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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栅栏演义第十九回 四面钟处决花和尚

2002-12-1 11:00| 发布者: 蒋寒中

第十九回 四面钟处决花和尚

  上回说到章克俭不相信辛集镇有共产党。阮秀山告诉他一件事,使他大吃一惊。

  “你是说胡话,还是真有那么回事呀?”章克俭瞪着一双大眼睛问阮秀山:“‘小豆腐脑白’能是共产党?我打一记事就喝他爹‘老豆腐脑白’的豆腐脑,多少年了。这个小豆腐脑白做生意没几年,能是共产党?真是的!干脆,我也是共产党!你逮吧!”

  “二少爷,您逗哏也不能这么逗呀!谁担当得起呀!他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咱先甭管他。我再问您一句,您看这位小豆腐脑白是不是象您身边的一个人?从北平跟您来的一个人。您想想。”阮秀山又认真又巴结地说。

  “象我身边的一个人?”章克俭眨着大眼睛低头沉思。突然,他高声说道:“对,对!他象这回跟我一块儿来的‘天桥谭富英’张一鸣!从我头回见张一鸣,也恍恍惚惚地觉着他象我认识的一个熟人。一时想不起来,你这一提,我才想起来!”

  “着,着呀!他正是张一鸣的亲兄弟,俩人是双胞胎,都是刘世昌的亲骨肉,就是命太苦,一出娘胎就没了亲娘,至今谁是哥哥,谁是弟弟都不知道……”阮秀山轻声轻调故作神秘地说。

  “你说什么?小豆腐脑白和张一鸣是双胞胎?他俩都是刘世昌的亲骨肉?你都把我说糊涂了!”章克俭两眼闪出兴奋的光,满有兴趣地想听阮秀山说出来龙去脉来。

  “没错,您听我给您细说……”阮秀山还真下了功夫,把刘世昌的根底儿都查清了。他看看窗外无人,才凑近克俭耳前说:“唉!这刘世昌是河北省通州人氏,自幼被卖给戏班子。卖来卖去,他被卖到山西忻州。这可成全了他,跟山西梆子名伶学了一身本事。为访名师,他又来到北平。就在天桥摆地摊卖艺……”

  “你一下子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地絮叨,我没那么大精气神儿,算了吧!”克俭本来正在心烦,此时听阮秀山神气活现地穷叨叨,不由得来了气。

  “您瞅瞅,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呀,干我们这一行的,老爱追个根儿。”阮秀山忙赔不是说:“简单说个大概齐吧。刘世昌后来加入了天桥戏霸张子佩的班子,跟河北梆子名伶李翠芳由演戏传情到双双私奔,逃到通州地面上。可小两口又落入大财主张老五的圈套,怀了身孕的李翠芳被张老五霸占后生下一对双胞胎,这就是小豆腐脑白和天桥谭富英张一鸣……”

  “行了!行了!你把我脑袋都说大了!”克俭对阮秀山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他指着阮秀山骂道:“干你们这一行的,不杀人就心里头痒痒!要杀人就得有个说词。我这话不假吧?”

  “少东家,您这话可太言重了!甭管怎么说,我当初也是万麟祥的徒弟!也是学买卖的出身!这不假吧?”阮秀山也来了气。因为他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这是在章克俭面前,他还能忍得住。要是换一个人,他敢掏出枪来比划比划。他嚷了两句,又强压住火气说:“少东家,我这话要是有一句走板的,让我遭天打五雷轰!跟您这么说吧,刘世昌和李翠芳,还有他俩生的两个儿子,全失散了。那可真叫可怜呀!”

  “嘿!真新鲜!阮处长还知道可怜人?”

  “您这是甚么话呀?谁的心不是肉长的呀?”

