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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保卫文化北京

2002-12-1 11:00| 发布者: 杨东平

  近年来,在建设国际化、现代化大都市的过程中,北京市正在发
生日新月异、脱胎换骨的变化。然而,对于一个有着八百年历史的文
化古都,这种变化并不都是令人欣喜的。在经济建设的热潮中,古都
风貌的保护形势严峻,许多具有重要价值的建筑遗产被拆毁,引起国
内外舆论的强烈关注。人们有理由发问:作为世界著名的历史文化名
城,北京市究竟是建设成商业中心还是文化中心?在现代化建设的过
程中,究竟应当如何对待和保护古都文化?

  
      22号院:在推土机下永生

  2000年10月26日,在当代北京的城市文化史上是黑色的一页。备
受海内外舆论关注的文化名人赵紫宸、赵萝蕤的故居──北京市美术
馆后街22号院,在经过长达两年之久的抗争和诉讼之后,终于在中外
媒体和众目睽睽之下被推土机强行推倒,夷为平地。

  位于平安大街南侧的这一古老四合院是我国近现代著名学者赵紫
宸、赵萝蕤的故居,它具有明代四合院的典型特徵,具有罕见的“象
眼”砖雕和精美的落地雕花隔扇和完整的院落格局,在北京的四合院
中已极为少见。赵紫宸是著名的爱国主义者、我国现代基督教的著名
领袖,曾是世界基督教最高国际组织──世界基督教协进会六大领袖
之一。赵紫宸之女赵萝蕤教授是著名的比较文学专家和翻译家,她花
费十几年心血翻译出版了《惠特曼全集》和艾略特的《荒原》,对中
美文化交流作出巨大贡献。赵萝蕤的丈夫是著名的新月派诗人、考古
学家陈梦家,他收藏的几十件精美的明代家具堪称国宝。正如我国最
权威的文化学者、文物专家侯仁之、吴良镛、罗哲文、郑孝燮、舒乙
等指出的,这一古老四合院“集建筑、人文和文物价值于一身”、
“有巨大价值”,因而一再呼吁保护。今年1月10日国家文物局专函指
出:“应该充份尊重专家意见,对22号院的价值进行认真确认,在此
之前不要拆除。”贾庆林书记也做出了要尊重专家意见的指示。在这
种情况下,东城区文物局不仅不依法保护,反而必置其于死地而后快。
就在北京市全力申奥、努力改善城市形像、大打古都文化牌之时,这
一经历了三百多年的历史沧桑,经历了战争年代、文革破坏而幸存下
来的文化遗产,在推土机下灰飞烟灭──为了建设一个商业楼!

  围绕22号院的“四合院保卫战”是极其悲壮的。在长达两年多的
时间里,赵紫宸先生之子、两航起义的功臣赵景心和夫人黄哲,将个
人安危置之度外,大无畏地奋起抗争。赵景心说,作为中国人,我有
责任保护祖宗留下来的古都,良心不允许我为了几百万元钱出卖这个
小院。为防不测,老人已将价值连城的明代黄花梨木家具赠送给上海
博物馆。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对这座古老四合院这个院子的坚守,远
远超越了房主对自己居住权的捍卫──这无疑也是必要和正当的──
而成为一个大无畏的文化行动:为凋零的古都文化和古老建筑请命。
为了赶走老人,有关部门用尽了各种合法和不合法的手段,威逼、利
诱、恫吓、欺骗,两位老人却不为所动,真的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
能淫,正气浩然,可歌可泣。

  从一开始,两位老人面对强大体制和巨大商业利益的抗争就具有
一种悲剧的意味。这场良知与权力、文化与商业化的实力悬殊的较量,
结果几乎是注定的。那么多的专家、学者、学生、媒体和记者、闻讯
而来的老年人、中年人和青年志愿者自发加入到这场民间的“四合院
保卫战”中,强烈表达了不容轻辱的民心民意。终于,22号院倒下了。
然而,它不只是一声沉重的叹息,不只是又一个愚昧战胜文明的耻辱。
它用惨烈的“死谏”发出惊世的呐喊,成为北京人民不屈不挠地捍卫
古都文化的不朽见证,成为民族文化、民族精神不灭的象征。它虽死
而犹荣,将在人们永远的纪念和追思中获得永生!

  关于中国人对待文物的态度,鲁迅曾痛切地说:懂行的是偷,不
懂行的是烧。今天,还要加上一个“推”字。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曾
以小说《玉碎》纪念在文革中罹难的老舍先生。面对历史文化的不断
“玉碎”,我仍然感到彻骨的心碎……

