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建都七八百年,历经辽、金、元、明、清五朝,当然有很多讲究。例如三伏天穿夏布大褂,三伏两头穿五丝罗、七丝罗、九丝罗大褂,便为讲究,若穿纺绸褂(纺绸上下接罗)便为将就。这里先谈谈夏天的吃喝。 清凉饮料 夏天的饮料,以“酸梅汤”为唯一清凉饮料。如为地道熟水所制,对于夏日卫生实有裨益,既可解渴,因酸梅又入厥阴经脉,又可以祛暑平肝。古人一饮一馔皆有深意,不似后来只以热须凉解为目标的浮浅理解。酸梅即乌梅。市头所售酸梅汤,其制法可分三种:(一)以沸水浸泡酸梅,滤去渣滓,对以真二贡蔗糖,俟其自凉后,或加桂花木樨,对以适宜熟水,再于罐外环以碎冰。饮时碗中绝不加冰,酸而不烈,甜而不酽,冰而不钻牙床。如北京琉璃厂“信远斋”及各大府第,即是此种制法,可称京市第一。近亦有仿其名号制售者,大致相同。(二)水煮酸梅,其他滤去渣滓一切方法均与(一)相同,只以浸泡酸梅,消耗过大,时间亦久,所以改为水煮酸梅,味道与(一)相似,只不及(一)之香醇和浓淡相宜罢了。如西四“隆景和”、“九龙斋”及各大干果店,全是这种制法。(三)即市头所售之酸梅汤,亦为水煮酸梅,滤去渣滓亦颇草草,较大一点的摊子尚能对以熟水,其他小贩,则以冷水相羼,并且这种酸梅汤所用白糖,亦不尽为二贡糖,且例于碗中另加冰块。 北京早年都是河冰,难免污染,饮者又频摇酸梅汤碗,令冰尽化,造成不少秋后时症。还有一种专卖给穷苦人喝的酸梅汤,只是些纯粹冷水。又有用杏干及糖精的,给得多,冰得凉,盆内(不用罐)大块坚冰,载浮载沉。庙会卖酸梅汤摊子,也用盆盛汤,上有铁网,满布大块冰糖,意在表明真为冰糖所制。实则好酸梅汤,并非以冰糖为上品,不过尚用熟水,较一般摊贩为佳。 北京老梅汤摊(干果铺亦如此)于冰桶上直插月牙戟,悬小牌写:“冰镇熟水梅汤”字样。售者手执两枚铜碗,两碗相叠,大指小指卡住下碗,二指三指挑动上碗,频频相敲,有断有续,发出“得儿铮——铮”的声音,听来异常清凉,名为 “打冰盏儿”。尤以午睡醒来,门外送来冰盏声音,使人有不得不大饮三杯之感。 和酸梅汤性质相同,别样制法的有:酸梅卤、酸梅糕(糕亦称糖)。卤即酸梅汤之精英稠质,买来冲以适当水量,即成前述第一类梅汤,不过不易对得恰到好处。酸梅卤亦以信远斋为佳。糕以糖为主,羼以酸梅汁,用模型磕成各种花样,可以嚼食,也可以冲汤,其味道远不及酸梅卤。售者极多,北城有“酸梅糕玉子”,此人一生业此,年逾七旬,夏日串什刹海茶棚,携篮卖酸梅糕及其他自制糖食。凡北京携带幼童的老茶客,都因他说话令人心喜而照顾一两匣。 夏天饮料,还有“西瓜汁”、“绿豆汤”两种。西瓜汁分生熟二类,生的即以好甜穰大水头(不宜沙穰)西瓜,去子拧汁,入于冰中镇凉,味较梅汤清远多了。熟的也是拧汁,将汁入于砂锅煮沸,然后再冰镇。有一种西瓜汁叫“琥珀糕”的,即用文火炼熬,至汁稠时,倾入碗内,冰镇凝结,色如琥珀。凡饮西瓜汁的,都系生饮,很少熟饮,制糕尤少。 