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少东家闺房会美人 上回说到章克俭拍案而起,离开双凤楼,由司徒觐侯和阮秀石与关少朋讨价还价,最后关少朋只得答应把庆安戏院门道的咽喉地皮卖给万麟祥,开价二万元,已经给的一万元为定钱。然后,秀云将关少朋拉到自己住的西里间屋。当秀云将屋门插销插好后,回头深情地看着关少朋。那关少朋大喜,忙扑上去,将秀云抱起来一阵狂吻,然后将秀云放在床上,就要成其好事。但秀云突然推开关少朋的手,一拧身子,从床上坐起,举起左手,伸到关少朋面前说:“关老板,这是你给我买的,又给我戴上的钻石戒指吧?” “小乖乖,小心肝,你既知道就好!”关少朋又将秀云推倒在床上,压在她身上乱摸起来。 “关老板,你再胡来,我可要嚷啦!”秀云正色道,并愤怒地瞪着关少朋。 “咦!”关少朋愣了,问道:“不是你把我拉进来的吗?不是你插上屋门的吗?” “关老板,我请您到我屋里,是有事跟您商量。”说着,秀云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您给我买的这颗戒指,是我一生来得到的头一只,戴上它,我就是您的人了。没想到您也跟那些野男人一样,只知道糟蹋人家,一点良心也没有!我的命好苦啊!” “这是真的?”关少朋愣了,他万万没想到,几天来一直不让他近身的这个俊姐儿,原来对他是一片痴情,要和他作长久夫妻。这真是喜从天降,使他不尽作起白日梦来:我已年过半百,到如今家不成家,业不成业,谁也瞧不起我。要是往后有这么个美人陪伴自己度过残生,那可是太美了。他盯着秀云那眉眼,不由得又想起去义和祥老东家丘敬胡的公馆,两次遇见丘丽娟和丘丽纹,当时他恨不得扑过去,将两位貌似天仙的小姐搂在怀中。而现在呢?和丘家小姐长得几乎如同一人的彩云已经被他玩弄了几天,这个一直对他十分冷淡的秀云,原来是个不想只图片刻之欢的姐儿,而是要与他作长久夫妻。他一时象驾了云一样,突然回转身来,两手抱住秀云的双肩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您把我从这火坑里赎出去,我要你明媒正娶,嫁到你家。”秀云故意将称呼的“您”字变成“你”字,显得二人之间又近了一层,又郑重其事地说:“这会儿让我跟你好,我死也不干!看你有良心没有吧?” “那李二娘、郝麻子能放你出去吗?他们要是‘狮子大开口’,要大价钱,我赎得起你吗?” “我早已探过那俩老东西的口风,他们说,不拿出五千块大洋来,休想把我和我姐姐领出双凤楼的大门。就看你舍得不舍得了?要是你真有良心,万麟祥不是还得给你一万块吗?除了赎身成亲的花费外,剩下的也够咱两口子混日子的了。大栅栏可是黄金宝地,咱就是摆个小摊儿,也够糊口的了。可有一宗:你要是再嫖再赌,我就碰死在你面前!” “哎呀,我的小人儿,你想得真够远的呀!好,好!我要是不听你的,我是你儿子……”关少朋心花怒放,把秀云揽在怀里,亲热起来,但是让他抓耳挠腮的是:秀云就是不跟他拉铺睡觉。被秀云吊了一夜胃口的关少朋,次日一早,就敲响了东里间屋的房门,冲进屋去,从彩云的被窝里拽出阮秀石说:“你这就和少东家说去,那块咽喉地皮归你们万麟祥了。头晌午咱就立契过户……” 一切都是按照章克俭所布置的进行着。老奸巨猾的关少朋将庆安戏院门道的咽喉地皮卖给了万麟祥,那张已经发黄的契纸现在已经在章克俭的手中。章克俭的手段,令司徒觐侯和阮秀石佩服得五体投地。 虽然已进入秋天,但下午的北平还有一阵燥热。章克俭陪着娘吃过午饭,又扶着娘到卧房去休息。然后,他一个人来到哥哥的灵堂,看着哥哥棺木前的祭席又增多了,有的菜还冒着热气,他一点食欲也没有,刚才勉强陪着娘吃下的一点东西,这会儿又往上撞。劳累、焦躁使他的身体有些吃不住劲。