕治”;但官兵亦相信“神灵自焚自息之说,瞠视不救以待之”,梁济只能“益叹恨于人心之愚昧”。火灾最后不受控制,延烧如斯,显然有悖于义和团的“神术”传说。对此,当事人及旁观者曾经有过数种版本的解释。其一是火灾起时,老德记药房隔壁的广德楼曾用水泼救,因而后来被义和团指控,称正是因为其所泼为“秽水”,“致干神怒”,以致法术不灵,火势蔓延。这一说法显然为附近被灾的居民所接受,是以诸人“不怨匪徒纵火,反恨广德楼救火”。另一种版本为刘以桐所记,称团民阻止救火,正是为了不致破坏法术,延烧别家,但“不料中和园少执事,将旁设尿桶,迎头一泼”,由此“致干神怒”,引起严重后果;更可怖的是接下来的解决方式:“团民算定何人泼尿,立将少执事抓住,掷于火内”,然而也已无济于事。从作者刘以桐的记述口吻可以见出,其人亦是深信团民神术者。以上两种说辞大同小异,只有细节的出入,因秽水“干神怒”而使得法术无灵的因果逻辑则无异。从史料看,这一说法在当时流传甚广,如翰林高枬亦有所知:“闻有某店以溲泼之,其法既秽,故止之不能,烧。”身为帝国最高等级知识者的高枬于此说并无评议,可见其至少亦为半信。此外,据说火灾之时,支持义和团的满族大臣刚毅还曾“整冠登城,向火行九拜礼”,“观者皆莫测其用意”,只是这一细节在史料记载中并不多见,未知是否属实。 持续十二个小时以上的这场火灾所波及的区域,在时人笔记中亦有反复记载。较详尽者如刘以桐,道出其范围四至: 查延烧之处,东至大街西止,西至蕴和店止,北至河沿止,南至小齐家胡同止。西河沿路聚兴为度,排子胡同烧一层止,蝎子庙至中成当止,取灯胡同至同兴饭庄止,杨梅竹斜街至蕴和店止,观音寺至晋义永止,路南四和居止,煤市街至大齐家胡同口止,路西染房止,同仁堂夹道留粮食市路西至万年居为度。大街前门楼烧,南至裕祥皮铺止,西河沿独留广裕金店一家,东西荷包巷月墙全烧。 仲芳氏则列举出各条胡同的名称: 计由大栅栏庆和园戏楼延及齐家胡同、观音寺、杨梅竹斜街、煤市街、煤市桥、纸巷子、廊房头条、廊房二条、廊房三条、门框胡同、镐家胡同、三府菜园、排子胡同、珠宝市、粮市店、西河沿、前门大街、前门桥头、前门正门箭楼、东荷包巷、西荷包巷、西月墙、西城根。火由城墙飞入城内,延烧东交民巷西口牌楼,并附近铺户数家。 其他史料所载,与以上所引大同小异。所烧面积,大约在“广袤七八里间”。这些胡同的名字,有些在今日仍然保留,但当日情景已难确切想象。如前文所云,正阳门外正阳大街附近,乃京城中商业贸易最为集中的地带。此次火灾延烧的商铺,一说为“四千余家”,一说为“二千八百余家”,仲芳氏则根据“地面官保甲牌”,称“约略延烧铺户一千八百余家,大小房屋七千余间”。唯一可庆幸的是,纵火乃在白昼,因而各铺的货物虽然不及搬出,却仅伤“二三人”。但由于所烧之地乃京师精华所聚: 凡天下各国,中华各省,金银珠宝、古玩玉器、绸缎估衣、钟表玩物、饭庄饭馆、烟馆戏园,无不毕集其中。京师之精华,尽在于此;热闹繁华,亦莫过于此。今遭此奇灾,一旦而尽。 从明代以来即为贸易之所、累积数百年的热闹繁华,一日之间化为灰烬。因此,类似于“二百年精华,一朝而尽”这样的句子,在时人笔下累累出现,成为共同的感慨。而在众商铺之外,这场火灾中令时人感慨的另一对象,也即本文关注的重心,即为正阳门楼的同时被火。 火灾涉及的主要区域,即为正阳门外正阳大街、大栅栏附近,但同时也越过城墙,城内亦有数处殃及。其间分隔内、外城的正阳门楼,自然难于幸免。上举两段引文便均有提及。综合考察史料记载可知,此日所烧者主要是正阳门的箭楼。箭楼与正楼相对矗立,被视作“外城楼”。关于箭楼被灾的情形,袁昶记云:“延灾及正阳门,城楼塌毁”;杨典诰则云“悬门隳下,毁及双扉”,应指门闸隳堕,且大门亦过火。据梁济日记,“正阳门城楼已烬”乃是在“哺[晡]时”,即下午三点至五点之间,已是火灾燃烧蔓延数小时之后。灾后次日,唐晏出正阳门,所见情形为: 城楼亦被火。东西荷包巷焚,尺椽不存,城墙皆作赭色。火且越城而入,焚及东交民巷口之敷文坊。正阳门外大街以西,全成焦土,但有败壁立于夕照中,仿佛咸阳之一炬。 