绿豆汤分两种:一种是饭后热饮的绿豆汤,或加白米,成为“绿豆粥”、“绿豆水饭”,用生米熬为粥,汤腻而匀,家庭喜这样熬,并且绿豆还要去皮;用熟米饭煮为水饭,汤米两分,切面铺都这样煮。绿豆如不去皮,颇有豆汁味。笔者向不食外售绿豆水饭,但极喜听卖水饭的吆喝:“水饭哪!豆我儿多啊!豆我儿多啊!败心火耶!绿豆儿水饭哪!要先尝啊,我的绿豆儿水饭哪!”夕阳西下,遥听卖水饭的尖锐而抑扬的曼歌,确有败心火之妙感。 还有一种绿豆汤,专以绿豆煮汤,至五成熟时,以马勺在锅底碾去豆皮,至十成熟时。侯汤已半温,再滤去绿豆,只取湛绿的清汤,撒以白糖,冰镇冷饮,其抑火祛暑之功,最为宏大。煮绿豆汤难得湛绿,全在加矾及火候,尤以离火后,不可盖锅,过风吹凉,方能湛澈澄碧。北京老住户最为拿手。乡间煮绿豆汤,大半豆黄汤暗。绿豆汤虽然代价远逊梅汤、西瓜汁以下,但以前王公府第,夏日饮料,皆以绿豆汤为主。 此外还有一种平民饮料,即“雪花落”(音“涝”,不是酪字),即粗制之冰激凌。在冰激凌未输入前,雪花落亦称冰激凌,到处可以听见“冰激凌——雪花落——贱买多盛拉主道”的货声。其制法异于今之冰激凌,只因用绳拉,不用手摇,所以质糙,如是熟水,也不失为清凉饮料之一。三十年前北京有 “雪花落张麻子”,常用两桶倒替,上轴安铁轮,系以小人打水,桶转人动,颇能引诱一般小孩。后张麻子竟因此发家,儿子改行,居然也称了几天封翁,这恐是助人清凉之功罢! 浮瓜沉李 夏天的吃,在饮馔以外的,自然就是瓜果梨桃了(北京以“瓜果梨桃”四字为鲜货总称)。在杏去桃来的深夏,唯一的鲜物就是瓜类。古人所谓“浮瓜沉李”,意在瓜熟穰轻,方能入水轻浮。瓜的种类很多,以价值论,自然以西瓜为上,甜瓜次之,酥瓜、菸瓜又次之。以“破儿”(北京菜市瓜市以某物正值上市之时,谓之某物“破儿”)论,又似将上述四瓜倒过来才合适。西瓜水头最大,又能利水祛暑,在夏季食来,最能令人胸襟一爽。 (一)西瓜市在阜成门外月坛(因西瓜来源大部在京市西南),最早顶节上市的,为水浇地所产之瓜,称为“水蔓瓜”,虽然早熟,甜头实不及“旱秧瓜”,所以善吃西瓜的必有“瓜吃中伏”之论。西瓜种类很多,产于宛平庞各庄、良乡、涿县等地的有“画眉子儿”、“黑鬼子”、“大三白”、“绿三白”等瓜。“画眉子”、“黑鬼子”皆黑皮黄穰,乍看相似。不过“画眉子”穰色微深,如金黄色,瓜子色红,瓜形微长;“黑鬼子”穰色稍浅,瓜子色黑,二种味甜适口,为西瓜中正品。“大三白”皮穰皆白,“绿三白”皮绿穰黄,真甜的很少。产于保定的有“花皮瓜”(又分“绿花”、“黑花”两种)、“锦皮瓜”。“花皮”皮色深绿,上有黑道及黑绿道,皮道分明。“锦皮”虽似花皮有道,但不太分明,形似满皮暗花。这三种花瓜,有红穰、黄穰、白穰三种。红穰较多,皆为黑子,口味较“画眉子”等稍逊,价亦稍廉。产于德州的有“枕头瓜”,形长而细如枕,黄穰黑子。如为真正佳品,味最醇厚,高于一切瓜;如为劣品,反不如花瓜。 夏日吃西瓜,以冰镇最妙,次亦须凉水浸泡,否则热瓜不如不食。但早年老北京人家,最忌吃冰镇西瓜,以为能伤脾胃,欲食凉瓜则以篮盛瓜,系于井中,随时取出。