当把咽喉地皮的契纸弄到手后,他又在思虑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他在灵堂里踱着方步,暗暗和哥哥交谈着:“你是当大哥的,爷爷送你留洋学会了满肚子经纶,可你为了婚姻不如意,便一走了之,让我这个当弟弟的替你收拾烂摊子。到如今,你也该给我出出主意呀……”想到这里,他的一双俊眼流出两行泪水。忽然,他止住脚步,抹去眼泪,向灵堂外喊道:“四海,帮我收拾一下,我要出去办点事情!” 章克俭梳洗完毕,换上一件藕荷色纺绸长衫,戴上一顶礼帽,向义和祥走来。他对义和祥的老东家丘敬胡是很熟悉的。这是一位十分守旧的老人,和章克俭的爷爷章柏川一样,看什么新鲜玩艺儿都不顺眼。为此,章家大院和丘家大院的人,谁也不敢穿西装。当然,丘敬胡比章柏川还开通一些,比如章柏川至今头上还留着又细又黄的辫子,而丘敬胡却早就剪了。 章克俭到义和祥来表面上是来吊唁丘丽娟的。他迈着四方步。拿出一副绅士的斯文派头,带着穿着整齐的本屋徒刘四海。穿过门框胡同,来到义和祥的门口,只见义和祥的大轿棚十分华丽,十六只大宫灯,从高高的棚顶上用镀金的链子吊下来。营业场的大门上有一块大匾,是清末状元刘春霖书写的“义和祥”三个大金字。营业场后头是一个大四合院,东西屋是库房,北房是厨房和饭厅。饭厅把角有一条走道,可通后头的另一个四合院。这个院的正屋红柱上有一副对联:“汉瓦当延年益寿,商铜盘富贵吉祥”,正屋门上有一匾,是著名书法家张伯英所书“义修堂”三个大字。此匾原来挂在丘家在辛集镇的老宅内,后又挂在天津英租界丘家大院正房门上,如今它又随着丘敬胡到了北平,挂在义和祥的客院。这客院原来是丘敬胡到北平视察时的临时公馆。自从丘敬胡和章柏川闹翻后,他觉得再和章家门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心里来气,所以搬到北平来了。刚搬来时,便住在这个客院里;如今在客院西北角,有一段画栋雕梁的长廊,长十二丈有余,直通“金作坊”。这“金作坊”原来是丘敬胡的一个染布作坊,面积很大。在丘敬胡五十岁时,他迷恋上梨园行著名坤伶胡翠玲,用巨资把当时只有十五岁的胡翠玲买过来,又花了一大笔钱把金作坊改建成一个别墅,让胡翠玲居住,而将染布作坊搬到鲜鱼口去了。为了讨胡翠玲的欢心,这位义和祥的大老板居然将自己的大号改为丘敬胡,表示要永远宠爱和尊敬貌似天仙的胡翠玲。他还把这个别墅起名“翠园”,意思是这个别墅是专为她修的。如今,丘敬胡一家人就住在这翠园里,只是他现在已经对徐娘半老的胡翠玲不感兴趣了。七十高龄了,他又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妓女当小老婆。 章克俭穿过营业场,正要往里走,迎面一个伙计截住了他的去路,问道:“先生您要找哪一位?” “麻烦你给通禀一声,就说万麟祥章克俭求见老东家,请你把这个带上。”章克俭递上一张名片。然后打发刘四海回去了。 那伙计一看名片上正面印着:“万麟祥少东章克俭”几个字,而背面是一大堆洋字码儿,知道此人是个人物,忙献殷勤道:“您别在这儿站着呀,我找人伺候您老在客院喝茶,我这就去翠园给您通禀。” “不用了,我跟你过去吧。我在廊子里等着。”章克俭过去来过这里,对这儿很熟。他来到长廊,便看到了古朴幽雅的翠园公馆从大门到内宅都是高台漆柱,飞檐挑角,波光流彩。正院三进,另有东西跨院,正院和跨院有月门相通。所有房屋屋顶都是双龙戏珠,哨■(左‘钅’右‘瓦’)有奇禽怪兽。最妙的是两个跨院占地四亩的小花园,名为茉莉园,园内有花厅、月河、凉亭、水榭,回廊曲折,栏台窗轩,错落有致。园中广栽花木,其中以茉莉花最多,有六百多盆,除供欣赏外,主要是用来给“义和祥”茶号熏茶用。当初丘敬胡在这园里与胡翠玲日夜作乐。如今,胡翠玲人老珠黄,房中只有两个老妈子,四个丫头侍奉。丘敬胡新讨的小老婆房中也有四个丫头,另外还有女仆十几人。丘敬胡为什么要用这么多女佣人呢?