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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栅栏演义第二十一回 程媛媛畅游“矜恕堂”

2002-12-1 11:00| 发布者: 蒋寒中

第二十一回 程媛媛畅游“矜恕堂”

  上回说到一彪形大汉追上程媛媛,贪婪地盯着媛媛,连旁边的章克俭也没看见。克俭不由得怒从心起,喝道:“杨队长,您没去火车站接贵客,到这儿来作嘛呀?”

  “啊——”杨队长是辛集镇联防队队长杨神手的官称。当年联防队刚成立时,官方并不承认。而这几年地方上有点爱国之心的人都对日本鬼子侵占我东三省咬牙切齿,常奋起要求当局抗日。当局为了“维持”社会秩序,压制群众抗日情绪,便加强地方武装力量。辛集有现成的人和枪,当局便给杨神手发了一张委任状,委任他为治安队队长,正式承认这只队伍,并要拉杨神手入国民党,以便于控制,可杨神手不忘张勋旧恩,说什么也不加入国民党。既然成了官方治安队队长,杨神手下令,让部下一律要称他“队长”,并规定有事见他要喊“报告”、“行军礼”。可是不少联防队员未经训练,行不好军礼,反而象唱戏的孙悟空打猴礼了。从正式迈入官场,杨神手便不再对从徐州带来的“表妹”感兴趣。杨神手是喜新厌旧之人,如今他一心一意想再讨一位“队长夫人”。今天克俭让人请他去火车站为从北平来的梨园行各位老板护驾,没想到他碰见了程媛媛,他将程媛媛当成北平来的东北流亡女学生了,便紧紧相随,想入非非。现在克俭一喊他,才从“单”相思中醒过来,他看看克俭,又看看程媛媛,心里翻了几个个儿,才尴尬地说:“是二少爷呀?我打火车站来……我带人到了火车站,又……二少爷,咱有话回头再说吧,我得上火车站执行公务,马镇长下的条子,耽误不得呀!”

  杨神手打马掉头飞驰而去。他虽慌里慌张,可说的全是实话。马镇长就是“兴德成茶庄”老板马老珍,他是“矜恕堂”二房“义仁堂”主持人章马氏的亲妹夫,此人是辛集镇商界首脑人物,当了多年商会会长。由于他组建联防队有功,和杨神手被委任为治安队长的同时他也被委任为辛集镇镇长。但他心里清楚,到天津买枪,到徐州请人的全是章克俭,他不过出出面而已。也正是通过成立联防队这件事,他对章克俭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些年,联防队起着为“矜恕堂”守家护院的作用,可执行的都是商会会长——如今的镇长马老珍的命令。就是今天去火车站这趟差事,也是克俭写了一张:“马镇长台鉴:小民欲请治安队长带员接平津梨园界代表人物,为全镇父老义演。章克俭叩首”云云,再由马老珍写条子给杨神手下命令。这正是克俭的精细之处,也是“矜恕堂”的家风:“宁在幕后指挥,不在前台亮象”。看着杨神手外强中干,慌忙而去的背影,章克俭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二弟好威风呀!”程媛媛看着仰天大笑的章克俭,又想起曾深深迷住自己的章克勤,心中不由得一阵跳。但她虽长得娇嫩,性格却很顽强,只见她一甩秀发,将儿女柔情甩得一干二净,朗声笑道:“真看不出来,象这样一个绿林人物,在二弟面前这样听话。我猜想,这个人是你亲自从徐州请来的联防队长杨神手吧?你不是还给他带来个美女吗?”

  “嫂子!您别嚷嚷呀!”克俭一听媛媛高声大嗓地象发表演说,急得又摇头又摆手,一个劲儿使眼色说:“咱自家的事情,别在外头嚷呀!”

  “你算了吧,二弟。”媛媛一指轿车后面的洋车夫说:“这一字长蛇阵的车夫,没一个是咱辛集人,我说几句怕什么呀?你办的那‘猫儿盖屎’的事还想瞒人呀?不说各大堂号的人都心里象明镜似的,我们‘隆恕堂’的人能看不透你那一套呀?我爹能让你给糊弄了?我爹说,你办的事虽说为了‘矜恕堂’,也对全镇有好处。他看在你是个小孩子面上,不同你‘叫真儿’。马老珍找我们‘隆恕堂’要款,我爹捎话让‘隆恕堂’老宅的人照付。事到如今,你还自作聪明呐?”

