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小美娘眯眼镇店堂 上回说到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闯进万麟祥总栈大厅,带着一身怒气,走到程即霞面前,说出一句话来,众人大哗。这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程即霞的女儿程媛媛,她来到爹的面前,即没有为“丈夫”死去而伤心的表情,也没有因见到亲爹而委屈的表示,她轻启朱唇,一字一顿地说: “爹,我不走!他们章家不是看不起我吗?我要干出个样儿来给他们看看!”她又扭头对章柏川说:“您老人家是当长辈的,您一碗水端平了吗?你们是欺我北平没有亲人,是不是?” “孩子……好样的!爷爷对不起你了……”章柏川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刚才人们见程媛媛脱去孝服,径直向她爹走去,以为她准会对程即霞说:“爹,咱走吧!”万万没想到,她说出了完全相反的话。猛一听,章柏川以为自己听错了,年老耳朵不好使了。直到程媛媛又质问他时,他才反应过来,忙一连声地说:“都怪爷爷不好,都怪爷爷不好!让你受委屈了……往后,爷爷给你作主……” “您老人家要想留我,那得依我一件事!”程媛媛好似变了个人。几天来,在给“丈夫”办丧事时,她的心情是复杂的,表情是呆滞的。但是她并不太清楚丈夫还有另一个热恋着的女人。直到今天下午为“丈夫”出殡,送丧队伍到了珠市口,与另一支送丧队伍合在一处,吹鼓手吹起了迎新娘的喜乐,在不久前她“结婚”时,她多次听到这只曲子,十分熟悉,她正在奇怪之际,人们议论说这是“结鬼亲”、“死鬼结婚”,她的脑袋一下子炸了……当她被齐小辫的轿子强行抬回总栈后,她很快恢复常态,一个想法在她内心形成。刚才,她已听说爹带人从天津赶来,她知道爹是接她来的。当克俭去请她时,她怒视克俭一眼,便闯进大厅来。她见父亲被惊呆了,章柏川也当众向她这个晚辈认了错,便乘机进攻说:“我可不回娘家!我也不当摆设,我要做生意,我要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您要还认我这个孙子媳妇,您就得答应我!” “好孩子!有志气!”章柏川激动起来,看着这位不满二十岁的女娃娃,有些理解不了,好象刚刚认识了这位孙子媳妇似的,他一连声地说:“爷爷依你,爷爷依着你!” 人们又议论开了,连丘敬胡、司徒觐侯和阮秀石、阮秀山这些人都用敬佩的目光看着程媛媛,整个大厅的人们都为这个女子感到惊奇。 “爹……”程媛媛这才扑到爹爹怀里,痛痛快快地哭起来,她受的委屈太大了! “孩子!爹依你!你是爹的好女儿!要争气呀……”程即霞完全理解了女儿的心事,他心里翻腾着:女儿生在海参崴,跟自己走南闯北,没少吃苦,而这些磨炼都对女儿大有益处,可是自己过去却没发现女儿的这些变化。他搂着女儿,拍着女儿的头发,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然后推开还在哭的女儿,对章柏川,又对大厅内所有的人,高声说道:“告辞了!”一行人来去匆匆。 老东家章柏川言而有信,他一拍板,北平大栅栏万麟祥的西号——万麟祥茶店和天津绿牌电车道的鸿祥绸布店便划归他的孙子媳妇章程氏名下。不是走形式,而是来真的。老头子有自己的如意算盘,这样做对他来说只有利而无害,因为虽说万麟祥茶店和鸿祥绸布店划出去了,但实际上并没划给外人。他坚持在请律师办移交手续时,接收一方只能是章程氏,决不能以程媛媛名义接收,因为妇随夫姓,这是礼法。这一手可厉害,因为“章程氏”就意味着是章柏川的孙子媳妇接收,而不是程家小姐接收。老头子对孙子媳妇的经营能力也有把握,这是因为,程媛媛是程即霞的独生女儿,当老爹的哪有吞并女儿之理?