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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居”轶话

2002-12-1 11:00| 发布者: 佚名

“四海居”轶话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一日,“四海居”又开业了。

  “四海居”是四十多年前北平南西门里,牛街往南唯一的小饭馆儿。当年南西门那条街,比兔子尾巴长点有限。一个洋线店,一个棺材铺,一个自帮配底的绱鞋铺,一个卖缰绳皮条的鞍具店,最体面的就是这“四海居”。“四海居”有三间门面,土坯灰顶,门前搭了个凉棚;凉棚上悬着个结了红布条的笊篱;棚下土坯砌成,抹了青灰的案子上,摆着带(左“饣”右“各”,le)炸的棒子面贴饼子,(左“饣”右“各”,lele)床子。夏天有大盆的熬茄子,柿子茭。冬天挪到屋里做生意,卖的是羊尾巴油麻豆腐,红白豆腐酸辣汤,斤饼斤面,南路烧酒。附近除去几个菜园子和义地,没多少居民,主要招徕做车行的生意的人。这里不走轿车、大鞍车,即使到了骆驼祥子们掌握城内交通命脉的年月,这附近没见到洋车的也大有人在。这里专走花车和粪车。南西门外不远是草桥,那里的人从明朝以来就靠种花为业。春天出迎春、碧桃;夏天卖芭兰、晚香玉;秋天菊花品种齐全;冬天的腊梅、水仙誉满京华。他们一早把车装满鲜花,赶进城里供给宫内府里,官商大户。剩下零星小盆,卖给佃民百姓。种花要施肥,花农又和南城的粪霸做买卖,下午把成车的大粪拉回去,花车和粪车虽来自一地方,但是两套人马。两套人马进城出城都在南西门打尖,顺便捎点针头线脑。“四海居”不愁没买卖。

  “四海居”掌柜何明义只有二十多岁,年轻飒利,孤身一人,收了个徒弟姓刘,叫墩子,习惯上都叫他“小力笨”。小力笨祖上有过钱,全叫他爹吃喝嫖抽败光了。上过几年学,又从他爹那里学了些不安份的念头,本想找个什巧宗发财的,可他爹抽白面冻死街头,娘走了道,他只好由人保荐给何掌柜来当小徒弟。抱着骑马找马的打算,并不想长久地干下去,所以干活、学艺都应付差事。他总羡慕梅兰芳、马连良,认为穷人要发家,唱戏是条抄道儿。南西门靠近陶然亭,常有早上遛弯、喊嗓的艺人和练功的武行师傅到“四海居”歇腿。小力笨伺候这批人最热心,总想揪住条龙尾巴也能跟上天去。人家一来他就凑过去聊个没完,把别的主顾撂下不问。何掌柜为这打过他两嘴巴,可这个背地方招徒弟不易,把小力笨撵走,一个人又招呼不过来,只好忍气将就。

  一九四四年,何掌柜上广安门外小井去趸菜,从此没了踪影。头两天墩子还不在意,认为掌柜不定上那个老乡家喝酒误在那里了,乐得落个轻闲自在。到四五天头上,还不见影,他慌了神了。连吆呼声里都带上了哭味:“新出锅的咧,大饼子哎、哎……”正好几个熟识的艺人和武行教师又来喝茶,他就跟他们要主意。有人叫他上牛街巡警阁子去报告,也有人说:“那批狗子都是吃爹喝爹不谢爹的主儿。这几天日本兵正到处戒严抓劳工。何掌柜要真给抓了劳工,巡警们趁机会就把‘四海居’这点生财、房产全捞了去,临了还不定找个什么名义把你小力笨收监灭口。你先支撑着,听听准信再说。”

  又过了小半年,何掌柜还没消息。小力笨把能卖钱的东西卖给左近几家邻居,空房子门外加了把锁,钥匙交给棺材铺于师傅,自己到戏园子去找熟识的武行师傅们求帮。

  武行师傅们见他既可怜,又伶俐,把他荐给一个小戏园子打杂:烧水锅,贴海报,早晨免费带他练功。碰上戏班缺人时,唱打狗劝夫缺条狗形,牧羊圈少个羊形,就叫他披上青袍演一出不露脸不出声的角色。后来来了个话剧团,演《陈查礼大破黑猫盗》,到要紧的时候,陈查礼朝空中打一枪,有强盗应声从半空中摔下来。那时在这种剧团里混的人,多半为了混饭吃,谁也不肯挨这一摔。排戏时剧团就出价,摔一回一碗三鲜面,说了半天没人应。当时小力笨正在台上扫地,听后台说笑得厉害,凑来看热闹,便半玩笑地说:“你要再加两包子,我给你来一下。”那导演说:“走走走,你没地方要棺材本去了。”小力笨一笑也就走开了。走开之后,戏园一个茶房多了句话:“你别小看他,他还真行,大戏班在这儿唱,羊、狗全来过,再过几天就许能来虎形了,他练过功。”导演一听,又追上去找他。从此除了烧开水,贴戏报,一天两场地摔两下,挣四个包子两碗面。

  这个话剧团在这戏园演了半个月,小力笨摔了三十多脚。导演看这孩子还机灵,要价也便宜,换个地方还不一定能找个愿意挨摔的临时工,临走就问他愿不愿意一块走。小力笨摔了半个月,看出话剧一点门道:这玩艺不用像唱大戏那样苦练基本功,也没有旧戏班的规矩严。一些穿西装烫飞机头的少爷、小姐认为这是文明的现代艺术,不看这个就透着不摩登,捧这些洋戏子的劲头不比布店掌柜钱庄东家捧杨菊芬、吴素秋劲头小,每场演完总有人围着明星们签字。可小力笨不能饿着肚子为艺术献身,也不能没个发展远景,就跟导演提了两个条件:一是跟他们出去唱话剧,少了贴海报、烧水锅的收入,至少得再加一碗面钱;二是以后得慢慢让他学两出戏,给点张嘴的话干干,不能总摔脚。导演琢磨了一下,答应给增加一碗面钱,可是他得兼当剧团的杂工。至于演说话的角色,那要看他艺术上有没有进步,目前还不行。他认为目前小力笨还不具备这个条件。小力笨问:“我哪点不够条件?”导演说:“你这一口北京话就不行。话剧这玩艺儿从上海兴起的,要讲上海腔的舞台话,吃饭得说‘刺放’,好了好了得说成‘奥啦奥啦’,你行吗?得慢慢学着点。”

  小力笨应下随团演出,便辞了戏园子的杂差。那导演又叫小力笨换一身行头,说这样破衣烂衫有失艺术团体的体面。小力笨没衣服可换,导演从演出服装里找出一件旧西服裤,一件夏威夷衬衫租给他,一天扣他两个包子钱。

  从此,小力笨成了话剧艺员,跑起码头来了。

  日本投降的第二年,棺材铺的于师傅正点灯熬油给“暂编第三军”赶着打火匣子。外边喊了声:“于师傅还住这儿吗?”推门进来一个三十多岁,满脸尘土的瘦高个儿。后边跟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于师傅看着这瘦高个有点眼熟,正猜想是那一路的朋友,那人把嘴一咧,露出一口白牙,说:“老玉(于)伙计,你不敢印(认)我了?我是‘四海居’何明义呀!”

  于师傅两手一拍屁股,骂道:“这个孙子,你还没死,又活着回来了?”

  何明义说:“死了一回,到了阴曹地府,阎王问我在阳世三间可还有没了的账目?我说棺材铺于老大还吃了我一碗烂肉面,没给钱,他叫我回来讨债来了。”

  这时间于家内掌柜尖着嗓子叫了声:“我的天!”就钻出了门。这屋里两人说说笑儿,洋线铺、绱鞋铺的老邻居就全赶了来,这个一声那个一句问何掌柜好。一阵北京土音,把何掌柜忘了三年的旧习惯又想了起来,马上抖抖袖子,先打个千,又作了揖说:“托福托福,人不该死总有救,日本鬼子抓我上东北,开了一年多矿,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卖了两年煎饼。他们一投降,我就往回奔。就这路上忒难走了。从鞍山到北平走了半年。”

  大家问:“这个小学生是谁?”

  “小学生?这是个小丫头。晴雪!认识认识邻居,往后还靠大伙多照应。”

  那孩子把头上扎的洋肚子手巾扯下来,这才看出是个又白又腼腆的小姑娘。小姑娘鞠了个躬,就躲到何掌柜身后去了。

  人们问那小姑娘话,小姑娘只是低头,不吭一声。人们见她害羞,也就不再问下去。何掌柜问大家这两年生意怎样?绱鞋铺掌柜指着于师傅说:“别人都混不下去,就是他的生意好!兵荒马乱,水旱蝗灾,老天爷往回收人呢。”于师傅说:“别听他说的。人活着连鞋穿不起,死了还用寿材吗?这都是给中央军打的。他们出去剿回共,就得打个几百,几家寿材铺都打夜作。料是他们自己砍的马路上的道树,手工钱又打对折。别的买卖还能赔本赚吆喝,我这买卖压根不兴吆喝着卖,只落个赔本!”

  说笑一阵,人们跟何掌柜道过乏,就散了。内掌柜把姑娘招呼到自己炕上睡。于师傅抱了两张草帘了铺在刨好的板上,和何掌柜两人又黑灯影里说了一会话。于师傅告诉何掌柜,房子他存着木材,所以看管的挺好,没坍没漏。只是生财家具全叫小力笨变卖了。应当找小力笨去追回。何掌柜说:“我这命都是捡来的,还要那点钱干什么?先跟左邻右舍借几样家伙,开起张来总有口窝头吃。”

  第二天于师傅停了一天工,把房子给何掌柜腾出来,又收拾了一下门窗。何掌柜找绱鞋铺借来口锅,从洋线铺找了把废刀,自己磨快。于师傅又资助他一副案板一条擀面杖。还欠缺的东西,何掌柜到广安胡同破烂市寻摸齐全。买了粮,备下菜,不到十天就重新开张了。临到开市这天,何掌柜才发现原来门上悬的旧匾也让小力笨当劈材卖了。只好叫于师傅再刨块木板,拿着到洋线铺去求人写。洋钱铺掌柜的戴上花镜,蘸饱了笔,举了半天又放下了,为难地说:“我这笔买卖字、画上苏州码儿还罢了,写成正楷挂出去,那不散德兴吗?不行,您另请高明吧!”

  何掌柜说:“哎哟,我的老掌柜,在这右安门里外,就您是个圣人了!我马上就点鞭开张了,还找谁去?”

  “不行!”洋线铺掌柜把笔举起又放了下来,“还没写呢,我这手就哆嗦了。”

  晴雪在一边看了笑起来,问道:“哥哥,要写什么字,这么难?”

  洋线铺掌柜说:“他的老字号叫‘四海居’”。说着就撕了张草纸,写下三个小字,又说:“你看,这‘四’字最难写的了!”

  晴雪仔细看看,便拿起笔来,蘸了墨,拉过一张草纸,试着一笔一划,恭恭正正的写了起来。字写得不好,可是还方正,刚写完“四”字,洋线铺掌柜就大叫了一声:“高哇!有两下子。”写完“海”字,何掌柜嘴角就挨着耳朵垂了,一个劲地说:“你瞧瞧,你瞧瞧,咱‘四海居’有人!”说是说,但晴雪这字离能挂还差着火候,最后还是洋线铺掌柜把它写成的。

  “四海居”新来的徒弟小姑娘会写字,这新闻当天就传遍了南西门大街,以后几家邻居有一搭没一搭地就常来“四海居”转转。看了些天,只见这姑娘擦桌子,扫地,和面,烧火,样样活都不用何掌柜支使!比起当年那个小力笨真是一反一正。就一样赶不上小力笨:姑娘不爱说话,十天半月听不见她说句什么。

  人们怀疑何掌柜救人危难是假,捡个不要工钱的伙计是真。这事传到了巡警阁子,巡警以查户口为名,盘问这姑娘来历。姑娘还是问什么都不吭声,只在巡警逼问她是否自愿跟何掌柜来的时她点点头,问她何掌柜是否强迫她为他干活时她摇摇头。何明义是场面上人,马上一人给端来一碗热汤面,每碗底下垫上一叠金圆券。两个巡警才拨开一脸疑云,为姑娘上了户口,问何掌柜她叫什么?何明义说:“晴雪”。巡警也不再问,便写下何晴雪三个字,关系写作“堂妹”。

  从这以后,就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到“四海居”来闲泡;有要碗面光看不吃的;有只喝茶不吃饭;有人问何掌柜愿不愿意叫姑娘去学戏,业师出二十袋面两匹布,三年效力,再以后挣了戏份归姑娘自己;有人来作媒,说给国民党汽车营长,给何明义挂个司务长的名字,干领饷不到差。何明义虽然一一都谢绝了,可心里就吊上了块石头,成天在小心防范中过日子。姑娘也害怕,从此只在灶上操劳,再不出面招待顾客。幸好不多久北平就和平解放了,两个人才舒了口长气。何掌柜出去趸货敢叫姑娘一个人看摊了,姑娘也敢在大太阳底下露脸了。

  北平解放以前,棺材铺的于师傅看到晴雪太招风,暗地里和何明义聊过一回天。

  “我说何掌柜,咱们都是本份人,我说句不见外的话,这兵荒马乱的,有闺女的人家还忙着说个人家把闺女打发出去呢,你招这么个孩子来,闺女不像闺女,妹子不算妹子。张飞剃胡子,你唱的是哪一出呢?”

  何明义说:“我唱的舍命全交。”

  于师傅说:“你跟这丫头的家里到底是怎么个交情?”

  “他爸爸是个大夫,我在劳工营里得了一场病,差点扔进万人坑里去,人家把我救活了。”

  于师傅“(左“口”右“欧”,ou)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又说:“既这么着,我给你出个主意,你趁早成个家,有了内掌柜的,你俩就不再是孤男寡女,懂了吗?现在不好,慢慢她大了,北平这地方舌头板子压死人,叫你好心挨一身屎汤子,你多窝囊?再说,这孩子长的水葱似的,也难免给你招惹是非;现在不是已经有人来问行情出价钱了吗?来者不善。你要成了家,由内掌柜照料她,外人也就不敢来找便宜。”

  何明义说:“您说的是。可是几年以前您就给我提过亲,我要成家那时候不成了吗,干嘛非等到今天,多了口吃饭的了倒去成家?”

  “说的是呢!可你现在成家也不晚呀,你不才三十来岁吗?”

  “没什么新鲜的。我穷,养不活家口。”

  “现在你不是养了一口吗?人家也没白吃你的!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呀!”

  “等我日子混好了再说。”

  “我打学手艺起,混了有三十年了,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咱们这样的到什么份上算混好?”

  “有日子”。何明义作了眼色,诡秘地说:“我在鞍山的时候,赶上老八在那儿治理了几个月,那叫官清民顺,公买公卖,不打人不骂人。对咱们凭劳力吃饭,小本经营的人格外的抬举。后来中央来了,我又混不住了,这才回来。一路上经过八路的地区,管吃管住发盘缠,还叫我到北平告诉人们别信国民党的宣传,能抗捐就抗捐,能欠税就欠税,等着北平解放。”

  于师傅说:“国民党的宣传早没人信了,可八路也不是三天两后晌能来,你就这么熬着打光棍?”

  何明义说:“快了,您没见中央军在这右安门外挖战壕了吗?那儿一挖战壕,离八路来就不远了。”

  于师傅笑着点点头。

  何明义又说:“不过您刚才劝我的话,也实在不能马虎,天天有人来打丫头的主意,弄得我连生意也做不好。我想求您跟大妈说说,晚上让她跟奶奶作伴去。”

  于师傅有个老妈,今年七十二了,腿脚硬朗,精神麻利,可就有点特别脾气:爱清静怕麻烦,看不上儿媳妇。她在棺材铺后院起了个小房,分灶另过。房里搭着两张铺,有一张是于师傅的姑娘未出阁时睡的。一家人中奶奶只和这个孙女投缘。两年前孙女嫁出去了。老太太还不让拆这铺,说预备她归家时再住。去年这个孙女自己生了孩子,没空住娘家了,这铺一直空着。

  于师傅听说何明义要让晴雪姑娘和老奶奶同住,打心里赞成,可他不敢替老太太拿主意,便说:“我瞧她那天高兴,跟老太太商量商量,她那脾气你也知道……”

  这天何明义正打烊封火,晴雪在屋里归置家伙,老太太手里拎着二两羊肉从北边过来。何掌柜看见,连忙站起身,说:“大妈硬朗,买羊肉去了?这么大岁数了,跑趟牛街还不当事,您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呀!”

  老太太立住脚,说:“晴雪呢?”

  晴雪在里屋应了一声,忙出来冲老奶奶鞠了个躬,说:“奶奶,坐下歇歇。”

  老太太问:“你哥不是说让你跟我作伴去吗?他怎么又改了主意了?嫌我老婆子脏?嫌我老婆子穷?怕我把姑娘带累的奸懒馋滑传老婆舌头?”

  “哟,大妈,敢情您是气恨我哪?”何掌柜一边赔笑,一边打躬,“我这等您的信儿等不来,都快急转筋了。我还想八成是晴雪没这份福气,担不起您老管教。这南西门里外八里,谁不知道大妈麻利,大妈痛快,大妈手巧,大妈嘴稳。狗熊他二姨经大妈您一调理,也变成俊丫头,巧媳妇,担财担事的女豪杰!”

  “你甭跟我耍贫嘴!孩子跟着我,反正不致于委屈成这个样儿!瞧这裤褂鞋袜,你把孩子打扮成康小八了。丫头别管他的闲事了,跟大妈吃炮羊肉去!”

  原来老太太看着晴雪长得秀气,干活勤劳,不爱多说话,心里早喜欢上了。于师傅跟她说打算让晴雪来作伴,她当时并没答应,她清静惯了,怕添个人麻烦。可从孙女嫁出去以后,一到晚上空得慌,也惹她心里烦躁。琢磨几天,她决心让姑娘先搬来试试,不行再赶她走。她想好了并没对他儿子说,今儿格这么一数落,就既通知了何明义,也择清了自己的责任。

  晴雪住进去没几天,老太太就打下叫她长住的主意了。这姑娘不光文静,手勤,有眼力见儿,最难得的是她认字。老太太打年轻就爱听说书。老了,出不去了,就弄了几本小说让孙女念给她听。打孙女一走,就绝了这门艺术享受。晴雪进来时,打扫房子捡到一本“安东诚文信书局”出版的《绣像全图大字足本十二寡妇征西》。她打开看看,觉得半懂不懂又很有趣。老太太看她瞧得出神,便拍了下大腿,说:“哟,我忘了,你会写匾就会认字了。你别念哑巴书,念出来让我也听听。”晴雪脸一红,说:“有的字我认识,可念不出来。”老太太说:“你念不出来我教给你。别看我不认字,这书我可听熟了,哪一段说什么我全门儿清。你念个头儿我就知道下边是怎么回事,念吧!”

