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中文

服务器里的北京 - 老北京网

 找回密码
 注册老北京网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大栅栏演义第七回 程即霞夜会老亲家

2002-12-1 11:00| 发布者: 蒋寒中

第七回 程即霞夜会老亲家

  上回说到由章柏川和丘敬胡作主,为章克勤和丘丽娟两个死鬼结了鬼亲。按说,这也是无可非议的,因为他二人在同寻短见之前,已经同床结为夫妇,死后埋在一处,有何不可?没想到此事激怒一个人,便是章克勤的正式妻子程媛媛,当她为丈夫送丧,突然发现另一棺木与其夫棺木并排前行,并听到人们的议论后,便不顾一切地向章克俭撞去,要与章家拼命。这也难怪,按旧礼法,她程媛媛才是章克勤的发妻,就算克勤没死并娶了三妻四妾,那她程媛媛也是正室,余者为妾或为侧室。哪有后纳者为正室的道理?既非正室,怎能随克勤合葬于祖坟?人们所以议论,也是讲的这个道理。但是,年方二十岁的章克俭,对向他撞头拼命的嫂嫂却并不慌张,只见他微微一闪,躲过嫂嫂那戴着孝箍子的头,又伸出双臂,搀住嫂嫂,轻声说:“嫂嫂息怒,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又对刘四海大声说:“四海,少奶奶悲痛过度,你快带人送少奶奶回去!快,快,快!”那刘四海不敢怠慢,向周围的本屋徒们一使眼色,一拥而上,架住少奶奶就往回挤。

  “慢着!请少奶奶上轿回府!”不知何时,齐小辫突然出现,并引来一顶二人抬的蓝色小轿,只见他上前架住少奶奶一只胳膊,轻轻用力,就在少奶奶挣扎的一刹那,他却借劲使劲,把少奶奶推入轿内,那二名轿夫,抬起小轿飞快地向北跑去。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当人们纳过闷来时,那蓝色小轿已无踪影。克俭和四海用敬佩的目光看着齐小辫。而齐小辫面无表情,又消失在送殡行列中,执行他的“治丧总理”职责去了。这位齐小辫,久为大家主办丧事,经验十分丰富,从他得知章、丘两家要为死去的孩子结成鬼亲那一刻起,他便想了个周到,把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和处理办法都琢磨好了。象刚才这一顶蓝色小轿,便是他暗地里安排好的,就是为了防备少奶奶闹丧的。齐小辫为有钱人办丧事有个宗旨:“人越有钱越勾心斗角,而勾心斗角就会制造事端,要想尽办法不让主家与吊客有挑眼之处,这便是治丧总理的最大职责。”为此,他办事想得非常细,尽量把可能出现的事儿事先想好,有个准备,这是他的绝招。

  本来,有钱人出大殡只是为了在大马路上展览摆阔,显示一番,只要一出市区,就把执事、大座、僧道全部摒退,棺盖也取下,由四名杠夫抬着,棺材也由四十八杠改为八名杠夫抬着,到坟地由孝子、眷属送棺入穴,便可搭车回去,这叫小回灵。有些人家非要大回灵,也不过在送丧队伍出市区后,留下部分僧道执事和吹鼓手,送棺到坟地,安葬毕吹吹打打地抬着亡人灵牌回家,但这种大回灵要多花一倍的钱。而章克勤和丘丽娟的棺木要运到河北省南部的辛集镇安葬,所以不能大回灵。送丧队伍出了广安门,一过关厢,便将棺木上胶轮大车,棺罩取下,由二十名本屋徒和从辛集镇老宅赶来的“护院马队”护送灵柩回籍。这马队还是老东家当年在家乡老宅时拉起来的,老东家那时出入都有马队护送,声势十分显赫。马队的人都有快枪,夜晚又可护院。大概老东家自己也没想到,他拉起的马队还有为他孙子护送灵柩的任务。义和祥也派了几个本屋徒和两个上了年岁的老妈子护送丘丽娟的灵柩,前往辛集而去。

  当晚,万麟祥的老东家章柏川在总栈大摆宴席,宴请北平商界同仁和政界要员。总栈门前的小汽车一直排到前门大街和西观音寺。不但周小亭带来的同聚楼原班人马没走,司徒觐侯又请来了肉市大街天福堂的大教厨子。招待人员有同聚楼、天福堂的茶房和从八大胡同请来的妓女。堂倌们为客人们脱衣挂帽,妓女们则敬烟倒茶并陪着客人说笑应酬。 

  茶房们这回可发财了,因为来的客人不是买卖字号的东家老板、经理掌柜,就是各个衙门的头头脑脑,这些人一进前厅,便将帽子、外衣、文明棍交给茶房,当茶房帮助脱衣挂帽时,客人按例要付小费。为了摆阔,有些客人一出手就是五元、六元。

