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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栅栏演义第十七回 章克俭见娘放悲声

2002-12-1 11:00| 发布者: 蒋寒中

第十七回 章克俭见娘放悲声

  上回说到程媛媛送孙成兰到前门东车站站台时,听到身边有人哭,扭头一看,不由一惊,原来是义和祥的丘丽纹小姐在哭,而满脸泪水的章克俭正在为她擦眼泪。

  章克俭带着一群人回辛集,司徒觐侯、阮秀石、杨耀庭等人来送行。克俭顾不得与众人说话,只是拉着泣不成声的丽纹。那娇小的丘丽纹,捶了克俭两下说:“你真狠心!为给那老太太过个生日,也这么兴师动众,太过份了!老太太爱听戏,接到北平来,有的是戏园子。”

  司徒觐侯和阮秀石等人知趣地躲到一边去。但要上车的人却不敢走远,只好装作没看见。而章克俭和丘丽纹什么也不顾,竟当着“天桥谭富英”张一鸣和许多从人的面,就在那里卿卿我我的亲热上了。程媛媛挽着孙成兰的胳膊走过章克俭和丘丽纹身边时,竟谁也没搭理谁,程媛媛不愿惊扰那一对儿。

  辛集镇内,有八大堂口。万麟祥家族的“矜恕堂”在十字街以南;义和祥东家的“义和堂”在十字路口以北;程即霞的“隆恕堂”在十字路口以东;另外还有“三恕堂”、“其恕堂”、“进修堂”……一共是八个大堂号。每个大堂号之下又按晚辈多少分为许多小堂号。镇内市井繁华,十分热闹。

  “矜恕堂”一宅六院,三座过厅,四排楼房,房屋无数;一座花园,有花厅、花窖、假山、小溪,奇花和异草。这几天,花园对全镇人开放,是为了庆贺章柏川的二儿媳“二奶奶”六十大寿。章柏川的六个儿子,除老大章连铭是个孝子,成了气候,最后劳累而死外,二子连铎以下五个儿子都不争气,只知吃喝嫖赌。这位六十整寿的“老寿星”二奶奶,就是章连铎的原配夫人章马氏。她嫁到章家,勉勉强强和丈夫过了一年,生一子,名章茂才。此子有点缺心眼儿,所以章柏川一直不让他过问生意场上的事情,只让他在老家看管老宅、负责几个庄子收租放债的事情。章连铎嫌原配夫人太土,结婚一年后,便不再与妻子同房,自己住在天津公馆讨姨太太,嫖妓女,外加抽大烟。四十多岁,便被掏空身子,一命呜呼,作了花鬼。章马氏开始守活寡,后来成了真寡妇。她还算有心计,自己积下的私房钱,再加上嫁妆,开了几个买卖。她的独生儿子,虽说有点儿缺心眼儿,但过日子还行。这章茂才老老实实守在老家,尽心尽意赡养老母,是个出了名的孝子。每逢八月二十三,准给老娘过生日。他老娘五十大寿那年,他搭了棚,请了好几十桌,还把北平市“庆松园”饭馆的厨子请了来。一般每年到了他老娘生日这一天,也得弄上四个碟。四个大碗的,外加猪肉口蘑打卤面,摆上几桌。这还不止。他总要请几个“角儿”,唱上几段儿,因为老娘喜欢听戏。老娘年轻时,就跟话匣子学会了唱“玉堂春”、“三娘教子”、“辕门斩子”不下十出大戏。老年头妇女不许上街,更不能在茶楼戏馆子抛头露面,许多妇女便在哄睡孩子后,一边做针线,一边听话匣子。她们最爱听连阔如的评书和梅兰芳的大戏,还有金刚钻的梆子和白玉霜的评戏。开始是听,听的遍数多了,便不自觉地跟着哼起来。老太太爱唱,也影响了儿子章茂才。从五六岁起,他就爱跟妈妈一起听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到上小学四年级时,能上镇中鼓楼的乐舞台听成本的梆子“辕门斩子”,回来还能哼上几句。后来干脆成了一名票友。老年头辛集镇有不少票友,既有官僚军阀政客的公子哥儿,又有买卖字号的少掌柜,还有各行各业的同仁。他们只图个追求欢乐,随意消遣。那些家里有的是黄的白的的主儿,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成天听戏,最后成“癖”,舍得掏钱结交戏班名角儿,但是不敢轻易上台。也有胆大的,为了出风头,花钱买脸,愣敢上台真唱。章茂才自从几岁跟母亲哼哼着学唱,年岁越大越上瘾。到他父亲去世后,他娘为了让他将来继承自己用私房钱开的十几个买卖,就命他到兴德成茶庄学徒。这兴德成茶庄是章茂才老娘开的买卖之一,掌柜的是章茂才的二姨夫马老珍。大姨子是东家,妹夫当掌柜,外甥当学徒。每年他赚很多钱,但他不嫖不赌,钱全花在玩票上了。他请富连成科班的名角儿说戏并暗用私功,派人到苏州定绣活,到北平三顺戏衣庄订做蟒靠,找“胡子周”打髯口,买“把子许”的盔头和“靴子高”的厚底靴子。他常请名角到家,大摆筵席。有人说他是“冤大头”,他说“好者为乐不为冤”。后来,他把兴德成茶庄后院的三间西房作为票房,邀请票友,居然排起戏来,象“南天门”、“卖马”、“武家坡”、“玉堂春”这些戏,在辛集票友界是很有名气的。章茂才进兴德成当学徒后,开始是不敢哼戏的,在姨夫家里专门照看小表妹马桂兰。十几岁的一个愣头小子哄一个六岁的小姐,这个差事真不好当。有一回,桂兰又哭闹不止,他怎么哄也不行,急得他唱出一句“独木关”的词儿“在月下惊碎了英雄虎胆,”没想到小桂兰立刻止住哭声,忽闪着眼睛,稚里稚气地说:“毛(茂)才哥,你快唱呀……”章茂才大喜,忙又唱了一段“金钱豹”。这一回连前头柜上的马老珍都惊动了……老珍后来见章茂才大了,让他也掌管兴德成茶庄和他老娘出钱创办的另一个买卖——马记皮庄。他有个好帮手,就是他的表妹马桂兰。马桂兰比章茂才小七岁,如今是二十多岁的大闺女了,章茂才已年近三十了,二人有情,老人有意。但是二人尚未成亲,因为章马氏老觉乎着自己儿子缺心眼,怕对不住外甥女,才不主张娶桂兰作儿媳。可桂兰有心计,非表哥不嫁。拖了不少年了,章马氏终于打定主意,借自己六十大寿,就干脆多热闹几天,给章茂才和桂兰成了亲。为了排场排场,老太太给北平万麟祥总栈写了封信,让章克俭替他在北平多请几位名角,花钱多少不在乎。

