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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栅栏演义第二十回 娇美女忘情戏克俭

2002-12-1 11:00| 发布者: 蒋寒中

第二十回 娇美女忘情戏克俭

  上回说到章克俭刚刚回到“矜恕堂”东跨院,他喘息未定,突然听到一片哭声,他不由吃了一惊。那哭声不止一处,他身边有人哭,身后有人哭,院里也有人哭。克俭不顾一切,忙回头叫了声:“娘,那个当初欺负您老人家的花和尚已死,您老人家应该高兴呀……”

  “克俭呀,你有所不知啊……”贞■(左‘羽’右‘页’)一句话没说完,又哭出声儿来。她这几天感情十分脆弱,亲生骨肉回到她的身边,她当然高兴。只要能天天不错眼珠地看着克俭,她就是不吃不喝、再大的委屈也顶得住。可是,从克俭来的那天到西跨院给二奶奶送大夫人的信,求二奶奶为身为姨太太的亲娘正名却遭到二奶奶拒绝后,克俭一直心情不好,常背地里偷偷流泪。这孩子心太重,从小常为一些小事追根问底,有时沉闷好几天。他六岁那年过大年,年三十从二奶奶房里跑回来问亲娘说:“娘呀,娘,二奶奶房里为啥有四个老妈子、四个丫头给二奶奶磕头、要压岁钱呀?您房里咋就有一个老妈子一个丫头给您磕头呀?爷爷为啥不一碗水端平呀?”“住嘴!”亲娘突然厉声喝斥他,又将他搂到怀中说:“儿呀,这些都是大人们的事,你小孩子家不许打听……”娘是笑着说的,可是,她的眼泪早已掉在儿子的黑发上了。他知道娘有难处,便不再问,只是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一直沉默不语。他爹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便自作主张,把自己房里的老妈子、丫头各增加一名,并指定要他俩专门伺候姨太太。小克俭这才又有了笑脸。这次克俭专程从北平来辛集表面上是给二婶子办大寿,其实主要想用这个机会,求她高抬贵手,扶自己的生身母亲为“学仁堂”的偏房。从当婶子的让侄儿“把坎肩改皮袍”的那天起,克俭身上出现一些奇怪的变化:他不但没恼恨二婶,反而对为二婶办寿更热心了。为此,他不止一次把贞效和长房“学仁堂”管家章兴家、二房“义仁堂”管家章庆业叫到他房里商量具体事宜。二奶奶乐不可支,几次当着众人说:“咱老章家的小辈爷儿们,要是都象克俭这样又懂事又会办事就好■(左‘口’右‘罗’)!”老太太还下令叫本堂管家章庆业一切听克俭吩咐。昨儿晚上,老太太还打发自己的娘家妹夫、兴德成茶庄经理马老珍过来见克俭。马老珍一直对克俭不错,觉得克俭办事利索有本事。特别是前几年成立辛集镇联防队,从在天津买机关枪、长枪、盒子炮,到请杨神手来辛集当联防队长,那么绕手的事情,克俭办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明明是为“矜,恕堂”成立护院队,却打着联防队的名目,还不能让别人说出话来,这可是本事!从那以后,马老珍一直很佩服克俭。这回他受大姨子委托,见到克俭后便说:“克俭呀,为给西院你二婶子办寿,你又得掉几斤肉呀!谁让你生就操心的命呢!这么办吧,甭管啥事,你只管开条子,俺付款子。兴德成茶庄柜上就是你的帐房。听明白了吧?”克俭笑着给马老珍倒茶,详细询问了兴德成柜上的营业情况,连兴德成本号、各分号库房存货的细帐都问个一清二楚。在座陪客的贞■(左‘羽’右‘页’)知道儿子心底的秘密,当马老珍告辞离开东跨院后,她问儿子:“克俭,生意上的事情俺不清楚,你爹在世时也不许俺过问生意上的事情。可娘得问你一句话,你刚才问兴德成老掌柜存多少款子、存多少现货,是为啥呀!那兴德成茶庄可是你二婶子的私房买卖,……”“娘,……”克俭独自和亲娘在一起时,总是象小孩子似地撒娇,他摇着娘的胳膊,娇声娇气地说:“我爹不许您过问生意上的事情,我也不许娘过问这些事,有着急上火的事情,让孩儿一个人急去吧。”当娘的见平时办事一丝不苟、待人接物特别象自己丈夫的克俭,在这时又象个淘气的孩子,不由心里滚过一阵热浪,深情地看着儿子说:“娘可不是不放心别的,娘是怕你为了娘的事,干出啥来……”“娘,不许您说……”克俭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刚毅冷酷,他松开娘的胳膊,面对西院,一字一顿地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对我不仁,我就对你不义!我不会‘把坎肩改成皮袍’,可我会‘把长袍改成小汗褂!’我先让你笑够了再说!”她突然脸色煞白,惊问儿子:“克俭,你要干啥呀?”“娘,您就别问了!有孩儿在,谁也甭打算欺负您老人家!”说完,克俭扬长而去。后来,大管家贞效告诉姨太太,克俭把西院开的十几个买卖字号都转遍了,连臭气熏天的马记皮货行的大库都进去查看了。姨太太越来越明白儿子要干啥了。可是,她又无法制止儿子。因为克俭办事太象他爹了——他打算办的事情,非一股道儿走下去不可,十条大牛也甭想拉回他来。真是鬼使神差,本来就够姨太太操心的了,又钻出个鬼鬼祟祟的姓阮的来,找了克俭好几趟,每回这个姓阮的来了,克俭都背着娘同他单独嘀咕事儿。听说这个姓阮的是阮秀石的堂弟,在北平外二区警察局当差,是啥稽查处长。这家伙可不象阮秀石,那阮秀石见人三分笑,不笑不说话。而这个姓阮的又矮又胖,满脸凶象,再加上那个打扮,姨太太一见他总觉得■(外‘疒’内‘参’))得慌,克俭和这个姓阮的老是瞒着众人说话。姨太太总设法想听听他俩倒底嘀咕个啥。今儿个一大早,姨太太听街上有枪响,吓得心惊肉跳,便跑出正房,想去看看克俭。刚跑到院子里,就见贞效和那个姓阮的稽查处长架着克俭回来了。当她听说把那个万恶的色狼花和尚处决了时,心里“噔”的一下:“老天呀,老天!嫂子的大仇总算报了!嫂子呀!你的仇,报了……”她虽然没喊出声来,却哭出声来,她不顾众人在场,忙过去拉住贞效的手说:“哥呀,俺嫂子的大仇报了!俺嫂子的大仇总算报了!”