光绪二十八年(1902)彭翼仲在北京创办的《启蒙画报》,在讲述庚子之变经过的一组文章中,曾以“城门失火”为专章,以对儿童讲述的口吻,描述了这一情节:“巍巍高大的国门,被匪烧毁”,“许多铺子里的伙计,因为磕头,脑袋都肿了;狡猾的匪徒,早已溜之云乎了”。据报人自述看来,其到火场察看的时间,与唐晏正是同一日。因以儿童为预设读者,该报的叙述出之以白话的方式而富于故事性,“启蒙”立场却相当明确,“国门”的概念中更透露出新的时代观念的影响,与唐晏的书写一道,丰富了京城居民作为亲历者对于这一事实的记述。 箭楼作为外楼,是正阳门楼的重要部分,时人笔记中往往直接以“城楼被火”称之。观瞻所系的前门外楼被焚,在当时人看来,无疑是一场“非常奇灾”,因而,凡是记载这一火灾的史料,几乎无不言及这一细节。诗人亦多有吟咏。郭则澐诗云:“药店朝来起火鸦,飞烟横卷箭楼斜。银房宝市繁华最,焦土凄凉剩几家。”当时身处使馆的中国教民鹿完天派人打探消息,得知这场火灾情形,亦不禁感慨:“噫,异矣!匪不云‘保清灭洋’乎,乃何以先烧箭楼?不知当道诸公其何以处此?”可见门楼被焚在时人心目中的象征意义,甚至盖过了同时被毁的商业中心大栅栏的影响。 如前文所述,当时团民及百姓中笃信拳术者曾生出种种传说,作为法术无灵的解释。除上文所引因秽水而干神怒的说法之外,又有云: 是日,正阳门桥头,原设有香案一,水缸二,传言关圣帝君下降,救护众生。团民正同水会扑救之际,失于防范,一老媪携带四幼女,围跪水缸四面,不知用何物冲去神祇。水缸破,而正阳门楼亦成灰烬。 此处所说“团民”与“水会”均曾参与“扑救”,与他处史料所言稍有出入,似带有为义和团辩护的立场;或者当日晚些时分、火势蔓延之后,曾经有过“扑救”的举动,亦有可能。在义和团的神术“理论”中,女性往往与不洁的“秽物”相联系,成为破坏其法术的借口。此处亦然。关羽是义和团最为推重的偶像。团民在正阳门桥头放置的水缸,在笃信其术的观者眼中,乃是代表着神祇如关圣帝君、护佑城门的神器。城楼之毁乃由于水缸之破,同样是因为冲犯神祇。但据其他记载者所见,义和团在正阳门桥头所设大缸为三口,“内贮清水”,且水缸似乎并未破毁:“日前桥头一带焚烧殆尽,今惟水缸尚存。”则缸破楼毁的说法,乃当时团民为正阳门楼被焚而编造的说辞,而为笃信义和团的刘以桐所记,亦未可知。 有清历史上,百余年之前,正阳门亦曾经历过劫难,此时难免为读史者所忆起。如杨典诰云: 阅《春明丛说》,道光二十年庚子岁,五月十一日午时,前门外居民不戒于火,延烧数里,将正阳门楼烧去,至十二日黎明火止。至今六十年,又遭火劫,正花甲一周也。 杨典诰此处对于俞蛟《春明丛说》中关于正阳门火灾的转述无误,但“道光二十年(1840)”的时间推断却有偏差:俞蛟生于乾隆十六年(1751),因而其文中所说“庚子”,应指乾隆庚子(1780)岁正阳门的那场火灾,而非道光庚子。古代干支轮回,六十年为一甲子。两度庚子之后,正阳门再度被火,火灾发生的时间亦同样在五月。历史如此巧合,杨典诰虽然全用白描笔法写出,未予置评,但这一看似轻描淡写的叙述背后,却不无几分命定论的意味在其中。 庚子年的这场火灾还留下了更多的传说。火势到处,灰飞烟灭,但偶尔亦有例外。如“西河沿东头之广裕金店”,“四邻皆烧,该店独巍然独立”。之所以如是,据说乃因为其袁姓店主平日乐善好施,因而“天之报施善人如是”。行善得报,正是佛家因果报应观念的反映。又正阳门楼左右的观音殿与关帝庙,亦与城门一样渊源已久。据《清稗类钞》载: 左门中有观音殿,殿址始于明。……右门中有关帝庙,庙貌如生而甚短小。相传像初塑于明宫中,尚有一巨者,同时以塑成之年月日时召术者推算,术者素以神术闻,谓:“大者身且不保,小者则香火可数百年。”语闻于思宗,特留其大者而舁小者于正阳门侧。崇祯甲申难作,大内灰飞,像亦同烬,而在门侧者,果无恙,至国朝而奉祀如故。 观音殿的来历,据传为明崇祯帝听闻洪承畴殉难,因而在正阳门左近为之建祠,“以配关公”;但随后得知洪实已降清,故撤祠改为奉佛。