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66年一代文豪老舍先生含冤自沉以后,人们渐渐熟悉了一个与汨罗江一样不能忘怀的地名——太平湖。笔者是老舍先生学问的崇拜者,青少年时代又在太平湖边度过,是太平湖十年历史的见证人。每每提及老舍先生,我就不由自主的想起曾经的太平湖。于我而言,太平湖是一个难圆的梦,一段难舍的情。 图注:这是一张“十年动乱”出版的北京地理全图。图中许多街巷被冠以“革命”名称,如图中的“红旗路”就是原“新街口北大街”,“人民公社路”就是“德内大街”。“西直门车站”东、“新外大街”西,那片葫芦形的水面就是“太平湖”,因为属“四旧”,没有标上“太平湖”这三个字。 上世纪50年代初,新街口外豁口还有城墙和护城河,城里人一过那座护城河上的木桥,就能看见路西一眼望不到头的千亩芦苇荡。城里的孩子常到苇坑里逮小鱼、捉青蛙,胆大点儿往芦苇深处去“探险”,真是个“好玩儿”的去处。可是,苇塘周围的人家却不待见它。每到夏天,成群的蚊子一团团地在天空翻滚。大雨一来,坑满壕平,几处高坡上的人家,象座座孤岛。天一擦黑儿,没人敢从苇高草密的坑边走。附近居民早就盼着政府象治理“龙须沟”一样整治一下它。 图注:这是一张1920年北京城西北角内外局部图。图中“苇塘”位置就是后来的“太平湖”。它实际是城内什刹六海的上源,它的历史比护城河要遥远。明初建北京城,因这片水域,城墙被迫抹了一个斜角。 1958年春天,附近驻军和机关单位的人们扛着锹镐,连我们太平庄小学的师生也箪食壶浆,齐聚到苇坑边。政府组织群众真的要治理这片苇坑了。当时我读小学三年级,义务劳动没有低年级的事。可是,我也凑热闹,整天在工地上转。 在东西长三里,南北宽一里的工地上,红旗招展,人流如潮,高音喇叭播放着歌曲和竞赛快报,被新生活激起无限热情的劳动大军打破了苇塘往日的沉寂。 很短的时间——大约在夏初,芦苇和杂草被彻底清除了,方圆千亩、两米多深的湖底袒露出来,紧挨湖边的护城河水被引进来,岸边栽了柳、松和各种灌木,修筑了环湖道路。昔日的臭苇坑变成了公园,它被正式命名为“太平湖”。 图注:这是太平湖西湖北岸一幅老照片,依稀可见小船和岸柳。 太平湖集野趣与人工规划美为一体,是京城西北角最具特色的人工园林。湖区分东西两部分,呈阿拉伯数字“8”字形。东西湖区间是一座30米长的木拱桥。湖东建有苗圃、花坛、游人座椅和码头,布局小巧、严谨。湖西则辟有荷塘、稻田和灌木林,特别是湖心保留了一座孤岛,上植细柳,充满了田园情趣。 夏天是太平湖最美的季节,湖东杨柳依依,湖西鸟鸣虫呓,桥上游人驻足,林间恋人相伴。一泓碧水更成了孩子们的游泳池,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就是在这里学会游泳的。附近的北京电影制片厂常来此选外景,《水上春秋》华教练带队回家乡,《无名岛》海战、《柳堡的故事》二妹子上船等外景地就选在这里。电影学院的学生也把太平湖作为实习场地。还有清晨练声,黄昏切磋跤艺的,为太平湖平添了几分文化色彩。 冬天的太平湖虽是天寒地冻,却是最繁忙的季节。农民们穿着大毡靴,手握大冰镩,喊着号子把一排排冰块拖上岸运进冰窖,封存到来年夏天,为城里人提供消暑和冷冻的方便。太平湖所处的东升公社一靠秋天打的鱼,二靠冬天存的冰,增加一笔不小的副业收入。 太平湖度过了恬静而又充实的八个年头,恶运终于降临了。1966年初夏,湖里突然出现许多大红的、墨黑的金鱼,它们凤尾摇曳,张嘴翘首,象是诉说主人的狠心抛弃。孰不知主人现在也是自身难保。再后来,孩子们经常可以从湖里捞起字画、瓷器,甚至“三枪”、“凤头”自行车。再后来就碰上肿胀得变形的死人漂上来。我们连林子也不敢进了,说里面有“吊死鬼儿” “人民艺术家”老舍(名庆春、舍予,笔名老舍)遗像。 八月的一天,听说又有人投湖了,是个写书的学问人,穿得干干净净,死得很体面。那时,选择太平湖告别人生的太多了,疯了的人们与被逼疯的人们都无暇顾及死了谁,谁死了。多年后《茶馆》、《骆驼祥子》重新上演了,人们才想起它的作者。老舍先生死了,死在哪儿? 后来才听说,老舍先生是在市文联遭批斗并将面临更大人身侮辱的情况下,走出他爱恋的北京城,走向了太平湖。我想,先生生前一定不只一次来过太平湖,他一定喜欢这个地方。因为太平湖宁静而秀美,它寄托了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情感,它给予人们心灵的慰藉和肉体的抚摩。也许只有太平湖知道先生人生旅途最后一段悲壮的分分秒秒,那生与死、荣与辱的情感波澜。 图注:笔者2004年在《北京青年报》发表“太平湖的前世今生”(8月25日)后,各报都有相似报道。图为《新京报》2009年6月11日关于“1966年的老舍与太平湖之谜”的专版。 太平湖成全了老舍先生对死的求索,也迎来了自己悲剧的落幕。1968年,因应国际形势的“战备工程”,太平湖成了渣土填埋场。一车车残砖断瓦滚进湖里,一根根支离破碎的水泥构件歪歪斜斜地指向灰暗的天空。不久,地铁施工开始了,太平湖又被堆成几十米高的“黄土高原”。几年的功夫,太平湖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 图注:如今的冰窖口西口这条河名为“转河”,它是什刹六海上源,是原来太平湖水域的一部分。 那么美的太平湖没了,那么好的老舍先生死了。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象做梦一样,有美梦,也有恶梦。太平湖以恶梦结束,老舍先生以自戕告别人生。北京人艺曾排过话剧《太平湖》,是个不成功的戏。尽管《太平湖》是个悲剧,我还是盼望着排成它。忘记那位哲人说过,悲剧是把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太平湖——老舍,老舍——太平湖难道不是那个时代的悲剧吗? 图注:转河过了冰窖口西口并入护城河。图中左侧是冰窖口,楼群处是原北京变压器厂的位置。 如今太平湖的原址,南侧是地铁车辆段,北侧是刚刚修复的转河。恢复太平湖的原貌已不大可能。但是,我想在适当的位置树立一座老舍纪念碑还是应该的,让后人知道,这里叫太平湖,它见证了共和国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这里是一位“人民艺术家”告别人世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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