只会从资金货源上支持女儿,这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就是别的买卖字号有野心与万麟祥茶店、鸿祥绸布店竞争,程即霞也得替他女儿当高参,决不会袖手旁观。最使章柏川放心的一点是,程媛媛虽是女流,而且还很年轻,但胆识过人。她没回娘家去,就是想在老章家作出个样儿,争一口气。就这股劲儿也十分难能可贵,干事业就得有股子争强好胜的劲头。老头子甚至觉得,自己的第二到第六个儿子,五个人捆在一起,也不如这个孙子媳妇。有这么个人在那里闹腾,把他亲手创办的两个买卖越闹越大,那有什么不好呢?最让老头子满意的是,这个孙子媳妇宁愿受委屈,也不回娘家当千金小姐,这就成全了他和老章家的名誉。可是,老头子也有一件事犯嘀咕,过去大栅栏街上有三家茶店,一是万麟祥茶店,二是东鸿祥茶庄,三是章亿蚨茶庄,过去头两家都是司徒觐侯统一指挥,也就是两家压章亿蚨一家,略占优势;而如今成了三家茶庄各自为政,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往后的局面就会复杂化。但不管怎么说,老头子还是将已说出口的两个分号的固定资产、流动资金、库存商品和在途商品以及人员财务,统统正式移交给了“章程氏”。 移交手续办了好几天。万麟祥茶店的门面没有轿棚,而是两层楼,上下各三间,楼下为三间铺面房,后边有库房和其它用房三十多间,有四十多名店员,经常存货十五万斤左右,实力是很雄厚的。作为一个青年女子,程媛媛接手经管这家茶店后,她的第一个举动是每天一下板,便在帐桌旁边的大椅子上一坐。时间不长,她便打起盹来,眯缝着一双大眼睛,似睡非睡。但是店内的任何动静,她都一清二楚。如果哪一个伙计因接待不周,使顾客没买东西就走了,她会立刻抬起头来,笑着问:“顾客为什么空手走呀?先生。” “这……”伙计立刻面红耳赤,面对漂亮的女东家,又想多看上两眼,又不敢多看。 程媛媛当然清楚她自己长得很美,凭这一点,她本来以为会得到丈夫章克勤的爱。可是,命运却无情地捉弄了她,她的思绪乱成一团麻,她哭了,甚至想到死。婆婆安慰了她几句,也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守着冷冷清清的洞房。后来,丈夫的死讯又传到她的耳朵里,她当时几乎昏过去,眼前闪现出一连串丈夫那英俊的面孔,他是个多么俊美的男子呀!虽说洞房离别,过于无情,但是洞房那一面,却深深地印在她心中,她梦想,反正已经拜堂成亲,恩爱迟早会来到她的身边。可是,丈夫死了,这不是梦,是现实。给丈夫出殡的场面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在来北平以后,她隐隐约约地听说丈夫是同一个女人一起上吊自尽的。丈夫喜欢的那个女人,是义和祥老东家的孙女儿,她心里又伤感又妒嫉,这位丘家小姐夺去了她的丈夫,她真恨呀!恨得真想咬死那个女人!在为丈夫守灵时,她时常恍恍惚惚地感到,丈夫没有死,她正依偎在丈夫身旁,他正轻轻地吻着她的额头。可是一睁眼,见丈夫停在那里,她轻轻地掀开盖着丈夫的绣满花纹的单子,见到他的脸还是那样俊美,只是没有血色了,她不由得流出泪来。直到章、丘两家在出殡时结鬼亲,她的感情象火山爆发,自己被那么多人愚弄了!娘早早过世,爹远在天津,在这偌大的北平,她是孤孤单单的。她被齐小辫的小轿抬回后,大哭了一场。但是她发现,并没有人来劝她,她起来看看四周,空空荡荡的一间房子,只有她自己,她被激怒了,一刹那,她心里产生一个念头:我要报复!我要报复他们!我要报复一切人!她收住眼泪,在空屋子里来回走着,一个报复计划逐渐由朦胧到具体。原来一个人遇到挠头事儿的时候,来回走着想办法,就会想出来呀!怪不得爹也有这个习惯呢!