  “二少爷,俺得谢谢这位老总……”贞效泣不成声,顾不得和妹子说话,指着阮秀山说:“这位老总给俺家里的报了大仇。老总,俺还得求您一件事!”突然,贞效跪在阮秀山脚下。

  “贞爷,您……”克俭被眼前这一切闹糊涂了,忙去拉管家说:“您有话起来说。这位是阮稽查长,是我的好朋友。您有什么事求他,尽管说出来,他准答应您。”

  贞效还是不起来,边哭边说:“俺只求老总把那花和尚……把那恶鬼的首级给俺,俺要用这恶鬼的脑袋瓜子给俺媳妇上一回坟。俺要让俺媳妇看到她仇人的下场……”

  “大管家,您先起来吧!”阮秀山来辛集时间不长,可是他从杨神手那里打听到“矜恕堂”内的许多事情。杨神手是克俭亲自从徐州请来的,名为镇联防队长,实为“矜恕堂”守家护院的马弁头,他当然清楚“矜恕堂”的事情。阮秀山从杨神手那里打听到克俭是“学仁堂”年轻漂亮的姨太太生的,而“学仁堂”的管家贞效因为是这位姨太太的兄长,得到主子的信任,升任为“矜恕堂”的总管家。阮秀山每逢见到贞效,总是客客气气,没话也要找几句闲话拉扯拉扯。现在,这位大管家居然跪倒在自己脚下,他如何担当得起!他一使劲,将贞效拽起来后说:“既然二少爷叫您贞爷,我与二少爷是哥儿们,没的说,我也叫您贞爷吧。您老要是信得过我,有甚么话尽管往外掏!我能办的准保给您办!这还不行吗?”

