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万麟祥茶店唱大戏 上回说到程媛媛和章宪墩姐弟俩正在说话儿,忽听有人叫章宪墩,姐弟俩回头一看,原来是万麟祥东号的本屋徒刘四海。这刘四海是个小机灵鬼,他明明看见了程媛媛正在和章宪墩说话,却只和章宪墩打招呼。这是因为,刘四海不好称呼程媛媛。称呼“少奶奶”行吗?不行。因为刘四海是很同情大少爷章克勤与丘丽娟小姐的。克勤到北平后,是由他送信给丽娟,跑腿牵线,没少卖力气。可这样一来,就对不起这位有名无实的大少奶奶了。为此,刘四海一见程媛媛,就产生一种复杂的想法,有害怕,有心虚,也有埋怨的意思。在他的小心眼儿里,好象这位程家小姐不嫁大少爷,就不会出现大少爷和丘家大小姐双双自尽的惨剧。当然,要是没有他将丘家大小姐的信带到天津公馆交给大少爷,那么大少爷也不一定会来北平,也许现在这位程家小姐不会成为“寡妇”。由于这微妙的原因,刘四海装作没看见程媛媛。直到面对面,脸对脸,他才故意惊讶地说: “哟,您也在这儿■(左‘足’右‘留’)弯儿呐?您瞧我这眼拙的,该打,该打!该……” “你个小鬼头,是真没看见我呀?还是不愿意搭理我呀?”程媛媛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本屋徒。虽然也知道是他帮了丈夫和丘家大小姐不少的忙,但是这怎么能怪他呢?象他这样年纪的小本屋徒,不为东家办事,不拍东家的马屁,那还想在万麟祥干嘛?这小子真机灵,既不称“少奶奶”,也不称“小姐”,而是先装没看见,等走到面对面,来句“您也在这儿■(左‘足’右‘留’)弯儿呐?”就遮掩过去了。想到这里,程媛媛笑着拍拍刘四海的肩头说:“小挨千刀的!见了我心里有愧,张不开嘴,是不是?当姐姐的不跟你们小孩子一般见识,往后呀!你也随着宪墩,当我的弟弟吧!你不是爱传老婆舌吗?往后替我给司徒先生、二少爷他们传个信儿,捎个话儿的,你干不干?今儿个,你干嘛来了?” “回姐姐,我给‘天桥谭富英’张一鸣送行头来了。”刘四海见程媛缓这么宽宏大量,不由大喜。忙乐呵呵地说:“少东家……啊!对啦……二少爷请‘群益班’唱了一回堂会,全本的《八仙过海》,把天桥有名的‘八大怪’中的头一怪‘赛活驴’也请来了,让他演张果老的神驴。这‘赛活驴’的跟包张一鸣那天也来了段《捉放曹》,嘿!谭派味儿,那叫足!那叫地道!二少爷喜欢听他唱,又请了他两回。二少爷的意思是想请他……大姐,咱别老在街上站着呀,咱上茶馆里坐会儿去……” “你小子又玩花活,是不是?”程媛媛一听章克俭在打张一鸣的主意,心头不由一动。可刘四海说半截话发现自己走了嘴,又咽回去了。她干脆开门见山地说:“四海,回去跟二少爷说,让他先别清张一鸣了。你告诉二少爷,我要请张一鸣办点事。请他先让我一步。” “姐姐,你……”章宪墩吓了一跳,这位女少东干嘛请张一鸣呀?而且居然同小叔子争着请这位戏子,传出去多难听呀! “小姐,您这是……”站在一旁的李妈也纳闷儿,忍不住问道:“您也要唱堂会?” “我要请张一鸣办一件大事儿!”程媛媛不理睬章宪墩和李妈,对站在那里发呆的刘四海说:“姐姐这是头一回托你办事儿,你可得办好■(左‘口’右‘罗’)!” “行,行!没错!我准把信儿给您传到了!”刘四海和章宪墩一样,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请张一鸣。他只知道克俭要请张一鸣,是打算让这位“天桥谭富英”挑个班子,和双凤楼的彩云秀云姐俩组 班,在庆安戏院唱戏。这样,既救了张一鸣的急,又可以早些把彩云和秀云救出火坑。