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 一. 道 家 的 女 儿 夫道, 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 在太极之下而不为深; 先天地而不为久; 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庄子, 大宗师。 第 一 章 一九零零年七月二十那天, 一个大清早. 北京东城马大人胡同西口, 横列着一群骡车儿, 一条线的直接到沿着大佛寺红墙根南北向的那条小路头。 那班赶骡的夫子是起身早惯了的, 天刚破晓, 三三两两的都已等候好在那里了。 他们这一伙儿一个个是饶舌的家伙, 那一天有了那么许多淘伙候拢在一起, 清晨的空气里免不掉激腾起烦琐的喧闹声来了。 罗大已经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年人, 便是这一家雇了大批骡车儿, 准备赶路的公馆里的总管家, 正吸着旱烟管看那些骡夫们一壁还在喂牲口, 嘴里却不住的开玩笑, 你嘲我我嘲你的, 从牲口取笑到牲口的祖宗。 牲口的祖宗取笑完了, 取笑上他们自己的头上了。一个骡夫说:“在这种时势, 谁知道这一程路回来还是活着, 还是死了的呢?” 罗大插嘴去说: ”这一趟你们赚了好铜钿,还不知足呢??回来的时候着实可以拿出一百两银子来买块田地。” 那骡夫却回答说:“一个人死了, 银子还有甚用处? 哼, 那些外国的卫生丸可不认识人。 泼吞! 只消一颗弹子穿过你的脑壳, 不怕你不成屈死的冤魂。 瞧瞧浙个骡子的肚皮! 肉做的怎样挡得住弹子呢?但是有甚么法子想, 谁能不到外边去挣口饭吃呢?” 另一个骡夫插口道:“那是很难说的. 只要外国兵进了城, 北京就再也不是安逸的住所了. 拿我来讲, 老实说, 就情愿早些跟它撒了手。” 太阳从东方慢慢儿升起来, 照射上这座公馆的大门, 让那梧桐树叶上闪耀着一点点露珠。 这座屋子便是姚家的住宅。 那扇大门算不得瑰丽宏伟, ---- 只不过是一扇小小的黑漆门, 中央钉一块朱红的木牌. 梧桐的树荫罩盖着这个门口, 一个骡夫正蹲坐在低陷于泥土中的石桌面上。 清澈的晨光是那么欣快, 可不是谁也猜得出今天又该是一个炎热而晴朗的天气了。 树荫下安放着一只不大不小的茶缸, 那是当夏令时施济给过路人解渴的。 可是这个时候那个茶缸还是空着。 瞧见这一只茶缸, 一个骡夫又开口了, 他说:“你们的东家是做好事的。”罗大回答他说: 世界上没有比他东家更好的人. 他指着门柱边贴着的一张红纸条, 可是骡夫不识上面写着的甚字; 罗大乃又解释给他听道:“上面写的是: 赠送霍乱痧症痢疾特效灵药。”“"喔,这倒是罢不了的,” 这骡夫猛得给提醒了。“你们得拿些给我们来, 好提防路上或许会出个岔子。” 罗大笑起来了说:“你跟了我们的东家一路走, 还用担心甚么药品不成。 他家人身边定带的就只是药, 他老人家带着和交给你自己不都是一样吗?” 骡夫们于是都想探听探听他东家的身世来历。 可是罗大只肯告诉他们说, 他的东家是开设着好几片药铺子的大老板。 隔了不多久, 那东家老爷踱出来了, 来瞧车辆, 可曾端整舒齐了没有。 他是一个四十来岁短小精悍的结实个子, 两道浓眉分列左右, 眼睑下生着许多水泡, 还没有胡子, 满脸是那么健康的肤色。 一头发丝还是一色黑沉沉的。 走路的步调是年轻的, 跨着缓慢而安定的步伐, 那就可以看出这姿势是一个中国拳术家的身段, 这种姿势保持着左右的绝对均势。 随时准备抵御一个意外的袭击, 不论左右或前后, 一足作自卫姿势向前跨进的时候, 另一足牢牢站定在地上, 这样永远不怕给人家来撞倒他的平衡的均势。他到门口和那班骡夫们点头招呼了一下, 一眼瞧见了那只空着的茶缸, 便叮嘱罗大, 当他出了门以后, 要天天和平常一样的照顾这只茶缸, 休要让它空了。“老爷真是个好人吓!” 骡夫们异口同声的欢呼起来了。 