  
       菜市口的悲剧仍在上演

  22号院的惨烈牺牲,不过是古老文明流失的一个小小缩影。当北
京四处建“金街”、“银街”,孜孜追求成为中国的“曼哈顿”、
“华尔街”时,作为文化中心的建设却几乎淡不可闻。在巨大商业利
益和短期政治功利的驱动下,房地产开发中不受制约的商业化,致使
古都文化风貌严重流失,令人痛心疾首的破坏文物事件不断发生。
1993年中央批复的《北京城市总体规划》在旧城区已被“全面突破”,
几无严肃性、权威性可言。90年代初开始兴建的东方广场,经修改后
仍超高近40米;“金融街”的主体建筑超高竟达68米。曾经极具民族
文化特色的古老的牛街已经被改造成高楼林立的“现代化”景观。在
1998年北京召开的世界建筑师大会上,来自各个国家的许多优秀建筑
家没有掩饰他们对新北京的失望──他们以为还有一个“唐诗一般美
丽的北京”。在新时期的“建设性破坏”中,北京的“东方广场”、
菜市口大街工程等所起的带头和示范作用,其恶劣影响不可低估。

  1998年的菜市口南延线工程,道路长仅2.04公里,涉及的文物建
筑多达18处,包括一大批清代会馆。这些文物建筑除4处位于道路一侧
而得以幸免,其余均被拆毁,如粤东新馆、观音院过街楼、李鸿藻故
居,以及休宁会馆、潼川会馆、中州会馆、太平会馆、衡州会馆、镇
江会馆、川东会馆、伏魔寺、松柏庵、永乐寺遗址、广和居旧址等,
令人痛心不已。

  著名的清代会馆“粤东新馆”是戊戌变法的重要遗址,宣武区文
物保护单位。1898年4月,康有为在此成立了全国规模最大、影响最为
深远的维新派组织──保国会。辛亥革命成功后,孙中山到此发表过
重要演说。当知道它将被“拆除迁建”之后,著名文物学家罗哲文、
俞伟超、郑孝燮、谢辰生等联名向社会发出紧急呼吁,“我们郑重呼
吁有关部门,重新调整建设方案,留下这一处凝聚民族百年沧桑的见
证,慎重对待历史。”专家的意见,这一文物是不能迁建的,它不能
离开具体的历史环境而存在,希望道路绕行以保护文物,如当年保护
北海团城、保护德胜门、正阳门、古观象台那样。然而,就在专家呼
吁三天之后,粤东新馆就在包工队的铁锄下变为一堆瓦砾──没有文
物专业人员的指导,没有按规定“易地保护”必须要做的测绘、摄像、
建筑构件编号等程序,拆下的砖瓦则被变卖。至今未有任何“迁建”
的迹象。当时,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100年前,六君子血溅菜市
口,唤起了民族的觉醒;100年后,粤东新馆和一大批文物建筑捐躯菜
市口,我们什么时候觉醒?”

  令人扼腕的是,这一悲剧果然仍在上演,这一次,地点是在蒜市
口。

  北京市广渠门内大街207号四合院,最近成为海内外关注的热点。
这是目前为止唯一被学术界认定的曹雪芹的故居遗址。此院旧时的院
落格局清晰完整,现存“端方正直”四扇屏门,存留的多处遗迹、遗
物,与曹寅、曹雪芹有关。据雍正七年(1729年)《刑部移会》中记
载,江宁织造隋赫德曾将抄没曹家的“京城崇文门外蒜市口地方房十
七间半、家仆三对,给与曹寅之妻孀妇度命”。曹雪芹从南京回到北
京后,就是在这个老宅里,开始了“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人
生旅程。北京市正在扩建的广安大街,使曹雪芹故居遗址面临灭顶之
灾。曹雪芹在中国和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众所周知;拓宽一条道路,
与为人类和子孙后代保存一个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孰轻孰重,应当
不难认识。然而,尽管周汝昌、冯其庸等国内最权威的红学家一致呼
吁保护,但有关部门仍以不是文物为由,决定将其拆除,仅保留一古
井,并立碑纪念。这一刚发现不久、目前唯一有史可查、有图可考的
曹雪芹故居遗址即将毁于一旦,造成无法挽回的巨大损失。

  作为历史悠久、人文荟萃的文化古都,目前北京市被列为保护单
位的名人故居,国家级的2处(宋庆龄、郭沫若故居)、市级的11处
(鲁迅、齐白石、梅兰芳等),而对外开放的总共只有6处,足令人汗
颜。然而,我们仍然在那么狂热地不断拆毁历史文化遗址。关于要求
保护22号院的专家意见,东城区文物局的一位副局长竟然狂妄地说:
“你们不用找那么多高级专家,我就是专家!我说它不是文物,它就
不是文物”!人们不禁要问:究竟谁在对古都文化的命运负责?北京
市最重要的特色、最核心的价值究竟是什么?我们为什么一边不惜巨
资买回当年被英法联军掠夺的流失文物,同时又在继续拆毁所剩无多
的历史文物?如果把北京改造成一座几乎没有历史文化景观、历史建
筑特色的新兴商业城和开发区,把北京变成东京、香港、马尼拉、或
者所谓的曼哈顿,那真的是我们的理想吗?时至今日,北京市有些人
仍然只知地皮价格不知文物价值,更遑论文化的价值。对于那种以为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就是现代化的畸形认识,有一位学人这样比喻:
一个身材高大、满面红光、衣衫鲜亮的文盲,能算是一个现代人吗?