  当客人来得差不多时,大门外又传来一阵喇叭响,司徒觐侯一听不是一辆汽车,而是好几辆,以为是哪个衙门的大员驾到,忙要起身出去迎接。但这时正好老东家叫住他说话,他不能抽身,暗暗着急,只好先和老东家说话。

  从外面进来十几个人,全是西装革履。为首的是一位大个子,此人浓眉大眼,长方脸,因秃顶,前额十分光亮,上唇留着浓黑浓黑的胡子,身穿一身藏青色笔挺的西装,外套深灰色上等料子的夹大衣,头戴礼帽,系大红领带,身后跟着的人也穿着夹大衣,一看就是远途来的客人,当时北平虽进入秋季,可是还不太凉,用不着穿夹大衣。当他们出现在前厅时,两名为首的茶房忙上前为最前头的大个子脱下夹大衣,接过礼帽,点头哈腰,等着赏小费。那人也不言语,掏出五角钱塞到茶房手中,扭头就走。而他身后的那些随员,却每人都给茶房五元、三元。茶房们望着为首的大个子的背影,直发愣。这时,一个矮墩墩的中年男子来到茶房面前低声说:“各位别见怪,我们总经理就是这个脾气。兄弟这儿有点小意思。”说着递过去一个信封。“哟!是您呀?李经理呀!”茶房头儿接过信封说。这些茶房们认识这个矮胖子,此人是廊房头条实业商场的经理李士清。连李士清都称那个大个子为总经理,看来这个人够可以的,准是个大老板,可真够小气的。

  在大客厅里,灯火辉映,富丽堂皇,说是大厅,其实象个小礼堂。南北有十来丈长,东西有七、八丈宽,东、西、南、北四面各有几间房子,此处原来是总栈第一层院子的天井,后来司徒觐侯的社会活动越来越多,交际的人越来越广,便干脆将这个天井改为大厅,厅内是彩色花砖地,屋顶是龙纹天花板,四面是硬木雕花隔断,几十盏宫灯自天花板垂下来,周围墙上还有各色各样壁灯。大厅以南为上,南墙正中是一幅特大中堂:五只猛虎在山坡上虎视眈眈地望着天空,望着山岭,望着大厅内的人们,那虎身上是毛绒绒的,原来,这幅“猛虎”中堂不是画的,而是用上万块真正的虎皮和其它兽皮拼贴而成的,在画面右上角,是一轮明月,在灯光照射下,画面的立体感极强。象这种珍品,只有在象万麟祥这样数百年经营皮货绸缎的世家才能找到。中堂两边,是一副对联:“皎月衬白云,辽海浪淘天外月;乱山藏猛虎,长岭围镇塞边山。”中堂下面,是一特长的大漆条案,上置“八仙人”、“福禄寿”三仙人和各种古玩瓷器。只是这些摆设都是特制大号的,但摆在这里,却并不显得大。条案前是一拉溜五张八仙桌,也全是大漆的,桌旁各有太师椅。在中间一张八仙桌两侧,坐着章柏川和丘敬胡,二位正在聊天,陪着的有司徒觐侯、阮秀石、丘一口和邹全荪等人。克俭这时坐在爷爷的旁边,他和爷爷没说几句话,便打起盹来,这是他连日来劳累的结果。但是,当他看到大厅内客人越来越多时,又机灵一下子振作起来,提醒自己:“这会儿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啊!”他一扭头,看见丘敬胡正慈爱地看着他,心头一动,忙搭话说:“这几天事情全摞在一块儿了,您老人家可得注意身子骨儿呀!”

  “克俭呀,我一看见你,就想起……”丘敬胡看着章克俭,真是打心眼里喜欢,他欲言又止,觉得这会儿不该说让人伤心的话,便转个话题说:“丽纹也想来,可我看她实在顶不住了,没让她来。克俭呀,她心事重,老放不下她姐姐,你明儿个抽空过去劝劝她……”

  “爷爷!”克俭正想问丽纹,没想到老头子主动说出来了,克俭十分激动地叫了一声,眼前又浮现出丽纹为丽娟送丧时哭得死去活来的情景。忽然,大门外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摩托车声,人们议论:这是阮稽查长带着部下到了。克俭忙站起来往大厅北门走,想出去迎接阮秀山——这位稽查处长今天可帮了大忙了,先是将关少朋镇住了,把这个败家子儿吓得体如筛糠;又在送殡时带人开道,这是什么气派呀!克俭从心眼里感谢这位稽查处长。可是,当克俭来到前厅时,只见阮秀山气势汹汹地带了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蹿到克俭面前,“啪啪啪”给了他好几个耳光,打得他眼冒金花,不知所措。前厅的茶房们吓得一溜烟四向跑散。克俭竭力克制,立定脚跟问道:

  “阮稽查长,这是为了哪一宗呀?”