她突然象疯了似的,摘去孝箍子,脱去孝衣,又把鞋脱下来,想把缝在鞋面上的白布扯下去,可是怎么扯也扯不掉,原来这是特制的白鞋,并没缝什么白布面,她一气干脆把鞋扔掉,又一时找不到绣花鞋,她便只穿袜子,在屋里踱了起来……她是一个纯洁得象碧玉似的姑娘。过去是,现在还是。她不打算这样为章克勤守寡,也不愿再回到爹的身边去。虽然凭爹的社会地位,她可以嫁一位有地位的丈夫。但是爹的本领再大,也不能解除她的苦恼。 几天来的交接手续,把她累坏了。但是她精神上是充实的,至少比前些天是这样。生活的现实,将她推到一种十分微妙的地位上——她成了北平万麟样茶店和天津鸿祥绸布店的女东家,成了十五万多块大洋和数以几十万计的商品的主人,还不算上百间的房产。她要利用这一切,干出一番事业来。她是随父母从苦中挣扎过来的,而不是安乐窝中的弱小姐,她认为自己有本事干下去,也只能干下去,否则,她就没有出路,就一辈子直不起腰来。 她几天来,天天眯缝着眼坐在帐桌旁边的大椅子上,不是在打盹养神,而是在翻来复去地算计如何下好摆在自己面前的这盘棋,前三步该怎么走?摆个什么阵式?特别是人员去留、资金运用这些当务之急,更是刻不容缓的事情。她眯眼沉思,自己不断地向自己提出问题,又不断地推翻自己的想法。她眯眼沉思,还有一个用意,就是可以较少地引人注意。因为她太美了,两只大眼一睁,长长的睫毛上下一忽闪,她发现那些伙计们常常表现出一种反常的表情来,她要保护自己。这一点,她爹也想到了,临时从廊房头条实业商场经理李士清家里叫来两个老妈子和一个可靠的丫头,专门照顾她的生活起居。章克俭也派来了老妈子和丫头,但被她打发回去了。因为她还不能原谅章克俭。她是个明白人,为她丈夫与丘家小姐结鬼亲的主谋准是章克俭,老东家不可能刚从天津来到北平就办这件事。而且,出于女人的细心,她已发现与克俭眉来眼去的那个女子正是死去的丘丽娟的胞妹。章克俭欺骗了她,这是她永远不能忘记的!不能原谅的! “小姐,您还没吃饭呢!这样下去会伤身子的!我给您做点儿吃的去,您想吃点儿甚么呀?”三十岁挂零的刘妈心疼地来劝道。 “我……刘妈,厨房刘师傅给大伙儿做的甚么饭呀?”程媛媛突然睁大眼睛,关心地问道。 “我也不清楚。小姐,您还是先……”刘妈急得皱起眉头说。 “少奶奶,厨房的伙食,还是按老规矩,响午一桌四个盘,晚饭一桌是四个盘俩大碗,荤素各半,一桌一壶酒,您看……”经理郑兴泉见刘妈答不上来,忙轻声代答。他这时正在帐桌上翻帐册,这几天他心里也不踏实。“噢,咱们老章家各分号的伙食规矩,我是知道的。我是说,这几天我一来,连着盘了几天库,大伙儿辛苦一点,能不能破破规矩,给大家添几个菜呀?”程媛媛笑吟吟地看着郑兴泉说,腮上的一对酒窝儿动了几动,样子是那样动人。她一进万麟祥茶店,就发现精明又仪表堂堂的郑兴泉十分注意她,她还发现,郑兴泉与店对门大观楼电影院门口摆水果摊的女人很亲热。她决心用自己的美征服这位经理,让他这个老东家章柏川的心腹变为自己的心腹。当然,她也注意保护自己,哪能让这么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占自己的便宜呢!她盯着郑兴泉,长睫毛又忽闪几下,说:“还有一档子事,请郑经理一定答应我,请你往后别叫我少奶奶了!我不爱听!你叫我少东家,行吗?” “啊……叫您少东家?”郑兴泉差一点笑出声来,问道:“这合适吗?您……” “我不是男的,对吗?”她笑得更甜了,用央求的语气说:“求求你了,郑经理!我爷爷都信得过我,把两个分号给了我,你还有什么说的呀?男的能作少东家,女的就不能?再说了,我不是东家是什么呀?你说呀?” “那……好,好!往后就叫您少东家。”郑兴泉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位美若天仙的少妇。可是,他不敢胡思乱想,更不敢胡来,因为老东家能用他,也能一脚踢出他去。