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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栅栏演义第六回 万麟祥摆阔大发丧

2002-12-1 11:00| 发布者: 蒋寒中

第六回 万麟祥摆阔大发丧

  上回说到章克俭看了《京报》上登的消息,回到万麟祥总栈客厅时,想出一个计划,他立刻派人找来司徒觐侯和阮秀石。他俩一来到总栈客厅,不约而同地说:

  “二少爷,咱得跟关少朋来真格的啦!”

  “咱这回可栽了!大栅栏满街筒子的人都说,咱万麟祥让个败家子儿给耍了!二少爷,这话多牙碜呀!”

  “二位世伯,快请坐!”章克俭一听司徒觐侯和阮秀石这迫不及待的话音,正中下怀,一板一眼地说:“二位世伯的心意,小侄要是不打心眼里感谢,那我就没良心了!二位世伯还不是为了咱们万麟祥呀!我这次来北平,我爷爷千嘱咐万嘱咐,让我一定听二位世伯的话!”

  “二少爷,您这话说到哪儿去了……”阮秀石还真被章克俭的一片诚心感动了。

  “少东家,何必如此客气呢?从老东家那儿说,咱是老东老伙了!俗话说,众人添柴火焰高,我是一扑心儿为了咱的买卖呀!”司徒觐侯比阮秀石想得多一层,心里说:这个毛头小子比他哥哥强!别看他哥哥多喝了几滴洋墨水,可是没过了美人关!这小子办事有点儿象他爷爷,会刘备那一手儿,“摔孩子买人心”。想到这里,他又意味深长地盯着章克俭说道:“要说老东家为创北平这几号买卖,真是把心都操碎了!别人不清楚,我姓司徒的可是一清二楚呀!”

  这几句话使章克俭心头一动,他知道司徒觐侯在旁敲侧击,让他别忘了司徒觐侯的功劳和本事。确实,司徒觐侯真是老东家章柏川的好帮手,是北平万麟祥几个分号的创办人,是章氏家族发家的支柱。此人凭自己的本事,要想发大财那是不费什么劲儿的,他在前清时所交往的都是“黄带子”。到了民国,他结识了袁世凯的左右手,后又结识了张作霖和张学良;冯玉祥最轻视生意人,张学良向他介绍司徒觐侯时,他说:“一个买卖人,懂得什么?”但后来竟屈尊到大栅栏万麟祥总栈为司徒觐侯祝寿。后来,司徒觐侯又交上了宋哲元、张自忠和当时的天津市长萧振瀛这些叱咤风云、大权在握的人物。大栅栏万麟祥总栈三天两头大摆宴席,堂会夜宴,日夜不断。有时候大栅栏万麟祥五个分号一天卖的钱,不够当日宴席花的钱。但是,老东家章柏川对这种挥霍毫不心痛,反而说司徒觐侯的交际就是做生意,交际上花的钱是一种特殊的本钱,会带来几百倍的利润。老东家说对了,司徒觐侯整日整夜地过着歌舞征逐、纸醉金迷的生活,到年底拢帐,不但每年有几百万的利润交到天津租界地的章家公馆,在北平大栅栏还一连开了五个分号。为此,老东家对司徒觐侯和他手下的几个分号经理非常放纵,任他们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也从不过问。老东家说得好:“让司徒这小子折腾去吧!他越折腾越赚钱!”过去,对老东家这种说法,章克俭又信又不信。可这回来北平没几天,只见司徒觐侯一手指挥,先是在同聚楼包雅座叫条子,后是在双凤楼设美人计,结果让关少朋乖乖地交出了庆安戏院门道咽喉地皮的契纸。这可是手段呀!除此外,凭你用什么办法,关少朋也不会这么听话。看来司徒觐侯用金钱、酒肉和女人做生意,实在是个高手儿。章克俭这回从心里服气了。所以,当他打算最后解决北平万麟祥出现的危机时,首先诚心诚意地找司徒觐侯和阮秀石商量。刚才司徒觐侯说了几句似乎有些狂妄的话,章克俭也不打算反驳,他盯着司徒觐侯,眼睛闪出了异样的光,但这道目光很快就消失了,换成了十分尊敬、钦佩、甚至包含着晚辈对长辈那种有些羞涩的目光说:“司徒世伯,我想明儿个就给我哥哥出殡,今天发丧,大办一下,该惊动的咱都送贴子去,甭怕花钱!咱做的可不是一天的买卖,您说呢?”