  “好你个小共产党呀!在你们老章家,你是公子哥儿,是少爷!在我眼前呀,你他妈的少来这一套,得给我实话实说!听见没有?”阮秀山大声训斥道:“我抓了二十多个共产党,可没得了头功,真是冤到家了!就是因为没抓到共产党的头儿,没挖出共产党的电台!你干脆实话实说吧!电台在哪儿?你说吧!你是先领我们取电台去呢?还是先进局子受大刑呢?两条道儿,随你!”

  “哟,这是从何说起呀!我是共产党的头子?哈哈哈!人家要我吗?”章克俭开始时被打蒙了,可稍微一愣神儿,又明白过来了,他理直气壮地说:“阮稽查处长,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您不是要取电台吗?我琢磨着,您准有谱儿了,干脆,我跟您走!取出电台算您的,取不出来我也不怨您。还不行吗?”

  “那就老老实实地跟我们走!别吊腰子,惹翻了本处长,没你甚么好儿!”阮秀山过来给克俭戴上手铐,连推带缀,往外就走。这一下可炸了窝,整个大厅的人全傻了眼。头一个追出来的是阮秀石,他一见这情景就气红了眼,指着阮秀山的脑门儿骂开了:

  “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不是万麟祥大把大把地拿洋钱往上头送,你能当稽查处长?你也配!你快把二少爷给我放了!听见没有?”

  “我说堂哥呀!我这可是公事!你们靠开买卖赚钱过日子!我靠甚么呀?我的前程就是多抓共产党!多升几回官!堂哥呀,这会儿咱干脆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吧!”阮秀山说着一挥手,让手下人把章克俭带走了。克俭临出总栈大门时,挣扎着回头对阮秀石说:

  “阮世伯,您可千万别让我爷爷知道这个事啊!他老人家受不了啊!”

  没容克俭说清楚,他就被推上了一辆摩托车挎斗儿。一个警察抄起车把,把车一溜烟儿开出了大栅栏,那车速就象腾云驾雾一般,呼啸而行,出了广安门,过了宛平县,开过涿州、定兴县城、保定府,又过了定县县城,突然来到一处大山涧底下。阮秀山下车指挥警察们把摩托车全熄了火,把十几辆车全扔到山脚下,就逼着克俭向山上爬去。那山涧十分陡,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在山坡上盘旋,克俭戴着手铐子,行动不便,他又从来没爬过山。没爬多高,往下一看,涧中流水湍急,他腿肚子直打颤,可是阮秀山和警察在后头还一个劲儿催他。好容易爬到山顶,要过一个十分险要的山口子,那山口子象老虎嘴一样,凸出山头,下面就是山涧,人要从老虎嘴唇间蹭过去,而那唇边不过一尺宽,还高低不平。那虎头上没有“王”字,却刻了“望乡台”三个大字。章克俭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得不求阮秀山说:“阮稽查长,您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与令兄阮秀石,是多年的老东老伙了,求你看在令兄面上,暂且给我下了手铐,过了这望乡台我再戴上。如若不然,我也就不必过这望乡台了,就此下去见我哥哥算了……”说着,就要往涧里跳。

  “慢着!你想这么死呀?没那么便宜!”阮秀山过来一把拽住章克俭说:“不瞒你说,这回我破了中共地下党组织这个大案,上峰十分满意,就是漏了电台,我脸上无光!他妈的那些报纸还专与老子作对,哪把壶不开他们就提哪把壶!登报就登报吧,偏把老子没起出共产党电台这一笔也登上去,你说多可气!如今老子得了可靠情报,这电台敢情让你藏起来了,这回就找你要了!来人呀,给他把手铐卸了!让他走!过了这个大梁就是辛集镇北门了!看他还能飞到天上去?”