  晴雪天天给奶奶念书,把扔荒的文化教养又恢复了一些,并且长了挺大学问。最难得的是在老奶奶纠正下,改掉了她的怪里怪气的口音,练说一口嘣响溜脆的北京话。

  老奶奶由喜欢到疼爱,不断地指点晴雪拆褂子,改裤子,教她学针线。没几个月,何明义替她从估衣铺买来的几件衣裳全翻改过来,这才变成个地地道道、干干净净的北京小妞儿了。

  北平和平解放了。于师傅收拾了棺材铺,参加建筑公司当了模板工人。又过了一年多,北京开始了大建设。“四海居”一带列入第一批改建地区。这里要盖建工局的宿舍楼。

  于师傅好说。自己就是建筑公司职工,把旧房子交出去,等公家分一套公房住就完了。旧房子评价多少,并不计较。小洋线铺就麻烦了。人家是营业铺面,占了房没地方做买卖。洋线铺掌柜只摇头,不说话。内掌柜是个泼妇,三句话不合适就撒泼打滚,连哭带叫。谈来谈去,给他挑了几个地方搬迁,多花了几倍的房价,弄得工作人员精疲力尽才算办成。轮到“四海居”时,建工局多了点心眼,决定先请于师傅这个老邻居来,请教他动员工作怎么做。

  于师傅说:“他也是门面房,不先给他找好出路也是没法动员。”

  让他往哪儿搬?建工局原先有几个方案,便一件件往外抖落:“让他搬到牛街南口怎么样?”于师傅说:“那是回民自治街边上,去个做大教生意的,出了人命怎么办?”“搬到珠巢街南口?”于师傅说:“一出门就是坟地,过了坟地是监狱,他的贴饼子熬土豆卖给谁吃?”“南半截胡同怎么样?”于师傅说:“门前有南来顺馅饼饺子。”建工局的干部笑了:“你这口气好像‘四海居’有你的股份。”于师傅说:“有个人情份,我跟何掌柜有通家之好。我说的话何掌柜不能驳我,所以不负责的话我也不敢说。”干部问:“你说怎么办好?”

  于师傅说:“咱们现在不是还招工吗?招木匠、瓦匠,招伙(左“亻”右“夫”,fu)不招呢?”

  这一句话提醒了人们。就有人提议:如果何明义让房,可以招他来工地当饮事员。

  于师傅说:“真叫他来参加工作,我也还得费几句口舌去说服他。不过你们放心,这人要真来了,我保证是个好手。他算什么成份我不知道。若论资本,他可没我当时打棺材的资本多。我一口好棺材能换他全部家当。只要合政策,我就去说服。”

  负责这事的人就打了报告给局领导。那时刚建国,还没兴起划圈的办法,领导人在报告上写了一个字:“要!”

  于师傅得到大令,就去找何明义。

  这些天南西门小街上人心惶惶,谁也没心思做生意。洋线铺搬到城外关厢去了,绱鞋铺掌柜的儿子在长辛店铁路大厂做工人,把老夫妻接走享清福去了。何明义早早打了烊,和晴雪数着毛票零钱说闲话。

  何明义说:“现在公家要用这地方,按洋线铺的例子,公家照顾的挺周到,可是我打算换个地方,就把饭馆收了,挑担卖青菜去,那样就不用你再忙活了。你复习一下功课,接着上学好不好?”

  晴雪摇摇头,说:“为什么不开饭馆了?现在解放了,生意好做了,应该努力干哪。”

  何明义说:“我不能这么耽误你一辈子。”

  晴雪说:“我心甘情愿,您不开饭馆了,我就在家伺候您。”

  何明义说:“我又不七老八十,怎么让你伺候?要不找人给你说个媒,出嫁吧!”

  “您嫌我了吗?”晴雪站起身来,两眼不安地闪动着,“我做错事了吗?”

  何明义说:“你说到哪儿去了?这些年还是你帮助我的份多。”

  “不不不!我的命是归您所有的。您别赶我走!我为您干什么也心甘情愿。”

  何明义说:“你都十八了,怎么还说孩子话?”

  “我是真话。佛爷听得见,我一辈子要报您的恩也报不完,您留着我吧。”说着晴雪就擦眼泪。何明义赶紧劝她说:“小心别人看见。晴雪,要图你报答,我就是个小人了。我这辈子也被人救过,现在我想报答也找不着人家。你爸爸救我的时候,我是叫人扔到万人坑里的活死人。他图我什么呢?况且……”

  刚说到这儿,有人敲门。何明义使个眼色,晴雪立刻躲进了里屋。何明义开开门,见是于师傅,这才把心放下。

  于师傅一进门,手指着何明义的鼻子,问:“你说,怎么谢我吧?”

  何明义忙问:“什么事要谢您?”

  于师傅说:“我给你找了一个好去处。”

  何明义又问:“怎么回事?”

  于师傅说:“公家收了这房子,你打算怎么办?”

  何明义说:“还是做买卖呗,无非换个地方。”

  于师傅说:“以前咱不明事理,雇个伙计,收个徒弟,情有可原。以后,这事还能干吗?这可叫剥削!”

  何明义说:“从小力笨走,我可没再雇人。在东北我学过八路军的政策。所以回北京之后,我没追着小力笨叫他还我卖家具的钱,我只当补给他两年的工钱了。这剥削的名义咱沾不上。”

  于师傅说:“以后呢?你不能拖累晴雪一辈子,她还年轻,得奔奔前途。要开饭馆,又不是你一个人能忙活的。”

  何明义说:“这我想好了,搬家以后我挑担卖菜去,让她上学,再不,给她找个婆家……”

  正说着,里屋就传出来哭声。于师傅问:“谁?晴雪吗?怎么啦?”

  何明义刚要解释,晴雪从屋里冲了出来,鬓发散乱,满面泪痕,到于师傅面前跪下就磕头。于师傅慌忙说:“这是从哪说起,这是怎么回事?”

  “于大爷,我没别的亲人。除去我哥就是您了。现在解放了,人人都高高兴兴,你们别再把我往苦里推。我哥要赶我,我还指望您帮我说情呢,您可不能再出馊主意。”

  于师傅笑了起来:“你在里屋听见我出什么馊主意了?”

  晴雪说:“您说叫他别拖累我一辈子,叫我自个奔个前途。我不要别的前途,我这辈子就是伺候我哥,照应我哥,除去这儿我哪儿都不去!”

  于师傅笑道:“好,你的心思我知道,你放心。我就当个保人,这一辈子让你照顾何掌柜一辈子,你起来吧。”

  晴雪又磕了个头,说:“以后我就靠您保住我了。”这才起来。

  于师傅说:“解放两三年了,你们光守着这个小买卖,世界大事一点也不知道。何掌柜,我告诉你,现在咱们可要建设社会主义了!什么是社会主义?种地的要成立集体农庄,做工的要当领导阶级,生意买卖以后就全是国家的买卖跟合作社。以后人人都要过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牛奶面包、像苏联电影里那样的日子了。买菜都上蔬菜公司。这社会主义的大道早晚要走。晚走不如早走,我比你们早走了两年,这好处可就大多了。”

  何明义说:“您说说怎么个好处?”

  于师傅说:“当了工人,就是国家的领导阶级,干活就是为革命了。你没见报上都称呼工人老大哥吗?世界上就两老大哥,外国的老大哥是苏联,中国的老大哥就是工人。体面不体面?为革命干活比为自己做小买卖强不强?”

  何明义说:“这道理我在东北也听干部讲过,不过他们讲的跟您这还有点不一样。再说第二条吧。”

  于师傅说:“一给公家干活,你就是甩手掌柜了。货源是宽是窄,行情见涨见落,都不用你操心,你就死心塌地干你的活。把活干好,干漂亮,到月头拿戳领钱。理发有理发票,洗澡有洗澡堂,半个月一场电影,一个月一回大戏,象棋扑克工会发,围裙手套公家给,参加学习还发一份书本铅笔,你说这叫什么日子?”

  何明义说:“这天下的好事不都落在头上了吗?”

  于师傅说:“要不怎么要革命呢?”

  何明义问:“就一点不如意处没有?”

  于师傅说:“也有两条:一是不像自己做生意那么自在,上边有人管着,下边有人比着,干活歇气儿都有准时候。当领导的也不是个个都好脾气,碰到脾气不好的训你几句你得听着。二是开会学习太多,不许打盹,还得发言,不发言人说你不进步,发错了人家又批评。”

  何明义说:“这头一条我不怕。咱干的就是受气的买卖,什么(通“克”)没挨过?管他当官的怎么训,反正八路军不兴打人骂人,这不算什么。就这第二条邪虎。我自己做买卖爱说什么说什么,不爱说话的时候我就闷着。没话找话说,这可太难为人了。”

   于师傅说:“其实呢,像你们这年轻人,学习学习还有好处。我不爱学习,还觉着一点不学习也不行呢!就拿今天来说,你左问右问,没把我问倒。这还是沾了学习的光。”

  三说两说,何明义接受了于师傅的建议,当机立断:“明儿我就摘‘四海居’的招牌,跟你上工去。”

  于师傅说:“别忙,真要去,还得办些手续。这叫参加革命,不是到私人买卖家吃劳金。我先回家吃饭,晚上再来跟你细说。”

  何明义说:“我是开饭馆的,您为我办事,倒回家去吃饭,成心骂我怎么着?”

  他也不等于师傅同意,就到后灶上挑火做饭。

  屋里剩下晴雪一个人了,于师傅就问她:“何掌柜一上班,用不着你帮工了,你打算怎么办?”

  晴雪说:“我给他做家务。”

  于师傅说:“建筑工地不比工厂,盖一批房子搬一回家。离家远了,就要住工棚去,有多少家务给你做呢?”

  晴雪说:“那我给他看家。”

  于师傅说:“现在解放了,妇女都出来参加建设,你没见连我老伴都出去当临时工了吗?挣钱多少还在其次,要紧的是给国家做点贡献。你对何掌柜感恩不忘,这叫有良心。可你想想,光是何掌柜一个人对你有救助之恩吗?”

  晴雪说:“还有于奶奶跟你们一家。”

  于师傅摇头说:“那不值一谈。前几年你还小呢,就因为你,巡警大兵、流氓地痞三天两头上‘四海居’来找麻烦,要是不解放,你长到今天这岁数,何掌柜要保护你保护得了吗?”

  晴雪脸红了,把头摇了摇,低下去。

  于师傅说:“依我说,你闲下来,准备准备功课。现在各个部门都招人,各行各业的学习班也有的是,找合适的考它一个,自己有一技在身,既对国家有用处,自己也有了安身立命的路子。下班回家里住,挣钱交家里用,何掌柜看着比你围着他转更高兴。”

  晴雪低着头,说:“我害怕,怕一出去……”

  于师傅拦住她,说:“告诉你实话吧,你跟奶奶说了你的身世之后,奶奶第二天就告诉我了。”

  晴雪“啊”了一声,两眼惊慌的看着于师傅,嘴唇光哆嗦,说不出话来。

  于师傅说:“你别害怕。你想想这两年多以来,我坏过你的事吗?”

  晴雪摇摇头。

  于师傅说:“我就是看着你跟何掌柜都是好人,都是老实人,都是可怜人,我才把事放在心里,暗暗想法帮助你们。今天这步棋,我也想了两年了,现在才遇上机会,你放心,我叫你出去参加工作,准有把握对你没害处,现在也还是说说,你先琢磨着,真要找工作,怕也不是一两天的事。”

  晴雪深深点了点头,长吁了一口气。何掌柜吆呼晴雪摆桌子,晴雪冲于师傅使个眼色,跑进灶屋端菜去了。

  于师傅在何明义这儿吃过不止一次饭,知道他们的规矩。所以他和何明义对着脸喝酒、吃菜,晴雪站在一旁伺候,他并不介意,也不拉晴雪一块吃。他们吃完了,晴雪把桌子收拾干净,进灶屋自己去吃饭。于师傅就和何明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等晴雪吃完饭,于师傅这才说:“你先回去给你大妈送个信,说我在这边吃了,还有点事跟你哥商量叫他们别再等我。”

  晴雪给他们沏上壶酽茶,这才离去。

  何明义守他师父订的戒条,“卖酒人不自饮”,一向不动杯中物。今天想到以后自己就不卖酒了,心里既轻松又沉重,就开戒喝了两杯,这时满面通红,脑袋发晕。

  于师傅问道:“老何,咱们是好朋友不?”

  何明义说:“天地良心。”

  于师傅问:“咱们够交情不?”

  何明义说:“老佛爷在上。”

  于师傅:“那你有的事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何明义一下酒醒了一半,直勾勾的看着于师傅。

  于师傅说:“你别急,朋友之间,讲不讲没关系。我也不爱打听人家私事。现在你要参加革命工作,我可得告诉你,工人阶级可讲究对党对国忠诚老实。我们去年开展了个忠诚老实学习,谁都得把自己瞒人的事交待清楚,交待了组织上也不小看谁,倒是更信任些。”说着,于师傅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白纸来,铺在桌上,说:上工之前,得先填一张表,写清个人历史,社会关系。这表上可不许说瞎话。你能填不能填?”

  何明义有点急了:“我跟您认识这么多年,我偷过谁,抢过谁,有什么事瞒人的。”

  于师傅说:“晴雪的爹妈是什么人?跟你是什么个关系?晴雪怎么跟你上北京来的?你照实说过吗?”

  何明义像打得鼓鼓的轮胎,滋的一声撒了气,软绵绵地坐在椅上了。呆了半天,才说:“我是可怜这孩子,怕给她招灾!”

  于师傅说:“你是不是觉着中国就你一个好人?解放前你瞒着还算有理,现在是新中国了,人民政府怎么样你心中有数呵!你参加工作我是举荐人,可你家里怎么回事我说不清,我怎么向公家担保?”

  “其实,也没啥,我告诉您!”

  “晴雪的父母是什么人?”

  “是日本人!”

  晴雪的父亲叫小林幸次,是鹿儿岛人。父亲死得早,跟着哥哥忠一生活,哥哥是陆军部的参谋。幸次在中学时参加过世界语协会,受到些左翼思潮的进步影响。幸次受到了警务部门的注意,把情况告诉了他哥哥,为了断绝他和左派集团的联系,忠一命令他去满洲求学。他到大连考上了南满医大,毕业时已是“九一八”以后了,征召到关东军去当军医。关东军到开原剿共,和东北抗日联军作战中幸次受伤昏死过去。等他醒来,抗日联军把他俘虏了,交给卫生队。卫生队长叫人把他抬回了密林营地,放在一个桦木枝子搭的马架子中。幸次醒来后,发现受伤处用灰色的绑腿扎着。一个大汉端着一碗开水冲的鸡蛋羹正望着他。

  看了这环境,他自言说:“我到了什么地方?”

  那大汉欣喜地把碗送到他嘴边,说:“你昏了一整夜了,先喝了这碗鸡蛋羹再说话。”

  幸次说:“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大汉说:“你做了中国军队的俘虏。”

  幸次便闭上眼,把头扭过去,叹了一口气。叹完气他才觉得这大汉是在用日语跟他交谈,不由得惊奇起来,又睁开了眼,问道:“你是日本人吗?”

  “中国人。”大汉说,“你的上两班同学谷正仁。小林幸次先生。”

  幸次不记得有这么个同学,便狐疑地问:“你们抓到我想把我怎么样呢?”

  谷正仁说:“放你回去。”

  幸次说:“有个条件,先要我提供日军活动的情报是吧?”

  “我们不强迫。你随便。”

  “我什么也不会说。”

  谷正仁说:“我们也不想问,我就想叫你把这鸡蛋羹喝了。你怕有毒药,我可以先喝一口。不过,我们只有这两个鸡蛋,我喝了你就少一口,恐怕支持不到你往回走那么远。”

  “你别以为我胆小,毒药又怎么样?拿来我喝。”

  幸次把碗拿过去,一昂脖儿喝光了,问:“我可以走了吗?”

  谷正仁说:“不行。”

  幸次说:“审问吗?动刑吗?”

  谷正仁说:“让你看看我们的军队,你回去可以当情报报告你的上级。”

  谷正仁叫进两个人来,抬起用桦枝做的简陋的担架。

  这马架坐落在大森林的深处。树下散乱地坐着几个年轻的军人,有的在用钢盔煮什么,有的在整理一卷卷的灰布绑腿。大汉领着担架上的幸次走了几十步远,在一棵横倒的枯树后边,草地上什么也没铺,躺着几个伤号。有两个年轻军人在给他们上药。靠着枯木,坐着两个轻伤号;两人手捧着军帽,用手抓东西吃。

  谷正仁伸手也从军帽里抓了一把黑褐色的东西,递给幸次:“你不怕喝毒药,大该也不怕吃这个,试一下看。”

  幸次伸手捏了一点,又苦又涩。实在难下咽。但他闭上眼,使劲一吞,还是咽下去了。

  谷正仁又让担架抬到躺着的伤员旁,从一个年轻人手中要过上药的药罐。把药罐送到幸次面前说:“刚才那东西很难吃,如果加上这个,味道就好一点了,敢试试吗?”

   幸次带着敌意地把药罐抢过来说:“不就是外伤药吗!看来你确实是个大夫,知道什么东西可以入口,什么东西不可以入口,我吃给你看!”

  幸次喝了一口,咸得发苦。他立即辨出是盐水。他扔下罐子,说:“怎么样,戏弄够了吗?”

  大汉说:“你太无理了,不应该把罐子扔掉,糟踏了我的药!盐是我唯一的药!你没看见我的伤号空口吃树叶野草却不肯喝一口这盐水吗?”

  幸次有点恍惚了。

  “小林幸次军医!”谷正仁突然暴怒地喊道,“你回去告诉你的上级,我们中国人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跟你们作战!这样的军队你们能战胜吗?我们一直要把你们的脊梁骨扭断,赶出我们的国土,不信就走着瞧!我要你的情报?你们的话不值一个屁!滚!把他抬走,抬到他可以自己爬回去的地方!”

  担架走了几步。幸次要求停一停,他招手要那个谷正仁过来。谷正仁尽管怒气未消,还是过来了。幸次说:“请原谅,我是个军人,我只能执行命令,我个人与中国没仇!”

  “日本军队有什么权力在中国土地上执行命令?”谷正仁压了压火,用缓和一些的口气说,“幸次先生,你曾经是进步过的,你懂得什么叫侵略?走吧!”

  当担架抬到距一个镇子不远的地方,他叫抬他的人停了下来,并且要求他们把他身上缠的灰布绑腿冒险解了去。他看着那两人带着担架走远,才困难地往那镇子上爬……

  幸次军医失踪了一天一夜,被中国老百姓送回来了。关东军司令部把他关到监狱医院审查就医三个月,始终不相信他没有被俘,可又没有证据,让他提前复员了。但不准他回国,限令他到抚顺地区的开拓团去报到。他报到后,在抚顺城里开了个私人诊所,和开拓团的一个姑娘结了婚,不久生下了晴雪。晴雪七岁时,幸次的妻子染上流行病,几天就去世了。他带着晴雪过了不到两年,又娶了满铁的一个女职员由起美和子。

  由起美和子也是个孤儿出身的人,富有同情心,但是头脑简单。她和幸次相处得很好,因为她爱护晴雪。但在重大的事情上幸次不和她商量,嫌她目光短浅。

  一九四四年冬天,幸次到郊区一个开拓团的居留点去行医,回来时天晚了,他坐在一辆从中国农民那里租来的马车上。那个中国人不会说日本语,一路上只是不断的吸烟、咳嗽和吆喝马。路上静悄悄的,又黑又冷,幸次缩着肩膀坐在车上,觉着连五脏六腑都冻僵了。而同时许多单身日本人遭到报复杀害的故事纷杂的从他冻僵的心底冒了出来,使他有一种隐隐的恐怖。正在这时候,马车“吱”的一声,停止了。幸次疑惑地问:“什么干活?”