  “二少爷,我就等你这句话呢!”司徒觐侯见章克俭诚心诚意,也动了感情:“跟明白人我不说假话,你哥哥为个情字做下的事情,咱们得给他挽回来!事在人为!我知道你昨儿个上义和祥翠园公馆干甚么去了。你要是听我的,今儿个你再去一趟,该怎么办你清楚,反正不能让那个姓关的败家子儿称心如意,得让他当个替死鬼!我这话……”

  “司徒世伯,您真是钻到我心里去了!冲您这句话,我也得谢谢您。”章克俭见司徒觐侯把他的心事洞悉得如此清楚,大吃一惊,一激动不由得给司徒觐侯鞠了个躬。他不好意思地望着司徒觐侯,欲言又止,因为他明白,此时司徒觐侯已经胸有成竹,甚至比他想得更细,他笑着说:“咱得让大栅栏一条街皆大欢喜!让庆安戏院接着唱大戏!就是不能让关少朋乐了!这家伙太蔫损坏了!我的意思是想让秀云和彩云当班主……”

  “当班主!太妙了!”司徒觐侯抢过章克俭的话头,拍掌叫绝,因为章克俭的路数与他想的一样。

  “甚么?你们这是说甚么呀?”要比动心术,阮秀石可比司徒觐侯差一大截子。他见章克俭和司徒觐侯说得如此投机,只明白了个大概齐,而一听让彩云、秀云当班主,他就更糊涂了。

  “阮世伯,您可真是越老越多情呀!一提彩云,您就动心了不是?”章克俭一双笑眼望着阮秀石说:“您呀,只管放心,耽误不了您的好事儿!事成之后,我给您和司徒世伯各修公馆一座,让二位世伯金屋藏娇,还不成吗?只是今天得劳您大驾,请请您那位堂弟阮秀山处长,让他多带几个拿家伙的来,明儿个关少朋就不敢髭毛儿了!”

  “您是想拿姓关的收桌吧?”阮秀石听出眉目来了,忙起身道:“我堂弟那个稽查处长,是咱们花洋钱给他买来的。我去叫他!正好,他刚露了一回脸,抓了不少装成五行八作的共产党,明天让他在大庭广众下光彩光彩。

  “二位世伯多费心了,我这就上翠园公馆。”克俭站起身来,刚要出门,又想起一件事儿来,回头对司徒觐侯说:“还得麻烦您给我爷爷拍个电报,咱得从天津、保定几个分号调人,光北平这几号的人手不够。让他们连夜赶来!”

  “二少爷,该办的事我全包了!”司徒觐侯应道:“这办白事不比其他,事儿多着哪!您甭管了!”

  真是一声令下如山倒啊!别瞅章克俭才二十岁,可他是少东家,是代表他爷爷到北平来处理他哥哥的丧事和万麟祥、义和祥两家地皮危机的。他有权,有势,当然他也有胆、有识、有本事。这不是,他昨天早晨买了一张《京报》,一边看一边在大栅栏转了一圈,突然心血来潮,蹦出一个念头,跟司徒觐侯和阮秀石一合计,就办了。今天您再看吧,愣把个大栅栏一条街闹了个天翻地覆。从大栅栏东口的万麟祥勤记,往西一直到西号万麟祥茶店,五家万麟祥分号的大门口,各站着二十多个全身穿重孝的本屋徒弟,而万麟祥总栈的大门口,穿重孝的本屋徒就更多了。他们都是连夜从天津、保定万麟祥各分号抽出来赶到北平的,今天的差事就是为主人——少东家章克勤穿孝站班送葬。万麟祥各地的本屋徒都是从东家的家乡招来的,不是本家就是本乡本土的乡亲;还都是通过在万麟祥混事的亲戚朋友介绍进来的,进店时都要向东家行大礼拜师。师徒如父子,章克勤早丧无子,这些本屋徒便来充当披麻带孝的孝子。而且,按万麟祥三百多年的规矩,在东家有红白喜事的时候,各地分号的本屋徒都要轮流到东家家里去当差。凡能当差的还把这看作是一种恩惠和荣誉,因为这意味着东家把他看作是自家人了。另外,在五个分号的大门口,不论是牌匾或是宫灯,统统用白布镶边挂穗,而在总栈门口,两侧各有十几个大花圈,每个花圈中间都是一个大“奠”字,这些花圈都是用鲜花做的。在总栈的大门口,有一位三十来岁的瘦高个子正在撒纸钱,他左腮上有一块红痣,十分显眼。只见他拿起一叠纸钱,轻轻一扬手,并没费什么力气,那纸钱却象成群白鸽,刹时满天飞起,都有十几米高。围观的人喝彩道:

  “一边红,来个群蝶乱舞!”