这样, 他踱了进去, 接着, 姗姗弱弱走出来了一个美丽的少妇。 她生着一双纤纤金莲, 游上梳一个精致的黑油油的发髻, 穿一件大袖子, 镶嵌三寸宽湖绿缎子滚边的粉红小袄, 她很自然的跟骡夫们攀谈起来, 毫没有一般的深闺少女羞怯的神态。 她问了问骡夫们可都已经喂过牲口, 一个转身就走了进去。“你们的东家老爷真是好福气啊!” 一个年轻的骡夫忍不住赞着说:“"古话说得好, 好人有好报, 你们的东家老财有这个好福气, 你瞧, 这么一位挺标致的小老婆!”“烂掉你的舌根!” 罗大骂着说:“我们的东家老爷从没有小老婆, 这位姑娘, 是他的干女儿, 却是个寡妇了。”这个多嘴的骡夫嘻皮嘻脸的自己刮了个耳光, 其他的骡夫大家都笑了。 接着, 另外一个当差的和一群漂亮的小丫环, 不过十二三岁到十八岁那么年纪, 端着被褥包裹和小罐头等走出来了, 那些骡夫们看呆了, 可是再也不敢放一声屁批评了. 后面跟着一个约么十三岁光景的男孩子, 罗大告诉骡夫们说, 这便是小少爷。 这样忙碌了半个钟头, 将出门的这个家属都走出来了。 那位美丽的女人也在中间, 挈着两个小姑娘, 这两个姑娘一律很朴素的穿着白洋衫, 一个穿一条绿裤儿, 一个穿一条紫色裤儿, 只消看那姑娘的态度温文雅致与否; 你很容易辨别出谁是千金小姐和谁是丫环; 而眼前的事实, 那少妇捏着这两位姑娘的纤手, 便可以向骡夫们表示这两位是千金小姐。 所以这个年轻骡夫抢上前说:“小姐, 请到我的车上来, 别人的骡子是跛脚的。” 大姑娘木兰想了一想, 暗中作一次比较, 旁边的那一辆车儿的骡子瘦小一些, 可是那骡夫确生着较为有趣的神态。 而且这个年轻骡夫头上还生着丑恶的疮疖, 其实木兰在选择骡夫而非选择骡子。 在我们的生命中, 那些小事物实在占着很重要的位置, 它们的本身完全是无意义的, 但是我们从因果关系中来观察它们, 不得不体认它们是含孕着重大的后果的, 假使这个年轻的骡夫在头上不生着这个疮疖, 而木兰也就不会跨上驾着一只瘦小骡子的另外一辆车子上去, 则这一次旅程上所发生的经历也许会不是这样,而木兰的一生命运亦必是另外一种遭遇。 《京华烟云》 林语堂 第二章 木兰交腿儿坐在绷硬的蓝布坐垫上,与八岁的莫愁妹妹和珊姐儿同车,第一次尝着乘坐北京骡车的震荡颠簸味道。她的神经未免兴奋起来,清楚地感觉到自身正在辽阔的世界中阅历的旅程。她们马上跟骡夫攀谈起来,他是一个有趣快活的人物,讲给她们听这样那样,讲讲义和团,他们干些什么,忌的什么,讲讲他的笑话,讲讲天津的战事,又讲到皇上和慈禧太后的大阿哥,又讲讲他们的得意的旅程生活。 等到车辆行进南城区域,他们瞧见许多屋宇烧成颓垣残壁,沿着城墙在这残毁区域向西行,瞧见一大丛人挤着站在设于广场上的一座祭桌周围,那祭桌束着大红台帏,上面设着高大锡烛台,燃着大红蜡烛,几个中国人,犯有“二毛子”嫌疑的跪在地上受着审讯。 骡夫指着几个姑娘,几个妇人,穿着红袄红裤的说这是义和团的女团员。她们的纤小弓鞋露出在裤脚管下面,她们的头发则束成阔带形的盘绕于头顶上,像男团员一样--男团员也穿着红衬衫或红假胸--她们腰间也围着阔阔的腰带,这使她们显露出一种尚武的威仪,骡夫告诉她们这些妇女便是所谓“红灯照”和“黑灯照”。白昼,她们带一柄红扇子,连扇骨都是通红的,入晚则擎一盏红灯。红灯照是少女的队伍,而黑灯照则是寡妇,那不缠足的妇女,则为招募的船娘。她们的首领本人就是一个运河里的船娘,她们都称她为“圣母”。骡夫说,她虽则是出身船娘,可曾经坐着黄绫轿由巡府亲自接进衙门。有几个姑娘确然会拳术,可是大多数都是不会的。她们所具的本领是魔术,她们得学习咒语,经过短期的练习,她们可以挥动红扇而飞上天空;不过她们至少会爬上墙壁,因为着车夫曾目睹她们有一次高据于屋顶。 这骡夫可曾见过义和团作法没有? 见过的,他见过许多次数,他们首先敷设香案,点起蜡烛,随在口中念念有词。接着他们就讲起不可解的幻异言语,好象陷入疯魔的状态。这就表示他们已经有了鬼神附体,那时他们的眼睛将直逼而宽睁开来。于是他们开始挥舞其大刀,用力猛砍自己的腹部,而大刀竟不能砍碎他们的肌肤。 