原来这些女孩儿都是他从外地买来的,年龄相貌相当,凡被他看中的,不论年龄相差多少,也不问女方愿与不愿,都强行“上头”霸占,供丘敬胡玩弄。这几年章柏川和丘敬胡没有来往,但他们到不限制孩子们来往,章克俭到丘家找丽纹一起在这花园玩耍,就听到过有女孩子在园内哭泣。克俭问丽纹是怎么回事,丽纹脸一红说:“我爷爷都快入土的人了,还要耽误人家十几岁的女孩子!真是越老越不正经!” 此时,丘敬胡并没在前院正房他的书房里,而是到后院东厢房去了。这后院有东西厢房各三间,东厢房三间是丘丽娟的闺房,如今,客厅成了灵堂,中间停着丘丽娟的棺材,四周摆满了花卉。在棺材前边,也摆着饽饽桌子、供桌和祭席。在供桌前有一只很亮的铜盆,两个全身带孝的丫头跪在那里,不停地往盆里放纸钱烧。门帘和窗帘一律换成白色,大梳妆台上的圆镜子用整幅白布遮住了,桌上的花瓶内插着白色的菊花。 穿着白色旗袍的丘丽纹静静地站在姐姐的灵前,陪着她的还有胡翠玲,按辈份丽纹该叫她奶奶,但胡翠玲还没有丽纹的生母大,所以丽纹叫不出来,只称她“胡姨”。胡翠玲自己没生养,她很喜欢丽娟和丽纹,将这一对很小就离开娘的姐妹看成是自己的孩子。丽娟的死,对她刺激很大。几天来她一直在后院,为丽娟守灵,劝丽纹节哀。 不知什么时候,丘敬胡也颤颤巍巍地来到了后院东厢房。左右搀扶他的是两个傍客。因为丘家男丁稀少,丘敬胡便找些能言善辩、舞文弄墨之徒陪他说话解闷,当然也有时帮他出出主意,跑跑生意上的事情,丘家的人称这些人为“傍客”。这些傍客也住在公馆,地位比一般伙计学徒高一些。 丽纹见爷爷身体这样虚,还让人扶着来了,心中一阵激动,扑过去,抱住爷爷的胳膊说:“爷爷,您老人家……” 丽纹说不下去了,扑到爷爷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纹儿,爷爷有罪!爷爷……对不起……对不起你姐姐……”丘敬胡也哭出声来,嘴唇哆嗦着,大泪珠子滴在二孙女的头发上。两位傍客一边一个用力搀着他。他几乎站不住了。 “老东家,您可得留神身子骨儿呀!”胡翠玲劝道:“大小姐活着时,您没少痛她。您就别太伤心了!” “舅爷,您别伤心了!”不知什么时候陈达群也溜到后院来了,一边轻声说着一边要拉丽纹的胳膊。他一见丽纹就心里发痒。 “你给我上前头柜上去!”丘敬胡一听到陈达群的声音,气就不打一处来。上次在万麟祥勤记楼上客厅昏倒时,不是章克俭拦着,这个陈达群几乎要了他的老命。为此,他后来狠狠训斥陈达群说:“你不学无术,狗屁不懂,往后少指东画西的!”这几天,老头子在床上迷迷糊糊躺着养病。乘这机会,万麟祥的人将关少朋死死缠住,要买那块咽喉地皮。陈达群虽有耳闻,但他无能为力,因为老头子一直不让他过问柜上的事儿。今天老头子来祭吊大孙女,他又凑过来。他的出现,一下子又引起老头子的心思。要不是这个多嘴多舌的东西,我又怎会训斥丽娟,跟章克勤过不去呢?老头子一辈子在女人堆里混,当然知道陈达群早就对丽娟和丽纹不怀好意,也明白陈达群给丽娟告状是为了报复。而自己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让这个小猴崽子糊弄了!现在越想越后悔。 “你听着!”丘敬胡声色俱厉地对陈达群说:“从今往后,这公馆后院不许你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配!再眼馋猫儿似的,我敲断你的狗腿!” “舅爷别生气,我这就走。”陈达群尴尬地说着退了出去。 这时,有个丫头轻轻走到丘敬胡身边,怯生生地说:“老爷,前头柜上传过话来,说万麟祥少东家前来吊唁,等您回话呐。”丫头还将一张名片递过去。 “啊!”丘敬胡接过名片一看,忙大声吩咐:“请,快请进来!你们都听着,人家以礼来吊唁,我们要以礼相待,不得胡来!子成代我上前头迎接吧!” “是,老世伯,我这就去!”一个傍客应道。