  “好咧!各位爷们,上眼瞅这群蝶乱舞!”话音没落,一把纸钱撒向空中,每两片挨在一起,一把纸钱变成二十多对,真象一群蝴蝶在空中起舞。

  “好!三爷,再来个天女散花吧!”

  “好咧!上眼瞅着!”……”

  这个瘦高个子就是北平南城有名的纸钱魏,专门会撒纸钱,能撒出不少花样,因他排行老三,人们也叫他“三爷”,也有叫他外号“一边红”的,是因为他左腮上长了一块红痣。但小户人家请不起他,身价大得很,专为大户服务。 

  昨天章克俭一声令下,司徒觐侯和五个分号的经理忙了个通宵。司徒觐侯对几个分号经理说:“一般小门小户的,遇上丧葬大事,为了夸耀亡人的哀荣,也要出个体体面面的大殡,就是把家产用尽也得这么做。咱这是给大少爷办丧事,大少爷可是老东家的心肝肺!咱不能有半点疏漏!我把话说在头里,不论是请僧、道、尼和喇嘛,还是请茶房和吹鼓手,不论是跑棚铺、白货铺,还是安排酒席,全得咱们几位亲自办理,不许出差错!花钱不在乎,由总栈设帐房,各位都能开条子支钱,都清楚了吧?”

  “还有一层!咱自要把丧事办得体面些,让咱万麟祥在大栅栏一条街上更光彩!”章克俭接着说道。

  少东家和总经理的动员很管事儿,总栈的三进大院子全搭起了大棚、棚内全扎上彩子活,在客棚内摆着嵌镶贝片的硬木桌椅,这些桌椅是昨天现从赁货铺赁来的。那年头,北平专门有为办白事服务的各种铺子,白货铺出赁各种执事:旗、伞、大座、灵堂布置需用的一切东西;彩子局专赁扎彩子用的红白绸子,绣花软缎的桌围、椅靠、童子服装;小货铺专赁灵桌、供桌、香圃;杠房专赁棺罩、大杠、灵床,灵板。不过今天章克勤棺木上的棺罩不是赁来的,而是专门设计订做的,这是用红绸子制成的一顶巨大的轿子,上面绣着“万字”、“佛字”,四面还各绣了一幅“二龙戏珠”的图案。一般到杠房也能赁到新加工第一次使用的棺罩,叫赁“头水”,要出成本一半的价钱作租金。可万麟祥为了排场,连“头水”也不用,而是自己加工订制。灵堂四周,是几十幅幛子,上缀“修文天上”、“驾返天宫”、“商界泰斗”等各种词儿,落款是同达堂药店、章亿蚨茶庄、连升斋鞋店、亨达利钟表店、同聚源帽店、大观楼影院等店铺的东家和掌柜、经理的名字,因为这些店铺都是大栅栏一条街上的。这些幛子被挂在灵堂正面最显眼处。而前门大街、鲜鱼口、珠市口、粮食店和廊房头条、二条的上百家买卖字号,也十之八九送来挽幛,但被挂在灵堂两侧和另外几个棚子内。在棺罩前面,照例是供桌、饽饽桌子和十几桌祭席。棺罩两旁是纸活冥器,最精彩的是“虎型”和“仙鹤童子”。还有丫头、佣人的纸型,每个“人”后背上还贴有纸条,写上“丫头秀莲”、“家人张三”等名姓。在灵堂门口,有一老一少两个妇人在哭着,老的是章克勤的生母章冯氏,少妇是章克勤的“妻子”程媛媛。章冯氏已经没有放声大哭的力气,而程媛媛却哭不出来。这婆媳二人的哭声大小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她们的声音再大,也压不过正对着灵堂的念经声和大门口吹鼓手的声音。大门口两厢,各有两个小吹班,笙箫管笛齐奏,声音最大最脆的是四把唢呐,而技艺最高的是左手头一桌首位的张恩荣,他精吹捧笙、细管和唢呐。尤其是唢呐,在北平没有比他更强的高手。他此时正在吹“百鸟朝凤”,摹仿各种鸟类的叫声,围观的人不断为他叫好儿。进了大门便是经棚,中间是从雍和宫请来的十五位喇嘛。这雍和宫的喇嘛是受过皇封的,所以他们的经价高,还得管接、送、吃、住等。他们衣著华丽,气度雍容,在高高的坛台上又吹又念。坛台两侧竖着四座大幡,高一丈八尺,全是黄缎绣金,上绣藏经文。两边是和尚和道士经棚。十五名道士每人手中都捧着乐器,一边吹奏笙、箫、管、笛,一边念“拜丧”、“放焰口”等经文。对比之下,十三名和尚就显得更庄重些,他们只伴随木鱼声,微闭双目,虔诚地念“喜佛”、“观灯”等经文。离灵堂较近的是八名尼姑,她们穿着绿绸子里边圆领绣花道袍,吹吹打打,念念有词。在灵堂门口两侧各有两条长凳,坐着万国音乐社的三十名乐师,他们人人身着大礼服,帽子上插着犀牛尾的缨络,铜鼓铜号,镏光锃亮,能照见人影儿。这种乐队专吃有钱人家的饭,一般商户是请不起他们的。此时他们全手拿乐器,正襟危坐,没有演奏。他们只有在关键时刻才亮相。

