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胡同名扬四海，信步其间，左右宅门一式而各异，犹如微缩京华建筑展览馆，京韵十足，余味悠长。这般魅力源自何处？见那戗檐博风之精巧、栏板砖雕之细腻、木构彩绘之绚丽、门墩石刻之沉稳、门户楹联之遒劲，皆展宅院之悠长岁月，亦映照建宅主人之高远志趣。诸般元素相映生辉，尽显典雅气派。趋近细赏，或可见山墙内侧上端，三角区域隐现线条与图案，或为几何锦纹，工整有序；或为静物博古，雅致抒怀；亦或为花鸟山水，意境悠远。图案纷呈，技艺绝伦，意蕴隽永，诚为四合院之隐匿艺术瑰宝也！ 北京四合院宅门象眼 北京四合院宅门山墙内侧，梁、柱、椽所围三角形区域，形似象目，寓吉祥意，名曰“象眼”。象眼非独存于宅门，凡四合院建筑三角区域，皆以此称之。如屋前阶侧面，垂带下三角区域，称“垂带象眼”，若以石料筑之，则名“象眼石”。宋代《营造法式》已有记载，阶两侧斜坡条石下，三角形之部，以层层叠套池子为线脚，谓之“象眼”。至清代，则更为宽泛，台阶整个侧立面三角形部分，皆纳入“象眼”范畴。屋门廊内，金柱与檐柱间，穿插当上三角区域，则名“门廊象眼”。
▲ 垂带象眼，图片源自《中国仿古建筑构造精解》。
▲ 门廊象眼，左：图片源自《中国古建筑瓦石营法》；右：门廊象眼实景。 垂带象眼，多素面石制，亦有砖砌者，简朴无华。门廊象眼与宅门象眼，其装饰手法多样，有砖砌、抹灰做假砖缝、抹灰勾画图案及抹灰绘画四种。砖砌之法，最为简便且常见。抹灰做假砖缝者，乃于象眼表面抹灰，勾画砖缝，远观形似砖砌。此法内里或为碎砖、糙砖，多为遮掩、美化用。而抹灰勾画图案者，则尤为讲究。匠人以錾子等坚硬工具，按画谱镂画出图案，谓之“抹灰镂画”，图案以锦纹、博古、花卉等为主。宅门山墙内侧，梁、柱间之矩形空当，谓之“山花”。象眼部位所采用之装饰形式，山花处通常亦如是。象眼用抹灰勾画图案的，山花部位装饰题材与画法，往往与象眼部位相呼应，两者相得益彰，合而形成一整套“山花象眼”装饰，极具观赏之妙。抹灰绘画者，循中式水墨画儿画法，直绘于白灰上。依笔者所见，用此法者寥寥。
▲ 象眼表面脱落，露出里面的碎砖、糙砖。
▲ 山花象眼，图片源自《中国古建筑瓦石营法》。
▲ 整套“山花象眼”装饰。 京城四合院营造，台阶垂带象眼处鲜有装饰之迹，且垂带象眼、门廊象眼皆深入院内，探访难免扰居者日常，故二者本文不详述。 北京四合院宅门象眼工艺 古建之艺，砖瓦所制，皆谓“硬活”；抹灰所制之花饰、瓦件，则名“软活”。“抹灰镂画”自属软活范畴，瓦作谓之“镂活”，常见于廊心墙穿插当、山花象眼等处。其法，先以麻刀灰为底，继覆薄素白灰一层，再刷烟子浆于其上。待灰浆干固，乃用錾子或竹片，依图镂画。镂画之处，白灰显露，依图之虚实，光线明暗，轻镂以成“阴线”，使白灰若隐若现，灰色线条跃然其上，立体感生焉。因镂活不易修改，故需预先熟稔图案，而后施之，方可得心应手。