至今,彩云和秀云还在双凤楼,因为章克俭就是赎出她俩,也无法安置。要是有张一鸣出面挑大梁,班子组成了,彩云和秀云也就有了归宿。为这件事,章克俭与司徒觐侯和阮秀石商量好几次了。刘四海刚才说顺了嘴,差点儿将章克俭的打算兜出来。 “四海,你们二少爷为嘛不来呀?他怎么知道张一鸣在这儿呀?”程媛媛随父亲从东北到天津时还是个小孩子,口音改得快,所以如今她差不多完全是天津口音。 “回姐姐,二少爷一会儿就来。我们二少爷见报上登着中和戏院今天的大轴戏是‘群益班’的《八仙过海》,就知道‘赛活驴’必来演神驴,张一鸣必来跟包。您看……” 程媛媛顺着刘四海的目光望去,只见中和戏院门前的戏报十分醒目,果然是《八仙过海》,戏报上还特意注明:“特请名艺人赛活驴扮神驴……”程媛媛心中暗暗佩服章克俭的精细之处。她从刘四海手里夺过那个红绸子裹着的包袱说:“四海,你这就回去见你们二少爷。行头给我,我替你们二少爷交给张一鸣……” 三天后,万麟祥茶店的门前,唱开了大戏。角儿是谁?张一鸣。那张一鸣,二十岁出头,五官端正,象个书生,穿一身黑夏布中式裤褂,留着中分头,手拿折扇一把,十分潇洒。他从十来岁就私淑谭派戏,这二年,他从唱、念扮相到作派,甚至连眼神都象谭富英。胡琴是“赛活驴”的。赛活驴姓管名元林,他是天桥“八大怪”中的头一怪,早年学戏,嗓子倒了又学文场拉京胡。但那时的天桥艺人是不准到珠市口大街以北演出的,那时天桥的戏班包银太少,根本养不了家,管元林为了迎合逛天桥的“苦力”和乡下人的趣味,自创“毛驴舞”,行头是一个黑绒布做的“毛驴”套,他躬身猫腰,手脚并用,前腿是他手拄的两条短粗的拐杖,后腿是他自己的腿,跑着,跳着,红色笼头上的铃■(左‘口’右‘当’)“哗玲哗玲”地响着,于是,一头活生生的毛驴便出现在游客面前。前天晚上,当他和张一鸣在马思远茶馆内喝茶时,几位不速之客突然坐在他们的茶桌上,其中一位很俊的少妇把一个红绸子大包袱摆在张一鸣面前说:“张老板,请别见笑,看看合适不合适?”“啊……”张一鸣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说啥是好。“这是我们少东家。”章宪墩忙介绍说:“她给您带来一套蟒,您扮将相,离不开这种东西。她还有件事求您帮着办办。”“这位大姐是你们万麟祥茶店的少东家?”张一鸣是乡下人,长期在天桥卖艺,他常买万麟祥茶店的茶叶,章宪墩又常跑天桥迷上了他的戏,所以他们之间比较熟。可是,他万万没想到,那么有名的万麟祥茶店,东家竟然是个年轻的“姐儿”。“张老板,这假不了,万麟祥茶店是鄙人开的。”程媛媛笑吟吟地看着张一鸣,大大方方地坐下说:“往后还得求张老板多关照呀!”“唉!我算甚么老板呀!连饭辙都没有呀!唉……”张一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说实在的,管元林的胡琴拉得一般,可张一鸣的嗓子实在太好了。《捉放曹》、《失空斩》、《四郎探母》、《法门寺》一出接一出,一段接一段,全是唱功重头戏的大段子。他善垫虚字,唱得流畅华丽,还带几分俏皮,特别是唱《四郎探母》中杨延辉那段“西皮慢板”“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他气沉丹田,如静静流水,字字送入听者耳中。一时间,万麟祥茶店门前盛况空前,大栅栏西口站了一街筒子人。 “哎哟!这位准是谭富英的亲传大弟子吧?刚才我在人圈外头听,还以为是谭富英在这儿吊嗓子呢!”一位起早■(左‘足’右‘留’)弯儿回来的老头子,提着鸟笼子大发议论。 “快闭上嘴吧!想听不想听呀?”有人抗议道。 “提鸟笼子听戏,叽叽喳喳吵人,你这不是起哄吗?真是的,找骂!” “全都别说了!谁敢再开口,谁就是孙子!” 一阵骚乱后,场子又静下来。胡琴起处,张一鸣又开始唱《南阳关》。但这时从张一鸣身后闪出两个人来,前头的是郑兴泉,后头跟着章宪墩。那郑兴泉笑嘻嘻地给人们作了个揖说:“张老板,您都唱了好几段了,也该歇歇了。” “咳!我说郑经理呀,你缺德不缺德呀?”一位商店伙计打扮的人高喊道。 郑兴泉回头一看,见程媛媛坐在帐桌旁的大椅子上,面对一只十分精致的小盒子出神,以为女少东也想听留声机。 其实,程媛媛面前的那个盒子,根本不是什么留声机,而是一部电台。她看着盒子,头脑里出现一位十分英俊的小伙子——孙成兰。就是她随父亲逛八大胡同时遇见的“喜佛堂”卖春药的那位吹号的人。撒传单的那天误将她当程即霞的情妇,孙成兰追上程氏父女道歉时,程即霞不但原谅了他们,还请他晚上到廊房头条实业商场会面。当晚,他果然来到程即霞的住室,一见面,便送上一只十分精致的木盒子。程即霞忙摇头说: “小兄弟,交朋友交的是心,何必送礼?” “老先生,这不是礼盒,是电台。” “啊——”程即霞惊呆了,见室内无人,忙将屋门锁好说:“你是……” “老先生,我过去是育英学校的高材生,在全北平市中学生会考时得过状元。可被学校开除了!”孙成兰咬紧牙关说:“因为我写文章骂日寇。” “那你现在……”程即霞已明白了几分。 “我现在是中共地下党的预备党员。”孙成兰说:“您不是听说头一个多月北平南城警察局稽查处长阮秀山破获中共地下组织立下大功的事情吗?可是他没得到我们的电台。因为我们的电台就设在警察局汽车库里。” “你真相信我?不怕我告密?”程即霞神情激动地提出一连串问题。 “要是不相信您,我就不来了。您的大名,如雷贯耳。在抵制日货运动中,您宁可受巨大损失,也不私藏一件日货。报上没少提您的大名。” “小兄弟,谢谢你的信任!”程即霞一下子将孙成兰揽在怀中,象抱自己的孩子一样。 程即霞带着孙成兰,来到万麟祥茶店找女儿程媛媛,把孙成兰再次介绍给她,并让女儿替孙成兰保管这个电台。 程媛媛看着英俊的孙成兰说:“你这样相信我们父女俩,真是难得呀!东西放在我这儿,用时来取,不要惊动别人,直接找我。” 当程即霞陪孙成兰离开万麟祥茶店,消失在黑暗中时,程媛媛望着他们的背影,站了很久很久。从那以后,程媛媛头脑中经常闪出孙成兰的影子,但孙成兰怕给她添麻烦,再也没来过。今天,程媛媛看见十分潇洒的张一鸣唱戏,不由得又想起了孙成兰。当她对着那个电台盒子出神时,忽听门口外的话匣子传出京剧叫板声,下意识地打了个机灵,忙将电台盒子收进她个人的保险柜中。 万麟祥茶店门口一唱大戏,一放话匣子,把全街筒子的人都吸引过来了,人们互相挤着、嚷着、吵着、闹着,大栅栏西口成了一锅粥。 “我说,您踩了我的脚,也不嫌硌得慌呀?真有你的!”一个四十多岁的乡下人嚷道。 “少废话!怕踩别出来呀!躺在你们家炕头上,准没人踩你,还能搂着你老婆。那多美呀!美死你个杂种操的!” “你小子怎么不讲理呀?这是大栅栏!不是天桥!别动不动就撒野!” “怎么着?不服呀?大爷我就是这个脾气!小兔崽子……” 这边还没完事呢,那边又干上了: “您还别说,这位‘天桥谭富英’还真有点儿谭派的味儿!那段《坐宫》里的‘西皮流水’太地道了!就是缺个青衣……”, “真是纸糊的驴!瞎嚷甚么呀?想听青衣呀?回家让你妈给你唱!不挨骂难受!” “我招你啦?告诉你,我妈一辈子没进过戏园子。哪儿会唱戏呀?我就爱听你媳妇唱青衣,我还爱看你闺女长得俊……” “我操你八辈子活祖宗……” 正要开打,警察过来了,一张嘴比谁都强横:“这是谁没带好嚼子,在那儿胡吣呐?