  今儿个来的最早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益寿杠房的老板齐小辫;另一个是同聚楼老板周小亭。他今天请柜头崔登东在店内照管生意,自己早早来到万麟祥总栈,一是安排同聚楼的外会,二是给那几家被他击败的饭馆张罗点儿生意。过去在煤市街、珠市口一带,还有几家清真饭馆,象同兴楼、同和楼、同庆楼,由于周小亭采取货真价实,薄利多销的办法,将那三个馆子全挤垮了,如今全成了冷饭庄。这冷饭庄是只有一间门面,一个柜头,一个采购的“架子饭庄”,只应外会,无力应门市。在做外会前,柜头到各个茶馆去请师傅。北平专有几个茶馆,喝茶的全是等人雇的各行师傅,好象人市。案子上的掌勺师傅身带两个长柄铁勺,切菜的师傅便带两把刀,坐在茶馆专等冷饭庄柜头来雇他们。今天,同聚楼应了万麟祥丧事的外会,周小亭知道光他一家应付不了,万麟祥财大气粗,少说也得摆个二、三百桌。于是他便将同兴楼、同和楼、同庆楼三家全请了来,由他统一指挥。这三家败在同聚楼手下的馆子,经常被同聚楼请去做外会,所以三家老板对周小亭又恨又离不开。

  今天提前来到万麟祥总栈的另一个人齐小辫,也是生意场上的一把好手。曾经包办过某王府的“福晋”的大殡,齐小辫应了下来,并包办一切,什么新绣棺罩、新漆大杠、黄布杠绳、全副执事、各种纸活、僧道尼姑喇嘛经、六十四杠……“简直是要什么有什么。齐小辫亲自当总指挥,为丧主量体裁衣,该办什么办什么,应付各方吊客,主客十分满意,无懈可击。齐小辫做下这号生意,大洋赚了七千多块,还出了名。以后他的益寿杠房被人视为“大事全”,意思是将丧葬大事交给齐小辫,主人便可以全不管了。齐小辫经常被大家主请去当“治丧总理”、“治丧委员会主任”,专搞社会活动,当然每次都是他的益寿杠房吃头一份。今天,他早早来了,在灵堂的一角一坐,一边喝加了白糖的小叶龙井茶,一边闭目养神,因为他忙的时间是在起灵前后。

  章克俭身着素服,在哥哥灵前照顾老娘和嫂嫂,他身后跟随着身着孝服的本屋徒刘四海。他迈着方步,仔细地看着一幅幅挽幛。当看到灵堂门边时,两幅挽幛使他微微冷笑。一幅是北平商会会长邹全荪送的,此人是司徒觐侯的世交,开着十几家广货店,司徒觐侯自己不愿出任市商会会长,将邹全荪推荐出来干。可是,这位邹会长还得听司徒觐侯的。他今天送的挽幛上的四个字是“克绍箕裘”,这对章克勤的夸奖未免过份了一些;另一幅挽幛是“仁人君子”四个大字,落款是庆安戏院经理关少朋。这个败家子连庆安戏院门道的咽喉地皮都出了手,可他还敢用“庆安戏院经理”这个头衔。这也难怪,因为他已两手空空,不这样落款怎么办呢?章克俭暗笑伙计们将这两幅挽幛挂在一起,这可真是个讽刺。今天,司徒觐侯已安排好了。请邹全荪以北平市商会会长名义,将关少朋开除出商会;再由抓地下共党的大功臣、外二区警察局稽查处长阮秀山出面斥责关少朋暗留庆安戏院大门门道地皮,挑动商界同业相争的罪责,一定要将关少朋彻底搞垮搞臭。章克俭想到这儿,突然前面传来一迭声的引报声:

  “市商会邹会长到!”

  “同聚元经理李先生到!”

  “亨达利经理宁先生到!”

  “连升斋经理张先生到!”