附着于他们身体上的着这种鬼神便是猴子精--孙悟空,乃宗教色彩的神怪小说西游记中所赞扬的角色。这一切对于木兰,都是罗曼斯变成了现实。这段故事还没有讲完,他们早已穿过了西便门,出了城,行到了城墙外的旷野了。 旅程起初的三天,总算很平稳,除了天气的酷热和车辆的颠簸,一切都很顺利。每个人都在为了腿儿酸楚而诉苦。他们每天开始行路动身很早,在进早餐的时分以前,总已赶过了一二十里路,接着又赶一个早晨,而让人骡在中午时分挺挺的休息一下,直到下午两点时分再接续赶一段路。迪人和冯舅舅觉得腿儿酸的时候,总喜欢下车来步行那么二三里路,不过过了第四天以后,身体好像跟这种颠簸的刺激相协调了。 迪人是个最不安顺的孩子,他屡屡的调换所乘的车辆,有时要跟母亲同车,有时要跟丫环们同车,这样好几次了;他的母亲因为纵容惯了他,也就随他。当他跟银屏坐在一起,他总是十分高兴,银屏比他长着三岁;又喜欢跟锦儿开玩笑,直弄得锦儿忍不住了,调到姚太太的车上去,替换着抱抱孩子。 在第四天上午,离开了[氵豕]州二天之后,踏上到保定的大道,又折向东南,一切都像很顺利。谣言传布着说联军已进了北京城,散兵乱卒和义和团向南撤退。有一个谣言说巡府裕禄和将军李秉衡都已自杀。甘肃军队也向这个方向撤退。 义和团和兵士之间,时常发生零散的小战斗,而义和团所执的兵器,只有大刀和矛戟,未免吃亏。只要听见枪声一响,义和团便四散奔跑。人民和兵士都猜不出义和团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在同一营中,一半的兵士主张打他们,而一半的兵士不主张打。义和团很受民间的欢迎;他们焚烧教堂,歼除被痛恨的洋人。他们在春天系奉旨组织义和团;而现在兵士看来要拿捉并消灭他们;可是最近朝廷好象又一度宠幸他们,采纳他们的排外政策。 散乱的拳匪愈退愈多的散向四乡,抢劫行动也与日俱增。满路拥着避乱的难民,有的步行、有的乘骡车、有的乘独轮车、有的骑骡马。农民挑着两只箩筐,一箩装着猪仔,一箩装个孩子。不过姚家一家,走在撤退兵卒的前面,所以他们所经历的乡村,比较还是安静着的。太太小姐们开始担心,迪人也不再那么不安分,姚先生吩咐尽速的赶路,除非精力上的必要,不必多休息,巴望早些赶到德州,不致为散兵所及。他早已撕毁了端王衙门所颁给的告示,此时它早已失去了效力,抑且容易引起兵士或拳匪的误会。 那天下午,太阳还未落山之前他们赶到了任丘,因为这一天中午,只休息了短短的片刻。下了宿店,姚思安首先打听城中可有兵士,幸喜听说天津镶黄旗第六营的都统驻扎在此地维持着治安,拿捕砍杀了几十个所谓“大师兄”者,这党团就散向四乡去了。 有一个旅客带着他的家眷,两个女人和三个孩子,也是逃难的难民,他比姚家较晚的抵达这客舍,带来了一桩令人着慌的故事。他在当天早晨离开保定,而直捷的奔向任丘来,因为讲说徐都统很能负责的保卫这里城池的安全的。 这件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个官府家属正在赶赴保定的路上。里面有一个女眷,手臂上带着一只金镯。适有一支流浪的部队行过,一眼瞧见了这只辉煌的金镯,便向他们索取。这妇人迟疑了一下,突有一个士兵上前抽刀砍断了她的手臂,抢了金镯就跑。另一支部队赶到,听见了适才发生的事情,明知这一只金镯落在离此不远的兵士手中,立刻向前开枪追击。前面的部队中有些脱逃的士兵,正隐匿于路旁的稻杆后面,斜刺里冷不防,把抢着金镯的那部队,候他们行近的时候,一个个发枪射杀了。这样单单为了一只金镯头,牺牲了七八十条生命。 这个旅途同伴讲故事的时候,差不多竟是附耳低语,姚思安听了也只是记在肚里。吩咐他阖家用过晚餐早些就寝,不许丫环和孩子们走到房间外面去。这客舍只剩着一间房间容纳他们一家十二个人,他们又不愿意把自己的伙伴分散开到另外的客舍里去。不料再添上一家旅伴来,把这情形弄得更尴尬了。这间屋子里只有一间土炕,凡十五尺阔,丫环只好睡在地板上。