此说虽为稗官野史,未必为真,却也可见出该殿的来历悠久。右边的关帝庙尤其著名,或许是由于其所在的正阳门这一特殊位置,早在万历时即已蒙邀圣眷隆宠: 每年五月十三日致祭。先十日,太常寺题遣本寺堂上官行礼。是日民间赛会尤盛。凡国有大灾,则祭告之。庙有董太史书焦太史所撰碑记,时称“二绝”。万历末,特加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旨由中出,未尝从词臣拟定也。 董、焦二人,分别为董其昌与焦竑。据传该庙“屡著灵异”,“诸名人集中尝记其签语,祈签者几于无日无之”,可以想见当年香火繁盛的景况。庚子火灾过后,“紧贴城墙”的观音殿与关帝庙却均未毁坏:“城上焚烧罄尽,城下二庙巍然独存,毫无伤损”,以至都人有“真为灵异”的慨叹。从二庙的传说,可以窥见上至天子百官以及高层士人如诸翰林,下至平民百姓,均对佛、道二教以及如关圣帝君这类神明有着根深蒂固、源远流长的信仰。义和团的“神术”传说之所以一度流传甚广,显然与这类宗教信仰作为深厚的心理基础有关。 尽管衍生出种种阐释与传说,但团民“神术”失灵、酿成巨祸仍是不争的事实。此前焚烧教堂等举动,尚可以投合国人排拒外洋的民族感情,在“道义”上获得正当性支持;团民所鼓吹的神术,由于相关民间信仰与传说的广泛存在,也令京师的传统读书人与普通百姓,多在笃信或半信之间。但义和团在京师大举活动不久,竟焚烧城内商业中心大栅栏甚至延及正阳门楼,以致生出一场“从来未有之奇灾”。这一事件给京师中人对于义和团的看法无疑造成了巨大的负面影响。据传著名的老字号瑞蚨祥布店,曾与义和团认作同乡,“首先勒捐数百金”,因而团民曾保证其平安无事;然而大火起时,仍难免付诸一炬。火发时,“大师兄披发念咒而火不能止”,显然是所吹嘘的神术失灵,已为观者亲见。如翰林高枬,对于义和团的态度一直是半信半疑,此日对此事则有“往日不延平人,今日不然”的记载,这一疑惑真切呈现了当时诸多信团者的典型心态。“时市中居民始惶然知拳之不足恃”,即是明言。而于对义和团持反对立场的一派来说,这一事件正为其持论增添了一重力证。如杨典诰即云: 清朝《皇帝大驾卤簿图》中的正阳门城楼、观音庙、关帝庙、瓮城、箭楼、正阳桥与五牌楼 是役也,正可诘责义和团能发不能收之罪,且于此可见其伎俩之尽于此矣。能发而不能收,有法力者如是耶?藉曰冲犯神怒,岂有一家所犯,而谴及数千户之理耶? 复侬氏、杞庐氏的《都门纪变百咏》,亦记述“相传团众有避火之术,至此独不灵验”,因而有“问渠闭火多奇术,为底神灵误主张”的质问。更有一种说法,乃将正阳门的被毁,视作因义和团出入其中而招致的“天谴”,所谓:“正阳中门,天子郊天所出入者,而团来启之;是日亦毁于火,岂天怒欤?”更是对义和团的直接发难。 与对义和团的迷信动摇或破灭相伴随的,是都人意识到大难将至的心理冲击,“被烧者如醉如痴,未烧者心惊胆战”。大火不仅波及正阳门楼,也烧毁了位于珠宝市的炉房:“炉房二十四家尽熸,银根顿绝,市面大坏。”此是大栅栏火灾带来的又一严重后果:由于炉房被毁而导致钱铺歇业,京师市面钱银流通受到直接影响,“各行买卖无论生意大小,俱闭门暂停交易,菜肉糖果各市亦皆罢市”,“人心愈觉惶恐”。各行商铺罢市,直接影响于居民日常生活体系的运转,极易造成人心骚动,由此甚至引起慈禧的直接关注;到六月上旬,才由署理顺天府尹的陈夔龙以官款干预解决,而在当时已经造成了“九城同日闭市,交易不通,商户官宅,一日数迁”的局面。翰林院编修赵炳麟在六月初七日所上奏折中,生动地描述了火灾给京师造成的震荡性影响,并向朝廷提出宜速安定人心的建议: 京师自正阳门被焚后,人心惊惶。官因之辍政,商因之罢市,长携幼而走,壮扶老而行,都城车马,为之一空。 一面是发生于京城中心地带的大火焚及正阳门楼的象征意味,一面是市面流通受到直接破坏的现实危机,这一事件对于京师居民的心理冲击已可概见。与火灾初起时唐晏所见“市肆无惊”的平静相对照的,是大火过后,“人心始惶惶忧乱”的局面。“士大夫从是日起,多有送眷属出城者矣。”