  “那敢情好……”贞效抽泣着点点头,说:“俺屋里的死得惨呀……”

  听贞效数落花和尚当年污辱二秀的罪恶,人们都气得咬牙切齿,不由得都用赞许的目光看着阮秀山。

  “二少爷,我没说错吧?”阮秀山美滋滋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对章克俭说:“这个花和尚,压根儿就不是好东西。要不他怎么当共产党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您没听说?共产党共产共妻!甚么都共同使唤……”

  “你说啥?这个花和尚是共产党?”克俭惊奇地望着阮秀山:“小豆腐脑白可是人品好,识文断字,他是共产党,花和尚也是共产党,他俩能掺到一块堆儿吗?”

  “您怎么忘了?树林子大了,甚么鸟没有呀?”阮秀山在北平,特别是当着有钱的生意人说话时,还能故意装得斯文些。可这些天他与辛集联防队的乌合之众混得很随便,再加上今天又十分得意,嘴就没把门儿的了:“您没瞅见花和尚让人把三只死耗子扔到小豆腐脑白的锅里了吗?那是暗语!这年头也真是,怪事不断!共产党愣是能迷住年轻学生的心。他们一嚷嚷抗日,上海、广州、南京那些大地方的学生娃娃,就一帮一  伙地往陕北的穷乡僻壤跑,说是跟共产党打小鬼子去。您想想,就共产党那几条破枪,打得过老日本吗?可怎么拦也拦不住!这些学生娃娃怕被逮住,就走水路到天津,再走旱路到陕西去。可也有胆大的学生走旱路,顺铁路线往北摸。小豆腐脑白就是给这些学生娃娃们领道儿,凑盘缠钱的共产党交通员。他还掏钱买通花和尚当他的交通员。花和尚吃喝嫖赌多半辈子,把上千亩的庙产都折腾到窑姐儿们的手里去了。如今老了,穷得象叫花子,给小豆腐脑白跑腿办事儿。这不是,秃驴往小豆腐脑白的锅里扔三只死耗子,就是向他报告又有三个往北走的学生崽子要过路。这叫暗语,您明白了吗……”

  阮秀山胡说八道,满嘴吐白沫子,众人愣在那里听着。直到克俭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时,阮秀山才话锋一转,拉着贞效的手,看着姨太太说:“这个花和尚造孽太多,甭说枪毙他,就是千刀万刚了他也不为过。贞爷,您不是要他脑袋吗?您先准备准备,我准给您送来。借给您使使没关系,一句话的事儿!”

  姨太太露出感激之情。大管家连连点头,刚要说几句感激的话,衣袖被人拉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拉他的是西院“义仁堂”的管家章兴家,便问道:“二奶奶那边没事儿吧?传俺的话,告诉二奶奶,没出啥事情,刚才街上响枪,是上头执行公务。让她老人家别害怕……”

  “贞爷,二奶奶让我……”章兴家看看克俭,欲言又止。

  “是我二婶子问派车去车站接人的事情吧?”章克俭大声说:“章管家,您回西院告诉我二婶,就说万事由我顶着,让她老人家别老劳神了。我这就套车带车夫们上火车站。” 

  “是,是!”章兴家一溜小跑,走了。

  辛集镇的人都知道,要讲最会花钱摆谱儿的,就得数“矜恕堂”了。这回“矜恕堂”的二房“义仁堂”老太太办寿。能不摆谱儿吗?这不是?一辆阔气的四轮轿车,套上高头大马。“哗玲哗玲”地顺大街向北门跑去。在轿车后面,是一长队东洋车。嘿!那一身黑裤褂的车夫们,拉着空车,跑得一个比一个精神,一百多辆车,跑成一条黑线。头辆车出北门跑出一里多地了,最后那辆车还停在四面钟没动劲儿呐。这最后一辆洋车的车夫,往手掌心吐了好几回唾沫了,憋足了力气,呆会儿非要跑出个样儿来,叫辛集镇的老少爷儿们开开眼!人家雇主掏出洋钱买脸摆谱儿,咱拿了人家叮■(左‘口’右‘当’)响的现大洋,不跑出点精气神儿来,对得起人家吗?