姚思安的为人,很能顾怜到别人家的需要,而不坚持自己应享的权利,因此他让给后到的一家两个妇人睡在房里,自己和冯舅舅、罗同,与另一家的其余的人物,统统睡到房间外面。这一间屋子原来是又当灶间又当餐厅,又当休息室的。 那时孩子们已在房间里安安静静睡熟了,罗同也鼾声大作,姚思安却不觉得有一些倦意。他在计算明天倘能早些动身赶路,则日落前可以赶到河间府。 一盏小油灯在灶壁上发出荧萤的火光,四面静悄悄,空气好像很见安适,他掏出一支旱烟管默默的沉思着。这是他长期磨难中最后一次有着安定的性情来静思。他后来回想到那一天的情景,不啻是天堂一样--想到自己的爱人安适地睡在隔壁,而自己安定地抽着烟管,一盏油灯融融燃照于灶壁上面。 到了半夜姚思安好象听得他妻子睡寝中大叫一声,接着屋子里发出扰杂的声音。他走到灶壁边提了油灯推门向室内一望,姚夫人已经坐了起来,拍拍木兰的脸庞,抚着她的软发。孩子正睡在妈妈的身旁。 姚太太瞧见了姚思安便问他道:“你在那里干什么?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你还没有睡觉么?” “我好象听见你在梦中惊叫吓,”姚思安说。“是么?那真是吓得我非同小可,我做了一个恶梦,梦着木兰在远远的山谷里向我惊呼。我吓得发抖,就惊醒了,深喜这不过是一场空梦呢。”说着她望望木兰又望望别的孩子。 “那不过是一场梦,”他说:“赶快就寝吧。”说罢也就退回去了。 接着,来了一阵暴雨,雨点接续拍击声,把倦意朦胧的姚思安在不知不觉间送入睡乡中去了。 七月二十日的清晨,姚思安在睡眠中给室内的声息闹醒过来。见她们大部分已经起身了,并且已经洗过脸。骡夫们等在门口说,下过了雨,今天是凉爽而爽快的一天。天际布满了云层,看来这一天将完整的保持这个状态。这里离开河间府不过六十里,他们应该可以不甚费力的用一整天的工夫赶完这一段路程。骡子倘没有重负,可以省省力的走一百里一天;如今赶长路,绊着车辆,那只好跑六十里,至多七十里,偏是有一头骡子一脚踏进了一条深沟,几乎跪下来掀翻了车辆,前面的一足看来受了伤,因此行路不由得慢了下来。 八点钟左右,他们开始动身。姚夫人叫翠霞来坐上她的车辆,替她抱抱孩子。木兰坐的那辆车子,驾车的骡子跛着足。行了约摸十五里路,跛得愈见厉害,屡旅的站定不动,腹部不住喘息。骡子这种畜生是生着马的体格而具有驴子的性情的,所以它强健如马而顽劣如驴。骡夫说:这情形看来不好,假使不放它们慢慢的走,或许会乏毙的。“畜生和人一样,当它们害了病,就会倒胃口,就不想进饮食。这条骡子今天早晨不过嗅了一嗅稻草,咬了一些些,你不能饿着肚子行路的吓,它们是不是像人一样吗?” 随后,他们化费三个办钟点才赶完了二十里路程。好容易赶到了新中驿,那时已经是一点办终了这一群旅伴下了车,饿着要进餐,新中驿是历来的邮传驿站,那里准备着坐骑专供传驿史者的替换乘坐,用了这种替换坐骑的制度,便赖以从河间府输送紧急的官报到京城--大约有三百里路程--只消十二个钟点。近旁设有马既,有三四匹马缚在一丛小树林中。 因为他们巴望赶到了河间府,想调换几头骡子以接续未完的一段路程,这一头病骡的骡夫决意想弄到一匹马,至少来完成这一天的路程。这个骡夫跟驿站的管理人员是熟识,两下里商酌一下也就同意了。 用罢午膳,大家休息在凉亭里面,木兰、莫愁、迪人三人则闲荡入森林中去瞧马玩了。迪人立得太逼近一匹白马,它提起后蹄开始要踢了,把木兰吓得且叫且奔,拉着她的妹妹惊惶地避开去,这种驿站上的马匹是矫健的牲口,姚思安慌忙隔着田亩呼唤,叫迪人赶快退回去。 姚思安的脾气是容易起感触的。他的妻子把昨夜的恶梦告诉了他。她走在山谷里头,那里在中央流着一条辽阔的大川,一面有一座森林。她一手抱着莫愁。她好象听见木兰的声音在呼唤她,突然的察觉木兰不在身旁,又好像不见她的面已经好几天了起初好象这叫唤的声音是发自树顶的,可是当她转身要向树林奔去,又一切路径都被拦断了,正没有办法中,却听得木兰叫唤的声音又起来了很微弱,又很清脆,这一次声浪来自河的对岸。我在这里呀,我在这里呀,那声音说。这母亲又调转头来,瞧见她的孩子正在河的对岸草地上采花。