  章克俭带着本屋徒刘四海和张一鸣回到辛集镇,同回来的还有张一鸣的师傅刘世昌,双凤楼的彩云和秀云。克俭已花一万元将彩云和秀云赎出。但赎身时李二娘和郝麻子要价太高,虽说万麟祥拿得出,但章克俭怕这种额外支出太巨,惊动他爷爷,事情不雅。便与李二娘和郝麻子商定,先交款一万元,为彩云和秀云姐俩半赎身,由万麟祥担保,可以暂时离开双凤楼去自谋生路,或找人从良,或找地方落脚。有了归宿后,由万麟祥再付双凤楼一万元,彻底办理从良或赎身契约,完全获得人身自由。这样,章克俭、司徒觐侯和阮秀石可以分两次筹款,从万麟祥总栈的招待费中移款子出来,不至于把事情闹得太大。反正万麟祥总栈一年到头断不了宴请各界上层人物,花费很大,老东家从不干涉。而对李二娘和郝麻子也并不吃亏,钱没少得,又作了人情,何乐而不为呢!商量妥了,克俭便将彩云和秀云领出双凤楼,正赶上他二婶娘来信,老太太要大办六十大寿,广邀梨园名角儿。克俭早就想让张一鸣、彩云和秀云一起组班,先让他们一起接触一下,事情会更好办一点。