  章克俭知道已到九点钟,这是客人来的时间。他刚要走出灵堂,没想到动作麻利的齐小辫已先他一步出了灵堂,拦住他说:“你不是孝子,不必磕孝头,但要半鞠躬,不必寒暄,以目示意足矣。最好叫个本屋徒代叩孝子头。”

  “好,好,好!”章克俭正为老娘已乱了方寸,眼前又没别的老人指点而犯愁,见这位“治丧总理”指点得如此周到,如此是时候,不由得一连说了三个好,拉着刘四海向大门口走去。那齐小辫没等章克俭走到大门口,便向万国音乐社社长刘万国喊道:“社长,快,快奏乐!”

  刹那间,洋鼓洋号齐鸣,三十名乐师已憋足力气,此时立正站得笔管条直,二目睁圆直视刘万国的那根上、下舞动的、带穗子的指挥棒,吹起庄严雄壮的曲子,这乐声一下子将门口的四个小乐班和僧道尼姑喇嘛的念经声全盖下去了,上百位客人在军乐中迈着四方步进了灵堂。灵堂里一下子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其中除了各大商号的老板、经理外,最引人注目的几位客人是北平市商会会长邹全荪、外二区警察局局长韩光和稽查处处长阮秀山,区党部、侦缉队、区法院、区商会也全派人来吊唁。这时,章克俭又站在灵前,陪着老娘和嫂子向每个人半鞠躬答礼,而由刘四海趴在地上给每个人磕孝子头。一直到人们都向死者表示了哀悼,集中到客棚,坐在镶嵌着贝片的硬木太师椅上品茶,军乐声才止住。这时,门口有人高喊道:

  “老东家驾到,老东家驾到!” 

  “啊!”章克俭的那声“啊”与司徒觐侯的那声“啊”几乎同声喊出来。他俩忙对视一眼,急速向大门口跑去。阮秀石、章冯氏也跟着一溜小跑,只有程媛媛没有什么反映,还傻愣愣地站在棺罩旁边。还是刘四海乖巧,架着她的胳膊说:

  “大少奶奶,老东家从天津赶来,快去接呀……”

  章柏川是坐汽车来的。上月司徒觐侯说应酬上的事太多,想添辆汽车。老东家当时没说什么,却派人从天津租界洋行买了一辆,并亲自送到北平来。老人新买的福特牌汽车一直开到万麟祥总栈大门口。从他一进大栅栏东口,便看到一片白,听到一片哭声和乐器声,老人的头一下子大了,嗡嗡直响,全身微微颤抖起来,两个丫头忙给他胡噜胸脯,并连连劝道:

  “请老太爷节哀!”

  “请老太爷节哀……”

  汽车微微震动了一下,停在总栈门前。老东家抹了一把眼泪,隔着车窗朝外一看,齐刷刷跪了一片人,为首的正是二孙子克俭和大儿媳章冯氏,司徒觐侯、阮秀石和各号经理跪在后边,老人眼花了,头也晕了,用尽全力喊道:“克俭,快扶我下车!”

  章克俭开了车门,强忍泪水,拉着老爷爷的手说:“爷爷,您老人家怎么不给个信儿,就一个人来了,这多悬呀!”

  “克俭!你是爷爷的好孙子……”老东家伸出双臂,把克俭搂到自己怀中说:“有你在,爷爷放心!可爷爷说甚么也放不下你哥哥,豁出老命去,爷爷也得再看他一眼!爷爷的命好苦啊……”老头子泣不成声。

  “老东家,这会儿可不是伤心的时候啊!”司徒觐侯也掉了泪,他轻轻掐了章克俭胳膊一下,章克俭会意,忙伸出双臂,使尽全力,把爷爷从车里抱出来。正在此时,那齐小辫带人抬过一顶小轿,又轻轻跨前一步,搀了老东家一把,老东家就势坐在轿内。人们围住轿子要说话,齐小辫一拦说:“没见老东家身子骨虚成甚么样了?先请老东家进里头歇歇,有话呆会儿再说。”

  当轿子抬进灵堂时,老东家坚持要下来。他在人们的搀扶下,颤抖着挪到章克勤的棺木前。齐小辫忙让杠房的伙计撩开棺罩。老人拍着棺材哭道:“勤儿,勤儿!是爷爷糊涂呀!是爷爷害的你呀…”突然一口痰堵住老人喉咙,老人昏倒在章克俭的怀里。克俭一用力,双手抱起爷爷,进了大客厅——灵堂旁边的一间卧室。等爷爷缓过气来后,克俭才慢慢地把这几天的事情向爷爷诉说了一遍。当克俭说到自己去翠园公馆吊唁丘丽娟;丘丽纹昨天过来吊唁克勤时,老东家一边点头一边说:“多好的两个孩子呀……如今说甚么都晚了!”