她寻不出桥梁和渡船,不知道这孩子是怎样到隔岸去,她把莫愁放在岸上,伸足涉入这浅浅的湍濑,突然起一阵猛暴的激流中着她的双足,站不住脚一个翻身,醒转来觉察自身还是好好的安眠在客舍的土炕上。 这件故事使得人人都感觉不舒服起来,虽然听她讲完这故事没有人讲过一言半语。 所以这条跛足的骡子被遗留在驿站上,让那骡夫回转的时候带它回去。约摸三点钟模样,他们重又踏上了旅程,换了一匹新马,拖一辆里面坐着珊姐儿和木兰姊妹的车辆。这匹马时常的向前驰突,那车夫摸不着它的性格和习惯,难以控制它。 将近五点钟,当他们行到离城不过十二三里的地方,他们瞧见一群一群军队远远地在左面横越田野而来,姚思安说他还是骑了马作领导,可是这一段的车道是比平常地面低着三四尺的,等他们爬上平面,找不出可以通行车辆的路径。在他们的前面和背后百码远的地方,也行着一群一群逃难的难民。 突然间,他们听得砰得一响枪声,附近的田亩通被十五尺高的高粱遮掩着,而这些高粱又深深的密植于下面低地上,所以他们虽然听得枪声愈来愈近,总瞧不出兵士们究竟隐藏的处所。接着又来了几枪。他们不能退回去,也不能决定究竟选择那一条路径回去的好,而枪声和人声听来好象前后两面都在逼近过来。刚爬上平原,就发现七八个逃兵从交叉路掠过他们。接着就瞧见左面五十码远近有一群一群的军队。许多车辆都站定不敢动弹,姚夫人慌忙嚷着吩咐姗姐儿赶快把姊妹俩送上她自己的车儿里来。 缠了足的姗姐儿,叫她从骡车上跨下来,是多么费事的一回事,可是她毕竟跨了下。待自己先立到地上,然后伸手去抱莫愁下车,把她送上妈妈的车辆坐好了,正待回身来抱木兰,横路口交通,突然给混乱的挤塞完全遮断了,后面的骡夫一壁在咒骂,一壁在嚷喊着,可是前面寸步也行不上去,一瞬间又是一阵枪声,几十个散兵骑着马在人丛前面疾驰的过去。那驿站的马吃了一惊,发蹄向前飞奔,因此带了独个儿坐着木兰的一辆车子跟着一群兵马驰突而去了。 一阵混乱间,没有人弄得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乱子。这一群散兵看形状倒是急于奔逃,并非有意抢劫。姚家这一群人马,经其它过路的人群马群挤得倒退了下来,又经后面的车辆一挤,不得不折入前面的车道上去,而各车牲口同时却没命的发蹄奔驰起来。因为当时情形的混乱,加以灰尘冲天,什么也辨别不出。姗姐儿当骑马的散兵扫过的时候,急急躲上了姚夫人的一辆车子,隔了片刻,才想起木兰还是独个儿在另一辆车子里。向前面一望,眼前只瞧出那杂乱的人群、车辆、马匹,一霎时她的车辆也跟着其余的一同冲了出去。此等牲口一等它们发蹄奔驰,欲赖呐喊控制,无异对火车龙头宣教。有几十辆车子在她的面前,她只能巴望其中一辆载着木兰。姚思安甚至还没有知道木兰是单身着。他想恶劣的命运已经过去,因为兵士们没有停留下来抢劫他们。 当全体车辆向前驰突的时候,姚思安本能地只巴望愈快速愈妙的离开那群乱兵,等离得远了再停下来检点所遭遇的结果,但是,他总以为阖家只是向同一方向奔驰的。姚夫人的心,被两种刺戟力所分绊着:第一,她巴望早些能超前去,在前面车辆群中找到木兰坐的那辆车儿,或辨认出它的骡夫,第二,她巴望车辆放慢一下,好让她回转头去望一望落在后面的人们。而实际上两件心愿通办不到。这条车路的宽径,只够单程交通。她屡次想跳下车来,总是给姗姐儿拦住了。 这样的疯狂状态经过了七八分钟,那些牲口开始放松下步伐,视线中已瞧不到一个兵士。他们至少冲过了横路有五六里之遥。有一辆车子被撞翻跌入沟道内,车内一个妇人跌出来几乎被后面奔上来的一辆车子碾过。另有一辆车子里面的乘客是认识这妇人的,赶快跳下来,那辆车子便在道中央勒停下来,致使姚家的车辆不得不也停留下来。冯舅舅跳下车来,上前去质问究竟。姚夫人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姗姐儿和翠霞急得哭了。指着前面仍在奔驰的车辆,越奔越远的马上瞧不见了,不由大哭大喊说木兰一定在前面几辆车子里,他们应该紧紧跟上去,不应该停滞在这地方。 “木兰是独个儿啊!”母亲嚷着。 这一个恶劣的体认锐敏的穿入父亲的心房。也没有时间来质问为什么把木兰遗留在车上的理由。一把拉住那小马,把它从车身解了下来。跃上马背,飞奔的追上前去。可怜这一来,也不过是徒然的追逐呵! 丫环们也都跟着下了车,听见了这个消息,无不吓得面面相觑,开不出口来。姗姐儿此时简直连跌碍冲的滚下车来;这一辆车子里怎样会在过去一刻钟坐上三个妇人,二个孩子,没有人说得出原委。姚夫人紧紧的抱住莫愁在膝上,翠霞则照管着那个小孩子。莫愁起初吓呆了,简直开不出口,此时才哭出声来,难民一群一群的过去,有的站定了瞧瞧跌在地上的妇人;原来驾她车子的那头骡子腿上中了子弹,而且要把她从翻倒了的车辆挽具里解脱出来,十分费事。有几个人站住了谛听一个十岁的孩子失散的新闻。有的很表同,有的也不关心的过去了。 迪人说他瞧见木兰的那辆车子的驿站马,跟着散兵们奔向右边去的,不过他看不清,假使这样,那木兰一定叉开到另外一条路线上去,或许跟着这一群兵马一起去了。但是有赶车的骡夫和她在一起,他会载着她上河间府去的,或许他们还能在半路上会合起来呢。 他们正在没有主意,忽见驾驶木兰车辆的那个骡夫从后面奔着赶了来,手里拿着一支马鞭,且喊且跑的过来。瞧见他空身没有了车辆,人人都惊诧,为之失色。 “她在那里?” “她向那一条路上去了?” “到底孩子可安全?” “谁知道?我们一路奔跑过来,那马匹吃了惊吓,发蹄向前一冲,怎样也控制不住……。” “那么你怎样会跟那辆车失散的?” 那车夫跟问话者一样,语气若断若续的回答。他起初跟乱兵人马一起向右边转了弯,奔了一程,他再向右边一条路上转过去,以图与乱兵群分开,那时发觉自己跟同伴们失散了,慌忙跳下车来去拉住那匹马,谁知那匹马儿蛮劲得厉害,那里拉得住,缰索一脱手,马儿早已直驰的奔去了。 这意见事情是确定的,便是:木兰至今还坐在车中,此外,便只瞧见那车辆给高粱遮掩而失踪了。不过他确信那驿站马儿认识路径,会自己寻回新中驿来,所以他急喘喘追奔来告诉她的父母亲。这样悲愁地经过了几个小时,姚思安仍然单身的跨着那小马儿回转来了。他追着检视过每一辆车子,又曾迂回转过几个弯,甚至望见了河间府的城堞,终于失望而放弃追踪的念头。这个车夫的见解由姚思安看来是对的;那马儿自己会循着认识的路径回转到新中驿来。 时光已近落日时分,姚大爷和那车夫将乘车回转到新中驿,那车夫巴望着重逢那车,父亲巴望着重逢他的女儿。其余人还是继续前进,赶到河间府,那城门快将关闭了。骡夫关照好了今晚应该投宿的那家客舍,让他们在那儿等候消息。 木兰的母亲一个整夜合不上眼,默默地不住的流泪。天刚黎明,她催促罗同和她弟弟快些起身,去到北门等候木兰。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模样,姚大爷也进城到了这客舍,那匹马和那辆车子回来了,可是没有了孩子,他曾依着老路线寻索了一番,又到每一条横路上去遍搜四野,毫无所获。 这一个消息好象是晴天霹雳,于是木兰确确实实失踪了。她的母亲于是嚎啕痛哭起来:“我的亲儿木兰呀,你不应该就像这个样儿离开我了跟你的妹妹目莲一块去呀!倘若就这样的舍掉我,我这条老命遍休想活了呀!” “妈妈,”姗姐儿劝着道,“甚么事情都是上天注定的;没有人可以确定他们的前途是祸是福。你还是莫要这样伤心,致妨碍了身体。要赶的路程还有长长的一段呢,许多人的生命都还依靠着你,假使你的身体健康,我们子女辈的肩头负担减轻不少。我们现在不确定木兰可真失踪了没有;我么还要想法去搜寻她呢。那完全是我的不是;我真不应该放她独个儿……!” 姚夫人竭力忍住了自己的感情回答说:“那不关你的错处,珊珊,那只怪是我的命运不济才出了这样的乱子,我不应该叫你把姊妹俩抱过来,可是谁料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乱子呢?假使任何不幸的遭遇会临到木兰身上,或许她是被绑架而出卖了……”她说不下去了。 姚思安立着一言不发。