▲ 象眼“软活”装饰；穿插当“硬活”装饰。 北京四合院宅门象眼装饰艺术 笔者尽力随缘，遍访京师旧四城宅门象眼，其饰法以抹灰做假砖缝、抹灰勾画图案及抹灰绘画者，共计一百七十余处。分区而论，东城九十余，西城五十余，宣武二十，崇文近十。 察所属宅门，较高等级之广亮大门、金柱大门，与较低等级之蛮子门、如意门，其数之和大抵相当，由此可推，象眼装饰无关宅第尊卑。笔者以为，象眼之饰，肇于宅院初建之时，宅院主人、设计师与巧匠共议其制，托匠人之手，绘生活之态，抒心中之情，寄鸿鹄之志，图案呈现悉赖匠人巧技与雅趣，其中不乏传世艺珍。 观现存图案，几何锦纹九十余处，绘画图案六十余，兼而有之者近二十。几何锦纹之精髓，在于忠实承续文化符号，其工艺之难，在于技术量化精细掌控。而绘画之道，则需匠人超脱既定框架，将技法与人文修为融为一体，方可达至化境。相较之下，绘画之艺，更高更难。 阅图案内容，涵盖几何锦纹、静物博古、自然花草、祥禽瑞兽、人物故事等，诸般纹样，不一而足，皆寓居者祈愿高官厚禄、风调雨顺、丰衣足食、多子多福之心。故象眼之饰，图必有意，意必吉祥，诚可窥旧京居民之心志也。 一、几何锦纹 方砖纹 宅门象眼之构筑，砖砌虽为至简之法，然非古制之常。常法乃于山墙外侧铺陈整皮佳砖，而内里则巧以碎砖为衬，墙之里皮，抹灰做假砖缝，以仿真效。之所以敢如此，源于木构建筑之特性，其承重皆赖木构架支撑，墙体仅司防寒隔热、围护之职。此法不仅工艺简约，且能善用旧料，节省佳砖无数。
▲ 上：砖砌象眼；下：抹灰做假砖缝象眼。 万字纹 万字纹，即“卍”字纹，传说卍原非汉字，乃梵字。武则天长寿二年，将其录为文字，定读音为“万”，意为吉祥万福聚集之地。卍字向四方纵横延展，互相连锁，形成各种纹样，取不断长久之意，称作卍锦、长脚卍字、卍字流水或富贵不断头。卍字旁配如意、柿子，即为“万事如意”；卍字旁配寿字图案，即为“万寿”。
龟背纹 龟背纹，以六角形为基，连缀而成四方连续纹样，因形似龟甲得名。龟乃上古瑞兽，寿逾千载者谓之灵龟，万载者为神龟，自古便为“四灵”之一，与龙、凤、麒麟共列祥瑞。其甲如磐石，纹通玄奥，古人以龟甲灼卜，可窥天机断吉凶。龟背纹形态多变，呈不等边六边形或等边六边形，亦有变体龟纹等，可以骨架之姿将各式纹样填充镶嵌其间呈现，如卍字纹、寿字纹等，既存六合之严谨端庄，又纳填饰之灵动生气。龟背纹寓意健康长寿、无灾平安。因“龟”与“贵”谐音，故承续“富足”之意。 ▲ 龟背纹象眼实例 。 寿字纹 寿字纹源自“寿”字形，经艺术加工与意象提炼，化为兼具美感与寓意之经典纹样。其以长寿为核心象征，寄托世人对健康平安、生命长久之期盼，常与牡丹、蝙蝠等祥瑞图并置，传递无尽美好愿景。 京城宅门象眼装饰中，寿字纹饰有二：一曰长寿纹：字形修长舒展，边缘不受限制，形态多变，象征生命绵延不绝；二曰团寿纹：以圆形轮廓环抱“寿”字，线条圆润连贯，寓意圆满循环之永恒。二者虽形态不同，却皆以对称均衡布局，彰显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对生命之尊崇与福寿之祈愿。
▲ 上：长寿纹；下：团寿纹。
▲ 寿字纹组合图案象眼实例。 金钱纹、银锭纹 金钱纹，亦称铜钱纹，其形制取自圆形钱币，外圆而内方。外圆者，象征天地完满与和谐；内方者，则寓秩序井然与安定。此纹既寓财源广聚，又具镇厄纳吉之能。又有同径之圆，以四分之一弧线巧妙相叠，环环相扣如珠玉缀联，名曰“古钱套”。