  老人的话没落音,外边又传进话来说:“义和祥老东家丘老先生驾到!”

  克俭一听,两眼闪出兴奋的光来,一种敬佩之意脱口而出:“丘老先生真有肚量呀!”

  “甚么?你说甚么?”老东家没听明白,盯着孙子不解地问。

  “爷爷!外边传话说,义和祥的老东家丘先生来了!您看……”

  “去,去!你快去替爷爷迎接!”章柏川也因大感意外而激动地说:“唉,说不定这场灾过去了,还……还……”说着,老头子又一连声地咳嗽起来。

  当克俭赶到大门口时,邹全荪和司徒觐侯等几十个人已经迎出去了。克俭忙紧跑几步,抢在众人前头,迎住丘敬胡说:“爷爷,您老人家怎么亲自来了?真是不敢当啊!”

  “克俭,昨儿个丽纹替我来吊唁你哥哥。可我这心老觉乎着欠你哥哥一笔债,不来一趟踏实不下来呀!”丘敬胡的气色好多了,他在丽纹的搀扶下,腿脚很利落。他慈爱地盯着克俭说:“还有一档子事,也得咱两家共同了结,就是姓关的那小子,不能便宜了他!”

  “丘老板,您大驾亲临,实出我等意外呀!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呀!”邹全荪一抱拳说:“您这一到,咱全城商界有头有脸的主儿,可就算齐了!哈哈哈!您快往里请,您请!您请!”

  人们又回到客棚坐定,克俭四外寻找关少朋的身影,看了一圈,才在客棚西南角旮旯的暗处找到他。关少朋已感到今天这里的气氛对他不利,他想快点溜出去。但没容他动地方,克俭已经向众人一抱拳说道:“各位光临,克俭不胜感激!今天丘、章二家重归于好,克俭更是高兴!不瞒各位同仁,万麟祥和义和祥曾为一件小事,闹了一场误会。今日丘老先生雅量,屈尊大驾,前来鄙舍,克俭替我爷爷、替我娘,替我死去的哥哥,谢谢丘老先生!”说着,克俭深深给丘敬胡鞠了一躬。

  “不瞒诸公,老朽早就有意在大栅栏设一分号,与万麟样决一雌雄。庆安戏院老板关少朋乘老朽急于求成之机,高价卖庆安戏院地皮给义和祥,却暗留戏院门道的咽喉地皮欲售万麟祥。关少朋之险恶居心是,让义和祥与万麟祥相争,他自取渔,人之利。关之毒计,被万祥少东家章克勤看破,克勤好心告我,不愿出现两家相争之势。然老朽又听信小人谗言,误解克勤好意。克勤之死,当怪老朽矣……”说到此处,丘敬胡动了真情,老泪纵横。丽纹忙为爷爷轻轻擦去眼泪。

  “各位同仁,各位会友,本会长今天郑重宣布,庆安戏院老板关少朋为取不义之财,挑拨同业为仇,并酿成人命,实属丧失商业道德,本会决定开除关少朋会员资格!本会还要转请梨园公会,开除关氏梨园公会会员资格……”

  没等邹全荪说完,大家鼓起掌来。再看那关少朋,此时无地自容,低着头象在听判决书似的,头上的大汗珠子全下来了。

  “本会长要求政府当局追查关少朋获取的不义之财,追究其应负罪责。”邹全荪终于说完了最后一句话,转身拉着丘敬胡和章克俭的手,轻轻地摇着,三人同时坐在硬木太师椅上。

  “本稽查处长奉上峰命令在此宣布!”一位穿着警察礼服的人突然由坐位上起立,立正站好,目视全场,“啪”地敬了个举手礼。他就是北平外二区警察局稽查处长阮秀山。他的长相与阮秀石不一般,阮秀石精瘦,他却矮胖;阮秀石脸上总是生意人的微笑,他却凶相毕露。但此时他是刚抓获地下共党的大功臣,别说在场的商人对他另眼相待,连今天来的外二区警察局局长韩光、区党部、侦缉队、区法院的人也得敬他三分。因为这些官府的人清楚,象阮秀山立下的这种功劳,不但会受到南京甚至会受到总裁的亲自嘉奖。人们越是敬重阮秀山,场内越是鸦雀无声,因为人们都在洗耳恭听他的讲话。他此时十分得意,又加重语气说:“庆安戏院原系关少朋私产,关某耍弄手段,挑起商家争端,酿成人命大案。本稽查处长奉命对此案全面调查。在查清结果之前,关某的动产、不动产和债权债务,一律冻结!”