木兰是他宠爱的女儿,她的遗失,这创痕在他心版上刻得太深了。听到”绑架“这二个自,他像负伤的野犬似的溜开了。 锦儿本来默默无声的靠在墙壁上,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是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差不多完全跟木兰一块儿长大起来的。她教会了木兰做种种小孩子的游戏,唱种种儿童的歌曲,他们是分不开的儿童游伴,而木兰待她完全看作自己的姊妹一样,提到”绑架“二个字,不由促醒了她自己的命运,想起了失散的父母。她一纵身的横倒床上,忍不住的恸哭起来了。瞧着她的号哭,迪人和莫愁也哭起来了,于是这屋子充满着嘈杂的声音。翠霞挨到锦儿身边,一把拉她起来说:“太太刚心宽了一些,而你倒哭嚷起来了,致引着迪人少爷和莫愁小姐也哭着。” 锦儿坐了起来,止住了哭声,还不住的拭她红着的眼圈儿。银屏向来是和锦儿作对的,冷刺刺的说:“自从今天早晨起,她老是一个人呆坐着,也没有给莫愁小姐洗脸,也没有给她梳头,直等着要我替他梳洗,她们两个既然这样要好,自然要这样扫兴了。” 锦儿立起来走出了这屋子,重又放声哭出来,待着受伤者的惨痛声音说道:“我洒我自己的眼泪。假使我觉得要哭,与你有什么相干。假使我与木兰小姐要好,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我们大家都是服伺太太少爷小姐,没有人干涉任何别人的事。”银屏热辣辣的回答说。 “这是反了!”姚夫人嚷着说。 姗姐儿赶快走到隔室说:“这时候还是吵架的时候吗?我们颠倒得还不够吗?”“我不是有意要哭,”锦儿抽抽咽咽的说。“但是我想念着木兰小姐,而当着太太说起'绑架 '的 话,我想到了我自己。喔,我的亲爹娘,假使你们还活着我不应该像这样的受欺凌啊!” “当然我们大家都是很伤心的,而且你因为没有办法帮她的忙,急得哭了也是不错的。”姗姐儿说着,想安慰安慰她,平平她的气。 锦儿恶狠狠的说:“倘使迪人少爷走失了,你看她哭不哭,哎。” 银屏在外面偷听着的,走了进来,姗姐儿掉转身来。推着她,跨出去吩咐两个人一个都不许再开口了。 木兰的父母幻想着像木兰那样年龄和美貌所能引起的遭遇,心上所起的恐怖和感想,比死了还难过,不确定的心理萦怀不释的恐怖,到底猜不出她目前所遭遇的情形,一种他日或许还能在这城中或别的地方重逢的侥幸巴望,种种复杂冲突的心思,差不多麻痹了他们的两颗心儿。 这天早晨,姚夫人除了说这么一句“我一定要寻出她到底死了还是活着”此外一句话也不说。她变成了一架机械人,只受着唯一思想的控驭,旁的一样也听不出,一样也瞧不出。 到了中午,午膳已经端出来了,她便机械的走到桌子边去。她咀嚼着,但她自己不知道在吃什么东西。而锦儿呢,当她好好的在吃饭,忽然会让饭碗从手中掉落下来,哽咽的走开去了。 惊异着姚夫人的静默,姗姐儿说:“妈妈,你还得休息一下。你昨天晚上没有好好的睡。这一番寻访至少得化几天工夫。我们一定要保养好身体才是。”听了这样的劝解,姚夫人又机械地横倒床上,一句话也不说。 河间府是一个有五万人口的府城,位于四面围绕着北通天津的河流的一片低平原的中央。东面九十里,则为靠着运河边岸的沧州,南面一百二十里,则为德州,构成一个三角形的尖顶,其由陆路北通河间府水陆东北通沧州,两面差不多是等边的距离。 她们既一心的找寻木兰,乃到各家旅馆里头,城门口和入城的要道口去遍贴寻人告白,注明着接洽的地点,标明着对于帮同寻获者所愿出的报酬,报酬的银额为二百两。妇女们一步不离的守候在那客舍里,姚大爷、冯舅舅和仆人罗同以及几个赶骡的车夫则四出到全城各处以及附近的乡村去搜寻。木兰的母亲一变而为强力而沉默的人,不分昼夜的往各处私街小巷去徘徊,甚至到河面上去察看,一心要找寻她亲生的女儿。 可是河间府此时充满了难民和迷途的孩子,木兰并不是唯一失踪了的遇难者。而且还来了几个假冒的报告,木兰的母亲甚至赶出西门外去察看一个暴陈于河滨的女尸体。 