可见这场火灾在都人对于事态发展的心理认识上,实有着里程碑式的转折意义。 与此同时,火灾的严重后果,对于义和团在京师的行为亦可能暂时起到了一定的儆戒作用。时人云:“自此一场大火后,却三日不见火光。”虽然未必尽然,但义和团的活动在此后数日中未再造成大的骚乱,却是事实。直到四天后(二十四日),德国使臣克林德被神机营士兵恩海杀害,方为又一起严重事件。而从团民纵火到官军狙击,两次事件中肇事主体的身份转移,则正寓示着事态的升级与事件性质的变化。 在对京师居民造成警示之外,正阳门的这场火灾在当日亦引起了慈禧的注意,并进而推动了庚子事变的发展进程。正如义和团运动的研究者所熟知,在官军开始进攻使馆、向列强“宣战”之前,慈禧曾经连续四日召集百官开御前会议,讨论应对时局的策略,并最终下定决裂的决心。因而这四次会议,对于庚子事件的发展来说有着关键性的意义。而第一次御前会议,正是在五月二十日召开。据参加会议的恽毓鼎记述,慈禧传旨召集百官的时间乃是当日“午刻”,也即十一点至下午一点之间;同样与会的袁昶记载传旨叫起的时间乃在“午正”,应在十二点左右,已是火灾蔓延、开始引起都人注意之后。且会议召开之前似乎并无征兆,以至恽毓鼎的记述,有“忽传旨召王大臣六部九卿入见于仪鸾殿东室”的描写。因此,慈禧突然决定召集百官会议,很可能即是由于正阳门火灾这一偶发事件。正阳门为内城正南门,与皇城的距离并不远;如前文所引,唐晏在“将午”时候,在皇城北门已见到“正南有烟,黄色直起如烽火”,因而慈禧在宫内见到正阳门附近的浓烟,应为必然之事。时人对于这一关节,虽然大多并未明言,但亦偶有道出者,如胡思敬言,“太后见南城火光烛天,即传旨召百官会议”,正是两者之间因果关系的证词。由此可见,义和团焚烧老德记药房而不慎延烧的这场火灾,作为一次偶然性事件,对于庚子事件的升级却直接起到了催化作用。 三、正阳门劫难的象征意义 五月二十日的这场火灾,并非庚子年中正阳门所遭受的唯一劫难。仅两月后的七月二十日,联军攻城,在正阳门亦发生了激战。有史料可稽者,如镶红旗汉军副都统色普征额,当日即驻守在正阳门。因“洋兵逼近,兵勇溃退”,见势有不支—— 遂具衣冠,危坐官厅。至酉刻,洋兵由东棋盘街攻占正阳门,为巨炮轰击,立即阵亡。 其子当日驻守德胜门,兵败后得知父亲遇难,“往寻父尸”,已经无从寻觅。虽然时人对于城守失利、联军入城,曾经有过以高固如北京城墙的“天下之坚城”,“若守得其人,虽以十攻一,难期必胜”的批评,但仅由色普征额这一个案,仍可想见当日的惨烈情形。次日也即二十一日,“美兵在正阳门上发炮”,则城楼已沦为外兵进攻皇城的据点,此后即为联军所据守。 至当年八月初三日夜,正阳门楼再次起火。五月中义和团所烧者为箭楼,此次则为正楼。据时人记载: (八月初三日)夜间十一点钟,正阳门城楼被焚。火势凶猛,合城皆惊,至天晓方熄。 李希圣记此事在八月初四日,“焚正阳门城楼,火光照数里”。两说相较,应以前者所记时间更为精确。或许是时势变迁过巨,这一次的正阳门劫难,比起五月二十日的火灾来,显然远未引起都人的注意。稍详细的记载,只有仲芳氏所云:“后层城楼门,洋人欲在楼上屯兵,已经打扫干净。今天火自焚,决非人力所燃。”尽管后来曾流传有正阳门楼为联军所焚的说法,但据时人所言,确实不应为洋兵故意纵火,只好归之于“天火自焚”。其中的具体情形,也许已难考辨,但经过五月与八月这两次火灾以及七月中的战火,正阳门从箭楼到正楼,均“焚烧罄尽”,坍毁倾圮,“已失数百年来巍奂之美观;旧迹留者,仅一二耳”。 作为帝国观瞻所系的正阳门,其历史悠久的巍峨城楼,在庚子事变中,一毁于拳民肆扰之时,再毁于联军驻京之后,所存者仅颓垣焦壁。相对于事变中帝国所蒙受的列强宰割之辱与清廷威望的一落千丈,这一事件无疑最堪作为富有象征意味的符号。而若继续考察庚子事变以后有关正阳门的遭遇,则可以发现其作为符号所蕴含的意味,在清末仍然得到丰富的延展。 焚烧后的正阳门,在庚子后所面临的第一次修整,乃是出于帝后自西安回銮的仪式需要。当时陈夔龙、张百熙等奉命承修跸路工程,专为修整回銮所经路面,正阳门自然在必经路上。