    保卫文化的北京

  应当看到,事情正在发生变化。毕竟,火烧圆明园、“造反有理”
的时代已经过去,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违背民意、毁坏历史的倒行
逆施再也不能那么理直气壮、肆无忌惮。就像定海人民将毁坏定海古
城的人推上被告席一样,拆毁22号院的东城区文物局、房管局成为被
告是一个重要的信号:所有那些仰仗手中的权力,摧残祸害文化遗产
的人,是民族文化的罪人,他们终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与此同时,许多地方政府顺应文明进步的潮流,加入了保护历史
的行列。在作家、市民的紧急干预下,天津市政府从善如流,收回成
命,使天津市古老的商业街估衣街得以保护下来。杭州市政府对传统
文化街区河坊街和“四拐角”从以改造为主转为以保护为主,进而提
出原汁原味抢救现有历史地段,原样恢复部份著名历史建筑,围绕西
湖加快申报世界自然和文化双重遗产,迎来了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的春
天。对比之下,北京市难道不应该痛下决心,改弦易辙,重塑“首善
之区”的形像?

  近年来,包括吴良镛、张开济、罗哲文、单士元、郑孝燮、谢辰
生等一批著名建筑学家、文物专家多次上书、呼吁,提出解决北京城
市建设与文物保护这一矛盾的思路,要求尽可能多地保留北京城的历
史风貌、文化遗迹;要求严格按照规划控制城市中心区的建筑高度、
密度和容积率;要求放慢旧城区开发的速度,为文物的鉴别、保护留
下必要的时间,等等。这些都是对历史负责、具有科学精神和远见卓
识的金玉良言。无论是粤东新馆、曹雪芹故居遗址,还是美术馆后街
22号院,许多权威的专家学者都一再呼吁保护。然而,这些国家级专
家学者的意见几乎总是如耳边风,房地产商的利益、地方官员的“政
绩”超过了民族的长远利益。在北京城市建设和规划、文化遗产保护
这一领域,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历史的态度似乎至今也没有真
正树立,是十分发人深省的。

  在保护历史文化名城的事业中,北京市具有特殊的重要意义和强
烈的示范作用;同时,北京的发展与保护,必须有新思路,大智慧,
特别需要高度尊重知识和知识分子,实现决策的科学化和民主化。近
年来,国内外许多专家、学者提出了许多具有战略性和建设性的意见,
理应成为北京市今后规划、建设和保护的重要指导原则,并为广大群
众知晓。这些意见和建议包括:

  ──尽快制定《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法》,依法保护这些人类文明
的共同遗产。将保护北京古都文化置于与经济建设同样重要的中心位
置,当前的经济建设、房地产开发绝不能以牺牲历史文化遗产为代价。
独特的历史文化是北京创建国际性城市的最基本的价值和条件。北京
旧城是唯一完整地在地面上留存至今的中国古代都城,是“中国古代
都城建设最后的结晶”、“世界都市规划的无比杰作”,虽已遭到一
定破坏,但仍值得进行积极的保护。

  ──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的核心是对北京旧城的“整体保护”:
保护旧城的基本格局、中轴线、成片历史街区和胡同、四合院。重新
修订《北京城市规划》、《北京市区中心地区控制性详细规划》,扩
大旧城内“历史文化保护区”的面积。正如专家指出的,二环路以内
的旧城区即便全部保护下来,也仅占规划市区面积1050平方公里的5.
9%,与世界上许多历史文化名城不可相比。令人欣慰的是,目前已确
定的25片历史文化保护区,保护面积已由原先占旧城区面积的9%扩大
为34%。但应具体落实,妥善规划、保护,探索建立新的机制,并根
据实际情况确定一些永远不允许进行商业开发的地段。

  ──历史文化名城的规划和旧城区的改建应推行吴良镛教授倡导
的“有机更新”模式,改变“大拆大建”、“剃光头”式的做法,遵
循循序渐进、审慎更新、居民参与、社区发展等原则,建立适应城市
土地开发管理的新机制。所谓旧城居住区“有机更新”的新模式是指:
质量较好、有文物价值的予以保留;部份完好的加以修缮;已破败者
拆除更新,不搞“一刀切”;居住区道路保留胡同式街坊体系;新建
住宅与四合院形式相协调。这一探索已经在北京市南锣鼓巷地区、国
子监地区、白塔寺街区等的规划、整治中取得了积极的成效。

  ──本着“京津冀区域整体协调发展”的新构想,在京津冀大经
济区的范围内合理规划北京市未来的发展,疏散、迁移部份城市功能,
调整产业结构和布局,从而有效地保护北京旧城。对旧城的过度开发、
城市功能的过度集中,是造成北京市严重的交通拥堵和空气污染的基
本原因。应根本改变延续了五十年的“以旧城为中心”、“大规模改
造旧城”的开发思路,大幅度削减在旧城区的开发建设强度,促进城
市功能向外疏散,在三环路、四环路建设新的城市中心,从而缓解老
城区的交通、居住、污染压力,走出发展与保护尖锐冲突的困境。

  

  北京的命运仍然掌握在我们手中,取决于我们这一代人的智慧、
勇气和良知。毕竟,中国只有一个北京,世界只有一个北京。正如一
位旅法女作家说的:我希望一百年后每一个炎黄子孙都可以对别人说:
我们是一个有文化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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