这位傍客叫丘子成,是丘敬胡远房本家侄儿,外号叫丘一口,这是因为,他极善品评茶叶,不论哪里生产的茶叶,沏好后让他喝上一口,便能说出产地、品名、成色,并定出价格。经他品评定价的茶叶,你就是再找十个人去定,也不如他定的准,故落了个“丘一口”的外号。 丘丽纹一听章克俭前来吊唁,不由吃了一惊,她一是担心爷爷会对章克俭不客气,二是为克俭有勇气来吊唁而感动。她望着爷爷,两只大眼睛连眨也不眨。当听爷爷说要以礼接待章克俭时,她高兴地叫了声爷爷,扑到爷爷怀里。丘敬胡轻轻地拍着孙女的肩膀说: “丽纹,你的心事爷爷知道!他们老章家跟我势不两立,庆安戏园子的事儿,你也清楚。你姐姐走的这道儿,爷爷心里好受吗?你们这些年轻人呀,真叫人操心呀!要说你跟章家二少爷,倒真是门当户对,他们要是打发媒人来,爷爷就成全你们,还不行吗?待会儿章家二少爷来吊唁你姐姐,爷爷身子骨顶不住,你替爷爷陪着他吧!” “爷爷!”丘丽纹明白爷爷的意思,两行眼泪在她腮边流着,她也不去擦,一双大眼睛望着爷爷的脸,那眼神中饱含着少女的羞涩、悲伤和向往。 在翠园公馆的上房里,丘敬胡微微弯着腰,有些气喘地坐在太师椅上;隔着八仙桌,坐着章克俭。这一老一少,年龄相差半个世纪。但他们身上都有浓厚的生意人的气质。 “章先生请用茶。”丘敬胡朝章克俭点点头。 章克俭一听不由得愣住了,他是久在生意场上跑的人,深知“端茶送客”的规矩,所以他一听丘敬胡让茶,以为丘敬胡在下“逐客令”。但他扭头一看,见丘敬胡一片诚意,并没有对他不满之意,他暗想道:这位老东家在生意场上走了输棋,又失去了一个宝贝孙女,再加上病魔缠身,此时已乱了方寸,说出话来也有些颠倒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有些可怜面前这位老头子。他端起盖碗,用碗盖拨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慢慢呷了一口说:“老东家,我来一是吊唁丽娟姐,二是给您送件东西。” “你大概是把庆安戏院门道的那块地皮弄到手了吧?”老于世故的丘敬胡一听便知章克俭的来意,冷笑道:“你准是给我送来了那块地皮的契纸,对不对?你还想告诉我:要是我在那儿开别的买卖,可以白送给我那块小长条地皮,要是我在那儿开绸布店的话……”丘敬胡欲言又止,两眼盯着章克俭。 “那我就在您的绸布店前头砌一道影壁墙!”章克俭一字一顿地说,两眼直视着丘敬胡。 “好!章先生,咱就一言为定!”丘敬胡两眼一亮,他从心眼里佩服面前这个小伙子,觉得克俭办事有根底,拿得起来也放得下,敢做敢为。虽然克俭手段很辣,但这件事放在他身上,也会这么办。因为只能这么办。他话锋一转,说道:“可有一件,章先生不知想过没有?鹬蚌相争,得利的可是渔人呀!” “老东家此言正合我意,那您看……”章克俭听出对方有和解之意,十分兴奋,但不把话说破。 “好了,好了!章先生,今天咱不谈生意,呆会儿我叫丽纹陪你到后头吊唁去。往后日子长着呢!”丘敬胡打断章克俭的话,摆出长辈口气说:“容我再琢磨琢磨,等我拿定主意,再请章先生。反正不能让姓关的得了便宜!” 丘敬胡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他不得不承认,在买庆安戏院地皮这件事情上,他“大意失荆州”,让关少朋给耍了,又输在这个小小的章克俭手中。论理,他这回输惨了。但是,他此时心里又闪现出章克勤几天前到翠园报信的身影,深深陷入情场的章克勤无疑是怀着好意来的,却遭到他的奚落,最后酿成了一对青年男女同寻短见的悲剧。在这场悲剧中,他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感到十分内疚。为此,他感到自己败在章克俭手中,似乎又是应得的报应。总之,他深深感到章克俭的手段很辣,但又无法怨恨这个年轻的对手,甚至感到章克俭为人处世很老练,有些爱惜这个年轻人。