民国二十年在贺府住处,夏日以此代茶,老槐荫满一庭,别有清凉风趣。 北京西瓜市为批售性质,十瓜一堆,趸购瓜贩,只凭眼力挑某一堆,不许堆外更换。运回再以拍听捏头手段,分其生熟,作先卖后卖的次序。市头西瓜贩,以果局、南货店所售多为佳品,甚至刮去外皮一小方,以示信誉。其次为西瓜摊,后列瓜堆,前有案桶,除整售外,并切块零售。凡急于售出熟透的瓜及为人更换的劣瓜,皆在摊上零售,且较整售价多。夏日傍晚,西瓜摊大肆活跃,摊贩手执去边蕉扇,一面驱蝇,一面高唱“块又大□!穰儿又高啊!好高的穰儿□!一个大钱□”的消夏歌,足以引来一般顾客及溜西瓜皮的贫儿。还有下街吆喝“管打换的西瓜□”的西瓜贩,分“瓜挑”、“瓜车”两种。挑贩大率为京人,瓜虽较车贩稍好,但生了不换。车贩大率为乡间人,推独轮车,车边拴网,内盛西瓜,表示来自瓜田,实则也是瓜市上的货。傍晚叫售无门时,也在车头切售。近年有推两轮车售瓜的,确乎是京市瓜贩了。 (二)甜瓜,俗名香瓜,也是京市夏日普通食品,上则可以入筵席中冰碗,下则贩夫走卒手执一瓜,大嚼街头。只以甜瓜能伤胃泄肚,所以有人忌食。甜瓜种类最多,近年也有断了种的,如甜瓜中最甜嫩的珍品“白羊犄角蜜”,近已断种;还有颇少生瓜、无瓜不熟甜的“苹果青”,虽未断种,亦颇少见。此外有“旱三白”,为瓜中最多最佳之品,瓜皮有暗显花点,生熟极易分明,亦颇甜嫩。“大白”,色如“白羊犄角蜜”而形圆,水头大而不甜,一二年来,占瓜市大宗。“蛤蟆酥”红穰绿皮,熟透者皮露黄点,俗称“老头乐”,近年亦较少见。“青犄角”形如“羊犄角蜜”,一端粗,一端尖而有楞道,是其不同处,味亦平平,近年颇多。“面猴儿”,俗呼“老头乐”,实则“老头乐”为“蛤蟆酥”之别名,与“面猴儿”是不同的。“面猴儿”形如倭瓜,色有青有黄,为甜瓜压阵之品,实则味苦而面,只宜老年人无牙食之。在甜瓜“破儿”盛极而衰之时,另有乡间老农挑矮筐,沿街大呼:“抱猴儿来,抱猴儿”,即这种瓜,也是甜瓜季一个好点缀。京市售卖甜瓜的,在“水蔓瓜”乍下来时,最先发现于果局大果摊,视为时鲜,及至真正甜瓜“破儿”,果局果摊反倒绝迹。下街有车有挑,以高挑上悬开瓜铜钱,另备收瓜子笸箩的为正式瓜挑,大部皆住于十字坡果店。 (三)酥瓜与菸瓜为同时,且有时同挑售之,两种皆无甜味,只取其解渴。酥瓜为黑色,条短而粗,有凸楞,入口酥化,所以称为酥瓜。如镇凉食之,另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滋味。笔者欲食西瓜甜瓜,而不可常得,必每日大嚼酥瓜,以为不虚瓜季。菸瓜京人通呼“老菸瓜”,乡人呼为“稍瓜”,色淡绿而白,条长微凹有楞道,皮厚肉老,远不及酥瓜,今年最贱一毛钱五条,所以儿童及劳动阶级,常喜把握食之。菸瓜至老大之时,条长可以到二尺,色已如玉白,卖瓜者切去上顶,掏出瓜子,再将瓜顶插妥,入市呼卖。因菸瓜愈老愈嫩,所以也能利市三倍。菸瓜“破儿”在西瓜甜瓜之先,又以酱园所做大酱瓜原料为菸瓜(另有甜酱瓜,原料为甜瓜,但并非上述的甜瓜),京郊老圃便多种之。 (四)河鲜为果藕、菱角、鸡头米、莲蓬子的总称。若以之为全冰碗,尚须加杏仁、鲜核桃仁、甜瓜、蜜桃。果藕皆白花藕,中端粗大而节短(红花藕细长)。早年以“筒子河果藕”最有名,后以“汤山温泉果藕”号召,实则大宗产地仍在六郎庄。其次,为清河南岸荷田所产。菱角嫩的鲜食,老的煮食。另有臂挎小筐沿街呼售的,也以老菱角为名。街头应时小贩能进入门中的,除卖晚香玉茉莉花的外,只有卖菱角的才成。鸡头米正名芡实,街头售卖者,多带皮整售,吆喝:“老鸡头!新上河啊!”芡米有头仓、二仓之分。不过芡实煮熟易腐,前几年某名伶曾因食已腐的鸡头米以致丧命。 夏天的瓜果,最近又发现一种甜瓜,名曰“白葫芦酥”,皮色与“大水白”相同,“大水白”瓜圆,“白葫芦酥”微长。甜瓜本有平顶、凸顶两种,与瓜的本身无关,有的全为平顶,有的平凸相兼,“白葫芦酥”多为凸顶。此瓜产于保定,颇为硕大,较“大水白”稍甜,只因转运费时,十有八九□穰而臭,且生蛆虫。内行人谓:因瓜地主人为养大可多售价,而未顾及转运外埠。 夏令酒 夏天喝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纪元前三四世纪的中国人,夏天是喝冰镇酒的,至于是否麦制酒(啤酒)类,则不一定了。四十年前老北京人,夏天多喜下黄酒馆,并且是喝绍兴黄酒。至于山东黄酒,则以商界人为喜饮,等而下之的山西黄酒,就无人问津了。夏天喝白干,有人以为能杀水气,实则不然,烧心程度,也很可观。夏天以喝近代的啤酒为最好。德国云龙牌啤酒,不能多得。日本太阳牌啤酒、中国五星牌啤酒,也是很有味的。老北京人夏天喜饮“四消酒”、“莲花白酒”。“四消”本是药酒,消暑最佳,北京善制此酒的有德胜门内北益兴酒店(原为四益兴)及鼓楼前四合义酒店,夏天销售最多。“莲花白”各酒店皆有,但皆白酒加糖而已,以京西海淀为最佳,海淀又以正街北头路东仁和酒店为真品,确以白莲菌萏酿酒。喝“莲花白”应凉饮、慢饮,每沾唇际,辄有莲香泛溢;若热饮绝无莲香,快饮则只第一口稍有莲味。此为饮莲花白酒者须知。 荷叶粥 老北京人夏天的家庭菜肴,处处皆含有清凉意味。最有意思的是“荷叶粥”。此粥最适于家庭特制,一般庄馆皆另以小壶熬荷叶加姜黄,对入白米粥,入口苦涩,毫无清香气息。家庭熬荷叶粥之法,实只光熬粳米粥,俟粳米开花,粥汤微腻,即以“二苍”荷叶 (嫩荷叶无荷香清味,老荷叶味苦,故喝荷叶粥必须用适中之“二苍”荷叶)一张,将离蒂近处硬筋以手折断,盖于锅中粥皮之上,随即将粥锅端下,加锅盖闷妥。如欲加白糖,须在未盖荷叶时放入,方能甜香合一。今之庄馆喝荷叶粥,皆临时加糖(家庭亦多半如此),滋味差的太远了。粥至凉时,绿汁由荷叶顶溢出,粥汤很少荷香,其味皆在米粒中,为荷叶粥中真品。此为御膳房粥局杨雨亭二兄所谈,诸公不妨尝试。但用粳米,不用白米,也是其中一个要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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