银锭纹形若古之银锭，单体两端宽大、腰部瘦细，摹银锭俯观之姿。此纹既含招财纳福、金银满屋之吉意，又因谐"定"之吉音，寄寓安稳如山、必定功成等祥瑞之愿。 锁子纹 锁子纹，源自古战场上锁子甲纹理，其纹若“人”字勾连，环环相扣，紧密贴合，组四方连续纹样。锁子甲之坚韧赋予锁子纹联结不断之含义，寓意志如磐石、连绵不绝，常象征着社稷永安、富贵绵长、天地恒久之祥瑞愿景。
席纹 席纹，乃以直排线交织成矩，宛若古席貌，故得其名。其风貌素雅，质朴无华，显自然之韵与实用之风。观其编织法，或作人形态，或呈十字姿，皆寓稳固如山、恒久绵长及联结不绝之深意。
二、静物博古 博古图案肇始于北宋徽宗朝《宣和博古图》，彼时宣和殿所藏商周彝器、秦汉鼎尊皆入图鉴，后遂以“博古”统称诸般古器物绘事。博古图案其式有二：一绘文人雅士赏鉴古玩之景，谓之“场景式博古图”；一则以器物为主体，名曰“静物式博古图”。宅门象眼之饰，皆属后者范畴。主体涵盖青铜器、玉器、瓷瓶、文房器具等古物，常配以“四君子”梅兰竹菊及柿子、葫芦、仙桃等花卉蔬果，借器物组合，寓吉祥意蕴。
▲ 图案中有以钟鼎彝器等古物与花卉蔬果等吉祥之物相配，构成定式之图，寓吉祥意。有以博古木架为主，其上罗列诸般古器，以为构图之法。亦有直接以古器物之形呈现者。 文房雅器 文房雅器品类纷繁，不拘一格，凡与文人挥毫泼墨、吟诗作对诸般文化雅事相关者，如文房四宝之笔墨纸砚；焚香必备之“炉瓶三事”（即香炉、箸瓶、香盒）；怡情养性之琴棋书画等，皆归此类。
▲ 炉瓶三事乃古人焚香之礼，香炉为焚香之器，旁置箸瓶，内贮香箸、香匙二物，香箸用以夹取香材，香匙可拨灰理香，另设香盒，防潮避光，专贮香材。
▲ 琴棋书画象眼装饰。 花卉蔬果 博古图中，古器物与花卉蔬果巧妙融合，构成匠心独运之组合图案，意蕴深远，象征丰富。诸般花卉蔬果，菖蒲、佛手、菊花、牡丹、水仙、石榴、海棠、玉兰、桃花、桃子、柿子、灵芝、古梅等，各具独特寓意。如柿子与如意并置，取“柿”之音谐“事”，寓意“事事如意”。又如桂花与寿桃相配，桂之音谐“贵”，寿桃则象征长寿，即寓“贵寿无极”。再如佛手、石榴、寿桃组图，称“三多图”，佛手谐“福”，石榴籽多寓“多子”，寿桃则象征长寿，寓意“多福多寿多男子”。
▲ 盆景、蔬果与四季花卉插瓶图案象眼装饰。
▲ 古盘与蔬果象眼装饰。 杂宝宗教 杂宝图案，源自道教、佛教或民俗传说，皆蕴含吉祥之意。其宝物纷呈，形态万千，不拘一格，随取所用，是以得名“杂宝”。主要包括：金铤、银锭、圆钱、如意、方胜、犀角、象牙、珊瑚、海螺、磬、宝珠等，皆为祥瑞宝物。
▲ 博古架下方可见方胜、圆钱、银锭等杂宝图案。 宗教图案，以宗教元素为基，深蕴宗教文化精髓，借图案符号之形，传递宗教信仰、教义及价值观，令观者于欣赏间，感宗教之庄严神圣。如“暗八仙”、“八吉祥”等，皆寓含深意。经岁月变迁，宗教图案渐脱宗教束缚，融入百姓日常，寄寓人们对生活之祈愿与美好期盼，常象征吉祥、神圣、美好及信仰。