  章克俭好不容易爬过了望乡台。说来也怪,一过山头,往下走就好走多了,没一刻工夫,就到了辛集镇北门城关。

  那辛集是河北省的商业大镇,几百年来,就有“山东一村、直隶一集”之说,山东一村是指章丘县附近的周村;直隶一集就是“辛集镇”,别看这只是个镇,城内三十二条街道民舍整齐,城中部有鼓楼、“文昌阁”、“清净寺”等古建筑,宏伟壮丽,内外古柏参天,苍松蔽日。各街道边店铺林立,繁荣异常。“义和堂”是丘敬胡的老宅,座落在十字路口以北。对门便是章柏川的“矜恕堂”;还有“三恕堂”、“进修堂”、“其恕堂”、“隆恕堂”等八个堂号,其主人均是在津、平、沪等大城市经营绸缎、茶叶、广货业的“八大祥”的东家。象“隆恕堂”堂主程即霞,就是天津有名的“元隆绸布庄”的东家和总经理。章柏川、丘敬胡和程即霞这些大财主,当年其祖上都是先在辛集镇发的家,后来才扩展到全国各地。可以说,辛集镇是他们的根。这十来个堂号家家深宅大院,户户厅堂楼阁,室内陈设精美豪华,每家花园中全是亭台宏丽,花柳繁茂,叠山曲水。人称“辛集镇”为“金辛集”,真是一点也不过份。

  克俭下得山来,又被戴上了手铐,在阮秀山和一群警察的押解下,进了辛集镇北门,直奔十字街而来。到了鼓楼往北拐,马上就要到“矜恕堂”门口了。克俭小时候在这里住过几年,那是在他出生后,大太太章冯氏带他和他哥哥克勤回老宅住了几年,而让克俭的生母——贞■(左‘羽’右‘页’)陪着他爹住在天津公馆。“矜恕堂”老宅给克俭留下的印象很深,他暗想:“我家老宅奇珍异宝倒是不少,可共产党的电台根本没有!这个阮秀山是不是找碴带人来劫明火呀?”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紧张起来。可是当来到“矜恕堂”门前时,阮秀山根本没让克俭进自家宅院看上一眼,又押着他往北下去了,一直走出北街街口,来到一片开阔地边。这片开阔地用青砖和石块混杂砌成的墙围着,里头是古树参天,坟堆成行,这里原来是“矜恕堂”章柏川家的祖坟,人称花墙坟。一个大门座北朝南,门口有看坟的人走动。克俭一进门,那些看坟的忙起来招呼:

  “二少爷,您来了?”

  “我哥哥他们的灵柩还没到?”克俭忙问道。

  “没听说大少爷归天呀?哟!我们可是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呀!”一个看坟的老汉道。

  “这就奇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不知道?”克俭还想问问,但阮秀山和警察们已将他推进园内,走了不多远,只见一片院落出现在松树林中,碎砖头砌的矮院墙,院内是石板瓦的农舍。克俭一看此院,大吃一惊,他清清楚楚记得,这个院落是章氏先祖为一姓阮的看坟人家修的,后来那阮家在一次闹土匪时全家被杀’这小院便无人居住,蓬蒿没人,十分荒凉。在克俭七岁那年,他爷爷清明节回籍祭祖坟,下令将此院拆除了。怎么如今又出现了呢?而且院内不见蒿草,似有人住,更奇的是,在院东墙外,又修起一座十分富丽的小楼。克俭是年年清明回籍上坟的,今年清明他来上坟时还不见此楼,怎么这会儿突然出现了呢?他扭头问阮秀山道:“你等是人是鬼?此是阴间阳间?”

  “哈哈哈哈!”阮秀山突然不见了,凭空出现了一个无常恶鬼,其周围是一群青面獠牙的小鬼。那无常鬼大笑道:“章克俭,你来看,我乃是阎罗王驾前的勾命官无常。我们阮家近支出了个没出息的子弟,为你们章家看了一辈子坟,遇到闹土匪,又全家为你们章家殉难!此仇多年未报!今日要报在你身上!你们章家远祖,请阴阳先生点了个龙眼穴好坟地,为此世代发财,好不自在!告诉你,我今已在这龙眼穴上盖楼一座,让我们阮家后人居住,我们阮家也要过过当大财主的瘾!哈哈哈!”

  “你……你……”克俭听着无常鬼那■(外‘疒’内‘参’)人的笑声,连连后退,不知不觉又退到那“望乡台”虎口唇边,望着涧中湍急的流水,克俭一阵头晕,失手跌了下去,口中大呼“救命呀——”

  “二少爷!二少爷!快醒醒,快醒醒!”