  阮秀山说的是实话。小豆腐脑白确实是刘世昌的亲骨肉,是张一鸣的亲手足。当李翠芳生下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后,没几天就自尽了。这一段苦情暂且不表。单说刘世昌为了给没出满月的儿子找口奶吃,不得不忍痛把儿子送给本村姓白的小财主。那小财主自己的媳妇刚生下一个胖丫头,被他活活溺死了。他媳妇心痛得死去活来。正在这时,一个胖小子又到了她怀里。两口子对这个小子还有不疼爱的?小子三岁那年,遇上旱灾,老白带着老婆儿子,卖了房子地,外出逃荒。其实,虽说闹灾荒,凭老白的家底儿,也不是挺不过去。老白还有一股子心思,就是儿子毕竟是人家刘世昌的,这档子事村里老人都一清二楚。等儿子长大成人,有那多嘴多舌的主儿把底儿跟儿子一兜,自己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可一个村住着,你又不能堵那些“传老婆舌”的嘴呀!干脆,给他来个远走高飞。等儿子长大了,准会将自己看成是亲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件事比啥都重要,他带着媳妇和儿子,来到了辛集镇。

  这辛集镇是个历史悠久的商埠,又是中国有名的皮毛交易中心。它属束鹿县管辖,但外省人却有“只知辛集镇不知束鹿县”的说法。这个地方专养穷人,专养有本事的人。甭管是多穷的人家,只要家里有“毛毛匠”——会熟制皮子的手艺人,到了大年根,不是年关过不去吗?不是没钱买年货吗?甭着急,买上二三十张生皮子,往牛腰粗的大缸里一泡,没几天,熟制成皮革或皮桶子,送到皮行里一出手,钱就赚下了,过年都用不完。辛集镇有条皮店街,在这条街上,有70多家皮货庄,皮制品和生皮毛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辛集镇的十大堂号,能在京城和大码头开“八大祥”发大财,靠的是两样东西:“直隶辛集的皮桶子,山东章丘的寨子布”。他们的“八大祥”开始时不过在各地开小皮货庄或开山东章丘县寨子布批发庄,赚下钱来才开大绸缎庄。一业兴旺,百业发达。辛集皮毛驰名天下,十大堂号家财万贯、日进斗金,于是商贾云集,车水马龙,吃的、住的、玩的、乐的各个行业都兴旺起来。老白带着媳妇、儿子来到辛集,摆了个豆腐脑摊儿。他家有调制豆腐脑的祖传绝技。那豆腐脑是用羊肉、口蘑渣、黄花、木耳加淀粉打卤,同样的东西,老自打出的卤就特别鲜。那嫩豆腐是用精黄豆,在夜里使小石磨磨成浆,赶头天亮再点成嫩豆腐。老白还特地做一种用猪肉片加口蘑渣打的卤,味道不如羊肉卤鲜,但吃主各有一好,许多大教人愿意吃这种卤。由于他的手艺好,东西地道,在辛集出了名,人称“豆腐脑白”。他媳妇给他打下手。儿子后来取名白凤举,从一懂事就送到私塾念书。那私塾设在文庙,实际上是学生家长们出资办的一座私立初级小学校。十大堂号的少爷们都是坐小轿车由丫头老妈子伺候着去上学,而白凤举是夹着小书包步撵去上学。同学们看不起他,欺负他,可他有志气,机敏过人,写出文章来连老师都佩服,同学们又不得不服他。三年私塾没念到头,老豆腐脑白拿出一些积蓄送他到保定考省城第一师范学校,一下子考了个头名“状元”。那年他才十岁,引起轰动。“一师”见他聪明伶俐,十分可爱,便特意派人送他回到辛集,披红戴花,高头大马,游街露脸。老豆腐脑白那个乐呀!小小的白凤举,心可不小,在学校里,他往图书馆一扎,专看进步书籍,琢磨一些他这个年龄不该琢磨的事儿:“为啥各列强人口都比我国少得邪乎,却明目张胆地欺负我们这个有四万万人口的大国?”“为啥我们的那些地方官儿,甭管是骑马的还是坐轿子的,一见了蓝眼珠、高鼻子的外国人,比见了皇帝老子还要低三下四?”