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听说,明代思想家李贽(1527-1602)的墓位于北京通州西海子公园内。第一次去拜访的时候有些小波折,久寻不至,后来景区内一位通州土生土长的工作人员热情地告诉我:“李卓吾的墓不在新园内,在马路对面的老园里。” 李贽现在的墓碑,依然还是其生前好友,明末思想家焦竑(1540-1620)所书的“李卓吾先生墓”,但墓地从明末到现在已经经历过两次变迁:第一次是1953年从明末所葬的通州北门外马厂村西迁至通惠河北岸大悲林村南,1983年又迁至现在的西海子。 作为“明代第一狂人”,李贽反对封建禁锢,追求个性解放;反对男尊女卑,提倡男女平等;他猛烈抨击以程朱理学为代表的封建伦理说教,反对以孔子的言论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这些封建统治者眼中的“异端邪说”,曾在四百年前于民众中掀起巨大的思想浪潮。但现在的李贽墓前,除了不远处嬉戏的儿童、散步的老人外,似乎极少有人专程至此来拜会这位老先生了。 李贽墓 郭苑洁摄 李贽之死 说起李贽与北京的关系,很多人首先就会想到李贽的死。 《明神宗实录》中记录了万历三十年(1602)闰二月乙卯日,礼科给事中张问达上疏弹劾李贽,列举了李贽的劣迹:“李贽壮年为官,晚年削发,近又刻《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冯道为吏隐,以卓文君为善择佳偶,以司马光论桑弘羊欺武帝为可笑,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狂诞悖戾,未易枚举,大都剌谬不经,不可不毁者也!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于庵院,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衾枕而宿庵观者,一境如狂。又作《观音问》一书,所谓观音者,皆士人妻女也。后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财,强搂人妇,同于禽兽,而不之恤。” 之所以此时才弹劾李贽,张问达也说得很清楚:“近闻贽且移至通州,通州离都下仅四十里,倘一入都门,招致蛊惑,又为麻城之续。望敕礼部檄行通州地方官,将李贽解发原籍治罪,仍檄行两畿各省,将贽刊行诸书,并搜简其家未刊者,尽行烧毁,毋令贻祸乱于后,世道幸甚。”核心意思就是说,李贽现在已经跑到北京附近了,会继续蛊惑北京的民众,保不齐成为“麻城之续”。 从明史的记载来看,这位上疏弹劾李贽的张问达也算是一位正直的官员,虽然其勤勉的一生给神宗的建议里真正被皇帝采纳的并不多,但李贽一案算是难得的一件,也是最被世人所铭记的。不管是张问达、还是久已不问朝政的神宗,之所以对于李贽的问题如此敏感,核心还是李贽的“离经叛道”对于那个时代的震动的确太大。 李贽像 四十不惑 思想转变 李贽死在、葬在通州,作为一位明朝的官员,他也曾经在北京工作过一段时间,而那段时间正对李贽此后的思想变化起着重要的作用。 嘉靖四十一年(1562),李贽结束在泉州的三年丁忧,携着一家老小来北京等待新的工作岗位。李贽在泉州时,恰逢倭寇进军,他一到泉州就开始投入战斗。不仅如此,全族上下的吃饭问题也都落到这位年轻的基层官员身上,可以说,李贽已经开始被家族巨大的压力压迫得有些窒息了。来到北京,并没有可以上任的岗位,迫于生计,李贽只能“假馆授徒”,靠教小朋友来糊口。虽然现在有很多文章赞赏李贽对于孩子的教育强调如何尊重天性、如何贴近生活,但是对于当年以此来贴补家用的李贽而言,最初的授课仅是无奈之举。到了次年,李贽干了十个多月的教书先生后终于得了一个空缺,那就是出任北京国子监博士。 嘉靖四十二年(1563)对于李贽来说,既是幸运的一年也是不幸的一年。刚刚得了差事,没过多久,其祖父过世的消息又传来。祸不单行,偏偏这时候李贽的儿子也病逝了。离开北京之前,李贽得到了一笔上级及同僚赠予的还算丰厚的“赙仪”,他把一半带回家乡泉州,另一半则在河南买了一块地,把妻子和孩子都留在了那里。之所以不带妻子和孩子一起回家,还是因为穷。三年后,当李贽回到河南看望妻子时才知道,自己走后,两个女儿都饿死了,妻子也只能在朋友的帮衬下靠纺布为生。 那时李贽的内心正如其在《焚书》中所言:“吾时过家葬毕,幸了三世业缘,无宦意矣”。设身处地想,一位家境贫寒的年轻人因为参加科举考试成为中低层政府官员,但不管是从收入还是社会影响都远远达不到乡人对自己的期待,这种高期望值对一位年轻人而言是一种致命的压力,这或许是李贽此时“无宦意”的重要原因之一。