▲ 上：“暗八仙”：道家八仙各自所持之物，即团扇（汉钟离）、莲花（何仙姑）、阴阳板（曹国舅）、宝剑（吕洞宾）、葫芦（铁拐李）、渔鼓（张果老）、横笛（韩湘子）、花篮（蓝采和）。 下：“八吉祥”：佛教八种器物，即法轮、法螺、宝伞、白盖、莲花、宝瓶、金鱼、盘长。 三、自然花草 自然花草图案，以梅、兰、竹、菊、牡丹、莲、松、水仙为核心元素，融形入意，塑东方风骨：梅傲霜雪而报春信，寓坚韧高洁之志；兰生幽谷而吐芳华，含清雅君子之风；竹节凌云而守其贞，象征坚贞不屈、平安之愿；菊凌秋霜而抱香，显高尚坚强、长寿之祥；牡丹华贵雍容，乃富贵圆满之象征；莲出淤泥而不染，寓高洁正直、清净圣洁之心；松立千仞而证岁长，表长寿与意志之刚；水仙凌波而启新岁，兆吉祥如意之瑞。其形或孤芳自赏，或聚为“四君子”之雅集，“岁寒三友”之坚盟，以写实之笔勾勒其形，抽象之线传其神韵，融装饰之美与哲理之思于一体，铸东方美学独特符号。
▲ 同一宅门之梅、兰、竹、菊象眼装饰图案，唯惜菊图已斑驳难辨矣。
▲ 左上：葫芦；右上：葡萄；左下：荷花；右下：宝相花。 四、祥禽瑞兽 祥禽瑞兽图案，自古为吉祥、幸福、力量、尊贵象征，承载百姓福瑞安康之祈愿。匠人以丹青妙手，将灵兽之姿与诸般吉祥元素相融，绘就寓意深远之图案。如仙鹤配松柏，喻“松鹤延年”；蝙蝠衔铜钱，表“福在眼前”；喜鹊登梅，示“喜上眉梢”之美愿。
▲ 上：功名富贵图；中上：松鹤延年图；中下：鹿鹤衔芝图；下：封侯挂印图。
▲ 上、中：二甲传胪图；下：寿居耄耋图。 五、人物故事 人物故事图，匠人巧取历史故事、民间传说、文学巨著之精髓，编织情节，细腻勾勒于象眼间，既成教化世人之生动图卷，又添古建筑之瑰丽风采。
北京四合院宅门象眼装饰艺术的 现状与保护 一、现状 2020年至2024年，笔者集京师旧四城宅门象眼装饰一百七十余，加之门户久闭，门庭森严，此类象眼装饰幸存之数，恐不及二百，且损毁之势愈烈。观其损毁之状：或有因修缮屋宇，将象眼拆毁抹平者；或有于门洞之中，擅搭简室覆之者；或有为固屋顶穿檩其上，使其面目全非者；更有于象眼之处安置电表、空调外挂等现代设备，古韵无存者。凡此种种，令人扼腕。
▲ 左上：涂画者；右上：覆盖者；左下：穿凿者；右下：脱落者。
▲ 2021年，青塔胡同一宅门，山花象眼满作绘画图案装饰，其图精美，引人入胜。2024年，复访，昔日之艺已全然无存，不复旧观矣。 笔者认为，京城百姓对于四合院建筑护卫之心已根深蒂固，然此心尚如春芽初萌，止于理念之表，尚不得保护之要义、守护之方法。且其关注焦点，多集于门墩、砖雕、门联等显见之处，而对于象眼装饰这一日下遗珍，其背后所蕴藏之深邃历史与精妙艺术，尚待得识。 所幸一百七十余象眼中，得见五处新饰，其工艺均异于古法，未施镂刻之技，表面平整，直敷彩绘，别具一格。象眼之饰，薪火未绝矣。
▲ 相邻两宅门，新旧两工艺比对。 二、保护 依北京四合院宅门象眼装饰现状，建议文物保护部门采取如下之策：宜先影像存真，且绘制图样，以备后世稽考。继而遴选佼佼者，纳入四合院建筑文物保护范畴。可原地存护者，当覆罩以护其形色；时地不宜者，则迁入博物院或陈于明堂供瞻观。 今仅有五处象眼新饰，皆循新法而成，“抹灰镂画”之艺或成绝响，未来“修旧如旧”之路几无可能，故象眼旧饰仅剩文物一归途。新饰可依图案样稿，复请丹青妙手或彩画作匠，绘其意象表达，或为象眼装饰未来之路。 愿此文为燎原星火。篇终而意长存。 ■ 本文参考资料 刘大可 著；《中国古建筑瓦石营法（第二版）》，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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