当他翻阅民国八年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杂志时,心里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恍恍惚惚地觉得:“中国要富强,就得变一变。四分五裂的局面,把个大国‘元气’伤了,还能不受人欺负?”小小的白凤举在书堆里找答案,想解开心里那一连串的问号,可是不行。给他解开问号的是他的班主任——一位语文老师吴相工。吴老师指导他看高尔基写的《我的大学》、《在人间》和柔石写的《二月》等进步书籍,又给他讲苏俄的十月革命,中国也有“苏维埃政权”。老师苦口婆心,学生一点就通,白凤举在“一师”上了三年学,加入了中共地下党领导的外围组织,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发生,他参加抗日救亡组织的各项活动,上街游行、讲演,散发《敬告全国同胞书》。当局说学生抗日救亡活动是“扰乱治安”,宣布“抗日有罪”,强令“一师”开除进步学生,白凤举在即将毕业时被学校开除。临离校时,吴相工老师将他叫到自己的宿舍,向他公开了自己是中共地下党员的身份,并鼓励他尽早加入党组织,指示他回到辛集后暂时隐蔽,以后在党组织具体领导下开展工作。当年以头名“状元”身份在辛集镇上披红戴花游街的白凤举,如今没拿到毕业文凭默默地回到辛集。他爹“老豆腐脑白”觉得有辱祖宗,没脸见人,不听儿子的再三解释,闷下一口气。老头子说不出道不出,没熬过一年去,口呼儿子学名,咽气谢世。白凤举为老爹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殡,虽说没搭路祭棚,没有匾亭,却也有松狮、雪柳开路神,“童男”、“童女”、大棺罩,尼姑、老道、和尚经。在辛集镇上,一个卖豆腐脑的主儿能摆这么大的谱儿,也就够可以的了。丧事过后,他继承父业,在街上又摆起豆腐脑摊。一是他心灵手巧,二是有母亲传授点拨,他很快学会祖传的制做豆腐脑的妙法,落了个“小豆腐脑白”的外号。他在家全心全意侍奉老母,在外一心一意做小本生意。但实际上,他家成了地下党的交通站。一些平、津的地工人员有时到辛集“避风”,就成了他豆腐脑摊上的帮工。上海、南京等城市有不少青年弃暗投明,奔赴延安抗日前线,有的在辛集落脚,便由白凤举收为“伙计”。人们只是觉得“小豆腐脑白”的摊上,“帮工”、“伙计”换得太勤。但白凤举以“祖传绝技不能外传”为缘由,公开声称只用短工,不用“长工”,人们也就颇觉有理了。可是,白凤举万万没想到,他在辛集一直没暴露身份,而在北平却被一个人盯上了。这个人就是阮秀山。那是上个月初,白凤举又送他的两名小伙计“回家”——送两名进步青年从北平走京西沿河城去延安。在北平火车站他与两个青年分手时,被阮秀山看出破绽。当他踏上南下火车时,阮秀山派人随他上了车;而阮秀山在前门楼子下边,带人抓住了那两个青年,经严刑审问,白凤举的身份暴露 了。欣喜若狂的阮秀山忙潜到辛集,经与石家庄警察局和束鹿县县党部策划,阮秀山成了辛集镇联防队队长杨神手的部下,在白凤举的眼皮底下监视地下党辛集交通站的一切活动。为了多捞“油水”,阮秀山不动声色,派人盯住从这个交通站离开的每一个人,但他下令只准死盯,不准逮捕。他已盯住好几个来到这个交通站又离去的赤色分子,国民党河北省当局怕夜长梦多,跑了大鱼,下令阮秀山赶快收网,将白凤举逮捕归案。阮秀山眼看又要大功告成,为了显示他的本事,才在动手抓白凤举之前,跑到“矜恕堂”见章克俭,想把自己即将下手破获中共地下交通站的事告诉给他,别让这位在辛集镇最有势力的少东家毫无准备、大吃一惊。