  马车(左“亻”右“夫”,fu)并不回答,走到路边去小解。

  他觉得自己也想小解了,便困难地从车上爬下来。

  收拾衣服后,为了消除那种恐怖感,他掏出一支烟,递给车(fu)一支。那车(fu)感谢着掏出了火柴,就在这一刹那,从右边山坡下,传来一声轻微的,可是清楚的呻吟声。马车(fu)不由得把手停住了,忙说:“别抽了,咱们走吧。这地方不素静。”

  幸次问:“这是什么地方?”

  车(fu)打个冷战,说:“平顶山。”

  幸次觉得一股冷气穿透了他的脊背。

  平顶山在一个矿坑不远处。日本军队在这儿制造过一次大屠杀惨案,把一个镇子上几千名男女老少全用机枪扫射死。然后埋上黄土,在上边铺了一条公路。从此山右侧的一条小沟就成了丢弃“特殊工”尸体的所在。在虎列拉流行的季节,这里一天能扔上百具尸体,泼上汽油烧毁。幸次亲眼看见过这场面。

  他爬上了车要走。这时呻吟声又来了,而且比上一次更清楚。幸次从药箱中摸索出手电筒,说:“来,我们看看去。我是医生,听到这种叫声不能掩耳而过。”便从车上又跳下来。

  车(fu)并不懂他的话,可从他的语气明白了意思。用绳子把马腿绊了一下,随他顺着声音摸索着往右山沟里寻去。转到右侧沟中,幸次打开电筒一照,尽管知道这里是“万人坑”,可仍然吓呆了。

  那时暴行还在继续,山沟里不仅抛弃着白骨,还丢弃着刚刚失去生命的人体。就在离尸体堆几十米远的地方,一个满身血污的人,间歇的发出了和死神争斗的声音。

  幸次走近那人,用手摸摸那人的胸口、鼻孔,又翻开眼皮拿手电照了一下瞳孔,忙对车夫说:“你的背着他,上车去,他活着。”

  幸次到午夜才赶回家。他叫开门,叫车(fu)把昏迷的人背进他的诊疗室。美和子和晴雪习惯地帮他拉开灯,弄好诊断台,拿来听诊器。病人放到台上,她们才看出是个中国人。

  幸次拉开抽屉,抓出几张钞票塞给车(fu),那车(fu)收下了。幸次把晴雪叫过来,说:“你替我翻译一下,告诉他,这件事不要说出去,救人要救到底。”

  车(fu)听了晴雪的翻译,把钱从腰里又掏出来,放在幸次的桌上,鞠一躬,说:“先生,我也是中国人!谢谢你,你是大大的朋友!”

  车(fu)走了。幸次并不理会美和子疑惧的脸色,招呼她拿药,拿注射器,拿暖水袋……

  半个钟头之后,病人长长地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看了看周围,先还冷漠,随后那眼神紧张起来,充满了敌意。

  病人无力地问:“你们是谁?这是哪儿?”

  幸次叫晴雪来翻译,说:“你别问我们是谁,我们也不问你是谁;你别问这是哪儿,我们也不问你从哪儿来的。好不好?”

  病人问:“那你到底要叫我干什么呢?”

  幸次说:“按我吩咐的接受治疗。”

  病人怀疑地说:“你们日本人……”

  幸次说:“就像中国有坏人一样,日本也有好人。”

  病人不再说什么,只好听天由命。

  这病人并没有什么太严重的病,只是因为疲劳过度,营养不良和重感冒发高烧,被劳工营的日本人怀疑是传染病,和其他确已病死了的人扔在一起,任他去冻死。

  幸次把他藏在后院,让他扮作雇来的工役,调养了个把月就脱险了。由起美和子从一开始就不赞成丈夫这种冒险行为,虽然不敢反对,可总是流露出厌烦和恐惧。看到病人已经没有危险。她就催促丈夫让病人离去。丈夫说:“救人要救到底,把他放出去,不出三天他就会被人认出来抓住。应当托一个满铁的人把他秘密送走。”美和子问:“送到哪里?”幸次说:“离开抚顺就行,当然越远越好。”美和子找来一个日本司机,姓藤田,说这病人是她家雇用的杂工,把良民证丢了,怕抓劳工,要离开抚顺,请他帮忙。藤田常找幸次看病,人也善良,答应把人藏在机车中带出去。

  相处一个多月,病人和大夫谈话都要通过晴雪当翻译。吃饭、喝水也是晴雪送来,病人与晴雪相处得就亲切起来。这天晚上,吃过饭后,大夫拿了几张钞票,一套旧衣服,喊晴雪一道来到了后院。

  病人有点奇怪,忙问:“有什么事吗?”

  幸次说:“你好了。我这儿并不安全,我不能再留你。今晚上我托人把你送出抚顺去。我没什么可送你。这一套旧协和服,你穿上便于在火车上掩人耳目,几十元钱,救你燃眉之急。”

  病人说:“中国人讲究有恩必报,你把名字告诉我,有一天我混好了决不忘你。”

  大夫说:“不必了!中国跟日本,咱们两国人恩恩仇仇的账麻烦得很,你我个人之间算什么?快走吧!”

  病人换上了衣服,由晴雪领着悄悄到车站外一个道岔上。晴雪把他交给了藤田。病人拉住晴雪的手,说:“小妹妹,我叫何明义,山东人,在北平做生意。告诉你爹,将来有一天我会报答他。”

  日本天皇在广播电台发布投降诏书之后的几天,伪满洲国陷入了无政府状态的大混乱。在东北一些地方,这混乱最先往往是日本侵略者自己豢养的特务、流氓起的头,随后伪满国军又接受国民党政府委令,以“维持治安”为名,把混乱推向高潮。至于普通的中国百姓,他们仇恨满腔,自发地找那些民愤极大、罪恶昭彰的异族统治者清算血泪账的事也是有的。但他们对普通的日本居民却是极为宽容恕道,甚至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同情。伪满军队到处以查户口为名抢劫。美和子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要幸次带着全家步行往安东方面走。幸次摇头,说那里也很混乱,不如等中国的正式军队到来,那时自会对日本人有个安排。他把晴雪头发给剃光了,换上一套硕大的男人衣服,美和子刚生下的小儿子勇男才八个月,离不开妈妈。美和子无法伪装成男人,只得往脸上涂些炉灰,成天蓬头垢面,尽量装得老丑一些。家里有些金银细软,她认为放在哪里都不合适,心想军人再野蛮也不致搜查抱孩子的女人的身体的,便卷在腰带中缠在身上。美和子忘记了这批“满洲国兵”是日本军官统带的。日本军官在扫荡时曾纵容他们的一切禽兽行为。有一天,伪军闯进幸次家,把幸次和晴雪关进后院,单独在前屋搜查美和子。伪军走后美和子抱着孩子来告诉幸次,缠在腰带上的财产全叫满洲国军抢走了。

  幸次浑身颤抖,抡起胳膊打了美和子一个嘴巴,把自己关进诊疗室再也没有出屋。

  天暗以后,晴雪不安的来敲他爸爸的门,问道:“爸爸,要吃饭吗?”

  幸次没好气地说:“你跟妈妈先吃吧,我吃不下。”

  晴雪说:“妈妈出去了,半天了还没回来。饭是我做的。”

  幸次这才急忙跑出来,前后院看了看,问晴雪说:“你妈没说上哪儿去?”

  晴雪说:“她说上高岛先生那儿去借一瓶酒,因为你生气了……”

  “糊涂女人,这时候还借什么酒!你快把她找回来!”

  高岛的杂货店与幸次的诊所隔着两条街。晴雪到那里天已全黑了。高岛先生说,小林太太并没有来过。晴雪急忙往回走,刚拐到主要马路上,从右边来了一群人,把她卷进了人流中。这是一群日本人。男的背着背囊,女的背着孩子,中间夹杂着被搀扶的老人,急急忙忙往辽河方向走。两边还不断传来催促声:“快走,快走。”晴雪好容易挤出人流,走到路的另一边,一个满洲国军官举起手枪,指着她喊道:“上哪儿去?”

  晴雪说:“我回家。”

  “混蛋,回到队伍中去!”旁边的大兵捣了她一枪托,把她推进了人流中。她踉跄了几步,险些没有跌倒。一个中年人扶住了她,那人说:“走吧,孩子,再出去他们会开枪的。这是报应,谁让我们喂这些狗的!天皇说了,我们要忍人所不能忍……”

  这队伍是从北方远处被驱赶到海滨城市去的。在路上露营了一夜,第二天到了沈阳。在沈阳车站每人发了几张煎饼,围在广场中等候火车。晴雪忽然在一群忙碌的铁路工人中发现了藤田。她找个机会,装作上厕所,一绕弯,冲进工人群里,抱住了藤田的胳膊,伪军只以为是一个小孩跟司机相识,也没过问。原来藤田还在开车。伪军要用火车,缺了司机不行。

  藤田问她怎么卷到这个队伍中来了?晴雪哭诉了经过。藤田说:“要赶快离开这队伍,难民营里的情况可怕得很,你是个姑娘……”

  晴雪说:“我跟着你吧。”

  藤田说:“不行!我天天都住在值勤室里,不能带人。”

  “你帮我回抚顺去吧!”

  “去抚顺不通车了,路上很危险,最好找个熟识的中国人家里躲一躲,老百姓心眼好,不像这些满洲国军。”

  “你有相好的中国朋友吗?”

  藤田拍了一下脑门,说:“喂,你记得在你家养病的那个人吗,就是我送出抚顺的何明义。”

  晴雪说:“记得,记得。”

  藤田说:“我在鞍山见到他了,他在卖煎饼。我的车一会儿就去鞍山,我把你藏在司机室带走。我知道他卖煎饼的地方。”

  何明义只能讲幸次是怎么救他的,藤田又怎么把晴雪送到他那儿去的,别的事他不清楚。

  他说完之后,于师傅问他:“就这么点事,你为什么不敢说?”

  何明义说:“以前说了怕晴雪受欺侮,我保护不了她。现在又怕别人疑心我跟日本人拉拉扯扯,失了中国人的骨气。”

  于师傅说:“我早知道这件事,我就没这些想法。”

  何明义问:“您怎么知道的?”

  于师傅说:“晴雪跟奶奶无话不谈,我能不知道?连你不知道的事我还知道点儿呢。”

   何明义问:“您把这事已经告诉工地的领导了?”

  于师傅说:“这是你的事,用得着我多嘴吗?我就劝你注意,对政府对公家不能隐瞒私情。”

  于师傅留下登记表,叫何明义明天填上,嘱咐他在个人历史栏里要把收养晴雪的事填明白,后天他领着何明义上工地报到去。

  何明义自己不会填表,要叫晴雪替他写,怕晴雪有顾忌,第二天晴雪来后,没提填表,先摆出个架式要和晴雪先谈心。岂不知昨晚于师傅回家已和晴雪谈过了。晴雪虽然极不愿意把她的身份公开,但相信于师傅决不会安心害她;也知道这层纸早晚非捅破不可,所以反倒比何明义还爽快。她说:“您不用细讲,于大爷全告诉我了。我就给您填吧。”

  表上许多项目,晴雪是知道的:“姓名”、“年龄”、“民族”,她问也不用问。“婚否”这一项,她认为也不必问。只写到籍贯、历史这些,她才问一句填一句。填好之后,她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何明义逐项点头,转过天来就拿这份表去建筑公司报到了。

  新工人报到,工地负责人照例都要亲自见见面,谈谈话。别的工地上,这事多半由工地主任来做。若是工程技术人员,则由主任工程师来做。这甲字工地有点例外,一律由支部书记齐大远来接待。倒不是齐大远揽权,他办这些事,是补工地主任尚可用的不足。尚主任虽然身兼施工工程师,可是他不认字,也不大会说整齐话。这人在旧社会一直干营造厂,是监工、把头出身。私营营造厂和国营建筑公司合并的时候,他正主持一个工地的施工。按着合并的某些规定,他顺水行舟就当了工地主任;并且由于团结旧技术人员的政策,正式评为工程师。

  齐大远就和尚可用两人一起接待了何明义。头一天于师傅已经先口头汇报过了,齐大远粗粗的看了那张表,便放在了一边,请尚主任谈谈工作。

  尚主任五十来岁,已秃了顶。他讲话前先用手摩挲一下头顶,然后说:“来了好好干,国家不亏待人,现在这工地,可不是以前起锅伙了,人家交多少钱得给人吃多少钱的东西,别想从伙食费里抠钱,亏了有国家顶着,挣了可不行。挣了工人闹意见,我可答复不了。”

  何明义说:“是,上头不是有班长吗,叫我怎么干我怎么干就是了。”

  尚主任说:“也别光听班长的!他是卖腌萝卜出身的,做菜什么也舍不得放,就舍得放盐,能把人咸死!他叫你多放盐,你可别听。”

  何明义忍住笑答应个是,觉得这主任挺没架子。

  尚主任说:“我没有说的了,让书记再谈吧。”

  齐大远告诉他工地上的制度,工作上的要求和各项待遇。说头三个月试用,按临时工发钱;过了三个月,按技术能力,工作表现再评等级。“四海居”的房子要拆,给他安排到工棚里暂住,以后大楼盖好,头一批就让他搬进去。并说明现在尚主任全家和他自己也住在临时工棚里,何明义来了都是邻居,以后有事可以随时交谈,问他这么做有什么意见。何明义说:“上边想的比我还周到,我有什么意见?要说工地的规矩,这比我小时候学徒宽多了,不算个事。我一定卖力气干。”

  齐大远说:“你妹妹的事,我们问了有关单位,人家作了详细回答。”

  何明义心捏紧了,身子往前一趋,瞪大眼睛,说:“是是,我听政府的。叫我怎样我怎样。”

  齐大远说:“她是中国生中国长的,从十几岁跟你一块生活,又跟日本没任何联系,我们看作是你的正式家庭成员,是中国孩子。”

  尚主任说:“她算中国人,明白不,不是外宾。”

  何明义说:“懂,咱求的就是这个啊!”

  齐大远说:“不过这孩子究竟还有点特殊,长大以后,因为这点血统关系,也许还要为中日友好多尽点力,咱们要多照顾点儿。以后你生活要有困难,尽管跟组织上提。有入学招工的事,咱们跟有关单位联系,尽量优先录用。眼下北京不少单位招学徒,你们商量一下,要愿意去,我们给联系。”

  何明义先听到,“这孩子究竟有点特殊”,心想:“完了,还是得受辖治。”等听说下文,高兴得心都要蹦出来了,连连说:“我谢谢,我谢谢。咱们政府就是好,我保证,这孩子不会没良心。”

  齐大远谈完,叫通讯员领何明义到工地、食堂去看看。

  通讯员领着他看完工地,便绕过一片脚手架,又来到个大工棚前。这个工棚,比右安门城楼子还大,顶上虽也挂了洋灰瓦,四面墙全是苇箔抹灰的。他们从中间一个门儿进去,就看见靠墙根放了十几张白木圆桌,两张又长又宽的长桌,几十条板凳。工棚东头有个戏台,西头是半截木栅栏,开着一个个小窗口,有点像前门西火车站卖票的票房子。通讯员告诉何明义,这里逢礼拜五晚上演电影,月初演一场戏,前不久鸿巧兰在这儿演的是《二兰记》,两千块钱一张票,工会出一千自己出一千。平常是食堂,建筑工人蹲着吃饭惯了,有桌子也没人用,所以不打桌子了。那一排窗口是卖饭口,工人凭饭票打饭,分甲乙丙三等。何明义问:“什么人吃甲等,什么人吃丙等?”通讯员说:“大工匠、工程师吃甲等;他们钱挣的多,买饭票不算细账。农村来的合同工、学徒工吃丙等。学徒工挣的少,吃不起好的。合同工吃的起可舍不得吃,想攒下钱回家盖房娶媳妇。书记、工长、二三级工吃乙等,他们舍得吃,可钱不富裕,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何明义问:“伙房的人吃饭怎么算?”通讯员笑道:“贱年饿不死厨子,你们交六万块钱,随便吃!”说着,通讯员领他从卖饭口旁侧一个小门进到后边伙房里去。

  何明义干了二十年饭馆,还没见过这样的伙房,一溜七八口大锅,旁边还有小火口,红白案加在一块够十来个人。蒸馒头的蒸馒头,剁菜的剁菜,通讯员从灶上把班长罗师傅叫了过来,给他俩介绍了一下。罗师傅说:“欢迎,欢迎。书记已经说过了,何师傅是老手艺人了,来了就管红案的小炒吧。”何明义客气说:“我手艺不行,以后请班长多关照。”罗班长说:“革命同志,别说客气话,我是军队里伙(fu)出身,干粗活行,细活得靠你们手艺人。报到了吗?”通讯员说:“书记说从今天起就算上工了。”罗班长问:“家安排没有?”何明义说:“还没有。”罗班长说:“先搬家,安置好了再干活,不忙在一两天上;搬家人手不够说一句,咱们炊事班去给你帮忙。”通讯员说:“书记跟主任都商量好了,他跟木匠于师傅一块搬,我们办公室的人去,不用你们了。”

  何明义并没听主任和书记同他谈搬家的事,心中纳闷,也不好问。参观完食堂,通讯员领何明义穿过一片工棚区,到南边铁丝网外,比较清静的地方。这里也有几排工棚,隔成一户户单间;门口放着炉子、小孩车、菜篮;门前立了几根柱子,柱子上扯了铅丝,晾了些小孩尿布,大人的工作服、床单、毯子之类。靠头上,有个小院,这时正有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三岁的小男孩抱了些劈材、烂纸从小院出来往工棚这边走。通讯员就招呼说:“熊同志,全搬完了吗?”那女同志笑着站住脚,说:“搬完了,谢谢大家。我又去老住处,把劈材、废纸的捡吧捡吧。”通讯员介绍说:“这是熊兰同志,在服务学校当书记,咱们齐书记的爱人。两口子都是书记。”又对熊兰说:“这就是何师傅。”熊兰点点头,说:“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还请何师傅多帮助。”何明义从没见有身份的人对他这么尊敬过,忙说:“您多帮助,您多帮助。”通讯员就把何明义领进了那个小院。这小院是遗留下还没拆毁的一个家庙,清水墙兽脊瓦。粉白影壁,正房和东西厢房各有三间,正房锁着,东厢房一个妇女在那做活计,西厢房敞着门,里边空空的,扫得很干净。通讯员领何明义到西厢房里看了看说:“支部齐书记原来住在这儿,今天腾出去了。”

  何明义说:“还要来人?”通讯员说:“就是给你腾的嘛!”

  何明义觉着不会听错,可还是又问了一句:“给谁?”

  “给你!”