  “二少爷!……”

  “克俭,快醒醒……”

  在一片呼喊声中,克俭睁眼一看,原来是南柯一梦。自己正坐在爷爷旁边的一张太师椅上,他只觉得身上还在冒虚汗,嘴角好象流出了口水,眼前是阮秀石在呼叫他,在阮秀石身边,立着戴大檐帽穿警察制服的阮秀山。克俭一瞧阮秀山那大圆帽檐下闪闪发光的帽徽和两只直盯着自己的大眼珠子,不由得又打了个冷战,并“啊”地叫出声来。

  “俭儿,你还没醒过盹儿来呐?真是个孩子呀!”这是他爷爷的声音,老人一边“■■(左‘口’右‘;兹’)”地抽着长杆烟袋,一边又是痛又是爱地叨叨着:“唉!也真难为我这个孙子呀!他爹劳累伤身,早早过世,几个叔叔全不成气候,只会吃喝嫖赌!如今他哥哥又……”

  “爷爷!您这又是怎么了?”章克俭这回才完全醒过梦来,他一听爷爷那伤感的话音,忙站起来,抢过爷爷的长杆烟袋说:“您老人家就不该大老远的跑到北平来!您也不想想,如今您都八十多了!……”

  “俭儿,把烟袋给爷爷!”章柏川是一刻也不能离开他的长杆烟袋的,就好象一刻也离不开他那两个俊俏的贴身使女一样。除了克俭和克勤,再没有第三个人敢从他手里抢那长杆烟袋,连那两个夜夜陪他睡觉的使女也不行。老人见克俭跟他撒娇,一时乐不可支,伸手捋捋胡子,又捏了捏垂在肩头的花白的小辫子梢,笑着说:“俭儿呀!你办事真合爷爷的意呀!阿弥陀佛!老天有眼,还给我留下一个这么能干的孩子呀!阿弥陀佛……”老人不由得老泪纵横,一阵咳嗽后,他又伸手在空中乱抓,是在找他的长杆烟袋。那两个使女吓坏了,想从克俭手中要过烟袋,赶快递给老头子,又不敢开口。正在这时,大厅里响起一阵“咔咔咔”的皮鞋脚步声和人们的议论声。克俭抬头一看,只见一行十几位西装革履的客人,在一位大个子客人的率领下,向客厅南面中间的首席走来。克俭揉揉眼,又看看整个大厅,只见大厅内出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场面:那些富商巨贾们和各个衙门的官员们,本来正在和妓女们调笑——今天司徒觐侯将小李纱帽胡同的“天顺楼”、“明春院”、“新美楼”、“青松阁”四家妓院的姐儿全请来了,一共四十四位姐儿。这些妓女年岁最大的不过二十六、七岁,最小的十四、五岁,个个生得妖娆美丽,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们都知道,在象万麟祥总栈这样的堂会上,除被调戏外,是不会受到蹂躏摧残的,比在院中接客、惨遭蹂躏要强百倍。今天她们都格外卖力气,陪着客人们说笑、布菜倒酒。今天唯独双凤楼的姐儿们没有来,这是克俭的主张。因为自从治服关少朋后,克俭便决定救彩云和秀云跳出火坑。这也是克俭精细之处。整个大厅,全是嘻笑之声。在这奇形怪状的热闹场面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奇迹——随着“咔咔咔”的皮鞋脚步声,那个高个子带着十来个随员,闯进这灯红酒绿、男女调情嘻笑的海洋中,立刻引起一阵骚动。那些互相调情的人们,一见到这位浓眉大眼、长方脸、上唇留着浓黑胡子、身穿藏青色笔挺西装的大个子,便象耗子见了猫似的,忙拉着相好的妓女往两边闪开,为大个子让出一条道儿来。那些妓女们惊慌失措,吓得直往暗处躲,她们以为是她们最害怕的性病检查所的大夫来了。在人们的骚动中,那位大个子越走越近了,克俭突然发现,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天津元隆绸布庄的东家兼总经理程即霞。此人与章克俭有亲,因为他是程媛媛的亲爹。克俭见他那神色,不由得紧张起来,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为了不让爷爷着急,忙起身迎上前去,抱拳高呼:

  “程世伯驾到,有失远迎……”

  “章老先生,老东家!程某为你道喜来啦!”那程即霞根本不理睬克俭,“噔噔噔”几大步走到章柏川和丘敬胡面前,没容章柏川答话,又向丘敬胡笑道:“丘老先生也在此,那太巧了!程某也得给阁下道喜呀!哎呀呀!想不到你们二位老先生化干戈为玉帛,结为儿女亲家,可喜可贺!真是可喜可贺呀!哈哈哈哈!”

  程即霞一阵大笑,震动屋宇,整个大厅内的人都大惊失色,一时鸦雀无声。那章柏川老眼昏花,刚才程即霞和他说话时,他虽听着耳熟,但也一时没闹清来者是谁,此时一听程即霞大笑,他这才反应过来,知道是“亲家”到了,不过,听这口气,眼下这位“亲家”大概知道了一切,为了替女儿鸣不平,特来向章家“兴师问罪”,“亲家”变了仇家了!想到这里,章柏川也自觉理亏。他慢慢站起来,将右手的烟袋倒到左手,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攥住程即霞的手,摇了起来,并用老年人那种特有的、激动得断断续续的语调说:“程老板……老亲家……老朽的长孙克勤……他……他……承老亲家错爱,将……将……唉!如今委屈……孩子啦!”