然而时间所限,来不及照原样修筑城楼。该大臣等于是想出替代之法:仿照门楼的样式,“先于内外城门上搭盖彩棚两座,藉壮观瞻”。庚子和议达成,两宫回銮,这一结局给当时的少数“乐观派”甚至带来了清室“中兴”的想望。正阳门处费帑数万金搭盖“亟其壮丽”的彩绸牌楼,无疑蕴含着大乱甫定后的喜庆意味与恢复皇室体面的初步努力。只是时人心境多已不同。1902年初在上海发行的《政学报》创刊号卷首,刊有署名“蛮公”的一首《霜花腴》,词云: 重来望眼,怅凤城、斜阳一角红残。断郭沙埋,废楼菭上,西风怕忆当年。泪珠暗弹。问暮云、如此江山。甚秋魂、化鹤飞归,翠芜千里怯霜寒。 只恨道傍杨柳,倚春波、轻薄作絮漫天。水冷萍枯,霜干萚扫,三更啼剩红鹃。梦中采莲。剖苦心、芳薏难传。纵千门万户萧条,桑田遮暮烟。 据词作标题,该词系辛丑九月,作者入京行至永定门,见到一片破郭颓垣,并闻正阳门城楼余址将建彩殿迎銮,有感而作。《政学报》以张鸿为主编,张氏有号曰蛮公,故此词应出自其手笔。张鸿出身常熟世家,在晚清诗史上以“西昆派”领军闻名,还曾撰《续孽海花》小说,将曾朴该名作续写至庚子以后。光绪丙申(1896),张鸿考取总理衙门章京;甲辰(1904)中进士。这首《霜花腴》作于1901年秋天,其时永定门附近一片颓败景象,“汽车直达天坛”,与庚子变前相比,无疑迥若隔世,故而词中一意抒情,从“怅”“怕”“怯”“恨”等情感动词,到“斜阳”“断郭”“枯萍”“暮烟”系列意象,一种衰颓情绪萦绕全篇,可见作者心绪,正阳门城楼将搭建迎銮这一消息只是益增感慨而已。“问暮云、如此江山”一句,更是道出了对帝国晚景的真切感知。尚可言及的是,此词词风堪称雅正,而除“断郭”“废楼”两词勉强可算实写之外,其余无一语可以见出词人书写对象乃是永定门附近所见,春波飞絮、“水冷萍枯”之谓,更与九月城门之景渺然无涉,只好托作梦中所见。可见这一古典文学体式即使在具有天分的作者手中,也已经失去了书写具体对象的能力,而沦为拘泥于固定表达范式的类型化抒情方式。此已是题外话。 慈禧回銮时正阳门城楼上的彩牌楼(引自赵健莉编著《庚子之变图志》,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0年,第206页) 回銮之后,正式修复正阳门楼的提议也曾一度提上日程。据王照的记载:“回銮未数日,大臣即议筹款建正阳门楼。皇上曰:‘何如留此残败之迹,为我上下儆惕之资。’而太后以诸臣之议为是。”所谓“儆惕无忘蒙难艰,盈廷献媚壮观瞻”,这一传说延续了当时舆论中流行的帝—后对立模式,光绪帝以儆惕知耻的明君形象出现,正符合维新派“保皇”的立场;字里行间同时体现出的对于修复正阳门的否定态度,显然也不以装点朝廷门面为然。尽管这段记载属于野史,未知可靠性如何,但正阳门的修复在回銮伊始至少曾经讨论,却是事实:陈夔龙在銮驾行至河南时蒙恩召见,即曾“将估修工程情形面奏在案”。作为顺天府尹与承修跸路工程大臣,筹划修复“为中外人士所瞻仰”的正阳门楼,自然是陈夔龙分内之事。但陈氏辛丑中即经外放,从顺天府尹任上离开,此事因而也就不在其管辖之内。此后一段时期亦再“无人过问”。诚然,一方面是大乱甫定,新政初举,百废待兴,无暇顾及这一仅作为“符号”存在的景观;另一方面,修复工程费用浩繁,而辛丑定约之后,尚需向列国赔偿巨款,“户部度支奇绌,一时恐难筹巨帑”。由此看来,门楼的修复,似乎也成为遥遥无期之事。 正阳门暂被遗忘的这一局面仍然由陈夔龙来打破。壬寅(1902)八月十八日,漕运总督任上的陈夔龙上了一封奏折,指出因“饷需不济”而令正阳门“修复无期”,“似不足以壮三辅之黄图,严九门之锁钥”,“疆臣职居外府,允宜拱卫神京”。因而陈夔龙提出,拟将自己“节省廉俸所入”的一万两银,用来报效朝廷,作为修复正阳门之用。漕督之职在当日虽已濒临终结,却仍不失为肥缺:每岁仅养廉银即约近万两,“公费”亦如此数。尽管如此,庚子以前,陈夔龙一直为小京官,所入不丰,此时外放才过一年,即捐出万两之数。对清室的耿耿孤忠之外,其自谓“素崇节俭,不尚奢靡”,一定程度上恐亦系实情。