  客棚内响起一阵议论声,大部分人赞成;但也有人认为如此处理不合公理:地皮买卖完全自由,根本不存在什么“耍手段逼出人命”之说。在人们正议论之际,丘敬胡见火候已到,便又站起来,咳嗽几声说:“各位同仁,请容老朽再唠叨几句。关老板之为人,自有公论。可他卖庆安戏院暗留戏院门道咽喉地皮之事,情有可原,此乃老朽之误也。依老朽拙见,请政府不必再追究此事。老朽愿投资若干,支持庆安戏院重新开业。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棚内响起“噼噼啪啪”几下掌声。章克俭也作了同样的表示。在场的生意人居多,大家心里有数,但谁也不敢多言。因为人们都清楚,邹全荪这个商会会长实际上是个傀儡,阮秀山是万麟祥的走狗。反正是关少朋倒霉,不关别人之事,谁也犯不上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但也有人担心,要是万麟祥和义和祥两家真的重归于好,以两家实力和其他绸布店竞争,那可真不好对付。但大部分人并不相信义和祥和万麟祥会联合,不再竞争。因为这两家的竞争之势由来已久。

  至此,吊唁已毕,款宴开始。这次万麟祥给各商号店铺送的报丧帖和讣文,是专请琉璃厂刘记刻字铺刻印的,行文严谨,写明既请各号东家老板和经理掌柜,还请各商号店铺全体同仁赴席。这一来可热闹了,在吹鼓手和僧道尼姑喇嘛的伴奏下,总栈和五个分号的大轿棚下共摆一百余张台面,同时开席。那同兴楼、同和楼、同庆楼三家冷饭庄,在大栅栏东西口各派人打着旗子,旗上绣着各家字号,客人愿意吃哪一家的席,便聚在哪一家旗下,人凑够十余桌,便随打旗的堂倌去吃席。万麟祥各号的管帐先生,手里拿着印有名章的“扉子”,见吃罢几桌,便将几张扉子交给饭馆的柜头或掌柜,以便到晚上去总帐房支钱。有饭无酒,流水席真象流水一般。就是过路之人,也有人座吃上一顿的,万麟祥的伙计们照样热情迎送。他们认为:“这才叫体面,这才叫字号!”

  同聚楼的行灶设在总栈,没打旗子,只侍候本家人和头面人物。开席不久,克俭便与丘敬胡耳语几句,把丘敬胡请到章柏川休息的卧房。两位商界巨头,在一片诵经和鼓乐声中聚首,真是百感交集!但是他们谁也不提生意上的事,更不提庆安戏院地皮之事。他们屏退左右,请来克勤生母章冯氏和丽娟的胞妹丽纹,商量一件极其特殊的事。此事不容司徒觐侯等人参予,甚至连程媛媛也被排于圈外。

  过了一会,时近十点钟,风水先生沈银阳还没到,这下可把治丧总理齐小辫急坏了,因为起灵要看时辰,而能定时辰的只有风水先生。这位沈银阳是北平有名的风水先生,有两家办丧事时,请他看风水,找到了“龙眼穴”,指对了棺木安葬方向,后辈都发了起来,官运亨通,财源茂盛。从此沈先生出了名。这样,请的人就更多。有时他给两家定了上午十点钟起灵的好时辰,但他到场必有先有后,于是有一家就要错过十点。他的解释是:“我的表又慢了!”反正沈先生何时到场,何时便是“吉时”,也没人去计较。但是今天不同,一是万麟祥是个大家主,怠慢不得,沈先生是齐小辫请的,他无法向东家交待;二是今天出殡,与别家不同,要将棺木运到几百里外的辛集镇章家祖坟安葬,起灵越早越好,以便赶路。正在齐小辫转腰子着急时,沈先生终于气喘吁吁地来了。齐小辫一见他的身影,大喊一声:“吉时已到,起灵!”