姚思安骑了马向附近的乡村去到处寻访,别人则徒步的出城去侦察,东向直赶到沙河桥,西向直赶到肃宁县。可是丝毫没有木兰的踪迹。 这孩子或许陷入贩卖童奴的盗党手中。没有再比这样的揣测近情了。木兰至少可以值一百两银子,人人这样想,虽然没有人说出来。冯舅舅有一天晚上回家来谈起一件故事,说这班童奴贩子系跟那些运河上的船娘联手的。锦儿自己是小的时候被人拐卖过,证实这故事是对的,她说这些船娘待她还很好。当那时候,运河是北京跟南方交通的唯一主要路线。而在这路线上霸占着绝大势力的便是所谓“青帮”。青帮以运河为大本营具有完备严密的组织。自从津浦铁路建筑以后,这条运河遍丧失了主顾,于是青帮与扬子江流域的红帮”相结合而构成“青红帮”。这种帮会虽至今日,在上海法租界仍占绝大势力。他们因为参加的人数众多,难免良莠不齐,一部分遂有操业专事绑票抢劫的,但一部分确也很出力于慈善事业。他们的领袖且充当上海工部局的顾问,水旱赈灾委员会长,他们做起事来,还受着政府最高当局的祝贺。这种帮会为社会上安顿失业分子的一种互助的秘密社团,同团之间共同享受,共同供应,所谓同产不分家,同产弟兄之间极重仁惠,极重义气,他们的始祖,盖导源于一千年前。稗史上的英雄,是他们信奉的神偶,那些是忠勇的战将,和偷富济贫的侠盗。 拳民所组织的“义和团”,也是一种秘密集团,实为白莲教的支流。白莲教在十八世纪时曾密谋推翻满清,由于历史背景的关系,这种反满清情绪嬗变而为排外主义,排斥西洋而拥护满清,这就牵涉到重大的国际关系。 经过几天毫无结果的搜寻,他们就根据木兰业经被绑匪绑架这一原则,决定要沿着运河进行工作。冯舅舅自告奋勇的提议他自己可先东行直往沧州,只消一整天的路程,然后便沿着运河南下,每逢一个市镇或渡口,便停留下来,搜求任何线索。其余的人则继续乘骡车南下,两下里到德州等候会合。 到此只有二个希望可得朕兆。第三天,姚夫人叫进了一个瞎子算命先生,叫他推算推算那失踪了的孩子的前途。她说出了木兰的年月生辰,这算命先生说这位小姐有高贵的八字,却因为有双子宫星坐命,在十岁那年头上,要遭逢小磨难,不过她的命运自会襄助她安渡难关而逢凶化吉,她的交运很早,将来纵不贵为夫人太太,亦当衣食无忧。问他将来可还有寻获的希望否?他奥妙的回答说:“自有贵人相助,保护着她”总而言之,他算着这样的好八字,其命金起码一块钱,姚夫人却索兴给了他两块钱。这一来把她的心情恢复过来,于是她虔虔诚诚的到城隍庙去烧香,在菩萨面前求了三档签,奇异得很,三档都是吉利的签诀。 这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其情形跟上次做过的的一梦相仿佛。她听见木兰清清楚楚的在叫唤“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接着,又瞧见她在对岸草原上采花,而旁边却站着另外一个姑娘,她的面貌好象是从未见过的。这母亲唤着木兰叫她过来,她却在隔河喊着说:“请你过来吧。这面便是我们的家。你却住在错误的一面了。”这位母亲想去寻找一架桥梁,或寻找一只渡船,可是甚么都没有。于是她不知怎样的好象很容易地在河面上行走起来,顺流而下,下,下,一面却早已忘记了她的孩子。她经过许多城市,许多村落,许多庙宇宝塔,或在上巅,或在沿岸,渐渐的行近一座桥,瞧见一个老年人疲惫地在桥上行走,仔细一认,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一忽儿又瞧见他身旁有一个年轻妇女扶夹着,这个妇女不是别人,正是木兰。她在河面上向他们大声呼唤,可是他们好象没有听见,尽在桥上走过去,她这样专心的向他们望着,致一不留神和桥柱一撞,顿时在水面上浮站不住,向下沉没,她就醒了。 第二天早晨,她把这一个梦告诉她丈夫,使两位老人家感到不少兴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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