  辛集镇归束鹿县所辖。火车站在县城,离辛集镇十六里。章克俭带着人们下了火车,“矜恕堂”的大管家章贞效和长房管家章兴家,二房管家章庆业率领保镖、伙计一大群,华丽的马拉轿车十几辆,前来迎接。老东家章柏川膝下的六子又分立六堂:长房“学仁堂”,二房“义仁堂”,三房“容仁堂”,四房“承仁堂”,五房“世仁堂”,六房“乐仁堂”。三、四、五房如今都是寡妇当家。长房连铭虽已谢世、但章冯氏和贞■(左‘羽’右‘页’)还守着章克俭。如今克俭又成了万麟祥的少东家,是老东家的实际继承人,这一房势力最大。所以大管家——“矜恕堂”的总管家章贞效是由长房“学仁堂”提拔起来的,此人是贞■的胞兄、克俭的亲舅舅。但因为“矜恕堂”同其他老式家族一样,有一套完整而森严的封建礼教制度,尊卑上下有别,长幼嫡庶有序,如违反便是大逆不道。章柏川,是“矜恕堂”的“太上皇”,他的话是“圣旨”,谁也不敢触犯,妻室儿女惟命是从。贞效地位高,可以与主人同桌进餐,但他的名份还是仆人。而章克俭虽是他的亲外甥,却是主子,所以贞效见了克俭,还得迎上前去,作揖为礼,口称:“二少爷请上车,小人迎接来迟,请二少爷海涵!”

  “贞爷身为‘矜恕堂’总管,百忙中亲自来接,我深感不安呀!”克俭应答得十分得体。因为贞效是他生母的胞兄,是他亲舅舅,他不称“舅爷”,而随着各堂仆人、伙计们叫贞效为“贞爷”。贞效的地位,在章柏川的“矜恕堂”内和低一辈份的六个堂号内的上百名管家、仆人中间,是最高的,除了主人,大家都称他为“贞爷”。章克俭与他关系特殊,这么“称呼”也很自然。他给贞效微微鞠了一躬,亲切地问道:“贞爷,我娘可好?”

  “姨太太很好,很好。就是想念二少爷。”贞效以一位长辈的口吻,亲切地说:“唉,自从把大少爷的灵运到家后,虽已安葬多日,姨太太还是日日暗自落泪。她想念你,又不让俺们给你写信,怕把你叫回,天津的夫人孤单呀……唉……大少爷年轻谢世……太可惜了……”

  贞效不由得落下泪来。他确实同情夫人章冯氏,主仆之间感情很深。

  “贞爷,事已至此,伤心又有什么用呢?”章克俭一挥手说:“咱们回家吧,我先给我娘请安去。看看我娘,再去拜见二婶

  “二少爷,这不妥吧?”贞效提醒了一句。因为在“矜恕堂”内,克俭的生母贞■是大爷的姨太太,而“二奶奶”是二爷的原配夫人。按家法,章克俭必须先去拜见二婶,然后才能见母亲。贞效在章府多年,当然清楚这些老规矩。

  “我偏要先见我娘!‘矜恕堂’传至今日,已成没落之势!往后重振‘矜恕堂’,靠谁?得靠我!嘿嘿嘿……”章克俭一阵冷笑,咬牙切齿地说:“贞爷,您老人家瞧着吧,‘矜恕堂’如今除了我爷爷,能靠那群败家子儿嘛?往后得我说了算!”

  “二少爷,还是家和外顺、合家欢乐才好呀!二少爷此次回籍,不就是为二奶奶办寿吗?”他带着委屈求全的气质,用眼色提醒章克俭,又象哄淘气的小孩似地说:“二少爷,快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你既大老远的回来为二奶奶办寿,哪有不先见见‘老寿星’的道理呢?二奶奶已在房中盼着你呢!快随俺回去吧!”

  “好!先去给二婶子请安,我正有要事向她老人家禀报呢!”章克俭回头对张一鸣和刘世昌说:“张老板,回头你同尊师和我坐头一辆车,陪我去给我二婶请安,她老人家是个戏迷。见面后你们师徒卖点儿力气,帮我哄乐了老太太。我要代我母亲求她老人家一件事情。”

  “二少爷,办事情可得慎重呀!”贞效十分清楚,章克俭说的“我要代我母亲求她老人家一件事情”,是指代住在天津公馆的章冯氏向“二奶奶”求情:请“二奶奶”答应,让章克俭的生母贞■从她太太的名份升到“二妇人”的地位上。这“二妇人”就是偏房,也就是偏房夫人,但比姨太太的名份要高一级。章克俭平时在下人面前,称生母贞■为“娘”,称大夫人为“母亲”。听话听音,贞效一听就明白。

  章克俭赌着一口气,带人乘车来到“矜恕堂”西院。他的叔伯哥哥章茂才早已等在大门口,叫声“克俭兄弟”,说:“可想死俺了!俺弟兄的命好苦啊!你哥哥的灵回到咱家,俺舍不得让他们埋。他们当伯伯、爹爹、叔叔的,老哥六个。可咱们这一辈才哥几个呀?克勤兄弟出国留洋,一走好几年,俺这个当哥哥的真想他呀!想呀,盼呀!想呀,盼呀!总算回来了,总算见了面,可……可……可俺那兄弟连……连声哥哥都没叫,就……就早早走了!唉!”