  那年月,穷人一天到晚变着法子挣钱,好养活一家老小;可是,正经的穷人虽穷,却不奸不坏,不抢不夺,讲究凭力气吃饭;不象阔家主儿那样,为了捞钱,发财,连天王老子也不认。就说这一百多号从石家庄、衡水、保定府雇来的洋车夫吧,不敢说个个儿规规矩矩,其中当然也有斗小牌九输了耍赖不还钱的主儿,但他们个个都知道对主顾要实实在在,甭管谁坐他们的车。他们准能为您服务得舒舒坦坦,这叫良心,这叫字号!他们都认准了一个死理儿:对主顾要是偷奸耍猾,那是砸自己个儿的饭碗子!因为,要是落下个“坑人”的坏名儿,谁还敢雇呀?没人坐你的车,你吃谁去呀?他们这回来辛集镇,头一档子事,就是跟“义仁堂”的管家章庆业到镇上的“马家成衣铺”量尺寸做衣服。嘿!真比北平天桥变戏法的还快!头天晚晌量了尺寸,转天每人一身青布裤褂,外带一双青布面双脸实纳帮子的洒鞋。往身上一穿,别提多精神了!这  不是?来了三天了。一趟活儿没拉,可每天都是按人头发车份儿,一天三块现大洋。好家伙!每次发车份都是“义仁堂”的管家背着褡裢来,前后两个钱兜子,压得这位管家直哈腰。你甭使俩手指头捏着洋钱吹,放在耳边辨真假了,您就看“义仁堂”的管家先生被钱褡裢压得那副虾米模样,就知道洋钱是地地道道的真货了,您就往兜儿里装吧!这几天,不但光拿钱不拉活儿,还一天三顿,一水的雪白的净面大馒头,大碗粉条子、萝卜、猪肉烩菜,不分份儿,您撒开了吃吧,有的是!有几位老哥,前三顿每顿愣吞下三大碗肉菜四个大馒头,可后来吃不下去了。让你吃够了粉条子猪肉,你不是想水喝吗?那位章管家又给送茶叶来了,每人一包,少说也有半斤。那茶叶包儿包得见棱见角儿,上头还印着“兴德成茶庄”的大红字呢。可惜大部分车夫不认字,哥几个举着茶叶包儿胡猜:“听说是给‘义仁堂’的老太太办生日做大寿,这茶叶包儿上的大红字,准是祝老太太长寿的吉利话儿。”“没错!可你知道这是啥字吗?不知道吧?告诉你吧,这字是‘寿比南山不老松’!”“你甭蒙人!这是五个字,你怎么念成七个字了?”“是呀?我忘了数字了……”车夫们吃饱了,喝足了,也瞎嘀咕够了,这回该卖卖力气了。这不是,跟着二少爷上火车站拉客人去。听话茬今儿个拉的全是北平、天津梨园行的戏子,净是名角儿。嘿!有好戏看了!