  当阮秀山把“小豆腐脑白”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后,章克俭眼都直了。他自幼生在大宅门,接触的全是生意场上的人。对进步学生、中共地下组织,他是一无所知。前几年,天津、北平的学生们上街抵制日货,使各地万麟祥受到程度不同的损失,他还很恼火,议论道:“货是匠人造出来的,何罪之有?满洲是日本关东军占的,有本事打日本大兵去!把日本货扔到大街上踩来踩去,管什么用呀?”他对中共的了解也很浅,只听说共产党是和富人作对,向着穷人的。他虽然不信国民党那些“共产共妻”的陈词滥调,可他对共党也不怀好感,因为他家就是日进斗金的大财主。可是,阮秀山说白凤举是刘世昌的亲骨肉,张一鸣的亲手足,这就大动了他的怜悯之心,他抹去额上的汗珠子,抬头望着黑衣黑裤,戴大墨镜的阮秀山说:

  “照你这么说,刘世昌可是个苦命人呀!你就不兴高抬抬手,别逮小豆腐脑白,让他们父子团圆了吗……”

  “哈哈哈哈”,本来从打扮到举止都象个幽灵似的阮秀山,这一笑更■(外‘疒’内‘参’)人了。他象逗小孩子似地对章克俭说:“我说二少爷呀!您可真会逗哏儿!蒋总裁早有训示:对付共产党,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您琢磨琢磨,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让中共交通站的人从我手里溜掉吗?跟您说实话,我不敢!您说还有比命更值钱的没有呀?再说了,您还不明白一个理儿,就是有枪杆子才有势力,有势力就是皇上他二大爷!甚么事都能说了算!就说联防队队长杨神手吧,他手里有枪,这镇上除了您,他听谁的?当初杨神手伺候的那位辫子大帅张勋,还不是手握重兵,硬敢把下台六年的小皇帝又抬上金銮殿,前清旧臣赶紧从估衣铺抢着买朝服朝褂,北平城里头跑开了‘祖宗’。您说邪不邪?那位丘八将军冯玉祥,在民国十三年又派重兵,愣把小皇帝从皇城大门撵了出来。皇上有辙没辙?没辙!如今连张少帅也得乖乖听蒋委员长的。蒋委员长不让抗日,张少帅也没辙,乖乖地从东北老窝撤出来。可共党胆大包天,变着法儿跟蒋委员长顶牛儿,这不是作死吗?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这个小豆腐脑白,如今是没跑儿了!逮他就象裤兜子掏那玩艺儿,手拿把掐!您就瞅好吧!”

  “唉!我这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干你们这一行的,又何必那么认死理儿呢?”章克俭实在不愿看着小豆腐脑白在辛集人头落地;更不愿看到刘世昌万一发现他的亲生骨肉好容易同自己团聚,但已不是活人而是死尸,那是一种多么令人痛心的场面呀!为此,他还是想劝劝面前这个凶神。因为,这个凶神再凶再狠,却不敢对章家的人怎么样,是万麟祥拿出大笔洋钱运动,他阮秀山才当上稽查处长的。凭这个面子,阮秀山兴许能高抬一回手。章克俭继续耐心表达自己的怜悯之心,说:“不论办什么事,总有个商量的份儿。我们做生意不是也有赔有赚吗?哪能笔笔都赚?你们抓人,就非要个个不漏……”

  “二少爷,您甭说了。您就听我一句话,还不行吗?”阮秀山装出十分认真恭敬的心情,凑近章克俭的身边轻声说:“您这一片菩萨心肠,冰核心肠也得暖化了!我要说一句虚的假的,让我阮秀山十辈子不得好死!可您准想不到,他们共产党的心都是铁打的,一点儿情意也不讲!这么着,明儿个我让您看一出‘戏’,我在四面钟处决一个犯人,这个犯人是小豆腐脑白的同党。我敢担保,小豆腐脑白准不为他的同党豁出命去,更不会劫刑场,为保他自己个儿,他会装成没事人儿似的。要是我说错了,您把我眼珠子抠出来当泡儿踩。要是我没说错,那可不是我驳您的面子!您说呢?”