小心我敲折你的狗腿!小王八羔子!” 那年头,北平街面上有不少没本事有脾气的人,什么人?混混儿。这些人平时逞凶欺人,敲诈勒索,横行不法,谁也惹不起他们。他们讲的是耍胳膊根儿,走道儿都歪着膀子,上衣前襟一边高一边低,他们专找热闹的去处闹事。大栅栏这一带有好几伙混混儿,各霸一方,谁也不能侵占对方的地盘。今天万麟祥茶店门口唱大戏,成了人海,几条街上的混混儿也都来凑热闹。这些人没有一时一刻安定,不闹事儿就心里痒痒,手脚不知往哪儿放。人家听戏是眼往前边瞧,手指轻轻弹着大腿,脚尖轻轻点地,为的是找板找眼;他们听戏却专门往四外寻摸,看有没有便宜可沾,有没有闹事的机会,他们天生有打架的瘾。 别瞅街上这么热闹,可万麟祥茶店的店堂里,却是一片繁忙景象。郑兴泉忙里忙外,刚在外头撒完一沓子传单,又跑到店里叫本屋徒和外伙计们卖茶叶、包包儿。他不愧是大栅栏街上的“郑大鼻子”、“茶叶通”,不但在生意场上是把好手;就是站柜台,也是“全活儿”。他练就了一手好秤杆儿,伸手抓一把茶叶放在秤盘上,不用抓二回,正好是抬头秤。他给自己这一手起个名儿,叫“神仙一把抓”。他要求手下的人都练成这一手,但真正练出来的只有章宪墩等三个本屋徒。转眼工夫,他就接待了十几位顾客。他不光手上忙,嘴也不闲着:“大爷,您兴许是京东人吧?不瞒您说,咱卖的这京城第一香,要不比天津正兴德的大叶香,您回来砸我的牌子,我准不拦着您!”“哟,这位先生,您府上是在东四八条吧?您可有日子没来了。不瞒您说,我们这黄山大叶毛峰茶,全城您找不到第二份!您大老远的来一趟,值!”“您买好了?慢走,回头见!”……他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个本屋徒往秤盘上抓了把茶叶,秤杆一闪,正要包包,冷不防被人抓住了秤杆。那小本屋徒抬头一看,原来是经理郑兴泉。 “我说伙计,你不怕折寿呀!”郑兴泉抢过秤来,重新称了一下,指着秤杆问那位小本屋徒:“少多少?” “少三钱……”小本屋徒脸红到耳根子,声音极小。 “上后头等着我去!”郑兴泉一边命令小本屋徒,一边重新给顾客称好二两黄山大叶毛峰茶,倒在专用包装纸上。这次为创出“京城第一香、黄山大叶毛峰茶”的牌子,郑兴泉特意设计了专用包装纸,共三层。外一层,里二层,红黄绿三种颜色。最外边那层盖有自刻大印:“万麟祥茶店”,“京城第一香,黄山大叶毛峰”。三层纸分别用毛边纸、元书纸和白绵纸,这些纸都是竹木制成,没有杂味,可保护茶叶的香味。最里边的一层,还附有内票,内票上印着《为市场冒牌充斥敬告各界书》,就是刚才郑兴泉在店门外撒的传单,只是内票的字比传单的字小多了:“盖闻茶之美者,产于名山,生于仙境,得山川之奇胜,毓天地之精英。气若金兰,当先春之发茶;味如玉液,餐雨露而滋长。陆子参经,曾畅卢同七碗,君谟遗录,聊弄玉箫三吟,溢美誉于海国,得芳声于盛埠。本号不惮烦劳,亲涉各大名山,采制头春嫩蕊,雨前奇种,明前异品,并精工熏窖出京城第一香,黄山大叶毛峰也。货高价廉,包装严固,谓予不信,请尝试之,方知言之不谬也。近闻别号粗制大叶茶,冒牌本号京城第一香,充斥市场。特敬告各界,本号京城第一香存货不多,只在大栅栏西街本号专售。不批发,亦别无分号,望各界诸君查之。”这篇大作,出自郑兴泉之手,文中所说有别的字号出售假“京城第一香、黄山大叶毛峰”,纯属捏造,无中生有,这是用此手法,抬高“京城第一香”的身价。 当郑兴泉将二两茶叶包好,递到顾客手中,又顺手塞给顾客一张传单,笑容满面地送顾客到店门外,再一转身,脸色立刻严肃起来。