  马拉的小轿车跑得真带劲儿,再加上轿车后面的一长串洋车队,那叫气派!轿车内坐着章克俭,别看他闭目纹丝儿不动,可他脑子里却没闲着。几天来,他正在酝酿着一个大胆的计划,这个计划,关系着他二婶——“义仁堂”人们的命运。“义仁堂”在他二婶主持下,重用马老珍,开了“兴德成茶庄”、“马记皮货庄”等十几家大买卖。这些买卖是“义仁堂”的私房,而不是“矜恕堂”家族全体成员的产业。本来,老东家章柏川最反对儿孙后代分支去开买卖立字号。老人家的想法是:以“万麟祥”为主的“祥”字号企业,是“矜恕堂”所有成员的产业,只要大锅里有肉,小锅里和碗里全是肥的。他力主“矜恕堂”的老少爷儿们,都一个心思扑到“万麟祥”上去。如再各自开买卖,那就会分散精力。老东家的这个主张,得到长房“学仁堂”的赞同,大爷章连铭在世时,按礼法他是家族产业的直接继承人,老东家百年后,自然得由他来统治“矜恕堂”这个大家族。所以他虽与几个弟弟各自立了堂号,但他的“学仁堂”不过是个虚名,他仍以“矜恕堂”的主人自居。好在几个弟弟虽各自立了堂号,可一个个的都不成器,唯独二弟连铎的“义仁堂”特殊,自连铎故去后,其发妻章马氏争强好胜,在家开了十几号买卖。老东家一是看在这个二儿媳守寡清苦,让她经营几家小买卖可以消闲解闷;二是这个二儿媳住在辛集镇老宅,有看守祖业之功,故对章马氏开买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过问。没想到章马氏的几个小买卖在她的妹夫马老珍的一手经营下,没几年全变成了大买卖。特别是兴德成茶庄,更是在河北省屈指可数的大买卖。可当初没去干涉,这会儿老东家也不好再去干涉了,再说老人家年过八十,“矜恕堂”的几十个买卖已经够他操心的了;干脆给他来个眼不见心不烦,随他去。可是,老东家不操心“义仁堂”的买卖,而他的孙子章克俭却一直放不下这块心病。在克俭小时,他不大懂得这些事,只是偶尔听到爸爸和两位母亲时常叨咕这档子事。等他大了,每次回辛集去祖坟扫墓,看望亲娘,都要到“兴德成茶庄”等几个“义仁堂”的买卖去转一圈,看看那里的生意如何。当他每次看到这些买卖又有新的发展时,便产生一种妒嫉心理,总感到既然都是老东家的儿孙,为什么二房“义仁堂”能开铺子做生意饱私房,而长房“学仁堂”却不能做“私房”生意得利呢?这太不公平了!但因为他是“庶出”,在家族内的地位不如哥哥克勤理直气壮,只是心里头的疙瘩越来越大。现在的情况不同了,“矜恕堂”下面虽说立了几个“分堂”,但真正能顶门立户、有本事在生意场上混的,除老东家外就得数他章克俭了。此时不管,等待何时?这回章克俭回来的另一目的,就是要去掉这块心病。何况“义仁堂”的主事人是那位至今还以“家法”压制克俭生母的二奶奶呢!克俭是个有心人,虽说被二婶子羞辱得够呛,但他懂得小辈不可犯上的大道理,只是在被羞辱时忍不住骂了几句。但一冷静下来,他便又每天去西院给二婶请安,并花心思为二婶操办大寿之率了。他深知象二婶这样的一辈子没出去见过大世面的老太太,心里最怕的是受突然打击,最怕的是不吉利。这不是,今儿个早晨,在四面钟闹的那场乱子,虽说是阮秀山和联防队干的,可事先阮秀山得到了克俭的默许,处决了一个花和尚,给亲娘出了气,无意中还给总管家贞效报了杀妻之仇,可谓是大快人心。可是,也有不痛快的,就是“老寿星”章马氏,老太太正忙着搭台唱戏办寿,你这会儿开枪处决“共党”,这不是故意给老太太添恶心吗?刚才克俭临上车出发时,西院的丫头们一个个挂着泪珠,说“二奶奶”烦躁发火,拿她们出气,又是掸子把抽,又是簪子扎,细皮嫩肉的,谁受得了呀!克俭没去安慰这些丫头们,可心里头升起一股无名火:“你这个老太太也太狠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还变着法子整治别人,毒打下人。你是人,别人不也是人吗?”可是克俭是个拿得起来放得下去的人,早晨发生的那些不痛快的事情,并没影响他去办大事。这不是,他一点没耽误,带领车夫上火车站接人去了。