陈氏进而希望此举在各省督抚中能够起到表率作用:“首先提倡,量力报效,作众志之成城;庶几集款非难,鸠工自易”;“各省大吏服官之久,受恩之重,急公好义,谅不乏人。如能踊跃输将,不难同襄盛举”。这一举动,在陈夔龙自己,未始不带有几分自得,日后回忆时曾自咏: 凤城楼观五云中,劫火飞灰列炬红。不惜黄金召鼛鼓,葵倾芹献两心同。 陈夔龙与夫人这番“葵倾芹献”的效忠盛意,自然为清廷笑纳。但陈氏预想在自己的倡率之下,全国二十一行省,“大省报效二万,小省报效一万,可凑集数十万,何难克日兴修”的局面却迟迟未出现。各督抚对于陈夔龙的这一号召“皆置若罔闻”。据陈氏回忆,沉寂一段时间之后,“某督入觐”,方始面奉懿旨,“谓门楼为中外观瞻所系,急须修建”,并责备“各省督抚受恩深重而竟置之不理,不知是何居心”。该督承旨电商各省,方才凑集银两,动工兴建。可见仍是在慈禧的旨意下,正阳门的修复才得以实现。陈夔龙此处所称的“某督”,由后来承担修复工程的情况来看,很可能是当时的直隶总督袁世凯。但各省被劝捐的银两,也并非如陈夔龙一般由俸银所出,而是“均系提用正款,并求一解私囊而不可得”。甚至在修复工程的正当性上,当时督抚间也出现了异议。陈夔龙记云:“南省某督素负盛名,至谓如此巨款,可惜徒事工作。何不移作兴学之用,较有实际。”新政初开,兴办学堂、鼓吹教育兴国,是一时最为流行的思潮。在思维较“新”的南方督抚看来,耗资数十万两兴建徒供观瞻、并无实用的正阳门楼,乃是巨大的浪费;但在忠心清室者如陈夔龙的眼中,正阳门却与皇室的体统尊严息息相关,其中未必不寄托着朝廷振兴、千秋万代的念想。在正阳门修复与否这一问题上出现的歧议,也暗含着“趋新”与“守旧”两派之间的观念出入。 正阳门修复工程最终由于慈禧的旨意而付诸实行。壬寅(1902)十一月廿六日,朝旨令直隶总督袁世凯、顺天府尹陈璧“核实查估修理”正阳门工程。袁、陈二人于次年(1903)二月廿三日覆奏,酌拟出修复的大致规格。其时正阳门楼原来的规模已无从稽考,工部案卷亦在庚子之乱中荡然无存。经承修大臣丈量原址,并比照左右两边的崇文、宣武二门规格,最终拟定“正阳门大楼自地平至正兽上皮止”,为“九丈九尺”的规模,较崇文、宣武二楼均高出一丈六尺有奇。修造正楼及箭楼,拟共费银近四十三万两,预定工期则为三年。四月十一日,奉旨依议。 癸卯(1903)闰五月中,正阳门楼修复工程祭土开工。然而这一工程似乎进展并不顺利。一年之后,也即甲辰(1904)六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东方杂志》第六期“时评”栏,有《正阳门之大工程》一文云: 正阳门楼工程,自去岁开工以来,因木料一时购办不齐,是以停工至今。闻工程处接其采买木植委员厂商等来禀,略称委员等自去秋附轮南下,由皖至湘至鄂,设法购觅,尺寸率不合格;黔中虽有大材,而又难于转运;现已分赴南洋各埠采办,倘仍不合式,或不足数,只得赴美采买云云。观此,恐正阳门工程,一二年内,未必能竣。夫正阳门一隅之防卫耳,疆吏前既报效巨款,今又以采办材木,骚扰各省不已,又赴南洋,更拟赴美,区区一城楼,而竟动一二年之大工。以为壮观瞻耶,而当此国帑奇绌,百端待举,何忍以有用之财,弃之无用之地?以为自卫计耶,则京城一隅,非能守地,联军恶剧,殷鉴不远,盍图其远者大者乎? 门楼修造,需向南方采买木材,在民间舆论中,即直道这一举动乃系“骚扰各省”,进而更从实际用途角度,质疑正阳门楼工程的正当性。所谓“盍图其远者大者”,实即是前引“南省某督”所谓“何不移作兴学之用”的婉转表达,可见这一立场在朝野之间亦有共通性,正阳门楼修复工程遇到的舆论阻力可以想见。 这一采买木料的准备工作,至次年春天似终于得到解决。乙巳(1905)三月,北京《京话日报》第二百四十二号有《正阳门木料运到》一则新闻,云: 正阳门楼,应用的材料,运来不少。大东沟来的大木,有一千多根;福建樟木料八百余根;新加坡油木料四百余根。承修大臣陈侍郎,派监工委员去收,现在已经到京。 