  何明义简直懵了,忙说:“为什么?是不是于师傅替我吹牛了?我就是个做饭的,我有个地方就行,我……”

  这时对面屋的女人放下针线过来了,笑嘻嘻地说:“听说你有个妹子,这外边的筒子房太杂,上边怕不方便,我原来说我们搬的,可齐书记不让。新社会嘛,越是领导越有个谦让劲。”

  何明义说:“这我可不敢当,我是个草木之人……”

  通讯员说:“甭客气了。你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后天咱们去两辆车,连你带于师傅全搬过来,反正是暂住,等那边房子盖好你们就都搬走。”

  何明义从工地出来,简直都不认识东西南北了。鞍山在八路军管理时他呆过,觉着不错,可还没像这样。他觉着今天像来了个就地拔葱,跳起来几十丈,自己一下子到了云彩上,原来这才叫新中国。

  熊兰虽搬到大工棚去了,何明义搬来后她却常来照看晴雪。晴雪要出去当学徒,熊兰问她学什么工种?晴雪说:“跟我哥干了几年饭馆,我觉着学上灶就挺不错。”熊兰的服务学校有烹饪专业,暑假时,她就叫晴雪去报了名;因为她知道晴雪的情况,和学校商量一下,优先录取了她。晴雪在“四海居”有过点实践经验,又喜欢这个行当,自然进步就快,一连几期都评上了三好学生。老师、同学从来没把她另眼看待,她自己也从没设想还能有什么另外的生活方式,渐渐的,幼年时代的苦难记忆淡漠下去了。只有一点她不能忘:没有何明义,她不会有今天。

  晴雪因为手艺学得不错,毕业后留在学校办的“实验饭店”当了见习厨师,是红案上的主要操作人。学校组织老工人给学生上阶级教育课,实验食堂的人也参加。老工人在哭诉旧社会的苦难时,谈到日本侵略者带来的灾难,听了令人发指。熊兰怕她感情上有距离,找她谈了一次话。晴雪说:“我有什么接受不了的?我还想上台去控诉呢!”她讲了何明义在东北遭的苦难,还讲了她亲眼看到的日本侵略者的暴行。

  熊兰对她的政治觉悟很高兴。从此,熊兰和晴雪的感情又深了一步。

  晴雪的技术在内行中间渐渐有点名气了,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加,长成了个瓜子脸,双眼皮,皮肤细白,嘴唇圆润艳红的漂亮姑娘。她不得安宁了。三天两头有人来关心她的生活。似乎每个人都有义务把一个好男人或是自己介绍给她候选,热情的、渴慕的信件一封接着一封寄到她名下,甚至直接塞进她的提包里。

  她选了十几封信,下班后,拿着去找熊兰同志。

  熊兰原是清华学外语的学生,解放前参加了地下的新民主主义青年团。那时齐大远是燕大文学系学生,是地下团委的领导人,他们一块搞学生运动,一块读毛主席、刘少奇和其他中共领导人写的论述青年修养的小册子,培育了感情的萌芽。北平解放,从学校出来参加工作时,她和齐大远都抱定一个愿望:深入到工农群众中去。北京市委把齐大远分配到建筑口,把她分配到服务系统,各自都放弃了自己的专业,做起政治工作来。一九五○年,熊兰入了党,当年就和齐大远结了婚。

  熊兰工作,居住都在工人和基层干部的圈里,也一心要和工农群众打成一片,可她的朋友仍然在知识分子中。这使她很困惑,也很苦恼。搬到“四海居”宿舍以后,她周围仍是工地同住的那几位老邻居。但和有的人就密切些,有的人想亲密却无从下手。她和康世纯夫妇并不常来往,但偶一交谈,互相就都有话说。她关心尚主任的妻子,却不知找什么话来谈心。尚大嫂是尚主任的合法妻子,连政府都承认,可她受另一个女人的气。老尚在旧社会生活上荒唐,至今需要把工资的百分之八十拿去供养另外一个人家。尚大嫂和孩子的生活却要靠她为毛衣厂打毛衣,为电器厂挑云母片来维持。熊兰一心要帮助尚大嫂,却不知怎么做。她教尚大嫂到法院去告老尚,至少要他交出工资的一半。可尚大嫂说:“这是旧社会的不良风气造成的,能全怨他吗?你看,他当个主任,天天拣工人扔的旧鞋穿,拾地上的烟头抽,够惨的了,我还能再捅他一刀吗?算了,我只当他死了!”可并不当他死了。老尚偶然来一回,她还用自己苦挣来的钱给他打酒炒菜。尚大嫂营养不良,常生病。她去看尚大嫂,坐在床边半天找不出话来说,因为她觉得关于老尚的事外人说不出口,不谈这个谈别的,又不能使尚大嫂宽心,她只能买斤苹果劝她吃苹果,可于大妈端碗热汤也到尚大嫂家来了,进门就骂老尚是“王八蛋”,说他叫他“小妈”迷了心窍,良心喂了狗!居然把尚大嫂骂笑了,热呼呼的吃了热汤面,病好了。

  熊兰和晴雪却是有话可谈的。

  晴雪把那一堆信交给她,说:“这些人真讨厌,你不理他们,反映你骄傲,脱离群众;你给他个好脸,他就写信来了。您说我怎么办?”

  熊兰说:“好办,你找定一个,宣布你准备结婚,这些人就偃旗息鼓了。”

  晴雪说:“我不想结婚。”

  熊兰问:“为什么?”

  晴雪低下头拧辫梢,不吭声。

  熊兰问:“找不到合适的人?”

  晴雪点点头。

  熊兰问:“你找过吗?”

  晴雪点点头,又摇摇头。

  熊兰说:“到底找过没找过,既叫我帮你出主意,就痛快点呀!”

  晴雪突然两手放到桌上,把头伏上去哭起来了。

  “怎么回事?”熊兰奇怪地推推她,“出了什么事?”

  “没有。”晴雪哭着说,“我一辈子不结婚了。”

  “为什么?”

  “人家不会娶我作妻子的。可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谁?”

  “我哥!”

  “何明义?”

  “嗯。我早就打定主意了,要结婚就跟他,我服侍他一辈子,别人谁也不嫁。”

  熊兰先以为这是孩子话,暗自一笑;随着一想,又觉出这不是句孩子话了。回想晴雪对何明义的关心、照顾,确实有时超出兄妹的情份。

  她问晴雪:“你跟他说过了?”

  晴雪摇摇头。

  她问:“你仔细想过了?”

  晴雪抬起头来,带着眼泪笑起来,小声说:“我想了好多年,十几岁的时候我就想,长大了要结婚就嫁给哥哥,一辈子不离开他。”

  熊兰觉得这事太奇突,又问晴雪:“你为了报恩?”

  “是的,也不全是。我爱哥哥。”

  “他比你大的多!大十五六岁吧?”

  “只大十五岁。”

  “你们,你们文化程度也差得不少。”

  “我跟他一块生活许多年了,谁也没觉着别扭。扔下他我放心不下,还不愿意他和别人一块过!”

  熊兰一向认为自己分析事物,处理问题清楚敏捷,这回忽然发现:自己迟钝得很,晴雪爱何明义,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自己怎么一直没想到?她说:“让我好好替你安排安排,等老齐回来我们俩商量商量,看怎么办?”

  晴雪不好意思地说:“你告诉齐大叔,可别跟外人说。”

  晴雪回到家,何明义还没回来。她洗了把脸,就到自己屋里,靠在床上出神;心里冷一阵,热一阵;高兴一阵,烦恼一阵。想到这事有齐大远他们帮忙,不会有大周折,以后和何明义和和睦睦过日子,心里就挺高兴;想到何明义死板,兴许为了多年的兄妹名分不肯答应,自己终身仍然没有个准着落,就格外烦恼。想起多年来何明义对自己疼爱娇宠,心中热得如有一团火,想到近年来自己多方观察,他竟除去兄长对小妹妹的关怀之情,从没流露出一丝别的念头,并且始终拿她还当十三四岁的小孩子看待,又有些心冷。自己靠在那里抹一阵眼泪,又自言自语地笑一阵。天黑下来,连灯也没打。

  何明义回来了,他推一下,门没锁,屋里黑古隆冬,便喊道:“晴雪?出去了?”

  晴雪应了一声,忙从床上跳下来。

  “怎么不开灯?”何明义摸着把过道的灯打开说,“来客人了,烧水沏茶。”

  随着何明义进来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漂亮小伙子,长头发吹着波浪弯,油光鉴人;窄长脸,有点苍白。他上身穿一件短袖府绸衬衫,下身是黄卡其布短裤;长筒透花袜子,尖头挖空奶油色皮鞋,手里捏着一支烟卷,每走一步连头带肩膀就晃一下,停下来时一站住,另一只脚脚跟站地,把脚尖左右不停地摆动。

  “这就是晴雪。”何明义介绍说,“这位是刘……唉!你新起的大号叫什么来着?”

  “我叫刘行!”年轻人抬起右手,伸出大拇指,从肩膀头往后一指,说,“群益话剧团演员,我们剧团正在西单进康球社演《钗头凤》,欢迎您批评指导。”

  晴雪鞠了一躬,钻进厨房去烧水,心想:“多少年也没见哥跟这样的人来往过,这是多时结识的朋友呢?”

  晴雪虽然听说过有个小力笨把何明义的生财家具全卖了,可没想到小力笨是这么副样儿。

  小力笨随着出演的那个话剧团,原是几个在上海电影倒了行市,到北方来卖野人头的杂巴凑。这种剧团,由一个资本家作东,找两三个名角挑台,带一两个跑腿打杂的,其他的演员都现雇,布景灯光现租。买卖好了,演完一个地方换一个地方。买卖赔了,东家抽出资本扭身就走。其待遇呢?参照中国戏班西洋剧团的办法来个“明星制”,头牌角色叫“A克拉斯”,其次是“BCD”,再往下就分戏份。戏份不固定,按当天卖的票钱,刨去场子、布景、灯光、服装各种租金,刨去资本家四六分账,刨去A克拉斯和BCD,剩下的分成多少份,硬里子可以拿双份,最次的才半份。小力笨因为连演戏带刷海报,顺便晚上打更,拿一个正份。一个正份好的时候能分双袜子钱,不行的时候可以买块烤白薯,别看穷得天天现等拿了戏份去买烤白薯,可头不能不吹,鞋油不能不打,走在街上“艺术家”的派头不能不足。这种剧团多在城市演出,城市里单有一批小市民,头脑空虚,名利迷窍,认为只要台上露一下面,海报上写个名就不同凡人,结识这样的名流,自己也就半仙之体。他们宁可少吃套烧饼过(左“饣”右“果”,guo)子,也要买票去看话剧,省下买鞋的钱买个签名册,挤到后台去请明星签字,连见了小力笨也笑脸逢迎,恭维备至。小力笨在物质上未必比在“四海居”多得,至少没有在何掌柜处吃得饱,可精神上大为得意,一举一动都露出艺术家的作派,以示不同于常人。

  解放了,真有点能耐的演员参加了各个文工团、剧院。本事差一等,思想还有点见识的考入了各种军政财贸学校。也还有一批要能耐没能耐,要见识没见识,却学会了旧剧团一套轻浮思想,油滑作派,脑空嘴滑的人,仍想凑在一起混,便各人想法卖衣物借债,筹集资金,排几个应景戏,上各地小码头去连蒙带混。后来在东北一个矿山演出,因为质量太低,陷在那儿没了辙,正好赶上宣传“婚姻法”,当地文化部门一来出于宣传需要,二来也是变相救济,发他们一笔救济款,责成他们排演个宣传婚姻法的戏。正好有几个人看过评戏《小女婿》,他们生吞活剥,把它改成个只说不唱的戏演了起来。因为内容健康,又合时令,各个矿争着包场,除去还上旧债,每人还分了百把十万元。当地文化部门觉得这些人还有用处,尚能改造,就动员他们改成国家剧团,整顿组织。有一些人赞成,留下了。还有几个誓死要回北京,认为这小地方没有干头,便结帮回来。回来一看,“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戏剧学院话剧团”,一个个正儿八经真正革命的、高水平的话剧团都在演出,哪还有他们活动的余地?可他们不死心,到底找着一两个有点名气的二三流旧演员当台柱。又请出个起义后卸职的国民党政工队长当导演。临时组成一个班子,定名“群益剧团”,到文化处登上记,排了出无大害也无大益的古装剧,租了原来捅台球的球社,公演开来,演了两天,卖不出票去,便向宝三的摔跤场学习,十五分钟五百元钱,分段收费,什么时候都能进,什么时候都能走,反正进门先要五百元钱再说。为了拖长时间,戏中自然要加些插科打诨节外生枝的噱头,那时文化处光国营和私营公助大剧团的事还忙不完,哪里顾得上这种私营小班,只要不演反动戏,不诲淫诲盗且由他去。

  光零打钱没多少进项。那时北京各工厂工地讲究过些天来场晚会,工会出钱活跃职工的文化生活,大剧团忙不过来,不好请,小剧团也要。这群益剧团到甲字工地也演了场晚会,效果出奇的好,直到演完没人起座。倒不是工人爱看他们戏,实在是听这些人在台上故意说不南不北的舞台腔,一说话就鼻子眼乱动,五官挪位有个乐子。演出之后,工地照例招待一顿夜餐。何明义端菜上桌时,迎面碰见演小和尚的那个青年哼哼咧咧地走进食堂。刚才他在台上就五分钟戏,总共说了两句话,何明义可就看着像小力笨。这一听他哼哼,更没错了。就叫了一声:“力笨!”那人回头看看,并不理他,扭身还向里走。何明义又叫了一声“墩子!”这回他停住了,先往四边看看,走过来小声说:“哟,何掌柜,您好,在这儿工作呐。”何明义说:“好,好”小力笨说:“你别当着这么多人叫我小力笨呀!叫他们听见多不好。今我是演员,别人不知道我跟你学过徒。”何明义奇怪说:“这怕什么,我开的是饭铺,又不是开的特务学校!”小力笨说:“您不知道,狗眼看人低,叫他们知道我在饭铺学过徒,他们踩践我。”何明义说:“这又怪了。我还是掌柜呢,划成份的时候还就定了个个体劳动者,谁也没拿我当资本家,你怕什么!”小力笨说:“您这不是工地吗!那是艺术团体。我还有事,我知道您在这工作就行了,有空我来看您。”说完急忙钻到人群里去了。何明义满腔热情,本想拉住他聊聊的。见他如此,也就冷冷兴致,到他走,没再搭理他。

  其实,小力笨早就知道何明义在这个工地上当炊事班长。他一直在躲着。他们排《清宫外使》,请来个八旗后裔讲清朝的礼仪风俗。此人叫金竹轩,小力笨端茶倒水负责接待,讲完要雇三轮送金竹轩回家,他问:“您住哪儿?”金竹轩说:“住南西门里,‘四海居’宿舍。那地方现在另有名称,叫‘南西门甲字宿舍’。可住户们一来时这地方还没起名,有人问起在哪儿住,就都顺口说:‘四海居’那个窝子,叫惯了就改不了。”小力笨一听,随即问道:“原来‘四海居’那个何掌柜不知哪儿去了?”金竹轩就说:“跟我住一个楼,人家现在是工地的炊事班长了,积极分子。解放了,什么人都有发展。怎么,您认识他?”小力笨忙说:“不熟,就是在‘四海居’吃过饭。”小力笨怕何掌柜追他的家具账,不敢套这个近乎。

  最近剧团的营业(他们自己叫业务)又不好。青海省话剧团,东北某个林业公司,都来招人,几个主要演员觉得这么混实在没前途,纷纷报名到外地参加工作。这些人一走就要抽回股金,剩下来的人就无法再维持,连主角都上外地找辙去,剩下的虾兵蟹将要在北京当“艺术家”,看来不易。在北京要找工作也有,诸如藤椅修理门市部,笼屉制造厂等处也招人,临时工、长期工都要。而这些人却认为“艺人”头上加上个“手”字就落了行市,于是那个卸任政工队长又出主意,几个人合伙组织个“业余戏剧传授所”,电线杆上贴广告,公开招生,一个人报名费两万元,以后每月学费五万元。虽然解放了,真热爱戏剧的和梦想当明星的青年还大有人在。他们来了,先找两个剧本,教他们念台词,这就得两月,每人先收他拾万元。等两个月后,学的成学不成,各自听天由命去。这主意听来很好,许多人愿意合伙干。政工队长就又提出个条件,凡当发起人的,先交一百万元作股本,作为购置油印机、剧本、租房子的用项,有了利润再按股分红。

  小力笨也想参加,可上哪儿弄一万元钱去呢?他想来想去想到了何明义,估计他工作了好几年,八成有点攒项,可是善财难舍,这钱怎么叫他掏出来呢?便向政工队长求教。

  这位政工队长和小力笨一样,并不读书看报。私营剧团,也向来没搞过学习呀运动呀这套事儿,对当今的政策只凭耳闻,有个一知半解,他问小力笨:“你跟他当伙计的时候,他一月给你多少钱?”——小力笨嫌丢人,并没说自己认过何明义作师傅,是个小徒弟,只说替他管账当先生,以为这样多少体面点。便回答说:“钱很少。”

  政工队长说:“这就好说。你没听说农村里斗地主,要叫地主退租退粮吗?你去找他算剥削账。现在参加工作的人谁敢担剥削分子的名义呀?你告诉他,要借一百万元投资,这事一笔勾销,不然给他揭出去,他得算资本家,炊事班长这碗饭怕吃不成。”

  小力笨得了指教,就找何明义来,正好何明义上班要回家,听他说有事要谈,便约他一起到家里来了。走在路上,小力笨想:“我不是伙计,是学徒。这学徒契约上写得明白,学徒期间,师傅管吃管住,给剃头洗澡钱;出了师要效力两年,半路逃走还要找保人赔饭钱呢!我能跟农村扛活的一样去倒租退粮吗?不行,还是先礼后兵好。”

  小力笨没想到在何明义家会碰上个女人,而且这女人挺秀气,心想不好,何掌柜要是成了家,这钱可就没门儿了,便试探着问:“嫂子可真年轻哪?”

  何明义说:“谁嫂子?”

  小力笨说:“您爱人,我不得叫嫂子吗?现在还兴叫师娘吗?”

  何明义说:“那是我妹妹。”

  小力笨一听,又来了精神,恰好晴雪提着壶进来沏茶,小力笨就格外装得文明,特别透着客气,没话找话的搭讪,两眼只在晴雪身上转。晴雪红着脸,应了一两句,便扭身回屋去,再没出来。

  小力笨说:“嘿,您这令妹好‘费司’①,要上舞台,保准她红。我们正要成立戏剧传授所,让她报名去吧,我说一句,免她的学费。”

  何明义说:“这孩子老实,干不了那个。再说她现在工作不错,干嘛去学那个。你不是有事吗?说正事吧。”

  小力笨喝了口茶,点着根烟,极力作出斯文样子,说:“刚才我不是提戏剧传授所吗?这可是个有奔头的地方,学生报名,一个人两万元钱报名费……”

  何明义说:“刚说了正事,你怎么还说这个?”

  小力笨说:“这就是正事,剪断截说,我是这个传授所的董事,筹办这个所得用点资金,想找您挪动挪动。”

  何明义说:“噢,说了半天还没成立起来呀。怎么还要私人出钱呢?这东西到底是哪儿办的?”

  小力笨说:“我们剧团大伙合作,现在不是兴往合作社入股吗?我们这也是个合作社,年底分红。”

  何明义说:“得了吧,你年轻轻的干什么不好,跟那些人一块哄个什么劲?我别说没钱,有钱还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呐,没工夫掺合这些闲白。”

  小力笨看样儿要砸,就收下了脸。

  “何掌柜,我刚才说的是挪动挪动,这是客气话。别忘了,咱还有点账没清呢?”

  何明义听出话里有话,反收起了不耐烦的脸色,认真的问:“咱们有什么账?难道我还欠你钱?”

  力笨说:“我跟您干了少两年活儿,可没领过工钱哪。”

  “噢,你说这个!”何明义火头有点往上冒了。在工地上参加社会发展史学习,大家讨论过解放前当徒弟光干活不拿钱是不是算剥削?在场的多半既当过徒弟也当过师傅,讨论半天没结论,请党委宣传部长来讲过一次课,他心里有底,他并不怪小力笨不明白政策,他有点讨厌这人的心地下作。便佯装不懂,说:“咱们不是有约在先,学徒三年另一节,管吃管住,没有工钱,你爸爸按了章的吗?”