他几大步到柜台内,冲刚才给顾客称小份量的本屋徒声色俱厉地说:“这位主顾来买二两茶叶,本来就不多,你再少给三钱,一次就伤透了主顾的心,人家下次还登咱的门吗?” “是我错了……太忙了,我没看准准星儿。”小本屋徒低头认错,等着挨罚。 “眼下正缺人手,我不罚你去做杂务。你给我把‘秤杆歌’规规矩矩用正楷写三遍,从今天起,每天早晨上柜前念十遍,十天后背给我听!看你还忘不忘!写去吧!写完了到前边给我包包儿,先别动秤杆儿呐!” “是……”小本屋徒望着郑兴泉离去的背影,眼里转着泪花儿,趴在一张小桌上,写起“秤杆歌”来。 原来,郑兴泉常念的一条生意经是“薄利多销,准斤足两”。那年头是十六两一斤,茶叶零售,买一两二两的常有,顾客十分注意份量足不足。郑兴泉为了教育本屋徒和外伙计,编了个“秤杆歌”,让大伙儿背诵。歌词是: 三分毛利吃饱饭,顾客满门才赚钱。 手拿秤杆心纯正,不弄虚假欺骗人。 把好秤杆这一关,因果报应记在心。 少给主顾一钱茶,落个损福罪孽多。 少给主顾二钱茶,份禄降低自身价。 少给主顾三钱茶,折寿三年害自家。 准斤足两招来客,童叟无欺传天下。 不论是本屋徒还是外伙计,只要进万麟祥茶店的门,头一年除了学打算盘,包茶包,提秤盘外,每天还要练一个钟头的字,大楷写柳公权的《玄秘塔》字帖,小楷写铺规和“秤杆歌”。 万麟祥茶店内,顾客挤得水泄不通,本屋徒和外伙计们个个忙得满头大汗,一斤一包、半斤一包的“京城第一香”,象流水似地递到顾客手里。但是不管怎么忙,本屋徒和外伙计们包出的茶叶包决不走样,每个包都象倒扣的升子,上小下大,四角四首,角上不能有一点茶末。郑兴泉的眼很尖,谁要是马虎包的包儿不合格,他马上过去按住,不让顾客拿走。他会当着顾客的面训斥说:“你要想吃万麟祥茶店的饭,就得包出万麟祥茶店的包儿!走遍四九城,一看茶叶包就知道是不是万麟祥茶店的货!这叫字号!” 在这人声鼎沸,一派繁忙中,程媛媛显得最轻闲,她坐在帐桌旁边大椅子上。象往常一样,她此时眯着眼象养神,实际上她正全神贯注地观察店内店外的一切。她今天心情特别兴奋。对她来说,店内嘈杂的声音,店外人们的叫骂声和警察的训斥声,要比留声机播放的大戏好听多了。因为,这吵吵闹闹的声音,说明她那大胆的计划“开市大吉”,极有可能成功。她刚才已经发现,有几个穿长衫的年轻人混在顾客中抢购黄山大叶毛峰茶。一看他们的神色就知道,这些是章亿蚨茶庄和东鸿祥茶庄的伙计,他们买茶叶是假,探听风声是真。她心里很有把握击败对手。前天她带章宪墩和刘妈、李妈、翠玉逛大街,特意给了刘妈一张单子,让刘妈按单子到章亿蚨茶庄买茶叶。那单子上开的正是安徽六安春大茶、烘青茶,还有浙江分水毛峰茶。当刘妈只买回安徽六安春大茶和烘青茶,而没买回浙江分水毛峰时,程媛媛不由大喜,因为这意味着,章亿蚨茶庄拼配不出“京城第一香”来。今天,“京城第一香”刚一上市,就来了个开市大吉,她怎能不兴奋呢?她看着郑兴泉忙里忙外,从心眼里佩服这位经理的本事。她发现章宪墩也能顶事了,正全力组织本屋徒在后边拼配茶叶、上货,招呼外伙计接待顾客,她暗自庆幸自己提拔这个小伙子当协理,没看错人。当她的目光移到店门旁边时,与另一个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她不由得心跳了起来,那个人是正在休息的“天桥谭富英”张一鸣。 张一鸣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那天在“马思远茶馆”,程媛媛和章宪墩请他帮忙,干什么呢?在店门口唱戏招徕顾客。他觉得十分好笑,觉得这位年轻貌美的女老板,大概把做买卖看作耍把戏了,顾客不来,一唱戏就来了。那干脆上戏园子卖茶叶不就成了吗?