  章柏川这断断续续的两句话一出口,引起一片欷■(左‘虚’右‘欠’)声,正在招待客人的本屋徒、司徒觐侯、阮秀石、万麟祥那几个分号的经理和章克俭,都抽泣起来,其他客人也长声短气地叹息,一些知道内情的妓女也跟着凑热闹,有的还哭出声来,一时,整个大厅的气氛由紧张变为凄凉,连程即霞和他的那些随员们,也不好意思再大兴问罪之师了。程即霞长叹一声:

  “唉!千错万错,是我一时糊涂!将女儿推进火坑呀!象这样的糊涂事,我程某还从来没办过……”

  这位程即霞,在平、津商家中,是个比较开明的人。他虽在家乡辛集镇修了宅院,重整“隆恕堂”,但他本人却是个苦出身。他家祖上在辛集镇也是个大户,但到他祖父、父辈时,已经败落。他父亲又早死,几个叔叔为他父亲大办丧事,然后分家,一算细帐,他母亲不但没得分毫,还欠每位小叔子一笔钱,原因是丧事耗费过巨。他母亲为拉扯几个孩子,不惜抛头露面,到辛集镇街头,在地上铺块包袱皮,放上剪子、针线和碎布头,每天为一些单身汉缝穷。那些单身汉欺她是个穷寡妇,常在接她缝好的衣服时,顺势将她手攥住乱摸,嘻皮笑脸地说:“小寡妇,你不想那玩艺儿吗?……”她受辱后曾几次想死,但一看几个孩子又忍痛活了下来。当时正值中日“甲午战争”之后,他的家乡也象山东一样,被日寇铁蹄蹂躏,人们纷纷背井离乡,外逃谋生。在光绪十九年的一次大规模人民外逃时,二十一岁的程即霞身背一套简单行装,加入外逃队伍。临行时,程即霞身穿“开花”棉袄,脚穿“张嘴”布鞋,给母亲磕头辞行。母亲替他缝了布鞋,用剪刀剪齐袄袖,含泪打发他上路。他本来是去闯关东,但因人生地不熟,一边要饭一边辗转跋涉,过了一年的工夫,他到了已被清政府割让给沙皇俄国的海参崴。不久,他被留在同乡贺升堂开的“双贺升”杂货铺学生意。由于他从小伶牙俐齿,遇事喜动脑筋,三年后不仅深谙生意经,还学会一口流利的俄国语,这对他们做俄国军需生意很有利。由于程即霞常与俄军接触,探听到日俄战争必起的信息,便大量囤积货物,到光绪三十年二月,日俄战争果然爆发了。日本海军封锁了海参崴的水上运输线,外地货源断绝,市内物价飞涨。“双贺升”赶紧高价出售百货。甭管军队的大兵还是老百姓,别的都好凑合,就是离不开盐,不吃盐混身没劲儿。战前“双贺升”花四分钱就购进一斤盐,开仗后每斤盐卖五、六角,大获暴利。那程即霞善于打探消息,沙俄政府于战争前后两次增税,都引起物价上涨,因为程即霞每次都事先听到风声,利用各种关系,赊购大量货物,涨价后再卖出去。嘿!流动资金分文不动,利润却源源而来,真是不担风险,又坐得其利。在程即霞手里,“双贺升”由一个小杂货铺变成了资金雄厚的大百货商店。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善于观察时局的程即霞发现,当时的俄国无产阶级革命进入高潮,而中国国内民国刚刚建立,他便决定离开政局不宁的俄国,回国内办实业。从民国二年起,他一笔笔地把“双贺升”的资金抽调到国内,到民国八年,他彻底结束了在国外的商业活动。并选择了天津作为国内的第一个落脚点。这时,他与在海参崴遇到的同乡贺升堂已分手。贺升堂没有亏待他,贺升堂说程即霞虽是从小学徒出身,但是此人有本事,自己不如他。临分手时,贺升堂握着程即霞的手说:“我们就此分手,资金一人一半,当然,钱大部分是你赚来的,老哥哥算是沾了你的光。我是鞋店太多了,你竞争不过他们!”依里洪洛夫好意地说。“我的鞋店与他们不同,我要以缠足鞋取胜!对,对!我走了许多城市,还没发现有象样的专门经营缠足鞋的厂店呢!我要自产自销缠足鞋!”“原来是这样呀,那……”依里洪洛夫看着那些年轻漂亮的女教徒的脚下,沉思起来。程即霞成功了,他的驼铃鞋店生产的双塔牌缠足皮便鞋,畅销东北、华北、西北地区。在他为自己成功而高兴时,他的那位老哥哥贺升堂的茶叶铺却被天津茶叶行中的同仁击败了,因为,象正兴德、泉祥鸿、永安这些茶庄的势力太大了,贺升堂不是他们的对手。程即霞忙伸出手来,在老哥哥陷入困境时,将他的烂摊子接过来,并让其担任“驼铃公司”副总经理。直到这时,贺升堂才理解程即霞一到天津为什么整天跑茶楼酒肆听戏逛妓院,他那是在寻找自己事业的起点呀。