  小力笨说:“那合同不合理,这叫剥削。如今革命成功,剥削账可是要清算的。咱爷俩交情不错,就别上公家去撕破脸,私下了啦就完了。”

  何明义点点头,说道:“你说得有理,你跟我学徒一年零八个月,我该赔你多少钱呢?”

  小力笨说:“一个月合多少,有例子比着,现在的学徒工一个月是多少工钱?”

  何明义说:“有你的。依我说还得加点。现在学徒工有节假日,有工作服,有公费医疗,有劳保福利,那时候有吗?”

  小力笨说:“这些好协商。”

  何明义说:“你跟我学徒一年零八个月。我在‘蓬莱居’学徒可是三年零一节外加两年效力。这么办,我写个手续给你。‘蓬莱居’这笔账我不要了,全转给你。拿三年另一节补你这一年零八个月,因为‘蓬莱居’买卖还开着,我这儿早黄了,他拿的出来我拿不出来。”

  小力笨还以为何掌柜仍像以前那样光会应酬买卖,说不出成章成句的话来,没料到几年不见,居然有板有眼了。正不知下边再使什么招儿好。这时外边有人敲门,救了他的驾。

  何明义开了门,进来的是于师傅。于师傅一看力笨在屋,便对何明义说:“你这儿有客呀!那我回头再来。”

  何明义说:“不算客也是熟人,您怎么不认识了?”

  小力笨站起来说:“于大爷,您不认识我呀:我前些天还上你们工地演过戏。”

  “演戏?我一个演戏的也没认识过。”

  何明义说:“这不是小力笨吗?”

  “噢,力笨啊,瞧这打扮,我还当是才从外国来的呢。”于师傅热情的握握力笨的手说:“不错呀,还惦记来看看你师傅……”

  何明义说:“人家是来跟我算剥削账的!”

  “什么?徒弟算师傅的剥削账?你学过政策没有?”于师傅把脸一板说,“过去师徒制度不合理,现在改革了,有谁要算师傅的剥削账吗!我们工地上万个瓦匠、木匠、棚匠、机器匠,谁也当过徒弟,谁也带过徒弟,都这么算还成个世界吗!工人阶级要讲团结!至于说你,何掌柜叫人抓走,你光卖他的东西卖了多少钱,咱们对门住着,别人没数我可有数!你干那一年零八个月,挣的出你卖的那些东西来吗!真要细算,你小子得倒找钱!我是工会兼职副主席,你明天来吧,我们帮你算这笔帐!”

  小力笨一听,事情不妙,他们都是公家的人,学过政策,自己瞎蒙没有底,看来政工队长的妙计不可靠,忙着哈哈一笑,说:“我跟何师傅开个玩笑,他当真了!您想,我是那类人吗?”

  于师傅问:“那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小力笨把嘴一撇,眉头一皱,做出副苦相说:“说实在的,我跟人合伙做买卖,急着用钱,来找何师傅借两。”

  于师傅说:“解放好几年了,你不张罗参加工作,怎么还合伙做买卖?”

  小力笨说:“我的好大爷,参加工作是一句话的事吗?不也得等机会吗?我能等,肚子能等吗?总得找辙吃饭是不是?我跟人合伙办个戏剧传授所,一半为了挣钱,一半可也是培养人才,连文化处都支持的!”

  何明义不懂文化处是怎么回事,见小力笨说得可怜,拿出二十万块钱给他说:“你也不用还我了,拿这钱能干什么干点什么去!依我看趁着年轻,还是正经找个职业干干。”

  何明义把小力笨打发走,摇摇头,说:“新社会还有这种人!推着不走拉着倒退,多咱是了呢?”

  于师傅说:“你放心,共产党自有办法改造他们,这交给政府去办,如今有件事可非你自己动手不可。”

  何明义问:“什么事?”


  于师傅说:“你随我到齐大远那儿去一趟,他们两口正等着你呢。”

  熊兰听了晴雪的话,不知这事该怎么办好,齐大远一回家,就同齐大远商量。齐大远听后说:“按婚姻法,这没什么不合法的。他们虽然称作兄妹,并没有血统关系,只是不知道何明义肯不肯,于师傅和老何是多年的邻居,而且至交。于师傅最近入党了,人也老诚,不如请他来发表点看法。”

  熊兰就把于师傅请了来。

  于师傅听了后说:“这事你们要不提,我还不想说。就我知道的,晴雪有这个心可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解放前她跟我老妈作过伴,娘俩无话不谈。晴雪就说过长大除去他哥别人不嫁的话,那以后我注意晴雪的举动,看出她对老何确实不止是兄妹之情,不过老何木头疙瘩似的觉察不出就是了。她既自己提出来,我看这事可行。”

  熊兰说:“晴雪的心意咱们是知道的。现在就问您,您看何明义能点头不?”

  于师傅抽了口气,说:“难。头一条,这么办他多半会觉着丢人,怕人家说他当初收养晴雪就不怀好心。”

  齐大远说:“第一点组织上了解,可以帮他作解释工作。”

  于师傅说:“第二条,何明义一向不肯娶亲,现在未必就会改了秉性。”

  齐大远问:“他为什么不肯结婚?”

  于师傅说:“不知道。解放以前我给他提媒,他说养活不起。这几年该养活起了,可几次有人提全叫他顶了回去,连跟女方见见面的事都没有过。其实解放前穷归穷,真一辈子打光棍的还是少数。”

  齐大远问:“他们山东有早婚的习惯,他是不是在老家结过婚呢?”

  于师傅说:“太早了我不知道,反正从搬到南西门经营‘四海居’,我没见他回过山东,也没听他谈起家中有人的话。”

  熊兰说:“何明义也是老实人,干脆咱们把他叫来,当面锣对面鼓问问他的意思。都是老同志了,没什么张不开嘴的,有话明讲,比咱们这么猜谜强。”

  这样,于师傅就去了何明义家。

  何明义来到齐家后,熊兰借口烧水,就避开了,怕他当着女同志面不好谈。齐大远先问了几句闲话,然后开诚布公,就把晴雪的想法,他们三人的看法,全盘讲了出来,对何明义说:“今天你不用回答成不成。你就告诉我们,这件事你能考虑不能考虑。”

  何明义三十多岁的人,那脸一直红到了后脖根,痛快的答了句:“不能考虑。”

  齐大远和于师傅齐声说:“为什么?是不是哥哥妹妹这名义挡住了道?”

  何明义说:“不是。”

  “那是什么?”

  何明义说:“我有老婆。”

  齐大远和于师傅都“咦”了一声,把眼瞪得老大。于师傅问:“咱们交情不是一年两年了,你怎么从来没说过?”齐大远问:“你填表也没有写呀?”

  何明义说:“有是有,可早丢了!”

  于师傅说:“那怎么还算有?”

  何明义说:“第一没见她死讯,第二没办理离婚,能算没有吗?”

十一

  何明义是山东掖县人。这地方地少人多,男孩子自来就有出外学生意的传统。掖县离黄县不远,是出好厨师的地方。当年北京有名的庆和堂、会贤堂、福寿堂等十大堂,庆云楼、东兴楼、泰丰楼几大楼,全是山东人经营的。山东帮在饭馆行业中颇有势力。山东饭馆跑堂的专招北京人,为的是他们一口京片子甜亮脆生,送往迎来礼貌周到,但灶上收徒弟却是亲连亲,邻荐邻一色山东老乡。大饭馆出来的徒弟,手艺差点的可以上小饭馆,小饭馆干不成还可以卖盒子菜开肉店。天长日久,连地道北京人偶然入了山东造厨业,也得学几句胶东话:“我雪(说)客银(人)乞(吃)点西(什)么?乞锅盔还是面条?”这才显着有师承,有门户,正根正派。

  掖县一带男孩子十二三岁就随人进城“住饭庄子”,年纪大了,手艺学成了忘了根本,不顾老人怎么办。年轻人走了,老家的耕种和家务怎么办?于是就兴起了早婚。十二三岁就给他娶个十六七或十七八的大媳妇。儿子出门做生意,媳妇在家侍候公婆。老人们认为有了家口堕着,儿子就飞不了。

  何明义十二岁出来之前,娶了邻村黑妮子。正月十八拜天地,二十一就离家进了北京。何明义学徒三年另一节没有工钱,自然回不得家,出师后要为柜上效力两年,也没盘缠。等他拿工钱、攒足盘费,已是“七七事变”之后了。他二十岁出头,黑妮子二十五六。两人一见,都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那个说话像猫叫的黄毛丫头竟出落成好一个俊俏媳妇,而且这媳妇是他的!黑妮子怎么想也想不出她那个好流鼻涕又黄又瘦的小女婿长成个白净利落的男子汉,而这个男子汉还挺心疼她。两口子在三个月的时间里补过了八年前没过的新婚的甜蜜生活。何明义的妈早已死了。他回来后过了一个月,老爹又睡觉睡死过去了,何明义卖了二亩地葬了老爹,还剩下点余头,估计到北京够赁房安家的。便领着结婚八年的新媳妇回北京去。

  那时从掖县去北京一般人坐不起火车,都到龙口乘船到天津,再从天津乘火车进北京。掖县到龙口可以到莱州湾乘便船,交钱不多,但是走得慢些。何明义出来时日已久,不敢再耽搁,雇了条驴从旱路走。一百几十里地,中间要住宿,行人多半赶到朱桥打尖。何明义到朱桥,天已掌灯了,便急着找店。偏巧这天有四辆大车从龙口拉了布匹洋货去平度,也在这里住脚。几个大店都挤满老客和把式,他俩问了几家,才在靠紧西头的一个店里找到间堆柴草的屋子,就地铺个草铺,勉强住下。洗漱完毕,何明义到街上买了二斤锅饼条卤毛肉,向店家要了两碗开水,小两口就盘腿坐在草铺上吃饭。因为中午打尖时何明义叫的是卤面,媳妇看见晚上又有毛肉,就说道:“以后咱们有家了,不比你一个人在外跑腿,好歹旋圆了肚子就罢了,顿顿吃荤的,你能挣多少?”

  何明义说:“嫁给我这个女婿,大富贵你不要妄想,这口吃总少不了你的,干咱这行谁还把肉当好东西?”

  黑妮说:“就是有,也得省着吃,过日子得细水长流,难道这家里总咱两口人?”

  何明义说:“行!以后你爱吃啥吃啥,我成天在柜上,成缸的折罗扔了喂猪,海参鱼肚都得挑整齐的吃,我能回家吃几顿?我这是疼你,你咋还不知情?”

  黑妮说:“疼我早些年怎么不回来,打信也不问我一声?我还当在京里成了人家呢!我跟你往北平去,又是喜欢又是怕!别看现在嘴里抹蜜似的,新鲜劲过了谁知道你变成哈样?”

  何明义问:“你怕什么?”

  黑妮说:“大地方什么女人都有,谁知你老实不老实?要在老家,你对我好也罢歹也罢,俺自己能种能收,再不济纺个线织个布也养活了我个人,到那地方你要变心了,俺可找谁去?”

  何明义说:“你这个傻子,我要是那种没情义的人,要走邪道早走了,图啥把你接出去再扔了你?以前我连你模样都记不清楚,就凭拜了回天地,还等你这么多年呢!你要再疑神疑鬼,我就发誓。”

  黑妮笑着问:“你发什么誓?”

  这柴草屋里恰好供着个灶王。何明义说:“别说天天同床共忱,就是再像以前那样分别多年,只要我知道你还活在世上,我决不起二心,违了誓言,不得好死。”

  黑妮说:“你觉着你这誓挺重啊?鬼子进中国那一年,你有一年多没音讯,婆婆怕我等不了扔开这个家,我就当着她起过誓,只要有公婆日,我决不离家。”

  两人又斗了一会儿嘴,这才吹灯入睡。两人都年轻,又走乏了,睡着就实得很。半夜外边人喊马叫两人都没醒,直到被烟呛醒,那草屋的房顶都烧了窟窿了。何明义醒来,见屋里火光耀眼,听外边人哭狗吠,吓得懵头转向,赶紧推醒黑妮,两人没头没脑就拔开门往外跑,到了院中,只见四处都起了火,店里人已跑空了。他俩也找不到人打听出了什么事,只好没头没脑地先往没有火的地方跑。才出了店门,斜刺里过来几个端着枪举着刀的,他俩吓得忙转身再回店房。拿枪的人就追了进来,伸手先抓住黑妮的衣领,何明义上去护她,冷不防背后又来个拿枪的给他后脑袋一枪托,把他打倒在地,见他没气了,便扒去他的棉袍子,拉着黑妮走去。谁知何明义死了个把时辰,他又缓过来了,只是动弹不得。这时院子里进来十几个人,呼叫着担水救火。两个上年纪的人发现了他,一个掐何明义的人中,一个在往他脸上泼凉水。他呻吟了一声,觉着又精神了点。旁边的人停住手,说:“好了,醒过来了。”何明义支撑着坐起来,忙问:“我女人呢?”人家说:“什么女人?我们来救火,就见你一人趴在地上,后脑勺上全是血,以为你死了呢。”何明义忍住疼痛和晕眩,一骨碌爬起来就要往外跑。为他掐人中的那个人追上他,举起一个搭包,说:“这可是你的?”何明义说:“是我的!”那人说:“你趴在地上,这东西就扔在几步开外,我怕人多手杂让人拿了去,给你收起来了。你说说里边都是什么东西?”何明义便说:“有几十块钱,两件银首饰。”那人说:“你说的对,拿走吧。小心藏好,仔细赶路,不要让人再劫了去。”何明义说:“这东西是带在棉袍里的,我的棉袍子哪里去了?多咱叫人扒去的?现在棉袍没有了,老婆也没有了,我还怎么赶路?我得去找她!”那人说:“你知道是谁把她抢走了?上哪儿去找?”何明义说不出来,只是跺脚骂娘。那人说,“刚才来的一帮看起来是土匪,可不是土匪,是二鬼子赵三宝的伪军。他们白天穿上黄皮在城里替鬼子站岗放哨,晚上换上便衣打家劫舍。这镇上住的几辆大车叫他们眼线盯住了,他们就是奔那几辆车来的。这队伍还有个坏处,就是抢女人!你找到他们能怎么样?不是飞蛾扑火,白搭上一条命吗?”

  何明义听了,顿脚说:“我怎么办哪,我怎么办哪?”

  那人说:“看样你是在大地方做生意回来接家眷的,幸好盘费还没丢净,我劝你赶快走。这个队伍晚上抢了人,白天可还要穿上军装下来剿匪,碰上身上有点油水呢,东西抢走不算,还把你绑去顶个土匪的名杀了瞒人耳目。再碰上他们,你就没这么便宜了。今晚不是我们来,只怕你这点盘缠钱也保不住。”何明义一想,实在是侥幸,连连鞠躬,说:“我永远不忘您的好处,你们是什么人,让我到北平也替你们传扬传扬。”那人说:“我们是八路军的游击支队,本是来打赵三宝的队伍的,可惜来晚了一步,让他们听见风声逃走了。你放心,有我们在,你这仇有报的一天。”

  何明义千恩万谢告别了游击队,到了龙口,在那里住了十来天,没打听到黑妮的下落,只好一人回到北京去,柜上掌柜伙计全知道他是回家接亲去了,见他一人回来,个个奇怪,自然向他打听出了什么事。何明义说了一回又一回,哪一回也不忘说游击队的好处。这事把官面儿又得罪了,巡警阁子把他传去问了两钟头,打了顿耳光,临走嘱咐他:要再敢宣传游击队好就把他送红帽衙门。何明义心中一憋闷,得了场大病。这件事在同业老乡中传了开来,人们同情何明义的不幸,可也认为他流年不利,在走“背运”。掌柜的怕沾了他的霉气,辞了他的活儿。别人也不敢雇用他。何明义弄一副家具,自己串巷卖猪头肉卤鸡子儿,赌气永不给人作店伙,省吃俭用攒下钱来,顶了“四海居”的门面,做了掌柜。

十二

  何明义讲明原委,人们一片唏嘘之声。既然何明义态度坚定,人家也不再劝他考虑晴雪的事,只是研究怎样回复晴雪才好。齐大远认为,他们自己家的事,还是由何明义自己和晴雪谈最好。熊兰说:“这样不妥当,今后他们还要一起生活,一捅破这张纸,就会有许多不便,还是由她和晴雪去谈,别人都要装作对此事不知道才好。”

  说完各自回家。何明义回到家里,见晴雪屋中灯已关了,便轻手轻脚到厨房,洗了脚,放好纹帐睡下去。他还没关灯,听到晴雪在敲门,问:“哥,你躺下了吗?”

  何明义说:“刚躺下,你有事啊!等一会。”赶紧把脱了的长裤穿上,拉开了门。

  晴雪已换上睡觉穿的旧布拉吉,托着木板鞋,头发有点蓬乱,进来后就靠桌子站住,低着头拧那连衣裙上的腰带。因为刚在齐大远家谈过话,何明义不像平常和她在一起那么自然,便找个离她远一点的椅子坐下,装作喝茶,来平息自己的心情。

  还是晴雪先开口:“于大爷叫您上熊兰同志家去了吧?”

  何明义不会撒谎,而且问得急促,也来不及编,只好点头承认。

  晴雪又问:“是谈我的事吗?”

  何明义说:“是。”

  晴雪说:“我后悔了。”

  何明义说:“后悔什么?”

  晴雪说:“不该去找外人谈,自己家里的事自己在家说说就完了。”

  何明义说:“不,你跟我谈,我也会找他们去商量的,我没文化,也不会说话,他们都是我的领导和同志,正该跟他们商量。”

  说完两人就僵在那里,半天谁也不言语,还是晴雪鼓起勇气,又开了话头。

  “您怎么想的?”

  何明义说:“咱们名分定了,就一辈子做哥哥妹妹吧。”

  晴雪问:“就因为名分不好改吗?”

  何明义说:“那还是小事。我成过亲,不能再结婚。”

  “嗯?您不是骗我吧?”晴雪气促心跳,手脚都有点哆嗦了,“我跟您生活这么多年,可从来没听您说过。既这样,您怎么还不把她接来?”

  何明义说:“在战争年代,我们给冲散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可我许过誓,要等她。”

  晴雪愣了一会,双手捂着脸,急步走出去,“砰”的一声就关上门,随着就听见她低沉的、压抑的哭声。何明义跟过去,她的门已从里边关上了。何明义站在门外叫了两声,说:“晴雪,别耍孩子脾气,没有这事,我跟你也不合适。你好好找个对象,和和美美过一辈子,这才是正道,惦着我这半老头子干什么,我快四十了。”

  晴雪不回答。何明义叹口气,回到自己屋里去,他终究觉着这是孩子气的想法,哭过一阵就会好,他并不太焦虑,躺了一会就睡着了。

  何明义是个粗心人,第二天上班一忙活,就把这事扔在脑后了,回家后见晴雪像以往一样伺候得挺细心,房子衣物收拾的挺整洁,虽然不大再和他说笑,可比往日对他更恭敬了些,以为她一时还没过去别扭劲,也就不再追问她想通没有,想些什么。有天他下班回来,碰巧和熊兰坐了一辆汽车。熊兰问他:“晴雪后来又和你谈过没有?”他说:“自从那晚上俺俩把谜揭开后,她再没跟我说什么,看样儿那点别扭劲耍过去了。”熊兰说:“没这么简单,你们谈话第二天她直接上学校找到我,问我知道你过去成家的事情不,我就把你说的前因后果全告诉她了。她说既这样,我也为我哥守着。除非他找到那个嫂子,我决不离开这个家。”何明义说:“这是孩子心气,我兴许到死也找不着黑妮。”熊兰说:“她说,那样她就做妹妹,伺候你一辈子。”何明义说:“哪有这个道理?”熊兰说:“依我看你不能再大大咧咧的了,一是咱们大伙齐动手,帮她找个好对象,说服她结婚,年纪再大就不好办了;二是你也上心打听打听你那黑妮的下落。”何明义这时才说:“我也跟老乡们打听过,他们说赵三宝的汉奸队后来起义当了八路军,当了两年八路军又他娘的叛变投了国民党,后来叫咱们胶东支队彻底打完蛋了!上哪儿打听去呢?黑妮知道我在北京饭馆行做生意,她要不死会来找我,只要找到北京的老饭馆,全是乡亲,还会不知道我吗?”

