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商角徵羽:老北京胡同里的五音谱 2003年,我家因拆迁搬离了西城区新街口豁口,至今,离开胡同小二十年了,我还总是回忆起年少时那些难忘的生活。这当中,声音又是最深植于记忆当中的,它不会随着年岁增长而湮没,反而会像石头缝里倔强萌发的种子,经冬历夏越发茁壮。 闭起眼睛,听,西屋大妈家的鸽子扑棱棱起飞了,它们汇入天空中的大片鸽群,不一会儿,“ong”“ong”“ong”的鸽哨声就传到了左邻右舍人们的耳中,这是胡同生活的背景音。夏日的午后,窗户外的树上有许多只“季鸟儿”,它们不知疲倦地用各种调门儿鸣叫,比较熟悉的有一种“伏天儿伏天儿伏天儿……”的叫声,还有一种先平后降的音调儿,它们和夏天的烈日、燥热的空气形成一种通感留存在记忆里。一到夏季,只要眼睛、皮肤和耳朵接触到其中的一种,其他两种感觉也会同时被唤醒,就是这么真实又神奇。还有夏天的雷鸣和暴雨,缠绵的秋雨,嗷嗷叫的北风,呜咽的野猫叫,种种声音数据都存储在我的记忆硬盘里,随时可以一触即发。 上面这些是自然的声音,胡同里更多的是人的声音,那就是走街串巷的叫卖声,这些声音像一首首明暗高低不同的旋律,陪伴了我在胡同生活的小二十年,它们或悠长缓慢,或短促燥烈,或高畅明快,或干艮臧倔,我想借用中国古代记录声音的五音来给它们记载下来,分出个宫商角徵羽(doremisola)。 《黄帝内经·素问》中把宫、商、角、徵、羽五音,与五脏相配:脾应宫,其声漫而缓;肺应商,其声促以清;肝应角,其声呼以长;心应徵,其声雄以明;肾应羽,其声沉以细,此为五脏正音。(注:我没有找到黄帝内经中的这段话原文,也查不到任何别的出处,不知道网络上流传的许多文章是从何处引用的,只是找到了《黄帝内经》中《阴阳应象大论》一篇中确实分别说过“东方生风,……在脏为肝,在色为青,在音为角”“南方生热,……在脏为心,在色为赤,在音为徵”“中央生湿,……在脏为脾,在色为黄,在音为宫”“西方生燥,……在脏为肺,在色为白,在音为商”“北方生寒,……在脏为肾,在色为黑,在音为羽”。) 《礼记》说:“声成文谓之音。音之数五。”五音,是指宫、商、角、徵、羽五音。《汉书·律历志》说:“商之为言章也,物成孰可章度也。角,触也,物触地而出,戴芒角也。宫,中也,居中央,暢四方,唱始施生,为四声纲也。徵,祉也,物盛大而繁祉也。羽,宇也,物聚臧,宇覆之地。”这是对五音之义的解释。关于五音的音质特点,比较普遍的说法是这样的:从听觉感觉来说,宫音浑厚较浊,长远以闻;商音嘹亮高畅,激越而和;角音和而不戾,润而不枯;徵音焦烈燥恕,如火烈声;羽音圆清急畅,条达畅意。虽然听起来仍然感觉抽象,但不妨我们跟叫卖声来个一一对应,说不定您就听出来点儿意思了呢? 五音之宫:磨剪子嘞戗菜刀[磨(1)剪(1)子(3)嘞(2——)戗(1)菜(低音5-低音3)刀(1——)] 十几年前看过一部电影,名字叫《磨剪子抢菜刀》,剧中主人公李老爷子就是干这行的。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这部电影带来的震撼,那是一种连通今昔的真实触感,电影让人回忆起在胡同里听到过无数次的“仓啷仓啷”的刀片敲击声,还有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吆喝声。很喜欢那一声悠长的音调,穿过或氤氲的烟火寒气,或蒸腾的酷暑热浪,告诉街坊们——手艺人来喽!家里菜刀剪子钝了的,赶紧拿出来吧!童年的耳力都是在这一次次由远及近又由近而远的仓啷声中锻炼出来的,时至今日,要说最爱听的吆喝声,仍旧是这一嗓子“磨剪子嘞戗菜刀”。2019年底,我们全家回到西城租房,回来之后又时常能听到熟悉的“仓啷仓啷”声和“磨剪子戗菜刀”的叫卖,但如今的人声已经替换成大喇叭声,那抑扬顿挫的音调也变得有点怪了,尤其是最后的“菜刀”俩字儿,已经变成“菜埃刀嘞”,音也从两个变成四个,听起来就不是原先的感觉了。但孩子很喜欢听,每次一听见,一定要登上窗台去巴望半天,直到大喇叭声消失了才不舍地离开窗台。也许这个对我来说不正宗的叫卖声,多年以后对孩子来说,就是最正宗的童年记忆了吧! 五音之商:臭豆腐酱豆腐[臭(2)豆(2)腐(5——)酱(4)豆(54)腐(2——)] 商音嘹亮高畅,激越而和,骑着三轮车穿行在胡同里吆喝“臭豆腐酱豆腐”的生意人也正是这么叫卖的,那声音能够穿越很远到达家家户户,人们端着大碗儿小碟儿就走到院门口去盛上一碗一碟,随着叫卖声传进院里的还有臭豆腐的奇特味道,好这口儿的人那就是“彼之砒霜我之蜜糖”了。《律历志》里说,“以君、臣、民、事、物言之,则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商为臣,就好比我此处所说的“臭豆腐酱豆腐”一样,它们是老北京人不可或缺的配餐作料,吃火锅儿、卤煮、爆肚儿必不可少,吃炸豆腐丸子不搁点儿也觉得味儿不足,吃馒头烙饼,要是就着块儿酱豆腐,那就是一顿能砸巴着嘴吃完的方便美食,说它是“臣”还真是不为过。 五音之角:换啤酒二锅头酱油醋,花椒大料五香粉![花(3)椒(3)大(3-低音5)料(3-低音5)五(低音5)1香(3)粉(3-低音51)]换啤酒的来了! 