现在虽说万麟祥茶店划,归这位少妇管理,谁知道她能管理几天?到头来还不是老东家来收摊子。到那时,老东家要是发现他郑兴泉居然与自己的孙子媳妇有事,不光是踢出他去,也可能要了他的命。想到这里,他忙装得十分正经地说:“少东家,万麟祥各号的伙食,都是按老东家定下的规矩办呀!这会儿不年不节的,加菜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现在,这儿得听我的!郑经理,从今儿个起,晚晌饭不变,晌午饭添一个鸡,加个红烧鸭块。去办吧!今儿个晌午,我也上厨房去吃饭!”程媛媛的语气是坚定的,是命令式的,她决心压压这位精明强干经理的气焰。 “是,少东家,我这就去办!”郑兴泉也不傻,知道适可而止,加菜又不用他掏钱。 原来,万麟祥各号的饮食标准,远远超过北平一般同业。一日三餐,十分讲究。早餐是馒头稀饭,四盘小菜,全是六必居的上品小菜;午餐是四个大盘,荤素各半;晚餐是四个盘、两大碗,也是荤素各半。桌是八仙桌,每桌八个人,每桌一壶酒。十桌有八九桌吃不完,酒也喝不完。那年头,平常日子能吃上这种饭菜的人太少了。而到了每月初二、十六,还要吃犒劳,就是添鸡加肉。算起来,每个伙计一个月的伙食费要三十元左右。到了过年过节,还要大摆宴席,每个节日宴席上的菜谱,都是老东家定下的,都有规矩,是不能乱的。大年初一,必须上“红烧鲤鱼”,寓意是“年年有余”;有时上“生菜”,寓意是“生财有道”;开春吃香椿拌豆腐,寓意是“都有福气”;夏天吃“虾仁炒韭菜”,寓意是“长久有财”;冬天吃年糕,寓意是“年年高升”……这些规矩是不能更改的,所以郑兴泉才有上面的言语。现在这位女少东下令,他忙来个顺水推舟。 中午,程媛媛果然来到后边厨房,转了一圈后,便到厨房旁边的餐厅吃饭。这餐厅有三间,很宽敞,一拉溜五张八仙桌,全是大漆的,凳子也全是大漆的。老东家章柏川做生意、干事业,讲究“搬倒大树打老鸹”,实打实,十拿九稳。他从不租别人的铺面房,每扩大一个分号,必是自己买地皮,自己建店开张。各店都是门高墙厚。柜台都是特制的。货架子用白铁包了皮。各种家具都是大漆推光。程媛媛坐在中间八仙桌的上首,她身穿碎花绿旗袍,发式入时,不施脂粉,鞋袜很讲究,当菜端上来时,她笑着对大伙说: “我是女流之辈,往后全靠大伙儿捧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大栅栏这条街筒子全是买卖字号,咱不敢说全把他们压下去,可也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干茶叶这一行,我不行。可我跟我爹从海参崴到天津,也是整天在生意场上混,将本求利,为的是买卖发展!各位先生都不容易,这我知道。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铺规是老东家定下的,我当晚辈的不敢更改。我只想跟大家说明白了,老东家定的铺规第二十条,不是说对待顾客必须谦和、忍耐,不得和顾客发生争吵事故吗?我要再添一句话,顾客进店,要好生招待,因接待不周放跑生意者,以违反铺规论。事不过三,三次违反铺规,请离开前柜,到后边打杂儿。各位先生听明白了吧?好,我敬各位先生一盅酒!” 好家伙!这位女老板真是恩威并行!今天她下令加菜,而且是加香酥鸡和红闷鸭块这样的硬菜,外伙计和本屋徒当然高兴。可是,菜刚上桌,还没动筷子,老板宣布了一条:三次无故放走顾客,便取消站柜台资格,而且是外伙计和本屋徒一律对待。这可真够厉害的,简直是当头一棒!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愣了。可是女老板又端着一盅酒,笑吟吟地站了起来,敬起酒来。本屋徒和外伙计忙端起酒盅,都站了起来。