  晴雪从此以后,再也不提这件事了,除去把家管好,把全部精力用在学习烹饪技术上。

  那几年全国都在争当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各行各业都讲究提高工作质量。北京的饭馆业开了一个展览会,在天福楼下放了两溜长桌,桌上摆了各种菜点,每个菜点前用卡片写上制作者的姓名,客人进来,先看菜样,然后按样点菜,菜做好由操作人自己送来,附带放一张品评表,请客人鉴定评判。

  展览会上有晴雪做的两个菜,一个是“龙井虾仁”,一个是“盐煎肉”。

  展览会办了几天,这两个菜就叫响了。《北京晚报》的记者访问了晴雪,还给她拍张照片,连文章带照片都登在报纸上。一下子晴雪就成了“四海居”的名人,她在参加展览的同行中也成了议论对象:这么好个人,命这么苦呢?从小孤苦伶仃,这么大了还没个对象?她跟她干哥哥一块生活,这干哥哥安的什么心?不是亲的就是不行……

  造厨这工作过了饭口总有几小时闲时间,女人们凑在一起聊天,爱说你男人怎样,我那个鬼如何,晴雪一走过来,人们捅捅腰,踢踢脚,把话停住了,用同情和怜惜的眼光看看晴雪。

  到了年纪不结婚,原来会被人视作异物的。

  展览会最后一天,人山人海,不少人点晴雪的菜,开饭口上她正端着两盘往客座上送,忽然一个大手从后边拍了下她的肩膀,她一惊,几乎把盘子扣了。

  “师妹!”一个男中音亲切地叫道,“我们也点了你的菜,就为你来的,怎么还不给我们上?”

  原来是小力笨,他身后坐着个衣着鲜丽,浓妆艳抹,脂粉里露出憔悴,比他大五六岁的女人。

  “这就是我师妹,”小力笨大声说,尽量叫全屋的人都听到,“这是著名评剧演员效凤霜。”

  人们把好奇的、鄙夷的、羡慕的各种眼光都投到小力笨身上,转而又投向那演员和晴雪。晴雪脸刷的红了,自己也不知应付句什么,赶紧端菜去了。

  小力笨确实是点了晴雪的菜。晴雪把菜送来时,他又亲昵地拉着她说个没完:“你告诉师傅,我这一阵忙,一两天空下来我就看他。你可长大了,出息了,连报上也登了相片,厨子明星;别看不起你师哥,你师哥也从明星过来的,当年演陈查礼……”他发现说走嘴了。陈查礼跟国民党军队早撤出大陆!晴雪抓个空逃开了。

  这天晚上有闭幕式,晴雪回家晚,到家时,小力笨已经坐在那里,跟何明义聊天了,抽得满屋浓烟,说话带着酒气。何明义还没说话,小力笨又喊起来了:“哎呀,你怎么才回来?我买了瓶酒,专门来祝贺你功成名就呢!”

  晴雪说:“我吃过了,也不会喝酒,谢谢您吧。”

  小力笨今天来,何明义也挺意外,由于上回那一出戏,刚见面并没给他好脸子。可是这回小力笨和上回来得大不相同,进门先赔罪,说上次是听了坏人的挑拨,来找何师傅算帐,实在是鬼迷心窍,回去后越想越后悔,越想越惭愧,总想来赔罪,可就是工作太忙抽不出空来。今天总算挤出时间来了,请师傅该打则打,该罚则罚,只要不从此不认我就好。说着就掏出烧鸡、白酒和一斤大八件。官不打送礼的,何况何明义本来就是个厚道人,禁不住三说两说,眉也开了,眼也笑了,竟下厨房去给小力笨做了两菜来。小力笨告诉何明义,他已由话剧演员改为评剧导演了,现在正为民声评剧团导演新编评戏《雷雨》。

  何明义说:“这么一说,你是刘海牌的空竹,抖起来了。”

  小力笨说:“不敢说,多咱我请您去看看我排戏,叫您知道有我这么个徒弟决不给您现眼。”

  这个民声评剧团,原来是几个流落到外地去的评剧艺人,回到北京后搭不上班,自己凑成的个小剧团,虽在文化处登了记,可不敢在北京城演出,只在城边子上转。小力笨他们要办戏剧传授所没得到批准。没了饭辙。有个熟人认识民声评剧团的主角效凤霜,说起民声这个剧团如何的不景气,小力笨灵机一动,拍拍胸脯,说:“要请我当顾问,我保她三个月唱红,半年在北京站住脚。”那熟人便把这话对效凤霜说了。效凤霜从小学戏,十八岁时嫁了个国民党军官就退出舞台,根底并不扎实,就是有七分扮相。北平解放前,那个军官趁效凤霜不在家的工夫,把一切值钱之物卷在一块坐飞机跑了,效凤霜气得生了场大病,差点儿没死了。靠同行的干姐妹们帮忙才治好病,七分扮相就剩下四分。没办法,还得唱戏。一些比她还次的演员,便捧她出来挑班,让大家混口饭吃。效凤霜既不识字,也不会经营,正愁没办法,听朋友传达小力笨的豪言,便约了个时间,当面请教如何把剧团办得有起色。小力笨和政工队长办了一阵传授所,倒是从这位导演那儿趸来不少货色,便大模大样应约赴会,在酒席桌上,对效凤霜说:“您这艺名一看就知,您想学新凤霞和小白玉霜,可您知道他们两人是怎么红的吗?”

  效凤霜说:“功夫好,扮相好,嗓子好呗!”

  小力笨说:“不然。要紧的是适应潮流,现在是新中国、共产党领导了,和旧社会不一样,光靠嗓子、扮相不行。”

  效凤霜说:“我们接受政府领导,规规矩矩。凡是黄色、迷信的戏不唱,粉词和低级表演取消,这还不跟上时代吗?”

  小力笨说:“还不行。第一、得演新戏。小白玉霜唱《小女婿》,新凤霞唱《祥林嫂》、《志愿军的未婚妻》,都有专人给他们打本子,专人导演。你总唱《刘翠屏哭井》、《大英杰烈》,谁听您的?第二,共产党主张演戏的要学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学这一套就是守旧,您学了吗?”

  效凤霜说:“妈呀,我连这个什么斯基听都没听说过,知道怎么学法?”

  小力笨指指自己的鼻子,说:“你找我!”

  效凤霜说:“您愿意帮忙,我们求之不得,不知道这公事上怎么说法,我们从来没有顾问……”

  小力笨说:“免费,我不要钱。”

  效凤霜说:“哪能叫您白忙活?”

  小力笨说:“我这顾问不能空口说白话,得在实践中指导。这样子,我给你介绍一个新剧本,剧本上演费你给二百万元钱。这二百万元归打本子的人,我分文不取。可我介绍的剧本必须由我导演,导演费一百万元,这是我直工直令靠劳动换的,我得收。”

  效凤霜嫌贵,小力笨表示可以打价。商量最后,本子费一百万,导演费七十万。小力笨就开始为效凤霜排演《雷雨》。

  且慢,这小力笨过去咱们也见过面,不过是个叫名利心熏迷糊了的个小街油子,哪来这么大道行呢?原来他把要和效凤霜见面的事和政工队长谈了。政工队长前些年曾把《雷雨》改成出评戏,一直没找到地方发表,就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答应小力笨,如果剧本推销成功,所有导演的事队长包下来,由他教给小力笨,再由小力笨去出面比划。小力笨在话团呆过几年,虽没读过什么书,什么斯坦尼、丹钦柯、体验派、表现派这套词听得很熟,背得溜活。又知道写角色自传呀,寻找贯串动作呀,体现最高目的呀一大套玄虚的理论,一下子把效凤霜唬住了。效凤霜在婚姻上吃过苦头,这几年孤独一人支撑家业又很艰难。小力笨看来年轻有为,大有学问,她难免有点内心活动。不知不觉在排戏说戏之间,可能就对小力笨流露出某种温情。小力笨在舞台上下混了这么久,哪有不解事的道理?始则受宠若惊,有些不敢相信,待他放出几个信号,得到的答复是肯定,他又犹疑起来了。因为效凤霜比他大五六岁,而且生活上头绪也多些,小力笨去向政工队长求教,队长给他提了两条忠告:一、这是个金饭碗,抓住这么个角儿一生不愁没饭吃了,时机不可错过,年纪大小不能当饭吃,在戏班里别想找贞节烈女;二、要想把效凤霜抓住,须使欲擒故纵法。你越跟别的女人来往多,对她若即若离,她越觉得难抢到口的饽饽香。

  晴雪上了报纸,又在展览会上当众献艺,小力笨立刻标榜这是他师妹,声称过从密切,并当真勤往何家跑起来。他来了,就出于习惯向晴雪献点小殷勤,说些在后台生活的人已经说了几代、熟透听腻的笑话,外行听来却又新鲜,又有趣,透着他机智伶俐。晴雪寂寞得太久了,小力笨尽管有许多地方使她看不惯,可还是给她带来了愉快和兴奋。何明义不喜欢小力笨,可他又不愿拦阻晴雪跟他来往,不愿限制晴雪这点乐趣。这几年他多次劝说晴雪找个对象,晴雪都纹丝不动,如今她刚对一个男人有点好感,自己不该又反对,小力笨虽然油滑,可看样还真成了个有学问的文艺人了。只要为人不出大格,干涉他们干什么?

  晴雪开头一点也没怀疑自己感情里有什么越格的地方,只是越来越觉得小力笨不那么讨厌了。过了一阵,小力笨若是一个长时期不来玩,她有点怅惘,有点烦躁。小力笨再来的时候,她竟不由己地透着格外高兴,对他格外亲热和关切。她原来从没有单独和男同志出去玩过,如今小力笨请她去看电影,她虽然有点顾忌,而且也嫌他的作派太匪,可还是去了,而且看得很高兴。

  小力笨常来常往,终于引起了邻居们的关注和议论,尚大嫂挺高兴地告诉于大妈:“阿弥陀佛,这姑娘总算有个男朋友了,你们给加把火,快弄成了吧。”于大妈告诉于师傅:“这小力笨咱可从小就认识,奸懒馋滑坏没一样不精。你劝劝老何,把这事拦住。”于师傅跟齐大远汇报,齐大远又对熊兰诉说。正这时候,从不串门的金竹轩忽然晚饭后来敲齐大远的门了。

  金竹轩光棍一条,住在这宿舍里,平时和谁都不来往。他端着斗彩官窑小茶壶,朝开门的齐大远点点头,说:“劳您驾,有开水吗,给我一点,我的火灭了。”

  “有有有,”齐大远把他让进屋内,请他坐下。他刚坐下,熊兰闻声从厨房走了来,他又站了起来。熊兰忙说:“您坐,从来不上我们家来,您别客气,坐一会再走。”

  “这么麻烦您,我落忍吗?”金竹轩嘴上说着,就又坐了下来。齐大远自然问他几句闲话,打听点公司技术科的新闻——金竹轩在技术科当文书。金竹轩便笑了笑,说:“打听我们科的新闻,您该找康科长,他就住您楼下。我倒想打听点咱们这楼里的新闻,听说晴雪有了男朋友了?”

  熊兰忙说:“不准,别听人胡说。就是何师傅那个徒弟近来常跟她一块出去。青年人正常交往,不算什么。”

  金竹轩说:“那就好,那就好。”

  齐大远听他话里有话,便追问:“怎么,您听到点什么?”

  金竹轩说:“没别的事就好,按说呢,宁拆一座庙,不破一门婚。就是有别的事我也不该多说少道,可咱们都是邻居。这社会主义国家么,讲的是互相帮助,晴雪没有爹娘,咱们不能看着这孩子上当,您说有这话没有?”

  齐大远说:“您说的太对了,您到底听到点什么?”

  金竹轩说:“我跟何师傅虽然早认识,解放前去草桥就在他面铺吃过斤饼斤面,可到底交情不深,这话不能说,您是支部领导,我这算汇报,对不对供参考。”

  熊兰说:“都在家里,就别提领导不领导的话了,还是您那句话,咱们邻居间互相帮助,您觉得碍口,说给我们,我们去作他爷俩的工作。”

  金竹轩说:“小力笨这小子不地道!我认识评剧界的人,他们告诉我,效凤霜现在跟他火热,扬言要结婚了。这一头他还抓着晴雪,像逗弄猫似地挑逗她,这是人干的事吗?”

  便把他知道的小力笨的事诉说个清清楚楚——金竹轩业余常给评剧团整理本子,修改戏词儿,他的消息来源可靠,说完后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说的仅供参考。该怎么提醒晴雪一下您斟酌,就别提是我说的了。”

  说完,他往小茶壶里倒满水,告辞走了。这夫妻俩才明白要水是个借口,金竹轩是专来报告情况的。

  当晚,熊兰便找到晴雪,问她是不是有了男朋友。晴雪否认。熊兰便说:“你也该有个打算了,我不赞成你没头没脑地总等你哥。可选人要慎重,比如那个姓刘的什么导演,对这人可千万别大意,便婉转地把事情告诉了她。晴雪听的时候只是红着脸点头,回到家琢磨过味儿来,就捂着被窝翻起饼来。开头她觉着自己挺可怜,本来并无意跟小力笨讲爱情,却叫人耍弄了一场;后来冷静点了,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瞒着自己是对小力笨有点不那么单纯的情感,又觉得很屈辱。第二天上班,一整天她都不能从这件事中挣脱出来。下班后,她忍不住到评剧团去找小力笨,要当场说个清楚,彻底和他绝交。

  评剧团在金鱼池附近一个弯弯曲曲的小巷子里,小力笨带她来过,领着她看过演员们吊嗓和练功。她一到门口,看门的老头就认出她来了,客气地说:“您找刘导演是吧,您等等,我去喊。”

  老头进去足有十几分钟才出来,对晴雪说:“他正忙着,说叫您先回家,明后天他闲了到家去看您。”

  晴雪听了,就像叫人当胸打了一拳,越发证实熊兰说的话不假,咬咬牙扭身就走。才走出门去,后边一个女人的声音叫道:“是何同志吧,您等等。”说着,那人就紧走几步,追了上来,晴雪停住脚一看,就是小力笨在展览会上给她介绍过的那个演员,效凤霜。效凤霜才剪了头,把头发烫成几个大弯,路灯下闪着油光,手中夹着支烟卷,披着件蓝色列宁服上衣,没说话,先苦笑了一下,有点抱歉地说:“大妹妹,咱们见过面,可没说过话。小刘喝醉了,在那躺着呢。我趁这个空子跟您说几句知心话,您是有知识的人,也年轻,找什么男人找不着?这小刘您能放手就放手吧,何苦挖别人的墙角呢?别人也苦了半辈子了,您给别人留点路吧!”

  晴雪听了这话,半天没透过气,想解释无从解释,想安慰无从安慰,想哭哭不出来,她觉着再看那女人一眼,就会晕倒,便扭过身,拔脚就跑。她跑出胡同口,还没辨清方向,只听身旁“哎呀”一声,一辆自行车飞快地朝她冲来,她被撞出去几步,跌在地上,脑袋往便道的水泥牙子上猛烈一碰,便“轰”的一声,天旋地转,再也爬不起来。

十三

  因为脑震荡,晴雪在医院里昏睡了两天。撞他的人是个青年团员,姓万,卫生制品厂工人。他是送一批紧急货物时撞上晴雪的,他和医院熟,当即拦了辆汽车,把晴雪送进医院,自己回厂报告了工厂领导。工厂派代表去慰问晴雪和办理治疗手续。因为被撞人是女性,由工会主席冯志红去问候方便些。

  冯志红今年四十六岁,由部队转业来的,是位将军的夫人,有一个孩子刚上中学。四十多岁的人,革命资格又老,五十年代就在年轻人眼里就看作“老太太”了。这位“老太太”办事精明,很少说笑,年轻人都有些怵她。

  她一路走就一路埋怨小万。小万争辩说:“她从黑胡同里钻出来,也不东张张西望望,低个头猛走,按铃她也听不见。我骑的又快点。刹车来得及吗!”

  冯志红说:“撞也看谁!一个女同志,要是结婚了,也还好说,万一人家还是姑娘,撞出点残疾来,这一辈子可怎么办呢?”

  小万心想:我要能挑着人撞,我还不撞了呢!可他没敢言语。

  医院凭晴雪的工作证通知了她的单位,单位通知了何明义。所以冯志红到时,病房外边长椅上已坐了四五个人。听说肇事的工人单位来人了,熊兰和齐大远就迎了上来。冯志红先自我介绍一下。因为心急,不等人家介绍就先作检讨。说自己厂子平时教育工作作得不够,发生这种不幸的事实在抱歉,我们一定吸取教训,并说小万也作了检讨。熊兰忙说:“经过调查,责任也不全在小万身上,这个小同志撞了人十分负责,既送到医院,又到派出所主动报了案,表现出了青年团员的优秀品格。”小万于是惭愧地又检查了一下错误,这些都谈完,冯主席要求看看伤员。齐大远说:“现在她正昏迷不醒,护士不让太多人进去,只准她家长在里边陪着呢,您二位进去,我们就不陪了。”冯志红这才明白,这两人不是家长,便问道:“真对不起,我忘了问您二位和受伤人的关系。”齐大远说:“我们俩倒是一家。她是这女孩单位的负责人,我是她家长的负责人。我们又跟那女孩子家是邻居。”冯志红再次感谢他们帮忙处理这件不幸的事,这才和小万一起推门走进病房。

  这是个单人病房。一架床,一个床头柜,一个滴药架就占去了百分之九十的地方;剩下一点地方放了把凳子在床边,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正坐在凳上直瞪瞪地望着病人。病人眉清目秀,脸色苍白,睡得很沉静。冯志红和小万进来。就在门口那一小点空地上站了下来。那男人注视着病人的面部,毫无察觉。

  小万轻咳了一声,引起了那人注意,这才回过头来。小万说:“大叔,我就是惹祸的那个人,向您赔礼来了,这是我们冯主席。”冯志红便点点头,伸过手去。

  那男人痴痴的看着他们,好像满没听懂小万的话,也不伸出手来接冯志红的手,呆了半天,没头没脑地问道:“她就总这么睡,还能缓醒过来不能?”

  这时护士正端药盘进来,听见这话,便说:“您放心,不碍事,过一阵就好了。”又对冯志红说:“她是脑子震了一下,不太要紧,你们看看就出去吧,别扰了病人。”

  冯志红答应着,心情沉重地退了出来,见熊兰夫妻俩还没走,便说:“伤的不轻,幸好是结了婚的,要不然落点残疾可怎么好?”

  熊兰说:“她没结婚!我也为这个发愁呢。”

  冯志红说:“那守着她的不是她爱人吗?”

