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从外国回来的老华人,问我北京人现在的生活如何,心态又如何?我说:“这个问题,我不回答,明天一早一晚,在你公事之余,我领你去散散步,你自己找答案。”第二天黎明,我先领他去地坛公园,再带他到对面的青年湖公园。两个公园里都是乐声震耳,凡较宽阔的场地都被两种人占领。一是练香功,在音乐声中集体运气;一是跳舞,数十人上百人随乐声翩翩起舞。跳舞圈中,中老年为主,以年过半百居多。有的女士还略施脂粉,男士们不少西装革履,系着领带。还有的拄着拐棍,捋着胡须发挥不怕疲劳连续作战的精神;有的扶着轮椅,以写意手法代替正常的舞姿,以示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决心。其乐曲,舞步绝对开放。什么探戈、伦巴、恰恰舞、迪斯科,只要有利身心健康,一律拿来我跳! 晚上,吃过饭后,我领他走上我家阳台,一打开窗就传来一阵锣鼓声,朝下望去,护城河边有上百人手持纸扇,腰缠彩绸,在锣鼓伴奏下扭大秧歌 我问他:“还用我回答么?” 他说:“不用了,有兴致露天跳舞,证明两个事实:一是肚子饱满,二是心情舒畅。” 他不知道,中国人也有肚子半空,心情紧张时跳舞的经历。前几天艺高望重的老明星葛存壮先生(有人纠正我说,他的儿子已是大腕,应当称他为老腕。我不喜欢这种江湖黑话式的称呼,还是叫老明星吧),在一次集会上,为大家表演了曾经风行全国的“忠字舞”,或是双手向上高举,或是握拳向下狠砸,怒目圆睁,挺胸弯臂,动作非常规范,令我顿起敬意。因为他的表演,使我在笑声中流泪,收到忆苦思甜的效果。提高了我的阶级觉悟。使我更拥护邓小平同志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当年我是没资格跳这种舞的,但却弯腰曲背以请罪的姿势接受过批判和教育 汉民族本是个比较含蓄、拘谨、甚至有点死板的民族,不大习惯在众人面前手舞足蹈。孔圣人曾教导我们“非礼勿动”。小时候我妈经常教训我的一个项目就是坐有坐样站有站样,不能手脚乱动“没正形”。后来进了文工团,开始了粉墨生涯,脸皮练厚了,但限于在台上。一旦走入人群中,还是有些拘束。所以我认为中国人跳舞成风,得有点特殊原因。要么是被动的服从命令,要么真是心中喜悦欢快用语言不足以表达,才手舞足蹈。有人告诉我,现在中老年爱跳舞,更多的是从健康长寿的目的出发,并非是要表达喜悦心态。其实争取健康长寿,就是一种心态。要知道有许多中国人尝过求死而不可得的滋味的。如今希望健康长寿,说明他们热爱这个世界 北京人兴起跳舞之风,这倒也不是第一次。除去被动、主动两种成因外,还有一种由被动变主动的情况。五十年代,新中国刚成立,人们个个兴高采烈,被一种解放了舒畅心情鼓舞,到处是一片欢声笑语。恰好这时又从北方邻国请了些“老大哥”专家来。或许是北风南渐吧,北京也一度兴起了跳舞之风。开始不大普遍,有些单位的青年团或工会组织就把它作为政治任务来抓。要团员、会员们在活跃文化生活上起带头作用。有的人是一抓就通了的,更多的人是在组织观念驱使下走进舞厅。进了舞厅也看不惯,只坐在一边聊天。但一经实践,发现乐趣,就转变为自愿自觉的爱好,甚至成了舞迷。北京人都有诗人天才,编了个顺口溜来总结这一过程,把它分作四个阶段,就是:“看不惯;边上站;试试看;”最后则是“死了算!” 北风南渐之时,对南风则不大恭维。尤其对香港的衣饰口音,颇少认同。我有个朋友的妹妹,在香港出生长大。建国后来北京求学。刚来时还没做好北京姑娘通用的列宁服,就穿着一身港派打扮随我到文化宫的露天舞池去玩。一进舞场,便招得全场目光投在她身上。她还满得意。一会听到背后有人用不太小的声音发议论,她听不大懂,要我为她翻译解释。我说不解释也罢。她坚持要解释给他听。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她含着泪从舞场跑了出去,在列宁服没做好之前,再不肯出门上街 那几句议论也是诗:“瞧嘿,有意思!港式的裤子没裤腰;港式的皮鞋后跟高;港式的国语爱走调;港式的头发乱七八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