李贽实实在在地要承担类似三世的安葬、族人在战争中的粮食等一件件沉重的负担,而这些困境也让李贽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思考。 孔子云:四十不惑。李贽也是在四十岁这一年开始接触王阳明的思想,从而实现个人思想的巨大转变。之所以接触到王阳明的思想,还是源于李贽的两位好同事。 虽然李贽以“怼天怼地”著称,也自言到哪都与上级、同僚闹矛盾,但其在《阳明先生年谱后语》中谈道:“不幸年甫四十,为友人李逢阳、徐用检(1528-1611)所诱,告我龙谿先生语,示我阳明王先生书,乃知得道真人不死,实与真佛、真仙同,虽倔强,不得不信之矣。”关于这件事,不仅在李贽自己的文字中有所记录,黄宗羲在其所著《明儒学案》也谈起过这件事情:“在都门从赵大洲讲学,礼部司务李贽不肯赴会,先生(徐用检)以手书《金刚经》示之,曰:‘此不死学问也,若亦不讲乎?’贽始折节向学。”此后的李贽就是“五载春官,潜心道妙”,在王阳明开辟的道路上奔驰而去。 李贽所著《李氏焚书》 一位“穿越的当代青年” 隆庆五年(1571),李贽45岁的时候改任南京刑部员外郎,随后在南京频频开始聚友讲学,继而结识了王畿(1498-1583)、罗汝芳(1515-1588),后拜泰州学派王艮(1483-1541)的儿子王襞(1511-1587)为师也是顺其自然的事情。王艮所提出的“百姓日用即是道”也在李贽思想中得到延续及发展。在此期间,他也与焦竑、耿定理(1534-1584)、耿定向(1524-1596)等友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对于李贽而言,在北京这几年的境遇加之对于阳明思想的研习,才是此后思想变化的重要原因。 李贽再次来到北京已是30年后,74岁的李贽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来到北京近郊通州。前一年的李贽还在应河槽总督刘东星的邀请前往山东济宁,把编录好的《阳明先生道学钞》和《阳明先生年谱》在济宁进行付刻,并开始对《易因》进行修改。 李贽的“超级粉丝”通州马经纶(1562-1605)在万历二十八年(1600)第一次在济宁与李贽见面,马经纶说来也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官员,27岁中进士,担任6年山东肥城知县,算是政绩非常显著的年轻干部,但在提拔为监察御史后因为敢于直言被皇帝免职。 李贽很高兴认识这么年轻的“粉丝”,他不仅带着马经纶游览了济宁附近的不少景点,而且一路送马经纶北上,过临清,一直到直沽,也就是今天的天津。七十多岁重病缠身的李贽,其实只想回到湖北麻城这个熟悉的地方,并没有想过再次北上,但其反对者并不能让李贽安享清净。正如马经纶在《与当道书》中所言:“卓吾不能安其身于麻城,闻檄被驱,狼狈以避。……缘麻城人以异端祸惑世目之,以宣淫诬之耳”。为了躲避迫害,李贽躲入河南商城黄蘖山。当年十月份,马经纶就来到黄蘖山看望李贽,并在次年二月把李贽接到通州,自此以后李贽在通州继续修改《易因》,这本书后来改名为《九正易因》。 李贽对于生死早已看淡,他在被锦衣卫抓捕之前已经写好了《遗言》。其道:“倘一旦死,急择城外高阜,向南开作一坑,长一丈,阔五尺,深至六尺即止。……既掘深了二尺五寸,则用芦席五张填平其下,而安我其上,此岂有一毫不清净者哉·我心安焉,即为乐土,勿太俗气,摇动人言,急于好看,以伤我之本心也。”这种坦然、这种朴素,放到现在也值得佩服。不仅如此,李贽还言:“我生时不著亲人相随,没后亦不待亲人看守”,彻底断了六亲。 李贽的思想巨大转变起源于北京,最终在通州结束了自己战斗的一生。对于李贽的思想观念了解得越多,越有一种想法萦绕在脑海中,那就是暮年的李贽似乎如同一位当代青年穿越至四百年前的明末。不管是他的反对理学、提倡功利主义,还是他所倡导的个性解放、思想自由,就是他所提出在当时为自己惹来无数“非议”的尊重妇女、提倡婚姻自由也都是当代人习以为常的观点。 如果有时间,我们还是应该去西海子公园的李贽墓前走一走。每个人都生活在某一个时代,但思想绝不只属于这个时代,尽管那些“异类”的思想是李贽当年以生命为代价做出的表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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