  熊兰摇摇头,说:“唉,要是,大概也出不了这事了,这孩子长得这么好,可身世真够苦的。”

  冯志红一听这活,马上追问:“怎么,婚姻上有过变故?”

  熊兰便对齐大远说:“你和小万同志先走一步,我跟冯主席谈谈。”齐大远会意,便招呼小万先走出去,路上宽慰了他几句,嘱咐他不要思想上负担过重。

  熊兰拉住冯志红,就近找个长椅坐下,叹口气,说:“这孩子的情况特殊,不同于一般的青年工人,所以我们两边得多操点心才好。我把情况给您介绍一下,你们单位也便于研究,今后咱两边合作,尽量帮她恢复得顺利些。”

  冯志红听她口气郑重,便严肃地点点头。

  熊兰便讲了何明义收养她的前前后后。

  冯志红说:“他这干哥哥既然这么照顾她,为什么不早点安排她的婚事,看样也二十五六了?”

  熊兰说:“她原来立了个志向,非她干哥哥不嫁。”

  冯志红说:“那她干哥就娶了她不完了?”

  熊兰说:“她干哥几十年前结过婚,可媳妇叫汉奸队抢跑了,死活不知。那人也是个讲信义的人,说他们当初有过海誓山盟,没得到准信,他不另娶。”

  冯志红听了心里一哆嗦,点头说:“日本侵略中国的时候,这种事确实不少,我就知道好几起。她这干哥是北京人吗?当时北京城里汉奸队也这么公开抢人?”

  熊兰说:“他是山东人,媳妇是在山东叫人抢走的。”

  冯志红说:“他叫什么名字?”

  熊兰说:“何明义,原来在北京饭馆里学手艺,回家去接媳妇,闹出这祸事来。”

  冯志红长长吁了口气,没再说什么。熊兰约她一块走,她说再等等,想再看病人一眼。熊兰跟她握握手就告别了,熊兰说:“您的手冰凉,是不是太紧张了?事情已经出了,着急也没用,我们尽量争取个好结果吧。”

  冯志红笑一笑,没说什么,又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她坐了不知有多久,旁边病房门开了。何明义飞快地跑出来,大喊了一声:“护士同志!”两个小护士快步走过去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冯志红也跑了过去,怕是发生了什么不幸。何明义结结巴巴地说了声:“她,她睁开眼了!”两个护士忙跑进了病房。冯志红看看何明义。何明义回头看见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吓傻了,吓傻了呀!”

  冯志红清清嗓子,说:“好了,这样我也放心了。”便走进病房去看晴雪。

  晴雪醒过来,除去觉着头疼,软弱,没有更多的痛苦——撞的伤处并不重,而是跌这一脚跌伤了。护士们喂了她一些流体食物,她的精神恢复了些。何明义弯下身子,问她哪里疼?想吃什么?她都摇头。护士告诉她,从天亮她哥就赶到这儿,直到现在连口水还没喝过。她笑了笑,低声说:“我不要紧了,您回去歇歇吧。”何明义说:“歇息倒不用,我该到工地上去请个假,把工作安排一下。”晴雪说:“您别请假,我躺一阵就回家。”何明义说:“你得好好治几天呢!我把工作安排一下,以后半天上班,半天来陪你。听医生的话,好好养着吧!”又替她拽拽毯子,扶扶枕头,这才走出去。

  冯志红一直靠墙角站着,没人注意她,她也不打扰别人。见何明义走远了,她走到床边,拉过凳子,坐了下来。

  晴雪看看她,问道:“您是谁?也是来看我的吗?”

  冯志红说:“我姓冯,是卫生制品厂的干部。撞你的那个小伙子,是我们厂的工人,我代表我们厂来看你的。”

  晴雪说:“谢谢您,我告诉您,这事不怨你们那个工人,怨我自己。”

  冯志红说:“别这么说,他有责任。”

  晴雪说:“是怨我自己。我的感情不安分了,违背自己的誓愿,老天爷惩罚我哪!”

  “你说什么?你还迷信?你……”

  晴雪嘴唇还动,可没有声音了,眼也闭上了,呼吸深沉匀称,有两滴泪顺眼角往鬓边流下去。冯志红才知道她又迷糊过去了,说的是呓语,便替她擦擦两边脸上的泪水,轻轻走了出去。

  冯志红的丈夫前一阵得了脑血栓,行动不便,一直在家休养。她本来是半天班,半天在家照顾老将军的。这天回到厂中,她便向组织说明,她愿意从这半天假里抽出工夫去看望和照料晴雪,厂中不必再另外为这事占用人力。

  冯志红每天都到医院中去,但极力避免和何明义碰面。她打听出何明义为了赶去做早饭和午饭,总是下午两点钟才来。她就早晨去,中午走。除去伺候晴雪,便和她闲谈。晴雪渐渐的精神全恢复了,和冯阿姨也处熟了。她谈什么冯志红都感兴趣;她爱谈何明义的事,她也爱听。她没谈到的冯阿姨还打听。“你哥脾气倔吗?喝酒不喝?吃穿在意不在意?你们经济上够用吗?他思想进步不进步?为什么没有入党?”但就是从来不问他或她的婚姻情况。有一天,冯志红问她:“晴雪,你还信神信鬼吗?”晴雪说:“我不信,小时候跟着妈妈给佛爷嗑过头,可也没信。”冯志红说:“有一天你说这回出事故,是老天惩罚你,这是怎么回事?”晴雪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怎么不记得?”冯主席就把晴雪那天说的话,背给她听。晴雪点头,说:“我有过这想法,大概在迷糊的时候,不知不觉说出口来了。”

  “你说说是怎么个想法?”

  人有时候是需要把自己的内心抖开让同类看看,以排除自己的孤寂和苦恼的,最亲近的自然是何明义,但对这么个有手足名义的当事人,晴雪不好启口。对熊兰,这件事已无须再说,熊兰早已洞悉。这位冯阿姨,仅仅几天相处,就使她感到亲切、稳当、老练、可靠。她不像熊兰那样温存,可是好像对她更细致、更关切。她就把她和何明义与小力笨的事全说了。这些事,冯志红已从熊兰那里听了个轮廓。所以晴雪讲的时候,她冷冷静静,不动声色。后来,晴雪说到自己受伤后的心情,说:“我对我哥这份心愿,是铁定不移的,可是这回不知不觉对小力笨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我越想越惭愧,越悔恨。人不能这么不讲情义。这觉得挨撞是应该的,老天惩罚我一下我倒还好过些!”

  冯志红说:“这跟天没关系,可人世间确实有些奇怪的巧合现象。有些事物我们还没摸清它的规律,有时候我们就受惩罚!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晴雪说:“我等他,他要打听不着以前那个女人的信儿,一辈子不娶,我服侍他一辈子。”

  冯志红说:“要找到了呢?”

  晴雪说:“找到了,那人要容我,我给他们当妹妹,当女儿,也伺候她;不容我,我再说下一步。”

  冯志红说:“现在新社会,都讲共产主义道德,不会有那么不通情理的人。你有这个决心,准会有幸福的日子。”

  冯志红常带些水果、点心、手绢、衬衣之类小东西来。何明义见到了自然要问谁送的?晴雪就此也常谈冯阿姨如何。何明义说:“人家是厂子领导干部,到这儿来是代表厂方,咱不能太不自觉。慢慢好了,就劝人家少来吧。也怪,我怎么一回也没碰着她,多咱你约她下午来,我要当面谢谢人家呢!”

  熊兰也常来看晴雪,冯志红和她也熟了。她让熊兰叫她的名字冯志红,可熊兰还是叫她冯大姐。

  晴雪快出院了。冯志红又在医院碰到了熊兰。她把熊兰拉到一边,小声说:“我今晚上想去你家里拜访一下,你欢迎吗?”熊兰说:“当然欢迎,您索性来吃饭好不好?”冯志红摇摇头,说:“不,我吃完饭去,有点事和你们谈谈。”

  熊兰说:“什么事?”

  冯志红脸色突然红了,声音也不自然起来。她镇静了一下自己,强笑着:“进行一次党员和党员之间、女性和女性之间的密谈,好吗?”

  熊兰说:“那我把我们那位男党员打发出去。”

十四

  晴雪出院的头一天,何明义从医院回到家时天已黑了。他打开灯后,觉得屋中有点异样,闹不清多了点什么还是少了点什么,他定定神,仔细地一处处察看,发现他屋中什么也没多,什么也没少,只是这些天被他糟踏得乱七八糟的屋子已收拾过了:玻璃擦了,地扫了,被叠了;不是现在时兴的叠成个大方块,而是叠成长条,整整齐齐码在靠墙处,完全是山东老家的格式。看看晴雪的屋子,也收拾过,桌上倒是多了一大盘苹果和京白梨。他去厨房做饭,厨房变化不大,他是当厨师的,屋子可以不扫,锅碗一向收拾的整齐。他心想,八成是熊兰干的。

  刚吃完饭,齐大远来了。齐大远问他,接晴雪回来,还有什么要准备的事没有?他说:“连屋子熊兰同志都收拾好了,还准备什么?”齐大远说:“你怎么知道是她?”何明义说:“别人没我的钥匙,只有她能从晴雪那儿要来。”齐大远说:“不错,我这儿还有把开你的锁的钥匙呢?不知你敢不敢拿。”何明义说:“你这知识分子专拿咱老粗打哈哈,我再拿钥匙,开什么锁?”齐大远说:“开心锁,你先沉住气,我说件事你别吓住。”何明义说:“我哪这么胆小?”

  齐大远坐下,先掏出烟来,点燃吸了几口,问他说:“晴雪这回出来,她的婚姻问题说什么也得抓紧解决了。这事你想过没有?”何明义说:“早想过,我的想法不跟您全说了吗?”齐大远说:你还是等黑妮的消息,是吧?”何明义点点头。齐大远说:“分别这么多年,互相毫无消息,就算黑妮活着,您保证她一直不结婚吗?”何明义说:“这我也想过。”齐大远问:“怎么想的?”何明义说:“她若活着,又跟别人结了婚,有个准信,我也就放心了。我再成家,也不算负她。她若死了,有个准信,我也就死心。我再成家也没有挂虑,就这生死不明,我不敢成家。我要成了家,她又找回来了,生活无着,无依无靠,您说我说什么?我顾哪一头?”齐大远说:“你这人脑筋太死,解放以来,全中国人民生活都有了保障,按你说,黑妮又是机灵能干人,人家就是不死,到今天还会靠你养活?说不定人家进步快,比你情况还好呢!”何明义说:“要那样我还不高兴吗?只要有个准信,是死是嫁,我就一块石头落地了。当初人家是跟我出来落的难,我不能一推六二五。”齐大远说:“我今天问你这话,有个原故,有人偶然跟我说了个女同志的遭遇,跟你那黑妮的情形有点像。”何明义忙问:“谁说的?什么人?怎么个情况?”齐大远说:“听说那女同志结婚了,我就没细问。我想当真问出来是黑妮,她又有了家,告你不添麻烦吗?”何明义说:“您可太把我瞧扁了,过去我们是恩爱夫妻不假,过了这么多年,谁知道谁变成啥样?人家找不着我,又没亲没故,不嫁人等着饿死吗?我说了,我要的是个准信,不是非要那个人,您怎么送到眼前的消息都不替我打听一下?还能再找到那个知情人吗?”齐大远说:“要找也能找到,你可得给我作个保证,不管听见什么消息,都不许承受不起,作出些不讲体面的举动来。”何明义说:“您我相处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我是那种人吗?”齐大远说:“你要能沉住气,我把那知情人给你找来,你直接跟他打听好不好?你可要说话算话!”何明义说:“您要信不过我就算吹!”齐大远说:“好,你等着。”说完站起就走。何明义问:“您上哪儿去?”齐大远说:“我给你叫知情人去。”何明义问:“上哪儿去叫,这么晚了?”齐大远说:“她就在我们家坐着吧!”

  齐大远一走,何明义就毛躁起来了。他不敢相信那人真会带来黑妮的消息,他怕会虚喜欢一场。他正屋里坐不是站不是,脚步声近了,熊兰先喊了声“何师傅!来客人了。”就领着个四十多岁的女干部走了进来,笑笑,说:“你们谈吧,我还有事,呆会我再过来。”便扭身退了出去。

  何明义对那女干部点点头,说:“麻烦您了,请坐。”一面就倒了杯水递过来,又问:“会抽烟吗?”拉抽屉取出盒烟。女干部拦住他,说:“你别忙,我不会抽。”

  何明义在桌子对面坐下,问道:“您在哪里工作?”

  女干部没答话,停了会,问道:“何明义同志,你一点也认不出我来?”

  何明义打量了一会,说:“对了,晴雪住院那天您也上医院去了,是吧?您和那个骑车的小青年一个厂子,对,是他们领导,谢谢您了,这点事可没少麻烦您……”

  那女干部说:“这以前再没见过?”

  何明义又看了看,摇摇头,说:“我眼拙,记不得了。”

  女干部说:“我姓冯!”

  “啊,您就是冯主席,冯大姐。”何明义高兴地拍着腿,说,“晴雪跟我说过,说过。”

  女干部说:“我是冯黑妮!你忘了丈人家姓啥了吗?”

  说完,女干部站起来,把脸转向墙壁,装作去看挂着的月份牌;并且极不显眼偷着用手擦了一下眼睛。

  何明义先觉着这话没听懂。等他把话暗自背诵一遍,“嗡”的一声,如雷轰顶,血就涌上了额头。他镇静一会,再去打量冯黑妮,这血却又慢慢降下去了。他看出来:这人尽管比黑妮胖,比黑妮白,可脸上、脖颈、身形确实都留着黑妮的影儿。可那姿态、那神情、那气势又确确实实不像他那个黑妮,倒像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两块糕,可是火候不一样,蒸出来变型了,又像又不像。他面前分明是一个大家常见的、有能力、有水平的女领导,不是三十年前的冯黑妮。

  黑妮转过身来了,显然也镇定了许多。他说:“那帮土匪抢走我的当时,我亲眼看见他们把你打死了,没想到你还活着!还生活得不错,好,我也去了块心病了,不然一想起来,我就揪心撕肝的。”

  何明义说:“当时我是死过去了。您离开我以后呢?”

  黑妮说:“以后的事不说也罢了,反正在这事上,我对不起你,幸好咱们又遇见了。如今你知道我活着,我知道你活着,都活得还不错,就感谢毛主席,各自好好工作吧。过去的事,就当做一场噩梦吧。”

  何明义说:“可我对您现在生活情况一点也不知道。”

  黑妮说:“我在日本没投降前,就随着那个队伍起义参加八路军了。后来那个队伍的土匪头子又策划叛变,要拉人投国民党,我检举了他们,八路军把叛变的人镇压了,我才算彻底得到解放,组织上送我学习了几年,现在做工会工作。我爱人是部队的,对我挺好,我们结婚十多年了,有一个孩子,上中学了。”

  何明义:“那就好,那就好,您要跟着我,怕不会有这么早参加革命的机会,您也不会有现在的文化水平。我要有什么对不住的事,您别记着就是了。”

  黑妮说:“你说到哪儿去了。咱们不做夫妻,可还是革命同志么。晴雪这姑娘对你忠贞不二,在这点上比我强,你跟她结婚吧。你要还念我们过去的情义,就听我这句话!”

  何明义说:“好,好。”

  黑妮说:“以后咱们各有家室,常来往也不方便,我不能帮你别的。这儿有点钱,留给晴雪结婚用,也算我报答她替我照顾了你。咱俩的事,你不必再对别人讲了。”

  黑妮把一件皮纸信封掏出来,放在桌上。何明义用手推开说:“不,我用不着……”这时外边熊兰在咳嗽,并且故意重重地跺着脚——他们怕何明义一时冲动闹出笑话来,不敢离开时间太久,就故意来打断他们。黑妮听见声音,使个眼色,只在这一刹那何明义才感到她当真是黑妮,不由自主地听从了她的指示,把信封塞进了抽屉里。

  黑妮走后,何明义多半宿没睡着,他异常清醒的把整个事情理了一遍,他觉得像是想别人的事。多少年来,他不止一次幻想过和黑妮久别重逢的情形。十年前想的是一个样,五年前想的又是另一个样,近一二年想的和那又有不同。可无论怎么不同,哭也罢笑也罢,都是热烘烘火辣辣的,连他自己也奇怪今天这相见竟是这么冷静,这么理智,这么没有声色。只是觉着心口发紧,嗓子发干,只是在收钱时黑妮那个命令的眼色,多少叫他回忆起逝去的岁月。

  他打算今年就和晴雪结婚。想到晴雪,他心里热起来了,叫她等了这么多年,挺心疼她。

十五

  何明义四十多岁才结婚。而又这么有传奇性。工地上坚持要给他大办一下,那年头的大办,不像后来那样要随份送礼,大宴宾客,而是布置个礼堂,摆些花生糖果在长条桌上,请单位首长主婚,仪式结束开个舞会。何明义人缘好,晴雪是先进工作者,两边来参加婚礼的人数很多,办的很热闹。婚礼结束,食堂的采购员把新郎新娘和齐大远夫妻俩用拉粮买菜的摩托三轮车把他们送回宿舍。

  宿舍里又是一番景象。于师傅给晴雪打了个梳妆盒,漆了红漆,镶了镜子。金竹轩画了幅“鸳鸯戏水”,用绢裱好,挂在墙上。康世纯夫妻买了一套菜谱大全,用红丝带捆上摆在桌上。尚大嫂经济困难,给晴雪和何明义各做了一双布鞋。晴雪那双用的是大绒面,不兴绣花了。她在鞋口和鞋带四边锁了一圈牙子。

  何明义把从工地带回来的花生糖果在桌上堆一堆,打开一瓶酒,拌了个凉菜,请大伙吃杯喜酒,大家说说笑笑,直到半夜才散。

  谁也没想到,这一天不仅是何明义夫妻两人最快乐的一天,竟也成了“四海居”几十年来最兴旺的日子。过了一年,反右派了。齐大远在公司什么会上发言,定成了右派,熊兰从服务学校也就被下放去了农村。齐家两口先主动和邻居们划清了界线;随着康世纯受了批评,虽没当成大鱼,可也弄了一身腥气,为人更加谨小慎微;尚主任经不住生活的折磨,得了场肝炎病与世长辞了。只有于师傅没伤筋动骨,可是经过三年困难时期,一下子老了一大节,上脚手爬马道困难了,调到副业基地去养猪。

  尽管如此。晴雪在困难的一九六○年生下个儿子来,全楼的人还是各自悄悄地表示了心意。康世纯把他享受的高级知识分子待遇——一斤糖一斤黄豆,趁没人时送了来。齐大远从劳动的地方拔来三斤马齿苋,敲敲门,放在何明义门口。金竹轩买了一斤高价桃酥。于师傅从副业基地分来二斤大肠。尚大嫂来帮小孩洗三,把五斤粮票压在了茶杯底下。

  在何明义结婚的那晚上,谁也没注意有两个人悄悄地来看了一眼,又悄悄地走了。其中一个是小力笨。

  小力笨和效风霜好一阵,拿着效风霜给他的钱胡吃海花,做了两件不光彩的事,让戏班的人知道了,人们纷纷劝效凤霜悬崖勒马。排了几个月戏,效凤霜也发现小力笨的学问全在嘴上,说来说去也就这么几句,就降了温,宣布和他爱情结束,辞了他的导演。小力笨实在没辙了,现练了两天画荷花画菊花,给琉璃厂一个铺子画书签,一张书签给二分钱,画坏了还要扣纸钱。这时他又羡慕起晴雪有出色的技术,何明义有稳定的收入,换了件熨平的衣服,买了斤葫芦槟,捧着来看何明义。走到“四海居”宿舍,远远看见何明义窗户里灯火辉煌,隐约听见笑声喧哗,一时闹不清出了什么事,又怀疑走错了门,他走到门口,看到黑洞洞的门道里站着个胖胖的女人,光线太暗,看不见面目。他以为是邻居,便问:“何师傅家是这儿吧?”