起步好,以后步步顺,程即霞凭自己的经营手段和雄厚的资金,很快在天津绸布业、茶叶行、百货业打开局面,发展起来,成为与章柏川、丘敬胡这些商业巨子平起平坐的人物。天津商界人们取笑道:“程即霞是个地道的洋派人物,在国外起的家,可他却盯上了中国封建的典型产物——妇女的缠足,并以此发迹,这真是天大的笑话。”程即霞在生活方面,是出了名的吝啬鬼,他烟酒不沾,更不好色,家中不用仆人,只有个做饭的大师傅,家务事由妻子干。后来妻子去世,他让女儿程媛媛操持家务。女儿花钱有些大手大脚,买肉一次买十斤,程即霞不高兴了,以后他自己上街买肉,一次买半斤。在社交场合,他也不讲排场,象刚才进了万麟祥总栈大厅,茶房为他脱衣挂帽时,他只给五角小费。凡在这种场合,他付的小费很少超过五角。他的下属说:“象你这样的人物,多掏几个钱也不算什么,不要太失身份呀!”他笑道:“钱不是大风刮来的,花就要花在正地方,我最看不惯死要面子,穷摆谱儿的人!”因为他是个洋派商人,所以他才对出国留学的章克勤另眼看待,听说克勤要回国,便主动去章家为女儿提亲。他并非要坚持儿女婚姻由父母包办,而是那个年头还不兴男女自由恋爱。他万万没想到,他这一着棋走错了,害了自己的女儿。当女儿出嫁时,他不主张铺张办喜事,但章家包办一切,不容他插手。女儿嫁过去后,第二天小两口没“回门”,这他也不在乎。但他万万没想到,喜日子才过几天,女婿却自寻短见了。因为他是北平廊房头条实业商场的董事长,这家商场的经理李士清是他从海参崴带回来的一个心腹之人,李士清随时向他报告程媛媛的情况。当他知道章克勤是和义和祥老东家丘敬胡的孙女双双自尽时,便知道自己给女儿找错了人;而今天上午章克勤和丘家小姐又结了鬼亲,他女儿当众受辱的经过传到天津后,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便带着随从赶到北平,要为女儿出气。但是,他并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当“驼铃公司”在天津创办的第一家绸缎庄——元隆绸布庄开张后不久,天津码头到了一批西洋纯毛呢料,天津各绸布庄都进了货,但当时人们不习惯穿这种料子,价格下跌,各小布店忙往外抛,只有元隆只进不卖。一些小店见元隆不怕亏本,便采取买空卖空的办法,赊销给元隆不少呢料。但不久呢料的价格猛涨,如果元隆按数提货,有三十多家小布店就要倒闭。于是,各店托人向程即霞说情,商会也有人出面调停,程即霞一挥手说:“算了吧!呢料不提了,只如数收回进货的款子。”这件事在天津商界传为美谈,说他对同业通情达理。这次从天津到北平,找万麟祥的人兴师问罪的途中,程即霞已暗暗思量过了,觉得女儿的事自己也有责任,哪能不仔细打听打听,便将女儿嫁给自己不很了解的男人呢?他也听说女儿与章克勤并没有同房,便打算说服章家,彻底让女儿摆脱困境。刚才听章柏川声泪俱下,有认错之意,司徒觐侯和万麟祥的经理们都抽泣起来,其他客人也叹息起来,程即霞便叹息着承认自己也办了一件糊涂事。他看了大厅内的人们一眼,又看看章柏川、章克俭和丘敬胡,摇摇头说:

  “算了吧!算了吧!事情已过,再提还有什么用呢?只是我那媛媛受了委屈了……”

  程即霞从西装上衣上边的衣袋中取中平平整整的手绢儿,擦了擦眼泪。

  “亲家呀!都是老朽糊涂,都是老朽糊涂呀……”章柏川是了解程即霞性格的,知道事情有了转机,忙缓和气氛说:“克俭,快传我的话,重新摆酒,为你程世伯接风!你世伯日理万机,难得亲自来北平一趟……”

  “不必了!我那苦命的孩子呢?我要见见她!”程即霞冷冷地说。

  “程世伯,您先喝茶,我这就请嫂子去!”章克俭亲自倒茶,敬给程即霞,并搬过一把太师椅,请他坐在爷爷身边。司徒觐侯和阮秀石忙给随程即霞来的人们让座敬茶,忙乱中,气氛在变化。

  “克勤这孩子,把个情字看得未免太重了些!”程即霞见大厅内有不少身穿重孝的本屋徒,心里很感伤,说实话,他还是喜欢克勤的。克勤出国前,在大革命时期,到北平解决店员闹工会的事情,他早听说过。他正是看中克勤这种开明思想,看中他出国留学学到的西方经商知识,才主动为女儿提亲的。他不断低头自语道:“可惜呀,可惜!”