他此时心中产生了一个处理两家争端的想法,但他还不打算马上端出来。这也是他的精细之处。这时,丘丽纹进了堂屋。丘敬胡脸上现出老人特有的慈祥,望望孙女,又望望克俭,说道:“克俭呀,你哥哥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明日我让丽纹替我吊唁你哥哥去!我不能亲自前去,还望你海涵!” “爷爷!您……”章克俭在小时候一直称丘敬胡“爷爷”,这几年两家不和,连称呼也远了。可这会儿章克俭十分激动,不由得又叫了出来:“爷爷,您千万别这么说,我们作晚辈的可不敢当呀!” 章克俭抢上一步,两手握住了丘敬胡的一只手,昨天还是势不两立的这一老一少,现在却分外亲近起来。但当章克俭松开丘敬胡的手,他的右臂触到了衣袋里的一件东西,使他的心又动了一下,因为他触到的正是庆安戏院门道咽喉地皮的契纸。这件文书此时正叠得好好的,放在他的口袋里。此时,他真是百感交集。在前来吊唁丘丽娟之前,他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丘丽娟是为他哥哥而死的,他理应前来吊唁。而且,他同丘丽娟在天津租界两家共设的私塾中还是同窗,哪能不尽同窗之情呢?而更重要的是,他非常惦记着丘丽纹。丽纹今年刚满十九,她自幼娇气,体弱多病,小时在私塾读启蒙的《三字经》、《神童诗》、《女儿经》时,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和克俭有了感情,但性情还是很软弱。现在遇到姐姐去世,她经受得了吗?克俭十分担心。为此,他才决心登门吊唁,就是受到冷遇也心甘情愿。没想到丘敬胡却如此通情达理。他轻轻按了按口袋里的那张地产文书,深深地给丘敬胡鞠了一躬,告辞出了堂屋。 晚霞把翠园公馆映得十分瑰丽,屋顶的那些双龙戏珠和奇禽怪兽更是光彩生辉。往北看,便是那庞大的前门箭楼。章克俭随着丘丽纹,穿过夹道,向后院走去。本来,丽纹房中的丫头要在前面为克俭引路,但丽纹此时不愿让任何人侵占她与克俭相会的宝贵时间。 在灵堂里,一大群丫头、老妈都赶来伺候着。克俭肃立在供桌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默默地看着棺木,泪水流到嘴边,他也没有感觉。他头脑中浮现出许多当年在私塾读书时的情景。忽然,一阵哭声惊动了他,他抬眼望去,见丽纹正趴在姐姐的棺木上痛哭。他没去劝,为什么要劝呢?一奶同胞的亲姐妹,她能不伤心吗?他环视了一下这个灵堂,意识到此地就是死者生前的闺房,他的心又隐隐作痛,他不忍看下去,迈步出了灵堂,站在门边看丫头烧纸钱。此时,天渐渐暗了下来。 “克俭,走,到我屋里歇会儿去!”不知什么时候,丘丽纹也出来了,拉住克俭的手就走。 章克俭心头一惊,他本能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因为他知道,一个青年男子,怎么能这么晚还进小姐的闺房呢?他止住脚步,压低声音说:“丽纹,天这么晚了,我该回去了……” 但是,丽纹不理他,一甩头发,拉着他朝西厢房走去。那些丫头老妈子们都知趣地躲到一边去了。 一进西厢房,丽纹便扑到克俭怀里,克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紧紧地搂着她,吻着她的唇,她的身体颤抖得不能自己。他呼吸急促,十分激动,用双手捧着她的脸说:“丽纹,我们一定要永远在一起……”他满含泪水望着她,再一次吻她。她不愿他松手,她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脖子,喃喃地说:“克俭,你知道吗?我姐姐和你哥哥已经成亲了……” “什么?这不可能吧?”