  “哗玲哗玲”,轿车跑得飞快,洋车夫们却没一个掉队的,这正是“洋钱”的奇效神功。克俭回过头来,从五彩玻璃的后窗看了一眼长长的洋车车队,心里十分舒坦。就这一百多辆洋车,每天要是不拿出两千块现大洋去,车夫们就不答应。可这两千块钱算啥呀!对“义仁堂”来说,连个小芝麻粒儿也谈不上。为了让“义仁堂”的老寿星听上好戏,克俭早在北平就同司徒觐侯和阮秀石商量定了,把北平、天津的名角儿们全请来。“四大名且”你请得动?请柬中间加银票,愣把“四大名旦”请来了三位。梨园行,数“四大名旦”的身价高了,这几位老板都来了,其他各位,谁还不捧场呢?好家伙:北平“八大祥”之首“万麟祥”的老宅搭棚办事,甭管多大的架子,您也得放下,除非您把白花花的洋钱真看成“粪土”。再说,凭司徒觐侯在北平的名气,别说唱戏的,就是让他去请前清的王公贵人,他也能给您请来。司徒觐侯有这个本事?有。没错。民国七年,“丘八将军”冯玉祥在直奉开战后倒戈,从口外打回北京,把贿选大总统曹锟给治了。冯玉祥派人拿着“忘八盒子”顶着大总统的后腰眼,逼着大总统交出“玉玺”。曹锟交印,可他还欠着万麟祥一万多块钱呢。司徒觐侯命人带着伙计赶到总统府要帐。曹锟的老婆是天津人,又哭又嚎,就是拿不出钱来,司徒觐侯下令,“没钱搬货!”愣把大总统买走了的绸子、缎子、呢子、料子又给拉回来了!这件事连老东家都有点后怕,可司徒觐侯却说:“曹馄交出总统玉玺,就是老百姓了。借债还钱,理所当然!我占理儿,我就不怕。”您听听!多大的口气呀!他办事也很有分寸。就说对“矜恕堂”吧,他真是忠心不二,帮着老东家发家。凭他的本事,凭他在北平生意场的路数,他要是自己开一号买卖跟“万麟祥”对着干,连老东家也治不了他。可人家不那么办。连外姓人都为“万麟祥”这么操心劳神,可你“义仁堂”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如今又另起炉灶,开私房买卖,这也太过份了!克俭咬牙切齿地和亲娘发过誓:“我不把西跨院开的几号买卖倒过来,我就不是章家子孙!”他亲娘急扯白脸地劝他说:“各走各的道儿。连老爷子都不管这档子事,你个孩子家可千万别给俺得罪人去!”“娘,您老是逆来顺受,可人家谁可怜咱们呀!我爷爷心有余力不足,他老人家想管,管得了吗?咱‘学仁堂’是‘矜恕堂’的长门,我爷爷百年之后,得由咱们顶门立户。我爹没了,我哥哥也没了,往后说不定哪一天,‘矜恕堂’的几十口子就得找我要吃要穿要钱花,我不早做打算,到时候还不乱了套呀?”克俭人小心大,当亲娘的劝不住,只好由他去。老天不负有心人,整治“义仁堂”的机会来了,克俭顾不得到天津和爷爷商量,便赶到辛集来了。他要尽晚辈的“孝心”,他要给二婶办寿!他要实现自己的目的!这些天,有丫头、老妈子们伺候着,克俭还是感到很累,他是累心伤神。此时,他坐在轿车上,皱着眉头,紧闭双目,想好好歇歇。因为一会儿那一百几十口子就下火车了,其中有好几位每天“报上有名”的大老板呀!他得抱拳去问候、应酬。不歇会儿行吗?可是,他脑子里却闲不住,还是不由自主地思索着各种问题。突然,他听到由远处传来的一串银铃声,那声音比他坐的这辆轿车牲口挂的铃声更悦耳。“这是谁的车?”他睁眼往前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天呀!”他叫出声来。