但因为他如今正处在走投无路的境地,在茶店门口唱戏,当活广告,虽说不体面,可同在天桥撂地卖唱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何况还有丰厚的报酬呢。这么着,他一口答应了女老板的要求。出乎他意料的是:今儿个果然来了个“开市大吉”。他不由得暗暗佩服女老板的手段。他心里这样想,不自觉就多看了女老板几眼。 程媛媛也在暗暗地感激张一鸣,有意无意地总想多看看这位相貌堂堂的戏子。在她和他目光相遇的一刹那,她和他的心好象也相通了似的。而这一切细微的变化,却没逃过一个人的眼睛。谁?是章克俭。 章克俭已经在万麟祥茶店的店堂内停留多时了。今天一早,他按老习惯在大栅栏街上■(左‘足’右‘留’)弯儿时,就感到有点儿异常。虽说万麟祥茶店划归他的嫂子掌管了,但他每天早晨连■弯儿并巡视万麟祥几个分号时,仍是从最西头的万麟祥茶店开始。他不进万麟祥茶店,但凭他的经验,只在店门口看上几眼,便能看出个眉目来。说老实话,他开始并不相信他的嫂子——程媛媛这个弱女子能支撑起万麟祥茶店和天津的鸿祥绸布店。那天晚上,程媛媛随她父亲程即霞来到万麟祥总栈大厅,当面从老东家章柏川那里要了这两个买卖字号,这在章克俭看来,不过是程媛媛一时赌气而已,真要是把两个字号交给她,还真够她呛!可万万没想到,这位年纪轻轻的女人,居然将万麟祥茶店管理得头头是道,还能遥控指挥天津的鸿祥绸布店。前天晚上,克俭派本屋徒刘四海去给张一鸣送行头,结果行头没送到,反被程媛媛半道上拿走。刘四海回到万麟祥东号,向章克俭报告说:“二少爷,行头包袱让少奶奶拿去了,她说她替您把行头交给张一鸣。她还让我告诉您,她要请张一鸣办点事情……”章克俭心头一动,问道:“哪儿的少奶奶呀?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呀?”“哟!万麟祥茶店不是交给少奶奶了吗?这才几天的事情呀?您糊涂甚么呀?”“你是说我嫂子呀?”章克俭吃了一惊:“她亲自找张一鸣去了?”“没错!我看得真真的,少奶奶进了马思远茶馆,找张一鸣和赛活驴商量什么事儿去了……” 刘四海给章克俭带回去一个迷。直到今天万麟祥茶店门口唱大戏,章克俭心中的迷才揭开。他不由得从心里佩服他这位嫂子的手段。刚才,东鸿祥茶庄经理杨耀庭也来万麟祥茶店探听动静,他暗暗告诉章克俭:“二少爷,这儿甩卖的‘京城第一香,黄山大叶毛峰’不是甚么新鲜东西,是用安徽六安春大茶、安徽烘青茶和浙江分水毛峰茶拼配的。我试了一壶,还别说,味儿不赖。我沏了七壶都不改色儿!这几种原茶全是万麟祥茶店的库底子,他们这一手够绝的!咱东鸿祥也能拼配出不少这路茶,您看……”“咱先别动!”章克俭命令道:“万麟祥茶店是我嫂子当家,哪有自家人干架的?我寻思,我嫂子是想压下章亿蚨,不是对着咱东鸿祥茶庄的。咱千万别动!”打发走了杨耀庭,章克俭还在万麟祥茶店内转悠,当他发现程媛媛的目光几次与张一鸣的目光相遇时,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嘀咕什么?他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只是暗暗有一种担心的感觉。他突然感到,不能让年轻的嫂子和一表人才的张一鸣继续一次又一次地四目相对了。想到这里,他忙挤到张一鸣身边,说出一句话来,使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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