此处所说运至之“新加坡油木料”,应即是前引文中“分赴南洋各埠采办”的效果;“大东沟”应指辽宁大东沟,以甲午海战的发生地而闻名,其时也是重要的木材集散地。值得注意的是,该篇新闻之前,为《大臣不以修牌楼为然》一则消息,引用他报所载某大臣批评东交民巷重修牌楼的传闻,并云:“外人都暗暗的冷笑,这样的粉饰太平,中国怎能够自强。”《京话日报》馆处京城,此处所发议论,一再申明批评的主体乃为“某大臣”及“外人”,与上海《东方杂志》的正面论说相比,显示出报人的谨慎,然而立场的传达仍相当明确。《正阳门木料运到》一则新闻紧随其后,虽然纯用白描,但从作者强调所用木料之多、来源之广的笔调口吻,以及报纸的版面编排顺序,仍可体会出文字背后的良苦用心。可见无论南北,舆论对于修复正阳门楼工程的华而不实有着一致的批评。 木材问题得以解决,城楼建筑已非难事。修复完工之后,“都城百雉顿复旧观”。在时人眼中,新门楼“犹颇壮丽”。大门附近的荷包巷“商业街”,宣统元年(1909)由“商人集资,奉准内务部修复”,次年(1910)夏竣工,“各行旧商,仍复迁回原住房舍营业”。附近的大栅栏,庚子之后也次第修复,且更增添了新的建筑,如大观楼、第一楼等,“更愈增华丽”。如此种种,尽管呈现出一派“光复”气象,但变迁的痕迹仍难掩盖。仅就城楼本身而言,前文所引报载消息已有或将赴美采买木材的传言。虽未知是否付诸实施,而野史已记载陈璧主持修复工程时,为求省费,将门楼梁柱之“向用黄松者悉改用美国松”,“宫阙之用洋松,实始于此”。时人联翩付诸吟咏,甚至发出“求材可叹中原乏,别采洋松到海隅”的弦外之音。修筑之费预计四十余万两,实际可能有所超出,传闻中则演变成“六百万两”。且传说陈璧在修复工程中,将城墙上“坚细无比,皆镌有金元年号等字”的旧式巨砖,“易去贩卖者不少”;又云门楼旁边关帝庙中的“关帝像系金身,亦为陈易去”,因而“当时颇有诟其贪者”。时人且慨叹:“今观此城,外表甚新,而坚固则不如前,六百万之费,殊为不值。”诸多轶闻传说,其间共通的乃是今不如昔、帝国没落的现实感慨。就连香火繁衍三百余年的关帝庙,在庚子之后,虽然庙像“岿然尚存”,却也已经“无人往祷”,“伏魔之灵异,亦随劫火以消沉”。种种迹象,昭示的其实是正阳门楼虽经重建,但已貌似神非;其曾经象征的意义与内涵,已然随着火灾灰飞烟灭、消沉殆尽,再也无法修复了。 其实,早在庚子联军入京之后,正阳门作为分隔内、外城门禁的威严,早已荡然无存。联军在京期间,曾擅自在正阳门东水关辟一新门,以便往来。不止如此,庚子九月十六日“进正阳门游玩”的杨典诰,尚见到如此情形: 见皇城被洋兵每隔数十步穿一洞,或拆去数丈,以通车马出入。午门内外任人行走,以乾清门为止步,车辆可由午门穿至东西华门。又见大内之黄缎铺垫黄毡等物,用大车拉出,洋兵以为坐卧之用。 稍早的闰八月初六日,恽毓鼎出行至此,亦见到“大清门至午门,重门洞开,驰车出入;美督住社稷坛,贸易者皆乘车直入”。或许是翰林的身份,让恽毓鼎对这一情形有着更为深刻的观感:“余每过之,伤心惨目,饬仆夫仍绕石栏外行,不敢逾越尺寸也。”个人的自律并不能挽回时势变迁。即便在联军退出、两宫回銮后,京师内城向来严格的门禁制度,也终于逐渐松弛,而以曾经“终年不启”的正阳门的改变为代表: 自光绪庚子拳匪肇祸后,外人以此门密迩使馆,时闭时启,出入不便,要求弛禁,许之。顾初犹左右虚掩,继乃虚掩一门。至光、宣间,则上半夜启左门,下半夜启右门,于是车马杂遝,终夜有声,而交通大便矣。 正阳门作为符号的意义在此再次被赋予丰富的诠释空间。昔日只向皇室开放的内城正门,先是在庚子年中被联军强行打开,继而在外人的要求之下合法弛禁,这一变化之间所流失的,正是清廷作为至高统治者的无上尊严和神秘感,亦可视为“民间”地位崛起、皇权神话消退的表征。 门禁松弛之外的又一重变化,是和议中由于使馆界限扩张,以致正阳门内东棋盘街附近区域也被划入使馆区内。火灾前棋盘街的繁华气象难再重现:“今东面为美国操场,西面亦仅商店数家,千步廊更无可考,惟周围石阑尚存。”此一变化,令人一入正阳门,即“未免有黍离麦秀之感”,时人甚至将此归咎于李鸿章议约的失误。