  一位年轻女子,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正从南往北在大道上飞奔。白马脖子上挂着一串核桃大小的银铃。那银铃样子很古怪,一看就知道是外国货。不错,这银铃是俄国骑兵战马用的。骑在马上的女子是程媛媛,银铃是她爸爸在海参崴做生意时找俄国大兵要来的,代价不贵——一瓶烧酒,一包子熏鱼儿。这熏鱼儿并不是鱼,而是猪头肉。程即霞把这串银铃当作玩具送给女儿。当时还是小姑娘的媛媛劲儿小,提不动它。媛媛很喜欢这串银铃,在天津上学时,她和女友到跑马场骑马,都没舍得用这串铃。今天,她从北平赶来,下了火车,进了一家车马大店,店主忙远接高迎,叫出老板娘,陪媛媛到后头梳洗歇息。这位车马店老板原是“隆恕堂”老宅的管家,与程即霞沾亲,二人是没出五福的叔伯兄弟。他前些年抽白面卖了不少“隆恕堂”的房产,程即霞得知后命人把他叫到天津,见面二话不说,抽得他满嘴流血,又命人把他绑起来,锁在库房里,每天从小窗口给他扔进几个烧饼,再放上一桶水。锁了他仨月,硬是把他的“白面儿”瘾给忌了。程即霞命他“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亲自送他到束鹿县城,没让他回“隆恕堂”老宅,而让他在火车站对面开车马大店。从那以后,他年年腊月去天津卫,把赚的钱给程即霞送去。程即霞说:“你这些钱我单存着,等攒够了数,把你卖出去的房产再买回来。”媛媛这次回来,就是办这件事的。当然,她还有几笔生意要做,她要趸茶叶。

  “停车!快给我停车!”克俭弯着腰,站在轿车里,一边跺脚一边喊。

  “吁——”车把式机灵一下子,忙拉紧缰绳,把车停下,吃惊地看着克俭。

  “把车赶到道边上去!”克俭边说边跳下车,朝飞奔而来的女子高喊道:“大嫂,留神呀!”

  “吁——”媛媛一甩头发,白马“哒的哒的”迈着碎步,在离克俭两丈远处停住。她面色微红,额上的刘海发飘了起来;她自幼随父在海参崴,常到俄国兵营玩,大兵们喜欢她,把她抱上马背。开始她有些怕,后来她发现那些战马听人话,叫它跑它就跑,叫它停它就停,便不怕了。在天津作姑娘时,常去跑马场。爹说服了母亲,给她做了白绸子练功裤,骑马时穿这种裤子又舒适又精神。可是她脚上却穿着黑色羊皮半高跟皮鞋。她微微喘息着,长长的睫毛上下扑闪,故作惊讶地说:“是二弟呀?我还当是劫道的呐!姨娘身体好吗?” “啊……”克俭脸上闪过一丝怒意,因为媛媛称的“姨娘”是指他的生母“贞■(左‘羽’右‘页’)”,这当然刺激了克俭。但他马上又笑呵呵地说:嫂子这身打扮,太象美国画报上的大美人儿了!嫂子一向可好呀?”

  “二弟夸我象美人儿,可不敢当。和丘丽纹姑娘比,我都老■(左‘口’右‘罗’)!丑死了!”媛媛满面春风,她当然知道自己长得很美。她刚才下火车,发现有个骑黑马、挎两把“盒子炮”的彪形大汉不错眼珠地盯着她。她跑进车马大店,那彪形大汉在店外等了半天。她骑马冲出车马店,向辛集镇飞奔,那汉子也跟了出来。她骑术很高,白马脚力又好,把那汉子落下老远。她又故意放慢速度,戏弄那汉子。她象所有美丽的女子一样,为自己能征服男人而开心。这会儿听克俭又忘情地称赞她美,不由得春情荡漾,娇声娇气地说:“二弟才是个美男子呐!丽纹小姐真有福气呀!”

  “嫂子在大栅栏挑起茶叶大战,胜负如何?”

  “眼下还难分出胜负。二弟还没出阵,我怎能收兵?二弟是去火车站接人吧?”

  “嫂子单骑独行,也不来个电报,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跟长辈们交待呀?” “二弟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瞒你说,我后头就有个响马,追了我半天了。可那东西是个笨蛋,老是追不上我。”

  “是谁这样大胆!竟敢追赶嫂子……”

  “那不是?追上来了。”媛媛回头一指,闪到道边。

  一阵马蹄声,掀起一溜沙土。彪形大汉追到跟前,只顾贪婪地看程媛媛,没注意章克俭。克俭一股怒意从心头升起,不由大喊一声。

  


路过

雷人

握手

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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