只见程媛媛一饮而尽,又笑吟吟地看着大家,于是没有一个敢“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把酒全喝了下去。 撂下饭碗,程媛媛没到后边去歇晌,又来到前边,往帐桌旁边的大椅子上一坐,闭目养神。刘妈也搬个凳子,坐在一旁陪着她。今天晌午,她一点食欲也没有,硬是吃下半个馒头。由于心里烦闷,她一连喝下三盅酒。原来,她在海参崴还能喝一点酒,但多年来不常用酒。今儿个腹中没食,三盅下肚,便有些醉意。坐下不久,便打起盹儿来。忽然,她看见爹推开店门进来了,没容她起身迎接,便劈头问道:“媛媛,这生意可不是好做的呀!自古道:奸商奸商!你个女孩儿家怕难以应付生意场上的风浪呀!”这话说到她心坎上去了,她鼻子一酸,感到还是自己的亲爹心痛自己,别人呀,全是那么回事!说话间,爹又回身朝店外一招手,店门一闪,进来一位翩翩男子。怎么这么眼熟呀?程媛媛见那男子穿一套鹅黄色西装,戴一副大光茶色眼镜,大格子领带,身量同爹一般高,十分魁梧。那人进来后,朝程媛媛点点头,摘下茶镜和帽子,立刻露出一头亚麻色头发和有些蓝色的大眼睛。程媛媛失声叫道“贺嘉哥!是你呀?快请进!” “媛媛,爹对不起你,叫你受委屈了!要是早成全了你与嘉嘉的好事,也就不会有今天了!现在我把嘉嘉给你领来了,让他帮你料理店里的事情吧!爹有急事,到福州茶场去一趟。你有什么心事,就跟嘉嘉说吧!”爹说完便匆匆离去了。媛媛望着年轻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终于克制不住,扑到年轻人怀里,大哭起来。这年轻人是程即霞的老友贺升堂的长子,其母亲是俄国人,在海参崴时,他与媛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到天津,还一起上小学、初中。贺嘉曾非常直率地向媛媛表示过爱慕之情,媛媛也早有此意。但程即霞却不喜欢他的混血血统。贺升堂看出程即霞的意思,怕为此事伤了老哥俩的感情,也怕儿子因亲事不成过于伤脑筋,便想了个两全之策,打发儿子到日本去留学。贺嘉走后,媛媛偷偷哭了许多次,有时还梦见与嘉嘉一起上课听讲。事过二年半。媛媛才渐渐从伤感中摆脱出来。后来,爹说章家大公子人品如何如何好,是留学西洋的“洋”派少东家,又因嘉嘉几年音信皆无,老人也不让步,她这才嫁到章家。如今在孤单无援之际,突然来了这么个可心的人物,媛媛那个高兴劲儿就别提了!她想送送爹爹,但爹爹已无踪影。她忙将贺嘉带到后院自己房中。刘妈、李妈还有贴身丫头翠玉都知趣地躲开了。进屋后,嘉嘉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在她额上、腮上狂吻。她一动也不动,任他吻。最后他贴着她耳朵上轻轻说了几句什么,她便闭上了眼睛。他把她抱起来,轻轻放在床上,他也上了床……突然,章家的人冲进屋来,她忙高声喊道:“不许进来!”但章家人已冲到面前,扯住嘉嘉便打。她上前护住嘉嘉,肩膀挨了一棍子。突然她听到有人叫她,睁眼一看,原来是南柯一梦。叫她的是刘妈,她的肩膀被大字不识的刘妈拨来拨去:“少奶奶,您醒醒,您醒醒呀!”刘妈边叫边摇她的肩膀。 “啊……”媛媛揉揉睡眼,再一看,对门的大观楼电影院正散场,满街筒子人。突然,她发现郑兴泉正开门出去,那样子有点儿反常,大褂的袖子盖住手指,衣袖里好象有什么东西。 “少奶奶,您快看,快看呀!”刘妈轻声说:“郑先生……”老太太欲言又止,只是向郑兴泉的背影努努嘴。 程媛媛立刻明白了,忙大喊一声:“郑先生,请你回来!”人随声到,她“噌”地一下追了出去,在人堆里拽住郑兴泉,从他两只袖筒里搜出两包茶叶来,声色俱厉地说:“郑先生,您这是干嘛呀?想给您那相好的送去吧?” “我……”郑兴泉的脸红到耳根,汗珠子也下来了。 “先甭说别的,咱先进去!别在这儿现眼了!”程媛媛拽着郑兴泉,回到店内,对正在柜台后站得笔管条直的两个本屋徒说:你们先到后头去,谁也不准瞎说!