  “你说什么?你在我们‘矜恕堂’门口处决犯人?那可不行!”章克俭一听就急了眼,动了气,站起来指着阮秀山的鼻子喊起来。

  “我说二少爷,只要您反对的事儿,我敢办吗?”阮秀山阴阳怪气地说:“您何必跟我生这么大气呢?您说不行,我不办还不行吗?您是不知道,我对您可是一百一!从您一下火车,我一直没敢错眼珠儿,暗地里给您当保镖。您跟我表哥是老东老伙了,不隔心,过得着!您大驾光临辛集镇,我能不替您操心吗?刚才您从您二婶那儿来,我就见您生气发脾气,我本不该这会儿给您添烦……”

  “你说什么?从我一下火车你就跟着我?”章克俭不由得一机灵。用厌恶的目光盯着阮秀山,没好气地说:“你许是把我也看成赤化分子了吧?”

  “二少爷。我本来不想告诉您,怕您想到斜岔里去。我没猜错吧?”阮秀山见章克俭动了气,忙解释说:“我堂兄阮秀石,早就知道我在辛集办案子。他怕辛集地面上乱,怕您……我不说您也明白。就为这,司徒总经理和我堂兄命我当您的保镖。我敢不听他俩的话吗?”

  章克俭气已消了大半,又重新琢磨刚才阮秀山的话,感到他的话音之外,还有另一层意思。不用问,刚才章克俭在二婶房中受委屈,从西跨院骂到东跨院的情景,阮秀山也听到了,也看见了……

  “二少爷,这么办,处决人犯的事儿,我往后错几天。您不吐口,我决不办,我先告退,您先歇歇再说。我听您的信儿……”阮秀山象来时一样,又幽灵似地推开房门,悄悄离去。

  章克俭在自己房中转开了磨,心里翻开了锅。院内的树还在“哗哗哗”地响着。

  还真让阮秀山猜着了,出于一种复杂心理,没过三天,章克俭把阮秀山又找到自己房里,挥挥手说:“你该办的公事,不必问我!我们生意人招的是客,卖的是货,不过问国事。你听明白了吧?”

  “二少爷,我早知道您是个明白人,哪能办糊涂事呢?”阮秀山喜出望外,忙轻声说:“我明儿个在四面钟等您,您还是看看那出‘戏’吧……”

  一大早,辛集镇从四面钟往东、西、南、北各条街上,停着数不清的东洋车。车旁全站着戴新草帽、穿新青布裤褂、脚蹬青布面洒鞋的车夫。这些洋车全是按章克俭的意思,从石家庄、衡水、邯郸、保定府雇来的,为的是今天到火车站接从北平、天津请来的梨园、杂耍名角儿。一看这阵势,就知道章克俭为了给二婶办寿,花了多少心血了。他虽说对二婶不吐口给自己的亲娘扶正,很不痛快,可他还是尽了晚辈人应该尽的孝心,起码给人们的印象是这样的。

  四面钟的东南角路边上,是小豆腐脑白的摊儿。洋车夫们和镇里的老少爷儿们,正津津有味地喝豆腐脑,有蹲着的,有站着的,用铺板搭成的小长条桌和长条凳子,远远不能满足吃客的需要。吃客们挤成了一个疙瘩。可是,当章克俭来到摊前时,坐着的人还是自动给他让出一个坐位。他笑着点头,算是向给他让坐的人道谢。因为他是熟客,小豆腐脑白见他来了,并不感到突然。但还是颇显恭敬地为他端上一碗放了许多辣椒油的羊肉卤的豆腐脑,他对章克俭的口味太熟悉了。他只是微微向章克俭点点头,又去热情地招呼别的食客。从他接手摆豆腐脑摊,他娘就时常数落他,肉片切得厚薄不一样数落他,待客心不诚也数落他。所以,他对待十大堂号的人和对待穷家主儿都一个样,甭管谁来,准保让你来时满意,走时舒心。他对谁都客客气气,可也从不低三下四。

  正当小豆腐脑白忙得不可开交时,突然闯来几个五大三粗的和尚,大喊大叫着要喝豆腐脑。他看了几个和尚一眼,心头一阵恶心,但还是笑脸相迎:“几位师傅别急,俺这豆腐脑卤子里有羊肉片,荤汤勾的芡。你们能吃吗?”