我印象最深的一套吆喝词儿就是这个了,记得是位大爷,瘦高个儿,每次骑三轮儿车到我们院门口时天已经擦黑,大爷的吆喝声开头,那个“换”字说得最带劲,带着点儿唱京剧叫板的意思,运丹田之气发出来的。然后“啤酒二锅头酱油醋”中“啤酒”的“啤”字用劲儿最大,之后逐渐走低,语速又快,像是一口气儿说到最后就没声儿了,到“醋”时已经低得不行。跟着“花椒”又高了上去,说到“五香粉”的“粉”字时,特别地拐上去了一段儿,“粉”字就成了“粉摁!”特别顿挫有力,时至今日,我还喜欢模仿这位大爷的叫卖声,特别带劲!再加上最后一句,是休息停顿后的又一个高潮,“换—啤酒的来了!”那个来字更是夹带了十足的威风,告诉街坊四邻,我就是这片儿换啤酒的最权威,最新鲜的燕京啤酒,你就说换不换吧! 那个年头,胡同里老百姓最常吃的也就是几样儿调料:金狮酱油、龙门米醋,还有不知道什么牌子的五香粉,有的大妈还喜欢买袋装的白醋和米醋。另外还有一些炖肉的调味料,就不是经常会买的了,一般都被这位大爷放在靠三轮车斗里面的大塑料袋或者塑料桶里。买卖完成后,大爷蹬起三轮,各色瓶罐之间的清脆撞击声给那带劲儿的吆喝声打着节奏,一路远去却回味无穷。 五音之徵:西红柿、黄瓜、大葱、圆白菜、茄子、辣椒…… 心应徵,其声雄以明。胡同里的徵音,当属这位蹬三轮卖蔬菜的大爷。老远的,我们就能听见他的吆喝声,“西”“黄”“大”“圆”“茄”“辣”等等头一个字总是念的音儿又高又使劲儿,辨识度极强。独树一帜的叫卖方法,只是单纯地罗列出各种蔬菜的名称,没有形容词,也没有比喻、夸张的修辞,不像传统的“栗子面儿的面老倭瓜啊”“斗大的西瓜,簸箕大的块儿哎”那样充满想象力和表现力,但却通过雄厚的底气和顿挫的节奏,把要售卖的菜品隆重地推出来,让大人孩子们听着声音就走出了家门儿,各种新鲜蔬菜总得约上两三样儿。这种颇具魔力的叫卖声影响了我很多年。后来我才知道,只罗列名词其实也是一种历史很悠久的修辞,比如经典的春联“桃符窗花瑞雪柳浪布谷春风”,还有元曲“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就是这样婶儿的呀!所以,无招胜有招,大爷的叫卖手艺很高明!《律历志》说,徵者,祉也,物盛大而繁祉也。繁祉是多福之意,这丰富多彩的蔬菜,真是百姓享福的象征,想想90年代以前,恐怕老百姓的菜篮子里不会在冬天出现西红柿,也不会在春天出现黄瓜,可随着农业栽培技术的迭代升级和城乡交通路网的飞速发展,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蔬菜水果都能够在一年四季供应上百姓的餐桌,这真是几十年前的人们所无法想象的事情。 五音之羽:废品破烂儿的卖![废(653)品(235)破(5)烂儿(高音176)的(6)卖(6——)] 一句“废品破烂儿的卖”能唤起多少人童年的记忆?而各个地方南腔北调的“收废品”又有多少细微的差别?我说不清。毕竟我从小到大也只听过几种。收废品,这应该是胡同里为数甚少的以回收而不是以售卖为生意的买卖人了,类似的还有收长头发的,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小时候对于各种破烂儿卖多少钱很好奇,每次大人一去卖破烂儿,孩子们往往都会帮忙往院门口搬运,然后看着收废品的人飞快地一五一十地点数着摊在地上的一大堆瓶瓶罐罐,再掏出老旧的杆儿秤和秤砣,称量捆扎好的废旧纸箱和报纸,变魔术似的拨弄着秤砣找寻平衡,最后报出一个数字,这就是卖破烂儿获得的收入。每当此时,大人们往往说一句,哎哟!才这么点儿!还不如不卖呢!攒这么半天!老爹每次拿着又破又旧的几块钱也往往说上一句,“指着卖废品可发不了财”。 老街坊们有个爱好,就是喜欢看别人拿出去的破烂儿,看看收废品的能给出什么价钱来,如果价钱还能接受,又想起自己家里也有类似的破烂儿,那就叫他等一会儿,也去清理清理给卖了。如果价钱太低,那么干脆就撂下一句“在家搁着占地儿也不卖”,可见那时候大家的经济条件都不好,和收废品的小商贩锱铢必较,斗智斗勇,因为挣点儿钱可太不容易了。 我所经历的胡同生活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但有清晰记忆的还是90年代初到21世纪初,所以,再古老一些的比如“修理钢种锅,给钢种锅换底”虽然我也曾常听,但那时小,并没有好好地去了解,后来长大些,略微对这些感兴趣时,会锔锅锔碗的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又逐渐消失了,很遗憾,没能亲眼见过他们的神奇技艺。还有就是剃头的,那应该会更古老些,我也没有见识过,只在一些节目中听过剃头匠的“唤头”发出的声响。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历史,八零后的我们,能够见证胡同里最后的一拨叫卖人和叫卖声,已经是很好的记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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