听见没有!” “少东家,他这是漏柜,理应卷铺盖……”一个十八九岁的本屋徒提醒程媛媛说:“老东家最恨的是漏柜!” “你叫章宪墩吧?”程媛媛盯着那个本屋徒问道:“你跟老东家沾点儿亲吧?” “回少东家!我是老东家的本家孙子。”那本屋徒把“孙子”二字说得特别响。又狠狠地盯了郑兴泉一眼说:“我早就留神这个姓郑的了!他三天两头带着不三不四的客人去嫖女人,说是谈生意,谁知道他干嘛去呀!他还靠了几个女人,拿柜上的东西讨野女人的好儿……” “住口!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让你卷铺盖滚蛋!”媛媛声音不高,态度却十分严厉,她说:“你想仗着跟老东家沾点儿亲,就耍横?你敢!从这会儿起,章宪墩,你给我上后头打杂儿去!你敢胡说一个字,我叫你滚蛋!听见没有?” “啊……”章宪墩呆住了。长得貌似天仙的女少东,刹那间变成了一尊凶神。再说自己是个本屋徒,是老东家的自家人,而郑兴泉是个外伙计出身的经理,能耐再大也是个外人呀!怎么今天这位女少东连本家人跟外来户也不分了呢?但是,人家是老东家的孙子媳妇,如今是万麟祥茶店的主人。惹不起呀!只好自认晦气地说:“少东家,我不该多嘴,惹您生气了。我上后头打杂儿去……” “去吧!婆婆嘴!一点儿出息也没有!”程媛媛办起事来,也有点象她爹。她见两个本屋徒离开店堂,这才回过头来对郑兴泉说:“郑经理呀!郑经理!你怎么做出这种糊涂事呀?是让那个摆摊的女人迷糊涂了吧?” “唉!唉!我……我……是她要的,是她让我拿……”郑兴泉此时是无地自容。他原是章亿蚨茶庄的柜头,被司徒觐侯挖过来,安排在万麟祥茶店当柜头。没几年,又当上经理,成了司徒觐侯的心腹。也是当事者迷,在大观楼电影院门口摆摊儿的那个女人,原是珠市口清华池澡塘女部的搓澡服务生。她嫁给一个开估衣铺的小商人。不久,那小商人患病,半呆半傻。她还算有良心,没扔下丈夫和两岁的女儿“再往前走”,而是辞退伙计,卖掉小估衣铺,还清了为丈夫治病所欠下的帐。她在大观楼电影院门口摆水果香烟摊。有时到万麟祥茶店要口开水喝。万麟祥的伙计们都知道她的身世。郑兴泉见她有几分姿色,便出出进进地勾搭她。那女人因丈夫呆傻,见郑兴泉仪表堂堂,就靠上了。二人有时到天坛公园去野合,有时到那女人家里明铺明盖。因她丈夫只会傻笑,并不干涉;孩子又小,尚不懂事。发展下来,不免如胶似漆。那女人摊子上也卖茶叶,开始是到万麟祥茶店趸点货,分成小包卖。从跟郑兴泉靠上后,便不用再趸了,由郑兴泉“免费供应”。此事前柜的人都不知道,只有管库房的老金头清楚,因为每次都是郑兴泉先暗示给老金,由老金为他准备好后,他再从后门拿出来,绕一圈到那女人家中“交货”。老金头见郑兴泉是店经理,又是司徒觐侯的红人,便借此机会对郑兴泉买好儿拍马屁。老金头也是外伙计,常受本屋徒的气,有经理给他作主,还少受点欺负。没想到程媛媛接管万麟祥茶店后,把现货和存货都盘点得一清二楚,管库的也换了新人,实际上是媛媛自己管,郑兴泉没辙了,而那女人又哭又闹一个劲儿撒娇,非让郑兴泉“交货”不可,他才想出这么个“偷运”的办法。刚才媛媛打盹,郑兴泉觉得时机已到,忙将两包包得有棱有角的各一斤重的一级龙井茶从帐桌的抽屉中取出,拢在袖筒里,往外就走。而这一切被刘妈看得一清二楚。刘妈忙叫女主人。那媛媛在梦中正与情人滚在一处,如胶似漆,被叫醒后好不气恼,但她是个精明人,知道刘妈没有急事是不敢惊醒她的。在刚才的一刹那,媛媛真气得想立刻让郑兴泉卷铺盖滚蛋!可是,她下意识地感到:此事不可声张,如闹出去,郑兴泉的下场如何那是小事,老东家和司徒觐侯会怎么看这件事呢?不行,不能声张!这样还可以抓住郑兴泉这个把柄,将他掌握在自己手里。主意一定,她首先将本屋徒章宪墩的嘴封上,这才又审郑兴泉。还有什么可说的?人赃俱在,无法抵赖,郑兴泉哭丧着脸求道:“少东家,我求您一件事,就是千万别声张出去,给我留条活路!