  “嘿!真叫新鲜!俺就不信你白凤举卖豆腐脑儿舍得使羊肉打卤!你给俺上眼瞧着,爷们给你送肉来了!”一个为首的胖和尚抡起胳膊向另外几个和尚一招手,那几个和尚一扬手,三只又肥又大的死耗子“啪啪啪”落到卤子锅里。白凤举大怒,一扬手,给了为首的胖和尚一勺子。只见那胖和尚不吱声,却一翻白眼,仰面躺倒在地,装起死来。其他和尚忙喊道:“出人命了!出人命了!不好了……”其实,白凤举这一勺子,正中了几个和尚的计,为他们赖钱制造了一个借口。正在乱时,车夫们和其他食客忙围了过来,要看个究竟。有个洋车夫见是和尚捣乱,刚要说话,不料人堆里有人咳嗽一声,对那和尚说:“你们身为出家之人,在此胡闹,成何体统!这不外是为了几个钱,你们拿我的条子,到我帐房去取些钱快走吧!”说话的人二十多岁,面皮白静,斯斯文文,很有气派,特别是他那声音,低沉宏亮,声音不高,却字字能打动人的心田,人们都不由得被他吸引过去。那躺在地上的和尚,见人们把他围得水泄不通,知道胡闹下去没有好果子吃。听此人一说,忙爬起来作揖说:“施主帐房设在何处,俺们多谢施主大恩!”其他和尚也见好就收,一起作起揖来。“我写条子,你们到兴德成茶庄领钱就是。”那人又说:“只是不许你们再到镇上捣乱!”

  “施主,要是兴德成茶庄掌柜马老珍不给钱呢?”为首的胖和尚十分了解兴德成的底细,奸笑着说:“兴德成茶庄的东家是‘矜恕堂’的二奶奶,您这位先生说话算数吗?”

  “你这和尚,太不象话!”年轻人身后有人说话了,那声音象铜钟似的宏亮:“这位先生是‘矜恕堂’的二少爷,是少东家,特意从北平回来,为二奶奶办寿的!你等有何德何能,敢在此无礼?”

  “嘿,听你这腔调,准是个唱戏的吧?”和尚问。

  “不必多言,快化你的缘去吧!”说话的人还真是个唱戏的。是谁?正是“天桥谭富英”张一鸣。他起早随师傅到镇外吊嗓子练功,回来时爷儿俩见四面钟这儿围了一大堆人,便凑来观看。张一鸣是个既重戏德又讲义气的人,见了不平之事,好上前说句话。只是他刚才吊嗓子时,师傅让他唱了段高派戏《除三害》,也是赶巧了,这会儿又碰上和尚无礼逞强。刚才的剧情与眼前的实情碰到一块儿了,弄得他开口还带着戏味儿。刘世昌听了徒弟的话也觉得可笑。

  “二位先生,谢谢了”白凤举放下勺子,向章克俭和张一鸣道谢。

  “我说掌柜的,听口音,你是京东人吧?”刘世昌突然盯着小豆腐脑白问道。因为他发现这个卖豆腐脑的人身上有一股巨大的吸引,一下子把他的心吸引住了。

  “这位大叔,您再细听听,俺这口音不是本地口音,还能是哪儿口音呢?”白凤举惊奇地看着刘世昌说:“大叔认错人了吧?”

  “我没认错你!”刘世昌十分激动地盯着白凤举说:“我知道你姓,是随你爹你娘从通州来到此地。我没说错吧?”

  “大叔,您怎么知道?俺是姓白,叫白凤举,俺爹过世了,俺是州人。俺爹没等到叶落归根,就……”白凤举也激动起来,他不因为刘世昌道出他的身世而惊奇,还发现,刚才为自己打抱不平年轻人长得很象自己。

  “豆腐脑白,你准和这位小哥儿是亲哥俩?兴许是双胞胎吧?食客中有人高叫了一声。人们看看白凤举,又看看张一鸣,也惊异地议论起来。在人们的议论声中,刘世昌微微发抖,他脸上的皱纹也在抖动。看看身边的张一鸣,又看看白凤举,一种难于言状的激动折磨着他。一时间,他心中充满激情和痛苦,他的心在颤,在哭泣,在默默地向亡妻叨咕:“翠芳啊,翠芳!你就闭眼吧你就放心吧! 俩孩子都长大成人了!”他心头流过一股苦涩的泪水,紧紧地咬着嘴唇,他两眼发直,精神恍惚,站立不稳。

  “师傅,您怎么啦?”张一鸣忙扶住刘世昌的胳膊,见师傅全身发抖,嘴唇直颤,忙抱住师傅,喊道:“师傅,您说话呀!”