  “哥哥,别伤心了。咱老章家的人丁不旺,可财源茂盛!有钱能使鬼推磨,咱有的是钱,怕什么呀?”章克俭被这位人称缺心眼儿,其实是实心眼儿的叔伯哥哥的一片真情感动了,他一攥茂才的手说:“哥哥,眼下是我二婶子的六十大寿,别哭天抹泪的呀!我把北平的‘天桥谭富英’张老板,还有他的师傅刘先生请来了……”

  “是呀?嘿!快请进,请进呀!”章茂才把什么都忘了。拉着张一鸣和刘世昌就往正房跑。

  “我说茂才呀,这是甚么规矩呀?一鸣可是个名角儿,可不能慢怠了人家!哪能刚来就开戏呀?快请他们师徒俩上西屋歇会儿去,喝点茶,歇歇身子再过来……”二奶奶吩咐道。

  “妈——”章茂才拉着长声叫了声妈,笑道:“您老人家可真有绝的,好人全叫您一个人作了,坏人叫您儿子当。让他们师徒上西屋歇着去?这可是您老人家说的!等人走了,您可别坐不住,可别骂俺不孝顺……”

  “你给俺闭嘴!小挨……”老人笑着,刚要骂儿子一句,又想起马上要到她的生日,不能说不吉利的话,愣把个“刀”字咽回去了。她看看张一鸣,又看看刘世昌,自嘲地说:“要说我想听戏呀,不瞒你们说,头半个月我就想听几段儿了!天桥谭富英的空城计,我听了多少遍也听不够……”

  “哈哈,老太太这么夸我的徒弟,连我也觉着心里舒坦!”刘世昌强装笑脸,坐在早为他准备好的、紧贴炕沿的一把椅子上,脱去琴套,拿出京胡,摆好架式又说:“您老人家不知道,我这个徒弟呀,人称天桥谭富英,一点也不过奖!前几年不是老唱‘空城计’吗?这阵子我又教了他一出‘四郎探母’,可地道了。再说您有个好侄子,又有这么个孝子,福气可比余太君大多了!我这话不假吧?”

  “没错,没错!这话我爱听!一鸣呀,我就不客气了,咱今天就唱‘四郎探母’吧!”老太太眉飞色舞,拍着巴掌乐。

  “师傅,您……”一直没插上话的张一鸣,这回可为难了。因为现在比不得在园子里正式演出,有家伙场面,唱念做打都施展得开。“四郎探母”是唱念做并重的重功戏,一般不随便唱。今儿个师傅处处反常,怎么点出这一出呢?他看看师傅的脸色,小声说:“还是唱‘借东风’、‘空城计’合适。” 

  “怎么着,舍不得花力气呀?”刘世昌皱起了眉头:“老太太可不是外人!咱得让他老人家高兴!今儿个还不能光唱,该亮相时你得给我亮相!听见没有!”

  “啊……”张一鸣愣在那里了。师傅想让他露一手,这他当然知道。“可是您也不能这么来呀!非要出我的丑是怎么着?”心里有点儿不高兴。正在这时,胡琴响了,不容他再想下去。他忙拿出上场的姿式来,随着琴声,唱起“坐宫”这个拿手段子,当唱到末尾的西皮快板“叫小番”一句时,突然来个翻高儿,如雷贯耳,人们都喝起彩来。老寿星都听愣了,说实在的,这么悦耳的高腔,她听了一辈子戏,还没面对面地听哪个角几唱过呐,太地道了!老太太哪里知道,张一鸣这一声高腔,除了他经过一番苦练功底深厚外,还因为他心里憋着劲儿。就因为他如今被那个恶魔郑旅长逼迫,不但不能与爱妻相聚,连在北平登台唱戏的机会也失去了。为了混口饭吃,为了赚几个钱能找机会去爱妻的领家妈妈家夫妻团娶,他这才大老远的跑到这小镇上,跑到人家炕头上,伺候人家。他不能两手空空去见爱妻的领家妈妈呀!想起自己的不幸遭遇,又想到杨四郎急于见到老母余太君的境况,他憋得实在难受。所以刚才师傅的胡琴往上一吊时,他用丹田气嘣发出这一声高腔,气势特别大。在人们的喝彩声中,张一鸣“啪”地又来个亮相,接着做起“出关”的过场动作来。就在他“挥鞭”时,突然栽倒下去,人们都惊叫起来。只见他的身子将要挨着地面时,他又“噌”地一个吊毛,接着一个“抢背”,身上一点儿土碴儿都没沾着,又起来了。人们不由得“啊”了一声,又一齐喝起彩来。