您知道,我这……” “郑先生,这我懂!”媛媛逼近郑兴泉冷冷地说:“要是声张出去,你的本事再大,谁还敢用你?我没说错吧?” “没错,没错!”郑兴泉的身子有些发抖,两眼无光。说:“只要您不声张,给我留点儿脸面,那就随便您怎么发落我也没说的了!” “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可以留下你,可你得给我写几个字,保证今后不再犯。我如不捏住你的把柄,,你……” “这……”郑兴泉心头一动,他已猜到这位女老板的心思。说老实话,他一直没把这女人放在眼里。因为,整个大栅栏一条街,再加上前门外这一大片,哪家买卖字号是女人当家呢?也正是因为他对女老板过于轻视,这才偷茶不着反出丑。万万没想到,这位女老板还真有点儿手腕呐!她这是要把我拿绳子拴住,好让我为她卖命呀!我堂堂男子汉,难道真让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女子牵着鼻子走?那可真够现眼的!可不这么着又怎么办呢?自己本来是个外伙计出身,虽说身为经理,但那些本屋徒并不老老实实地服管,只是因为有司徒觐侯这棵大树,才对付了这些年。今儿个这事要是传到司徒觐侯耳朵里,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想到这里,郑兴泉只好就范:“少东家,我这就写一张悔过书。往后我要是不给您卖力气,就让老天爷打雷劈了我!” “郑先生,那咱就一言为定!”程媛媛松了一口气,语气也缓和下来说:“还有件事情,您也得马上办!您得让对门摆摊的那个女人挪挪地方!听见没有?她敢不挪,我可就不客气!你当然知道 我们老章家……” “少东家,您就行行好吧!她也是没办法呀!”郑兴泉暗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见不得人的事情全抖搂出来吧!过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他声泪俱下地说:“不瞒您说,我跟那女人是不太清楚,可我那是可怜她呀……” 郑兴泉将那女人的家境情况和遭遇简单说了一遍后,见确实说动了女老板,才恳求道:“她一家就靠她这个摊儿挣嚼谷呐!您让她挪到别处去,她卖不了那么多瓜果零食,家里就揭不开锅呀!” “地方嘛,是非挪不可!”媛媛突然笑道:“郑先生,你不是在柜上吃二厘五的股子吗?你看事到如今,这二厘五的股子还……” “我如今犯下大错,您留下我就感恩不尽了,我哪里还敢再,想吃股呢?”他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因为外伙计出身的雇员熬到吃二厘五的股子,那真是太不容易了。北平这几号万麟祥的买卖,除了司徒觐侯吃五厘股子外,连阮秀石也只能吃二厘五。本屋徒中最多的才吃二厘。如今因小失大,他怎能不心痛呢? “我好事办到底!你这二厘五的股子还归你,我作主,按去年的数儿,先预支给你!你使这笔钱帮那个女人上别处开个小买卖不就行了吗?”她实在可怜那女人,才咬着嘴唇低声说:“你乘人家有难处占她便宜,这不缺德吗?你也该赎赎你的罪呀……就这么办吧!该怎么写,你就动笔吧!” “是!少东家,我往后甚么都豁出去啦!准一个心眼为您效力!”郑兴泉喜出望外,并就着帐桌,铺好一张万麟祥茶店的素笺,写“悔过书”。程媛媛不动声色地坐在大椅子上,又眯起了眼睛。 万麟祥各号的伙计,有内外之分。内伙计就是本屋徒,全是在万麟祥学徒期满出师的,他们都是老东家章柏川的家乡人,其家长辈与万麟祥东家、掌柜的不是亲戚就是好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万麟祥各号的掌柜十有八九是由本屋徒提拔起来的。