  “大叔,您身子不合适吧?”白凤举也忙过来,搀住刘世昌说:“您快坐下,俺给您盛碗豆腐脑,您喝几口,压压心火,兴许管用。”

  “张老板,快扶刘先生回去吧!”一直没动声色的章克俭,此时看到刘世昌那痛苦的表情,当然清楚其中原因。显然,阮秀山的话不错,这白凤举与张一鸣是一母同胞,是刘世昌的骨肉。可见世上的事情,真是千奇百怪。他又想到自己和亲娘的身世,想到那天在西跨院受二婶的戏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刚想对刘世昌说几句安慰的话,突然从四面钟西边传来“呼呼”两声枪响,在清晨中,显得十分刺耳。

  街上的人乱了套,人们纷纷从四面钟往这边跑。有人边跑边嘀咕:

  “大白天,活见鬼!镇公所的警察开枪打死个花和尚,还有联防队帮着押法场,真叫邪性……”

  “那个开枪的不象咱镇上的人。眼生,不认识。”

  “这个该死的花和尚,糟蹋多少人家的闺女媳妇呀!枪毙他是便宜了他!”

  满街筒子都是人,街上的洋车队都被挤得乱了套。洋车夫们东躲西藏,想找个犄角旮旯,好保护自己的车,而白凤举的豆腐脑摊儿,被人流挤得唏里哗啦,锅扣了,碗碎了,又白又嫩的豆腐撒了一地。就在当街乱成一锅粥时,一身黑,戴墨镜的阮秀山和脸色煞白的大管家贞效挤到章克俭身边,一人架一边,一边喊一边挤,保护着章克俭回到“矜恕堂”东跨院。与此同时,一群警察乘乱抓走了白凤举。

  “刚才枪响,是处决花和尚吗?这回可给我娘报了仇!”章克俭喘息未定,便兴奋地说。

  一句话,把阮秀山说愣了。

  辛集镇外有个清泉寺,是唐朝建的。这个庙历来以土地多,势力大而闻名,到了民国年间,清泉寺还有庙产一千多亩土地。庙里的主持姓许名秀,外号“花和尚”。此人长得獐头鼠目,满脸横肉。他冬天穿一身纯绸面毡羊皮袄,头戴一顶青口貂火车头帽子,出门骑一头带串铃的黑骟驴;夏天穿白府绸汗衫儿,青缎子裤,头戴西洋式草帽。要是他不摘掉帽子露出他那用香火烧过的秃头,谁也不会相信他是个和尚。这花和尚神通广大,专门结识梨园朋友和有势力的人,专门巴结束鹿县长和帮会头子,看哪个佃户不顺眼,说句话或递个二指宽的条子,就送你去蹲大狱。他结交梨园界,一是他自幼喜看庙台戏,他的庙里又有个台口,请戏班容易些;二是他要在女戏子中物色对象,只要是他看中的,就是花多少钱,也要弄到手。