  为什么张一鸣今天险些失手栽倒呢?原来,他每次在台下练这些动作时,虽然没有锣鼓场面,但是有师傅用嘴“呛呛呛”地为他掌握着动作的快慢缓急。而今天,师傅胡琴止处,嘴上的“家伙点儿”没跟上趟儿,把他“干”在那儿了,再加上他心思不整,这才出现了刚才的危险场面。

  没想到张一鸣这一失手,倒把刘世昌惊动了,他机灵一下子,蹿了过去,刚要去拉住徒弟,而徒弟却自己一个吊毛翻身跃起,不但没摔倒,还继续表演下去了。但刘世昌再也不敢分心,忙振作精神,又“呛呛呛”地为徒弟喊起锣鼓场面来,只是他那声音有些沙哑,喊出的锣鼓点儿也有些乱。这一来不要紧,张一鸣可够劲儿,因为师傅刚才没出声时,他自己心里头还能够掌握着,而现在师傅这一添乱,他腿底下倒没谱儿了。这一切都没瞒过懂得戏文的老太太。

  “我说今儿个这是怎么啦?不对劲儿吧?”老太太忍不住了,说:“大名鼎鼎的‘天桥谭富英’,怎么刚走小过场就踩上绊马索啦?我说二位呀,你们爷俩可是北平有名的‘角儿’呀!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们今儿个这是哪一国的锣鼓经呀?没板没眼的!”

  “不是为了孝敬您老人家吗?这下可好,倒把事情办砸了!”刘世昌故意夸张地拍着巴掌说:“不瞒您说,头晌午我肚子就饿了!忙着上了火车,那是甚么火车呀?老牛破车!走走停停,把人的肠子都摇出来了!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您这位侄子又让先给您唱戏。肚子没食,愣练,还……”

  “刘先生,这全怪我。”一直坐在炕沿上没说话的章克俭拦住刘世昌的话茬说:“您二位先去用饭,我正好和我二婶说几句话儿。”

  “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老太太,我们先填肚子。您老放心,好戏在后头呐!”刘世昌一拉张一鸣的胳膊,撩帘儿出去了。

  “克俭呀,让二婶好好看看你,怎么瘦了?精气神儿也不象往常,哪儿不舒服呀?”老太太听了几段儿戏文,就象有烟瘾的 刚抽了两泡儿似的,精气神儿特别足。

  “二婶,我母亲很想您,特意让我代她向您问好。”克俭用眼 角扫了扫屋里的老妈子和丫头们,凑近章马氏小声说:“我母亲还让我给您捎来一封信。请您独自拆封。” “你们都给我出去!不叫不许进来!”老太太知道克俭有机密事儿,忙向三个老妈子和三个丫头命令道。因为她是正房夫人,所以要用老妈子和丫头各三人;而偏房只能使两个老妈,两个丫头;姨太太房中一个老妈,一个丫头。

  “二婶,我母亲的信在此,请您老人家观看。”克俭恭恭敬敬地呈上书信。那信皮上写着“弟妹亲拆,愚姐敬上。”一看这八个正楷大字,就给人一种事情严肃重大的感觉。

  章马氏接过信一看,有点儿紧张,以至手指拆信时直颤。她抽出信笺,展开一看,立刻皱起眉头。原来那信中写道:

  “弟妹平安。几年不见,甚念。今让俭儿捎信,不为别事,只为我房姨太太贞■,她自嫁我夫,安份守己,孝敬公姑,知书达礼,严守妇道,又是我儿克俭之生母,可谓贤妻良母也!今愚姐欲扶其为偏房,正其名位,以不辜其贤也!愚姐已将此意上达公爹,老人家有应允之意,然又让我与弟妹商议定夺。愚姐以为,此乃我们老姐妹积德积福之善事也,何乐而不为之?今愚姐函请弟妹应允此事……”