  “不瞒亲家,我这些年一直盼克勤学成回来,接下我这份家业。谁想……”章柏川伤心地哭出声来,他那不离手的长杆烟袋掉在地上,头上又细又黄的小辫子抖动起来。他的两个贴身丫头忙为他擦鼻涕眼泪,为他划拉胸脯。万麟祥各分号的经理们忙过去,有喊的,有叫的,有哭的,有劝的,乱成一片。但是,章柏川推开众人,颤巍巍地拉过程即霞的手,十分恳切地说:“咱们还是亲家!咱那闺女受不了委屈!我在闭眼之前,把头一份家业分给她,让她一辈子享福!在老章家,我说了算,我要把她当亲孙女儿……”

  “那可不行!”程即霞从章柏川那满是青筋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高声说:“章老先生,老东家,咱们在孩子们身上已经办了错事,可不能再错下去了!我这回来就是为了跟你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这件事情办妥了!这么说吧!我要把我那苦命的孩子领回去!”

  “啊!这……”章柏川吃了一惊,愣了。

  “当着各位同仁的面,我要把话说清楚!”程即霞站起来,一抱拳说:“我女儿进了章家门儿,这不假,可并没真与章家大少爷成亲,可我不能让女儿守一辈子寡,因为她根本没……我要领回女儿,让她自己走自己的路。我清楚自己的孩子,她不甘心当谁家的摆设!”

  大厅里一片议论声。有的同情程即霞父女,说章家为克勤结鬼亲太过份了。有的又说女儿嫁出去就象水泼出去一样,哪有再回娘家之理。这种场面,太出乎章柏川意料之外了。他是个十分守旧的人,至今连前清留下的辫子都不肯剪,在这一点上,他甚至不如清朝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因为这位皇上都剪了辫子,他还不肯剪。他满脑子封建礼法,认为女人就该“三从四德”,“从一而终”,哪有二婚之理,除非是被婆家休回娘家。可是,他也明白,在程即霞面前,他又理直气壮不起来,因为人家闺女嫁到章家,并没与自己的孙儿真正成亲,而是在被冷遇后为自己的孙儿戴孝;还有一层,要是按规矩,人家闺女是明媒正娶的发妻,而今天下午自己也主张给克勤与丽娟结鬼亲,合葬一处。听克俭说,岂止是结鬼亲,小两口在阳间也成了亲,当然不公道。思来想去,老东家还是想再进行一次努力,便低声说:

  “程老板,老亲家!咱是不是先听听孩子怎么说,要是孩子不愿意呢……这对孩子的名声多……依我说,我从北平、天津拨出几号买卖,让我那孙子媳妇掌管经营。大栅栏街上的万麟祥西号茶叶铺划在孩子名下,天津的……”

  “哈哈哈哈!老东家,别说了!”程即霞笑着打断章柏川的话茬,说道:“我就这么个独生女儿,她可不缺买卖字号呀!在我看来,开买卖做生意,不过是一种事业,至于金钱财产,乃身外之物,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走,何足道哉!我意已决,请老东家不必再说了!”

  “这……”章柏川语塞。

  忽然,大厅内一阵骚乱,人们都扭头望着大厅门口。只见一位身着艳装的女郎走进大厅,她头发蓬松,满脸绯红,两眼闪出异样的目光,盯着大厅内每一个人,好象在用她那愤怒的目光给人在点名;她年轻漂亮,但这时却不是给人以魅力,而是给人以冷酷无情;她大踏步往里闯,如入无人之境,人们纷纷给她让出道儿。当她走到程即霞面前,说出一句话来,人们大哗。

   


路过

雷人

握手

鲜花

鸡蛋

最新评论

官方QQ群

2000.11.1,老北京网自创办之日起,已经运行了 | 老北京网

GMT+8, 2024-11-23 12:24 , Processed in 1.073704 second(s), 7 queries , MemCache On.

道义 良知 责任 担当

CopyRight © 2000-2022 oldbeijing Inc. All Rights Reserved.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