克俭先是一愣,当他明白了丽纹话中的意思后,望着她说。 “真的,是我姐姐告诉我的……” 原来,当几天前章克勤得知司徒觐侯和阮秀石的计划,并亲自登门向丘敬胡报了信后,丘敬胡回报他的是一场奚落。他知道事情已无法挽回,当天晚上他与丘丽娟到天坛幽会时,二人抱头痛哭,对天发誓,宁死也不分离。从天坛回来时,一个以死抗争的阴影象幽灵似地尾随着他们,丽娟再也不愿和章克勤分开,她随着他进了万麟祥东号旁门,来到了章克勤的住处。当时服侍章克勤的本屋徒刘四海端来茶水,便退了下去。夜深人静时,他和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多年的心愿,得到了满足,三天后,他和她在这里幽会后,手拉手向后面的大库房走去。 丘丽纹趴在章克俭怀中,告诉他丽娟在临诀别时是怎样兴奋地诉说自己与章克勤成亲的。丽纹边说边把克俭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顿时,一股冲动的热流传遍了克俭的全身…… 一连几天,在早晨大栅栏街面上最清静时,也是报贩子们最活跃的时候。那年头北平南城有不少报馆。象有名的京报馆,就在虎坊桥的绒线胡同,离大栅栏没几步道,和妓院云集的八大胡同只隔一条马路。报贩子们这几天运气好,每天都有他们招揽生意的消息。章克俭到北平的第二天早晨,就听报贩子们高喊:“大水冲坏的平绥铁路修复通车■(左‘口’右‘罗’)!好消息!先生,买份报吧!”这消息确实使章克俭高兴,他一下子买了十份报,分给司徒觐侯和几个分号的经理。今年雨水大,永定河开了口子,把北平通绥远的铁路冲毁了。而万麟祥各号的皮货,大部分来自张家口、绥远。铁路通了,货能进了,当然是好事。今天一早,章克俭从大栅栏路南的万麟祥总栈出来,又听到报贩子们喊开了:“特大消息!地下共党大员被抓!阮稽查长立下大功,受到南京嘉奖……” “卖报的,来一份!”章克俭忙从一个报贩子手中接讨一份京报,翻开第一版,大字标题是“中共北平市委整个组织被我破获,主要成员均已逮捕。在破案中市警察局六人立下大功……”再看正文,立功人员中,头一个就是北平外二区警察局稽查处长阮秀山。章克俭看到这里,心头一震,因为这个阮秀山是万麟祥东号经理阮秀石的堂弟。 在那年头,财和势二字总是相联的。万麟祥买卖越做越大,势力也就大起来。老东家章柏川过去就出任过省商会会长,当年直隶参政也有他一号。司徒觐侯在北平政界也很活跃,但是他只结交上层人物,不愿任职。他是北平商会的实权操纵者,但他只挂个特别董事的名义。虽然和官面上的人很熟,却很少出面跑衙门,象煤市街一百四十六号的国民党中统外二区工作站、西柳树井二十八号的北平警察局南城分局、樱桃斜街的宪兵司令部这些地方,他从不进去,但有事他派人一去就能叫来人。他通过多方钻营,给阮秀石的堂弟阮秀山弄了个外二区警察局稽查处长的职务。这个阮秀山原来是万麟祥东号的一个外伙计,他善于结交上层人物,很会办事。民国十三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曹锟在中南海被围时,欠万麟祥东号货款一万多元,阮秀山自告奋勇,到中南海坐索,没钱就拉货,最后只损失了几十元。司徒觐侯见他会办事,才花钱给他弄了个稽查处长。也是活该他走运,遇到一个共产党地下组织中的叛徒告密,被他带到妓院打茶围,那个叛徒被妓女哄得晕头转向,到稽查处后问啥说啥,这样,北平中共地上党组织遭破坏,而阮秀山闹了个头功。 章克俭一边看报,一边从大栅栏东口往西口■■(左‘口’右‘留’),当他又从西口回到总栈客厅时,一个计划已在他头脑中形成了。他立刻派人找来了两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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