  章马氏将信看了两遍,眉头越皱越紧,扭头瞪了克俭一眼,一言不发,低头沉思。

  “二婶,我母亲命我问候婶娘,如婶娘看信后有何吩咐。可告小侄,小侄当马上写信告我母亲。我母亲正在恭候佳音哩……”

  “好啦,好啦!你母亲要积德行善,何必又来逼我?”章马氏突然翻了脸。她自嫁到章家,没看到丈夫几回好脸。从守活寡到成了真寡妇,三十多年啊!能活到现在,她靠两条,一是她有个儿子章茂才,二是她心目中有个精神支柱:她的名份是章家名正言顺的“二奶奶”,甭管丈夫喜欢不喜欢,她照样是正室,是原配。而丈夫喜欢的那些女人,谁也不能和她平起平坐。前些年,她见妯娌中,数大嫂章冯氏最幸运,因为大哥章连铭一心扑在生意上,从不寻花问柳。而自己的丈夫连铎,却是个色鬼,不但将本房的丫头玩了一个又一个,对大嫂房里的丫头贞■(左‘羽’右‘页’)也百般调戏。章连铎为了霸占贞■,对章马氏谎称:“你去跟大嫂说,只要把贞■给我弄到手,让我痛快了,我便不去逛窑子了!老老实实地守着你和贞■过日子。”章马氏信以为真,便去找大嫂要贞■。章冯氏一听当然不允,还劝章马氏说:“你也该拢拢二弟的心了!老这么吃着碗里的还惦着锅里的,象甚么话呀?”连铎一计不成,又生二计,命夫人将贞■骗到内室,他扑上去要强行奸污,章马氏帮着丈夫,按住贞■手脚。正在此时,早就留心的章冯氏赶来,以大嫂的身份,,怒斥小叔子,救了贞■。章连铎在扫兴之余,大骂:“甚么值钱的小媳妇!我们老章家有的是丫头,老子想玩哪个玩哪个!”后来贞■成了长房连铭的姨太太,名正言顺地为章家生下一位公子,老东家章柏川大喜,下令将北平大栅栏新开张的万麟祥皮货庄命名为“万麟祥俭记”,以纪念孙子章克俭的诞生。这一切都引起章马氏的嫉妒。现在,章克俭捎来大嫂的书信,要为贞■正名,一下子勾起章马氏的心事,她心里象打碎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不知甚么滋味了。她还隐隐约约感到:当年自己帮助丈夫污辱贞■,结下仇恨。贞■不敢旧事重提,是因为她地位低下。如扶为偏房,地位同正室相差无几,再母子贵,地位会与自己平起平坐。到那时,贞■要报前仇,她就治不了贞■了。想到这儿,她狠下心来,顺手从炕上被阁子的柜门内取出一件滩羊皮小坎肩,对章克俭说:“克俭呀,你在大地方跑,经得多见得广。你看看,婶子最喜欢这件坎肩的材料了。你帮婶子把它改成一件马褂,给你茂才哥穿……”“婶子,您真会逗哏!”章克俭脱口而出:“这小坎肩怎么能改成大马褂呢?” “是呀,孩子。”章马氏脸一沉说:“你是个明白人,小坎肩改不成大马褂,小姨太又怎能扶成偏房夫人呢?咱老章家的家法何在?” “好!侄儿明白了!”章克俭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咬着牙根说:“婶子,您老人家请歇息,侄儿告退!二婶命侄儿在北平代请的名角儿,后天就到,请二婶安排车辆去火车站接人!小侄这几天得给我哥哥上坟修墓,实在抽不开身!就此告辞了!”

  “啊——”章马氏的那声“啊”和站在帘外偷听的章茂才的那声“啊”,几乎同时喊出来。章茂才忙伸开双臂,想拦住章克俭,但是已经晚了。章克俭“通通通”几大步,来到“矜恕堂”老宅西院当中,冲东厢房高喊道:

  “张老板,刘先生,跟我回‘学仁堂’去吧!今儿个我要办个堂会。您师徒二位多卖点儿力,请彩云、秀云姑娘也粉墨登场!我要让我娘她老人家好好乐一乐!不能光让那些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乐!我娘没少受人欺负,往后呀!看谁敢……”

  章克俭是真气急了。他从东厢房拽出张一鸣和刘世昌,高喊一声,“来人呀,给我开道!少爷我要回府拜见亲娘!”