  老年头辛集镇一带各乡各村都有庙会和戏班,村民们利用农闲时间,自编自唱,有个贞家湾儿村也有戏班,班头儿就是贞效。这贞效虽说是个庄户人,生活过得紧紧巴巴,但他越穷越不甘心低头。他对戏班的人们说:“你整天愁眉苦脸的,能愁出粮食来呀?”他带领一帮年轻小伙子,开始是排秧歌戏,后来又排梆子腔,排好了就在清泉寺戏台上唱。这一年他得了两件喜事,一个是他说上了媳妇,二是抱了个金马驹子。各村赛戏,优胜者才得这泥胎涂金粉的马驹子。他别提多美气了。农忙一过,他又带着小戏班排起戏来。等到正式上台一唱,周围十里八村的人们全来看。贞家湾儿全村老小,当然也全来看戏。这时,戏台上的一双贼眼又开始转了——花和尚又在寻找俊俏的女人。当他的色眼落到贞■(左‘羽’右‘页’)的脸上时,身子立刻矮了一截。原来,克俭的生母贞■(左‘羽’右‘页’),虽然自幼失去双亲,靠哥哥讨饭长大,但苦水中长大的闺女却成了全村有名的俊人儿。花和尚托人上门“提亲”,被贞效跳着脚臭骂:“你是佛门子弟,本该忌酒肉,不淫欲。可你吃、喝、嫖、赌、抽大烟,整天跟窑姐儿鬼混,如今又打俺妹子的主意,小心俺■(左‘扌’右‘扇’)你!”全村老小,齐声骂花和尚。这个色鬼怕众怒难犯,只好作罢。贞效怕妹子吃亏,整天提心吊胆。带班出去唱戏,也得抽空回来探望妹子。正赶上有家大财主要给小姐买陪嫁丫头,贞■(左‘羽’右‘页’)一是为躲避色狼,二是想为哥哥得一笔娶嫂子的钱,便自作主张、自卖自身。贞效知道后要拦也晚了,因为贞■(左‘羽’右‘页’)自个儿在卖身契上划了押。第二年是个好年景,花和尚通知佃户,要把往年以十六斤的宣斗交租改为按四十四斤的大斗交租,这一下激怒了全村老小,大伙推举贞效和另外四个人到衡水衙门告状,可县太爷早被花和尚买通,硬说五个告状的佃户是刁民赖租,不由分说,把贞效等五个人押了起来。而当贞效的新媳妇二秀急着求村里父老保丈夫出来时,花和尚嘻皮笑脸地到她家说:“你男人不用人保,我写个二指宽的条子他就能出来。你们家的租子,连去年欠的再加今年的,全免了。可你得依我一件事儿……哈哈哈……”说着就要搂抱二秀。说时迟那时快,二秀使出全身力气,向花和尚撞去,一下子把这个秃驴撞出屋门,摔在院里,仰脸朝天,看着天上的云彩,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街坊们闻声赶来时,他干脆两眼一闭,装起死来。这时,二秀抡着菜刀出来了,人们惊叫起来。花和尚本来有个装死的习惯,为了不吃眼前亏,常常装死混过关口。可这回他听到人们的惊叫声,睁眼一看,二秀的刀锋已到,躲避不及,着着实实挨了几刀,他便又倒在血泊之中装起死来。二秀以为花和尚真死了,便乘人没留神,挥刀抹了脖子。当贞效被村民保出来后,掩埋了妻子,在妻子坟前,他发誓要为她报仇。但花和尚刀伤未愈,就去县里告刁状,贞效无处藏身,便到随小姐嫁到“矜恕堂”的妹子那里躲藏。贞■(左‘羽’右‘页’)向小姐哭诉苦情,感动了小姐,她在丈夫耳边一吹枕头风,章连铭便收贞效为仆人,在本房听差。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没想到花和尚如今死在阮秀山的手里,也算老天有眼。章克俭的父亲章连铭去世,办理丧事时,花和尚也混在经棚的和尚堆里假装念经,一双色眼却在贞■(左‘羽’右‘页’)脸上转。贞■(左‘羽’右‘页’)吓得心惊肉跳,忙告诉夫人。夫人大怒,派人将花和尚赶了出去。从那以后,克俭便知道生母的这段苦情。如今,花和尚已被处决,克俭情不自尽地流露出多年埋在心底的仇恨。

  “二少爷,您说甚么?”阮秀山惊奇地看着章克俭,问道:“听您这话口,这花和尚还跟府上老夫人有仇隙,这倒是歪打正着呀!”

  “这……”章克俭正为回答阮秀山的话而感到为难呢,突然有人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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