只要是本屋徒,熬够年头就能吃股,而一吃股就是与掌柜平起平坐的人了。在万麟祥,内伙计是东家的自家人,所以他们每月不拿工资,而到年底拿“束金”;他们大部分不卖货,而是管帐或管货,管商品检验、分类、改装以及送货、跑街、收帐。万麟祥的东家把本屋徒看成是自己的徒弟,是自家人。只有他们,到了一定年头,就能“鱼化龙”——当经理或吃股掌柜的。而万麟祥东家家里有什么大事情,本屋徒都要去效力。象东号的刘四海,在本屋徒中年龄不大,也受到东家信任。 而外伙计都是在各分号所在地雇的,进店叫“入号”,离店叫“出号”,由专人介绍才能入号,介绍人要向各号经理递字条,上写被介绍者的姓名、年龄、籍贯、介绍人姓名和每月要多少工钱。经理同意后,到店内试工,站一天柜台后,到晚上经理要是说:“早点儿吃晚饭吧,晚上把铺盖拉来。”这就是合格收下了;如果经理说:“改日听信吧。”那就是不合格。外伙计一般是忙时 招,闲时散,能干一、二十年的,可说是百里挑一。而能吃股当 上掌柜的就更少了。郑兴泉是司徒觐侯从别的买卖挖来的,经营 茶叶有绝招,所以能熬到经理,并吃了二厘五的股子。因为外伙 计被视为外人,所以内伙计常欺负外伙计。 郑兴泉写完悔过书后,他为了感谢程媛媛,献上一计: “少东家,从咱这儿往西走不远,就是有名的八大胡同,那儿妓 院一家挨一家,天天都用不少茶叶,这些买卖都让章亿蚨茶庄给包了。我有个法子把这些生意夺过来……” “妓院……”程媛媛说出这两个字来,觉得很别扭:“那种地方也用茶叶?” “这您就不懂了!那种地方不光要用茶叶,还都用好的!” “怎么个夺法?” “各家妓院买甚么茶叶,买谁家的茶叶,都得听妓院管事的和管帐先生的。我想半个月给这些先生们送一包茶叶,够他们喝的。没等他们的茶叶罐子喝空呢,咱又送去了。这么一来……” “行,有门儿!就这么办吧!”程媛媛心里又一动,笑道:“郑先生,你常跑那种地方,可得多留点儿神呀!咱们铺规第七条可是说不得沾染嗜好,不得赌博、宿娼,不得在外住宿啊!” “少东家,您或许不知道吧?司徒觐侯和阮秀石,是八大胡同的常客。这些日子,他们二位又迷上双凤楼的彩云和秀云了”郑兴泉神秘地小声说:“您愣没听说?连少东家克俭都逛双凤楼去了!” “你说甚么?”程媛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章克俭逛妓院?他不是跟义和祥的那个二小姐好吗?” “嘿嘿嘿”,郑兴泉满脸淫相,摇头晃脑地说开了,“大栅栏这条街的买卖字号,凡是作大买卖的,有一个不跑妓院的没有,没有!司徒觐侯在总栈办宴会,拉拢那些戴乌纱帽的主儿。哪一回不请一群妓女去陪客!干茶叶这一行非得和安徽帮、杭州帮打交道不可,老客来了,这些大生意还不全是在窑子里谈的?门前,每次都是司徒觐侯亲身出马,也拉着我去。钱是不少花,可赚的也多呀!铺规归铺规,生意归生意。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呀?” “嗯……”程媛媛沉思了一刻,笑吟吟地看着郑兴泉说:“你不是经理吗?买卖上的事情,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可有一宗,不能离谱儿!该花的钱咱花,不该花的钱我一个小钱也不往外拿!八大胡同妓院的生意咱得做!和妓院管事先生打交道,你亲自去!这笔钱,我出!” “好,少东家,那咱说干就干!”郑兴泉边说边把帐桌上的两包一级龙井拿起来,这两包茶叶正是他刚才要送给摆摊女人的,他想借机拿走,不留痕迹。说时迟那时快,突然,蹿过一个人来,将郑兴泉手中的茶叶打落在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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