而义和团运动中被团民大肆拆毁、甚至有翰林建议毁去路基的铁路,庚子后卷土重来且变本加厉:庚子以前,火车至京者尚止于永定门外的马家堡,并不入城;但和约议定后,京奉、京汉两条线路各自由永定门、西便门附近通轨入城,俱达于正阳门,“铁轨直贯禁城,而有正阳门车站”,“论者以为外城之守已失”。京津一段铁路,更约定由外国军队保护。时人诗云: 直见飙车薄九阍,挛鞮劲旅正蜂屯。如何荡荡皇华路,翻仗西师护北门。 正是这一情形的生动写照。至于民国以后,正阳门及其附近区域的格局再度变迁,则已不在本文的叙述范围之内了。 尚值得一提的是,清民之际以属“西昆派”闻名的常熟诗人孙景贤,在其为数不多的存诗中,有《正阳门行》一篇古风。诗篇起首,在简要叙述当下“正阳门外气象新”“往如流水来如云”的热闹景象之后,即转入正题,也即对庚子之变的回忆: 道旁老翁独长叹,昔年胡虏来酣战。飞弹直逼青璅门,快马齐奔紫宸殿。此时登城徒歔唏,家家插竹标朱楣。三百年来惯浆食,伤心又竖顺民旗。中朝达官识时务,金缯都辇强胡去。裹头宫监传旨忙,残民喜见回龙驭。皇都非复一年前,妆点繁华信可怜。尽许赓歌归太液,还闻卤簿幸甘泉。中兴事业基哀痛,金床玉几难成梦。鸣毂能穿百雉高,禁门已失双犀捧。官家柔远万人知,一寸山河要护持。纵有亲王夸绣骑,纷纷走避虬髯儿。虬髯气概本豪壮,摇鞭走马怒相向。扶醉曾诃豹尾车,寻芳更入蜂窠巷。左呼右走尽锦衣,坐令万姓暗嗟咨。生儿不羡为卿相,羡为胡人作厮养。先朝云物皆零落,唯有梨园盛弦索。紫髯供奉九天归,至今犹唱升平乐。呜呼世事如转轮,我闻此语重逡巡。翠微残局不可道,黄旗皇运何无人,却令羁客徒沾巾。 前文曾引张鸿撰于辛丑九月的《霜花腴》一词,乃是作者见永定门附近衰败景象、复闻正阳门上将搭建迎銮牌楼有感而作。孙景贤正是张鸿的同乡弟子。《霜花腴》发表于1902年以张氏为主编的《政学报》上,该报也发表署名“希孟”的作品,“希孟”正是孙景贤之字。可见后者亦参与《政学报》的撰稿,张鸿《霜花腴》词必然为其知晓。从而《正阳门行》一诗的题材选择亦是渊源有自,在对这一史事的文学书写上与乃师一脉相承。从“先朝云物皆零落”句看,此诗撰写时间应在民国初年。“皇都非复一年前,妆点繁华信可怜”,或者即指辛丑回銮、诸大臣等在正阳门处搭盖彩绸牌楼等情形;“鸣毂能穿百雉高,禁门已失双犀捧”,应指庚子以后、火车直达正阳门这一事实;所谓“中兴事业基哀痛,金床玉几难成梦”,叹惋的则是清末十年朝廷改革事业的付诸东流。诗意所指,多与张鸿《霜花腴》之作遥相呼应。作为吟咏当代史实的长篇叙事诗,《正阳门行》与孙景贤的名作《宁寿宫词》差可并论。作者意在歌咏清末史事,从庚子之变、华洋关系直叙述到时代更替的沧桑之感,抒情与述论并行,而以正阳门这一象征贯穿全篇,为该城门及与之相关的清廷命运留下一篇诗史,与其师《霜花腴》词作对读,更可说为庚子之变中的正阳门留传一则文学史故实。 光绪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1902年1月7日),自西安回銮的慈禧一行行抵京城,由正阳门、大清门次第还宫。观礼的时人心中,仍激动地抱有“从此金汤巩固,气象更新,有道之基,与天无极焉”的美好期待。但新政带来的“中兴”幻象转瞬破灭,清廷威望日挫,帝制最终迅速走向终结。作为一个最具象征性的符号,正阳门的遭遇,也许正如同其本来被期待的那样,与清室的命运呼吸与共地联系在了一起。火灾劫难过后,尽管经过了以陈夔龙为代表的效忠者的竭力修复,却仍然难以挽回其没落的命运。而这一结局的开始,至少可以回溯到庚子五月二十日,义和团引起的那一场火灾。这之中偶然与必然的纠结,仍然是一个言之不尽的话题。 【摘自:《晚清北京的文化空间》夏晓虹/主编 北京大学出版社 注释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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