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的估衣行

天桥东市场，没有杂技场、玩艺场，完全是做买卖的，最多的买卖，是卖估衣的。他们估衣行的内幕情形，我曾调查过几次，他们这行的买卖，情形最复杂，规矩亦与普通的商业不同。我有个估衣行的朋友张君，我问过他：“你们估衣行为什么将屋子弄得挺黑呀？”张君说：“我们卖的衣裳都是从当铺里趸来的，不论皮棉单夹纱，难免会有残坏的地方，买主挑选半天，好容易挑合适了一件衣裳，要再叫他瞧出点小毛病，他能要吗？屋子不亮堂，稍微大意，就看不出来。将衣服买回家再看出毛病来，向来估衣行的规矩，是出门不管换。”我问道：“各商家的买卖，除了药品出门不换，别的东西都可以换的，怎么估衣不能退货哪？”张君说：“七十二行，行行不同。就以估衣行说吧，与其他行就不同。我们这行用伙计，分为挣工钱的与不挣工钱的。挣工钱每月至多不过六元，少者三元，柜上管顿饭，到了三节算帐有零钱，零钱亦少。如若不挣工钱的伙计，柜上不给工钱，不管饭，他分的零钱可是大股儿。我们估衣行伙计挣钱多少，全由零钱多寡而定。”我问道：“你们这行的零钱怎么挣法？”张君说：“我们的货物上都有暗码，比如来了客人买大氅，伙计一看大氅上画的暗码应卖十三元大洋，他敢向买主要二十四元，如若买主给十五元，他应当卖了吧，他不唯不卖，还向买主花说柳说，叫买主添钱，如若买主多添钱，伙计就多分钱，买主一定不添了，他也得卖给人家。卖下这十五元钱来，大帐写十三元，小帐写两元，大帐的十三元算掌柜的本利，小帐两元就是伙计的零钱，晚上收摊算帐，这两元小帐，掌柜的分一元，伙计分一元。”我问：“挣工钱的伙计，零钱如何分法？”张君说：“要是十三元的货物，他们卖了十五元，大帐上收十三元，小帐上收两元，当天这两元不能分，到五月节、八月节、年关，才按着小帐的数目按股分钱。”张君还说：“你想估衣行好容易来个买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货卖出去了，大小帐都落了笔，买东西的人又说货不要了，我们伙计、掌柜的能愿意吗？”我问：“你们估衣行，为什么也讲究调侃哪？”张君说：“比如我们估衣摊上，挂着一件绸子大褂，尺码才三尺二长，来个买主，掌柜的瞧他身高够四尺多，那大褂往他身上穿一定尺寸短，伙计没料开这个情形，与其多费话，歇会儿好不好，掌柜的冲伙计调侃说‘喜’(读上声)，伙计听见就向买主说，这件大褂您穿着小，那买主就走了，这是调侃儿最小的用处。往大了说，一句调侃能多挣两元大洋，比如来个买主买马褂，上号的码子是三元五角，学徒的向人家要七元钱，人家给三元五角，那学徒就要卖给人家，大伙计看出这个买主还能多添钱，不能看着钱不挣，将买卖做屈了，冲学徒的说‘外库外’，学徒的懂得调侃是要卖五元五角，他向买主说，这马褂少了五元五角不卖，那个买主爱上了这件东西，真给了五元五角钱，这不多来两元钱吗。”我问：“究竟贵行的码子是怎么折扣哪？”张君说：“我们估衣行的码子，有大下一、小下一、三三码三种码子。”我问：“什么叫‘大下一’哪？”张君说：“比如，衣服上写着十二元，大对折下一，是对折剩六元，再下去一元，应剩五元，这就是对折大下一，凡是卖五元的东西，按大下一的码子写十二元。”我问：“什么叫‘'小下一’哪？”张君说：“比如，衣服上写十元，对折五元，还剩五元，再下去一角，是四元九角，凡是卖四元九角的东西，都号十元钱。”我问：“什么叫‘三三’码？”张君说：“比如衣服上写三十九元，按三折计算，是十三元，凡是卖十三元的东西，按三三码子就号三十九元。”我问：“贵行的码子，外行人看了能够明白码？”张君说：“外行是看不懂的，并且一家一个规矩，这家使‘'大下一’的码子，那家就许用‘三三’码子，除了本柜的人知道本柜使的是什么码子，别家的伙计是不明白的。”我问：“贵行的侃儿与江湖的侃儿是否一样？”张君说：“不一样，江湖人的钱数，一叫柳，二叫月，三叫注，四叫载，五叫中，六叫申，七叫行，八叫掌，九叫爱，十叫句。我们估衣行是一叫摇，二叫柳，三叫搜，四叫臊，五叫外，六叫撂，七叫撬，八叫奔，九叫巧，十叫多。江湖人管一元钱叫‘柳丁拘迷把’，我们叫摇个其。”我问：“贵行的货物是什么地方买来的呢？”张君说：“大多数是当铺里买来的，各家当铺有过了期限赎不了的货物，按着他的本利凑成大堆儿，卖给我们，我们估衣行营业状况如何，是由当行买卖兴衰而定的，现在社会里人人嚷穷，当铺买卖都赔钱，我们估衣行亦是一样受影响啊!”我问：“都说你们估衣行卖骗人的货物，究竟有无其事哪？”张君说：“我们卖中国的衣服是不冤人的，有些卖西服估衣的，都用旧大衣翻个儿，呢子的东西难分里面，卖翻个货的只算以旧当新，还不算冤人，惟有卖拼货的是真冤人的。”我问：“什么叫卖拼货的？”张君说：“用小块的碎呢子，拼凑着做个大氅，做得了叫人瞧不出缝来，可买走穿几个月，那缝全都露出来，露了缝那就不能穿了。估衣摊上买东西，不是都上当，只要有眼力，一样能买着便宜的东西。若是成年价尽冤人，谁还照顾我们，买估衣上当的人，买别的东西亦是一样的上当，最好是别贪大便宜，管保少吃亏、少上当的。”

《江湖丛谈》第2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