  那人说:“是。你没听里边说说笑笑吗?”

  小力笨问:“怎么这么热闹?”

  那人说:“他苦了多半辈子,晴雪又从小没家,两个人总算熬成个幸福家庭了,也该热闹热闹。”

  小力笨嗯了一声,在门口停住了。

  那人问道:“你也是来祝贺婚礼的吧?”

  小力笨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那人又说:“劳驾,你把这包东西带进去得了,我家里有事,不进去了,改日再来。”说完,把一个很大的布包交给了小力笨,干咳了一声,急忙转身就走了。

  小力笨本来就迟疑,晴雪嫁给何明义了,没捞头了,进去凑这热闹干什么?接到这包东西后,他略一思忖,就打定了主意。这么黑的天,那女人也没问我姓名,也没看清我的脸,我作这份孝子干什么?他用手摸摸,包里是一套料子服,价钱大概够他画书签画一年的,便又悄悄走出门,朝那女人去的相反方向溜走了。

  回家后打开来看,果然是一套蓝哗叽男制服和一件轧别丁女连衣裙。红纸条上写着:明义、晴雪同志结婚幸福,白头偕老。冯志红敬贺。

  他把纸条烧了,花两块多钱买了张火车票,把衣服弄到天津,卖给了寄卖行。

十六

  一九六○年前后,小力笨过了几天舒心日子。那一阵因为天灾人祸,人民生活困难,国家采取了些放宽政策的措施,以活跃经济、恢复生产力。这本是合乎人心、国情的好事。但是中国太大,人心不齐,理解政策和执行政策就会有千差万别。不知怎么一来,有些省市,就恢复了私人剧团。有些公家剧团,也恢复了约角的作风。约角的人到北京,听几个人一介绍就和演员“说公事”,有一半是连唬带蒙的。

  “您应什么活?”

  “武行。”

  “有什么?”

  “虎跳,小翻,蛮子……”

  “公事怎么说?”

  “一个月一百二。”

  讨价还价,最后六十也许成交。这一来小力笨得其所哉了。话剧团约人他敢应,评剧团约人更敢应,话剧团他应演员,评剧团应编剧兼导演。那一阵有些话剧风行全国。大如郭沫若的《蔡文姬》,小如不知作者姓名的《秘密代号44116》,他都敢把对话改成顺口溜式的唱词,揣在怀里:“要不要?《蔡文姬》!一百元卖剧本,一百元导演费!”一般都是先给剧本费,导演费演出后再给。演出情况不好,人家不给了,他也先挣了一百元剧本钱,也能凑付两三个月。

  但好景不长,一过六四年,这股风刹住了。他又没了辙,而且这回没辙比那回都彻底,“念念不忘阶级斗争”,连画书签的事也难找了,只能上街道上去登记做临时工,冬天上滑冰场清场子,夏天到游泳池看衣裳,拆城墙,挖臭沟,替建筑工地清理拆除旧建筑物,一天一块二角钱计时,可以磨洋工,他专门干这些活。

  一九六五年,他到西郊替工地清理场地,恰好这工地正是何明义所在的那个单位,躲也躲不开,和何明义又遇上了。小力笨怕何明义记他的仇,极力表示恭敬与奉迎。何明义是个粗心人,既不计较他算工帐的事,也没发觉他半路吞了礼物——因为自那之后黑妮再没来过。只不过他有点封建思想,知道小力笨对自己老婆起过意,多少有点格营。虽也见面应酬,总免不了露出些冷淡劲。六六年春天,工地决定在这批临时工里吸收几个做长期工。小力笨听到消息后,怕何明义给他使坏。他先发制人,买了盒点心夹着,下班时在工地门外等,见何明义出来,便送上去,说:“您结婚、生孩子也不给我个信,难道咱们就连这点也过不着么?”何明义支吾说:“我一时忙乱,没来得及通知你,实在没有别的意思。”小力笨说:“你们不记着我,我倒时时记着你们。这不,一个朋友送我盒点心。我心想我这么大人了,吃点心干什么?拿去给小侄子吃得了。您要不记恨,就收下它。”何明义不知如何是好。小力笨就把点心盒硬塞进何明义的书包里,刚松开手,马上就又说了:“我这常年没个固定工作,准知您也为我挂心。这回好了,工地要吸收长工,您是老人,跟劳资科、人事科都熟,不用我说,您也要替我活动活动,美言几句,我这儿先谢谢。”

  何明义赶紧把点心盒拿出来,又塞到他怀里,说:“力笨,要说这个,我更不敢收了。现在不兴起誓,要兴起誓,我就起个誓,关于你的工作,我没法插嘴。这不是我该问的事。可人家要上我这儿来打听情况,我决不给你使坏,能说好的地方决不少说,能包涵的地方一定包涵,怎么样?”说完也不等小力笨回答,急忙奔汽车站去了。

  就凭小力笨这股奸懒馋滑,吸收长期工能先收他吗?没选上,他怎么想也认为何明义没说好话。

  没选上长期工,可也没辞他。临时工还让他干着。“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工地上连正式工都不能正常干活,还要临时工干什么?就决定停用。小力笨想。这是造反有理的时代,活可以不干,钱不拿还行?立即串连一些人,组织起个“造反兵团”来,揭发控诉刘少奇搞“修正主义”,“用不给饭吃来压制工人阶级革命”。他印传单,写大字报,声称:“解放十八年,临时工还处在雇佣奴隶的地位,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钱,随时有失业的威胁。临时工的存在,就是刘少奇搞资本主义复辟的活罪证。”这份传单不知怎么弄到了“旗手”的手里,旗手正要搜集一切打倒刘少奇的罪证,当即表示支持被压在最低层的临时工的革命行动,传令召见临时工代表。当代表要有几个条件,小力笨样样合格,要穷苦出身,他爹是在旧社会冻饿而死的;要政治历史清白,他没参加过任何政治党派、军事系统;要能说会干,他不光能说还能演,临时工造反兵团就是他串连起来的。他就成了当然代表。小力笨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见到“旗手”没说话先擦泪。旗手叫大家汇报情况时,他哇的一声大哭,道:“今天见到首长,我们临时工像见到亲娘,才看见青天哪!”就这一句话,就把“旗手”的眼泪催下来了,当场表示要和各位阶级兄弟并肩战斗。这件事立即以大字报、油印传单,以“特大喜讯”为标题,在全市张贴出来。小力笨一夜之间,成了首都的几大司令之一。建工系统不但没人再敢停他的临时工作,而且组成大联合的革委会时,还请他为一个方面的代表参加“服务组”。

  小力笨有了铁饭碗,就还缺媳妇,由想媳妇就联想到晴雪,由晴雪又引起对何明义的新仇旧恨。于是,何明义的伙(左“亻”右“夫”,fu)做不成了,由小力笨提供材料,造反大军的铁哥们贴出的勒令上开了五条罪状:一、何明义是日本人安插下来的特务,必须把他在东北和日本特务勾结的罪行交代清楚;二、何明义必须把混入建设工地,刺探我国重要情报的现行罪恶事实交代清楚;三、何明义要把他假借收养日本孤儿,借以发泄其兽欲的罪恶行径交待清楚;四、何明义还是个隐瞒了成份的反动资本家,必须把他剥削工人的血泪帐结算清楚;五、何明义必须把收买、勾结右派分子齐大远及其狗妻的罪恶交代清楚。

  这里关于晴雪的条文,是小力笨和哥儿们争论了半天才拟定的。按哥儿们的意思,必须明确点出晴雪就是女特务,货真价实的日本间谍。可小力笨坚决反对:他说要实行分化瓦解的手段,争取晴雪反戈一击,投奔光明。

  关于“文化大革命”中的种种荒谬、疯狂、颠倒的情形,人们记忆犹新。我们还是少谈,以免使我们刚刚平复的创口又作痛。我们只说这段历史给何明义家带来的后果,到一九七二年中日两国建交时,何明义已经失踪了五年没有音讯。因为父母都住牛棚,他们的孩子还没到规定的年龄,就提前申请去云南插队了。晴雪蹲了一年多牛棚,顽固不化。造反派明告诉她:何明义已成死案,决无生还之理了。她仍不肯划清界线,不办理离婚,只好把她也定作重大特务案拘留审查。但是在申报逮捕的过程中发生了点意外。一个什么宣传队的负责人,名叫谷正仁,看到晴雪的爸爸名叫小林幸次,并且在吉林“以行医为掩护,从事特务活动”时,拍案大怒:“简直胡扯!”并立即叫人把晴雪单位宣传队员们找来,臭(通“克”)了一顿,告诉他们:“这个小林幸次是我在吉林把他吸收参加革命,当了我们军医的。当时他给我们许多干部和首长看过病,他牺牲在锦州战役时,我们给他开过追悼会,东北烈士陵园有他的墓碑,最近日本友好团体打听他的下落,我还写了材料,他要是特务,那我是什么?而且这个人我在大连医学院就认识,在日本他就参加过左翼运动。”挨骂的人说:“您只认识这位大夫,他女儿的事您并不了解,这您没有责任。”谷正仁说:“胡扯!推算起来,他参加革命的时候,这女儿才十二三岁,当个屁特务,你们把她找来,我当面谈谈看。”

  晴雪被押进这个大院时,腿都吓软了,以为再没有出来的希望,半个小时后,她被用吉普车送回来时,她晕晕糊糊,一个劲拧自己大腿,看是不是作梦。但回去后当天就宣布解放了她。又过了些天,还是押过她的几个造反派,让她在“因身边无人“,申请将插队青年何小义调回北京”的申请书上签了字,不到两月浑身风湿症、像个泥猴似的儿子回来了。只是何明义还没消息,听说那边是建筑系统办的案,这边的权力管不到那儿。她心想:“怎么揪我的时候,那边的权力能管到这儿呢?”还没想明白,那群宣传队调走了,换来了另一批,墙上又贴出了要晴雪重回牛棚交代罪行的大字报。

  正在这时候,有一个机关来人找她,核对她的家庭情况,问她和家人失散的过程。于是重揪她的事又停止了。转过年来,正式来了函件,中国协助寻找日本战争孤儿的单位和日本多次核对,证实晴雪正是日本要寻找的人之一——她的继母由起美和子请求帮助寻找她,要求她回国团聚——原来美和子也在那天被卷入从北边来的日本平民队伍中,被押往大连,从那里回国了。

  从牛棚出来后,晴雪就回到“四海居”家中住了。她接到这个通知后,百感交集,心慌意乱,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痛哭。她想找个人谈谈,但没人可谈,她须要有个人商量,可没人可商量。她想找父亲的朋友谷正仁,可人们不告诉她地址。齐大远夫妻都还在专政队接受专政!康世纯两口子全上干校了。据说尚主任是封建把头,营造厂经理。尚大嫂连儿子一块被撵送回原籍了。于师傅当了工宣队员,到西郊占领上层建筑领域去了。多少年来她从未觉得自己是孤儿,没想到四十岁上倒成了孤儿。她站在门口犹犹疑疑,不知去拍谁家的大门好。

  楼外有了人声了,是金竹轩扛着把笤帚扫街回来。金竹轩办理了退休,每天义务扫扫大街,抄抄大字报,为了讨好居委会,好少找他的麻烦。看到晴雪,他笑呵呵地点头说:“还没休息?”

  “金大叔,”晴雪像是抓住个亲人,忘记了他们住了多少年邻居从来没有互相串过门,“我有点事问您。”

  金竹轩看看身后,小声说:“咱里边谈。”

  晴雪和金竹轩进了屋里,插上门,信赖的问他:“大叔,外事部门说我继母欢迎我回日本,日本大使馆愿意替我办手续,出旅费,您说我走不走?”

  金竹轩毫不犹疑地说:“走!”

  晴雪说:“我哥哥不会为这个更遭殃吗?”

  金竹轩说:“你在这对他也帮不上忙,你走了兴许还有好处,你再想想吧。我不能多呆,我这人屁股底下也不干净!”

  金竹轩走了。儿子从对面屋走了过来,问她:“妈,你说的是真事吗?”

  晴雪说:“什么事?”

  “咱们去日本。”

  “小孩子别出去乱说,还没定呢。”

  “干嘛不定?”小义说:“走吧!这儿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晴雪说:“没有这儿这么多好人,你妈能活到今天吗!怎么还会有你。咱们是中国人,去日本,那是走亲戚,寄人篱下,谁知道又是个什么样呢?”

  但晴雪心中还是决定走了。

十七

  晴雪带着孩子一去数年没有音讯。何明义终于有了准确的下落,“四海居”最先是从宣判小力笨一伙打砸抢罪犯的布告中知道的,何明义根本没进司法机关,就在酷刑中去世了。随后,齐大远恢复了党籍与职务,他回到建筑公司的头一件事就是筹备开追悼会,悼念包括何明义在内的四个殉难者。他想应该向晴雪发一个讣告和慰问信,但不知其地址,派人去和友协联系。接待的人答应替他询问,不久,友协打电话来说,晴雪的地址查到了,但是日本有个友好团体最近来中国访问,小林幸次的家属随这个团体来中国替小林幸次扫墓,讣告和慰问信不必再发,他们来时,安排工地负责人和老朋友与她们会见,当面向他们说明情况和表示慰问更好些。

  齐大远把这事告诉了“四海居”的老邻居。老邻居并不感到多么高兴,反倒又增加了几分悲痛。晴雪的房子早被人强占了,留存的东西全由于大妈收存了起来。邻居便凑份子买了些食品,安排在于大妈家接待晴雪,到了预定的日子,康世纯夫妇和熊兰还专门请了半天假,在家里等候,但晴雪始终没有来。晚上,齐大远坐着辆吉普车回来,车上大包小包拉了许多东西,他告诉大家,来的不是晴雪,是美和子。老太太已经七十来岁,行动不便,日程又紧,到工地和公墓看了看,来不及看望邻居们了,她把晴雪带给各家的礼品,托我带了回来。

  于是他叫着名字,挨个分发了礼品袋,大人、孩子、老人,晴雪都分别写上了名字,但是没有信,连个纸条都没有。

  人们说:“她怎么连封信也不写?”

  齐大远说:“她不知道中国现在的实际情况,怕给大家找麻烦吧!”

  人们说:“她不来给她爹上坟,是不是还害怕把她扣下?”

  齐大远说:“那倒不是。她继母说她在那和孩子两人经营个小饭馆,实在抽不出身来;她带话说,以后合适的时候,她要回来看大家。”

  人们说:“说说吧,老何一死,她更不会来了,中国还有她的什么?”

  于大妈说:“就剩了存在我那儿的几件家具、一箱子老何的衣裳。”

  金竹轩说:“日本现在经济条件比咱们好,她不会再要这些破烂的。”

  每人都接到一包礼物,可每人都觉得失去了点什么,那晚上几个家庭里都沉默着,都发出叹息声。

十八

  一年两年过去,人们慢慢地把晴雪忘记了,只有于大妈每次搞卫生时要念叨一遍:“这些东西公家又不收,存放这儿怎么办呢?”

  一九八三年五月一日,“四海居”的邻居突然收到晴雪写给他们的一封信,说她正办理回国手续,请大家先帮她把房子打扫一下。而同时,何明义和晴雪所在单位也接到了有关方面的通知,叫他们准备安置晴雪母子的工作与生活。

  占住房子的人还没搬走,工地建议另分一套新住宅给晴雪。齐大远说:“那怕不好,宁可把新房给占房的人,还叫她住‘四海居’,我知道她的心思。”

  房子腾出来了。于大妈把她的家具按原样安排好,过了一两个月还没音讯,大家怀疑:“是不是她又改变了主意了?”一天黄昏,突然一辆轿车和一辆卡车开到了“四海居”宿舍门口,两个干部陪着晴雪和小义从车门钻了出来。一下子“四海居”的居民全拥到了楼门口,大家指指划划地说晴雪老了,头上有了白头发,小义长成个大高个了,穿装长相都像高仓健。

  晴雪从人群中认出了于大妈和熊兰,立刻扑上去抱住了她们。于大妈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了。熊兰也直擦眼圈。齐大远张罗着叫人们闪条路,把陪同来的干部和司机迎进屋休息。于师傅号召左邻右舍的小青年在小义的指导下卸车,把行李物件给晴雪搬进屋去。到了屋内,齐大远和康世纯陪两位干部和司机在小屋喝茶,让女人们在大屋里一边哭,一边笑;一边说,一边嚷。一时间窗口外,过道里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几个抬行李的小伙子一边干活一边喊:“让开点,哥们!这是东京来的,碰坏了赔得起吗?边上站……”

  于大妈说:“你在中国没亲近人了,我估量你不会再回来了。”

  晴雪说:“你们谁没疼过我?你们谁没为我操心过?怎么没亲人了?更不用说,我爸我哥的坟墓都在这儿。在日本,叫我参加战争孤儿座谈会我就在会上说,没有中国爹妈疼爱,这些孩子,能长大成人吗?有爹有妈怎么叫孤儿?这不对,该改个叫法!”

  于大妈说:“亏你有这张嘴,要我有理也说不出来。”

  晴雪说:“他们又说,既这样你怎么作为孤儿回日本了?我说那是‘四人帮’时代,那时候中国有的是孤儿,可不全是日本人留下的!”熊兰说:“我们想你,早盼你回来。”

  晴雪说:“早先不知道中央拨乱反正的政策这么好,谁敢冒失呀,后来我看报,找咱们大使馆谈话,才慢慢明白了,相信了,说服我继母和弟弟得费点功夫,处理我的买卖也得花点时间,办理回国手续不也得有点耽误?”

  落实政策回来的尚大嫂,最近安排了工作,叫她在街道看电话,心情正好,就问:“你工作怎么办,还回老地方?”

  晴雪说:“不。我在那问过大使馆,大使馆告诉我咱们政策改变了,允许个体经营。我这几年挣了点钱,打算拿它作本,在宿舍前边再把‘四海居’的牌子挂起来。我这手艺是在‘四海居’开的蒙,我得拿它为这边的群众服务;不为挣钱,要挣钱我在东京比这儿挣的多。”

  行李卸完,干部、司机全告别走了。齐大远请众人散开,叫本门的几家旧邻居全上他们四楼去。金竹轩在众人说话的时候蔫不溜的出去买了菜,他和齐大远、康世纯三家“知识分子”做东,请大家吃团圆饭。

十九

  一栋活动、无木、四防房屋在南西门大街树起来,刷了黄油,挂上一块匾,“四海居”饭馆开幕了。听说掌灶的老板娘和服务员全在东京卖过饭,一时生意十分兴隆,于师傅退休之后没事干,帮他们看座倒茶。草桥的花车粪车,出城进城又有了打尖歇腿的地方。

  但“四海居”卖的是“宫保鸡丁”、“麻婆豆腐”、“赛螃蟹”,不卖斤饼斤面了,现在人们既有钱又敢花,谁吃那玩意儿。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九日于北京

 

 ①小力笨在话剧团学到的一句英词。意思是脸蛋漂亮。

 


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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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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