  老年头办丧事,数北平最讲究。街头常见大殡行列,长达数里,如同出会。而齐小辫的益寿杠房的杠夫们又训练有素,一声令下,六十四杠刹时上肩,其余人等,在齐小辫的指挥之下,很快编好队伍。送葬队伍最前列,是一队警察驾驶的摩托车,由阮秀山亲自率领,在前面开道。正式仪仗最前面是那个制作精巧的大型“虎型”和仙鹤童子“纸活”,接着是纸活“开路鬼”和方弼、方相两尊大神,后面是全副执事:旗、锣、伞、扇,各有四对。执事后面是吹鼓手,以一对一人高的大铜号为前导。那铜号下粗上细,是镀金的,每只大号前有一人用绳子拉着,后头一人吹奏。吹鼓手后面是十三名和尚,经文念得山响,此时正是他们显本事的时候,人人都高声诵经。再后便是家属,只见克俭扶着嫂嫂,刘四海打着幡儿,一百多名本屋徒和年岁小的外伙计,人人身穿重孝,为主人送丧。他们或哭或嚎,浩浩荡荡。这还是齐小辫紧拦慢拦地不让其余的本屋徒挤进队伍,要不然,光这支“家属”队伍也得拉一里地长。再后是六十四名杠夫抬着棺木,那棺木上面是巨大的金顶彩绣棺罩。杠夫由两名“把尺”开道,每位“把尺”手执两根一尺多长的硬木尺子,一人面向前方引路,另一位“把尺”倒退而行,观察棺罩上有无障碍物。棺木两旁有八名举着幡旗的,那幡旗有二丈长短,旗上绣着“益寿杠房”四个黄字。当倒退而行的“把尺”发现棺罩上有障碍物时,便指挥举幡旗者用旗杆拨开障碍物。棺罩后面还有尼姑经棚、道士经棚、喇嘛经棚,有狲、狮、象、虎四兽纸型,有数不清的纸活冥器,楼台殿阁、马车轿车,都如真的一般,还有军乐队和捧面盆、茶具、文房四宝的童男童女……当这支队伍的前导到达珠市口时,队尾还没出总栈的大门。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齐小辫,在十字路口拦住队伍,他亲自敲起木尺,指挥杠夫“跑落儿”。六十四名身穿蓝布大褂、系青绸子腰巾、脚穿洒鞋白袜的轿夫,用白毛巾抹了一把汗,在齐小辫的指挥下,在十字路口轻快地抬着棺木跑了一圈,那些穿蓝缎袍、戴红缨帽的执事们也边跑边舞,一时博得行人的一片喝绣声。叫好声音招引来无数观众,一时把马路堵塞得水泄不通。正在此时,西面又响起军乐声和哭声,还传来急促的摩托车发动机声。从十字路口到煤市街这一段马路立刻闪出一条通路,行人自动向后闪去,因为谁也不愿作摩托车轮下之鬼。霎时间,怪事出现了,从煤市街也拐出一支出殡的队伍。原来,这是为丘丽娟出殡的队伍。这支队伍抬棺木的也是六十四杠,队伍的总指挥是齐小辫的大儿子齐世勤。只见那齐世勤引着队伍来到十字路口,手击“木尺”,指挥六十四名杠夫也来了个漂亮的“跑落儿”。在人们的喝彩声中,两只队伍汇合为一队,掉头向广安门方向走去。这是怎么回事?连一直跟随在章克勤棺木旁随时照应的司徒觐侯和阮秀石等人也糊涂了。这时,只听齐小辫奔到吹鼓手队伍前高声命令道:

  “快!快吹喜乐!快吹迎新娘!听见没有?”

  “啊……”司徒觐侯突然明白了,这是要结“鬼亲”呀!老年头单身男子和未出门子的女子死去后,常由老人作主,将男、女死鬼结为“夫妻”,这叫“结鬼亲”。今天在总栈时,克俭请丘敬胡去和章柏川会面,二位商界巨头见面后没谈生意,屏退外人,商量的就是此事。此事由克俭和丽纹提出,两位老人点头应允。然后,由克俭告诉给齐小辫,再由丽纹告诉义和祥的人。义和样本来也在为丽娟办丧事,令人为难的是,丽娟没出门子,按规矩不能埋进丘家祖坟,只能另外选地单独埋葬。现在听说大小姐已与章克勤结为鬼亲,不再作孤鬼,可以与章克勤同时葬入章家祖坟,当然人人高兴。可是,此事对一个人却极不公道,就是章克勤的正式妻子程媛媛,她嫁到章家的遭遇,已够离奇;现在又出此奇事,她开始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见丘丽娟的棺木与章克勤的棺木并排而行,又听到人们的议论声,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心想:你们章家真是欺人太甚!娶我进门,却不拿我当人,她越想越气,突然不顾一切地揪住章克俭,大喝一声:“我和你们拼了!”人随声到,她一头向克俭撞去。这一撞不但撞出一段曲曲折折的故事来,还撞出一位名闻平津的女企业家来!

  


路过

雷人

握手

鲜花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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