  呼啦一下子,涌上一群仆人,前呼后拥,一辆华丽的马拉轿车停在西院门口。从章克俭一到辛集镇,章贞效和学仁堂管家章兴家便为他准备了一队奴仆,供他使唤。因为有钱有势,“矜恕堂”的人,不论长幼,男女,一出门,就是从这个院到那个院,也要骑马坐轿车,大伙计掌鞭,二伙计跟车,管帐先生挎钱兜,准备少爷、小姐买东西时好付钱。章克俭现在是老东家的得力助手,实际上是老东家的继承人,那地位更在众人之上,他今天坐的轿车,是老东家回籍时专用的最豪华的那一辆,现在成了他的坐车。他带着满腔怒火,几大步就出了西跨院院门,跨上轿车,一跺脚,把轿车跺得直摇晃,赶车的伙计会意,忙将鞭子甩了个脆响,轿车向东院驶去,车前车后,是一片跑步声,真是前呼后拥,好不威风。

  “矜恕堂”是十分讲究上下尊卑的,除去正房,这东跨院为上,西跨院次之。章克俭的父亲是长门,当然要住在东跨院。没一刻工夫,章克俭便在东跨院院门前下了车,向迎在门口的贞效一挥手道:“贞爷’您是好心好意,让我先到西院请安,可人家不赏脸,硬是摆谱儿,让我一到家就吃了个闭门羹!您说多晦气!一回来就遇到了丧门星!” “二少爷,您先压压火气,别惊坏了想你多时的姨太太呀!姨太太她老人家可是个大小老幼都不得罪的大好人哟……”贞效提醒克俭,他怕克俭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得罪了西跨院的二奶奶。 ““都是我娘心慈手软,把那群黑心的东西惯坏了!你问问他们,还知道天多高,地多厚吗?”章克俭说话的声音更大了:“我爷爷一辈子治家,我爹一辈子还是为了这个家!可别人呢?就知道吃香的喝辣的,赌钱玩女人,花钱象流水!可那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呀?那全是我爷爷、我爹花心血赚来的。到这会儿还想压我们一头,没门儿!”

  “儿呀!你快给俺住口!”一位丽人,怒容满面地从东跨院正房的台阶上快步走下来。她就是章克俭的生母——姨太太贞■。她自从丈夫去世,再不穿红戴绿。天凉了,她一身青布衫裤;天热了,她浑身银白,为的是给丈夫穿孝。她一身肌肤也是雪白的,粉白的脸蛋上是一双俏丽的眸子。她长得象白莲,气质也象自莲。当年那几位小叔子死缠活缠要沾她的便宜时,她怀中藏把剪刀,随时准备以死来保护那纯洁的身子。现在她还是一身银白。上身是镶着花边的苏州软缎长衫,下身是一件软缎长裙。一对真金耳环闪闪发光,头上留起发髻,但髻子较松,没带髻网,也没插簪子。前两天,她便知道儿子要回来了。这两天她一直心神不安,恨不得立刻见到儿子。今天儿子一到,就去西跨院给二奶奶请安。刚才,贞效赶到东跨院向她报告,克俭要向“二奶奶”商量一件事,她心中一动,知道克俭是奉大夫人章冯氏之命,请求二奶奶高抬贵手,扶她为偏房。她十分激动。自丈夫去世后,她便将自己的全部感情,倾注在亲生儿子身上了。现在,她见到儿子为了自己名份的事和二奶奶闹翻了,又生了这么大气,真是百感交集。但当她得知儿子在西跨院就大骂“男盗女娼”,到东跨院又骂“黑心的东西”时,她大惊失色,忙三步并两步,跑出来喝住儿子:“儿呀!为娘的盼你盼得两眼冒金花,可不是让你回来给俺惹事招灾呀!”

  “娘,娘呀!您老人家都让他们欺负怕了,他们太霸道了!”克俭一肚子委屈,一下子全进发出来。平时他那精明强干、风流倜傥的神态不见了,现在象个小奶羔儿一样,扑到亲娘怀中,放声大哭,一声接一声地叫道:“娘——娘呀——哪年哪月才是咱娘儿俩的出头之日呀……”

  


路过

雷人

握手

鲜花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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