  “嫂子,我算服了您了。”克俭见程媛媛兜喽起来没完了,,只好尴尬地听她兜喽完。为了摆脱窘境,他突然又笑道:“嫂子,您猜猜看,他杨神手把您看成什么人了?您敢说出来吗?”

  “唉——”克俭的一句话,象利剑似地扎进程媛媛的心,她快活的神情立刻消失,一股又酸又辣的潜流流过心间。她一甩秀发,拉住马缰绳,“噌”地跳上马背,盯着克俭,强作笑脸说:“你这坏小子,不是想讨便宜吗?没关系!我说!那个双枪队长把我看成你的少夫人了!你喊他一声,他吓得一机灵。好家伙,打主子的少奶奶的主意,他敢吗?不敢!你不是想听这几句话吗?我说完了!二弟,你可得留神,只要你有胆子,不怕丘丽纹小姐跟你撞头拼命,寻死觅活,我就敢缠住你不撒手,非让你倒在我怀里不可!咱们走着瞧吧……”随着话音,程媛媛打马向辛集镇跑去。银铃和美女的笑声,令人心醉。

  “嫂子,您这趟回来办啥事呀?”克俭被媛媛象机关枪似的一顿抢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突突直跳。直到他发现媛媛打马上路,才想起问她回辛集的目的。

  “你管得着吗?我们‘隆恕堂’的老根在辛集,想回来就回来!”媛媛回头拉长声回答,又咯咯地笑着说:“我这就去‘义仁堂’给二婶请安。我还要进‘学仁堂’大门去给姨……去给你……去给咱娘请安呐!二弟,我一高兴嘴就不好使,别生气,回来你骂我也行!”

  “留点神,嫂子!留点神!”克俭对媛媛第二次差点儿称自己的亲娘为“姨娘”——姨太太的代名词,当然很恼火。可对媛媛急中生智,当场改口的举动又很佩服,二者相抵,也就没气了。他望着远去的红夹克和飘得涨鼓鼓的白绸练功裤,心里不知怎的,涌出一股蜜意柔情。

  “二少爷,咱该接人去了。”从最前面的洋车上下来的大管家贞效,轻声提醒克俭。

  “啊……”克俭回头看了贞效一眼,忙说:“贞爷,您甭上车站了,一切有我应酬。麻烦您回去照顾照顾我嫂子吧。她头一回进老宅,有些规矩她不知道,您给提个醒儿。”

  “那……”贞效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矜恕堂”在古镇辛集的中部,坐北朝南,位置远远比“隆恕堂”的位置好。实际上,“矜恕堂”是整个辛集镇最大的老宅子,占地近百亩。

  当程媛媛拉着马缰绳来到“矜恕堂”门首时,望了一眼红漆大门上的对联“耕读世业,勤俭家风”,立刻被一对巨大的石鼓吸引住了。她快步上了六级台阶,先摸摸那红漆大门,便认真地观赏起石鼓来。这是用辽东长白山产的一种玉石雕的,高四尺余,有天然花纹,但这种石头又比大理石更坚硬。石鼓上雕刻的是“福禄寿喜”、“麟麟送子”、“刘海戏金蟾”、“姜太公钓鱼”各种图案,图案的花纹与玉石上的天然花纹配合得十分巧妙,显示出石匠的高超手艺。媛媛轻轻地摸着石鼓上的花纹,一边欣赏,一边暗暗赞叹:“天呀!这花纹是怎么刻出来的呀?比画的还美!”进了大门,是一个大影壁墙,墙的下半部是用三尺长、一尺宽的花岗石块砌得严丝合缝。她哪里知道,“矜恕堂”所有房屋墙壁下半部砌的石料,都是凿平以后砌的,又用铜钱垫缝,石墙上部是大块青砖,当然是磨砖对缝,而且造屋所用的青砖青瓦都是精工烧制并用豆汁浸泡后水磨对缝的。这巨大的影壁中间是用数块大方青砖精刻的一个“福”字,周围也是砖刻图案。墙壁顶端,有龙头兽狗压脊。绕过影壁墙,是一个大堂。这大堂虽不那般雄伟,却也显得高大壮观。上六层台阶才到大堂门首,在花岗石垒成的基座上,是八根一人抱不过来的红漆大柱。她听人说,“矜恕堂”是从明朝嘉靖年间开始建造的。而如今的前院正堂,是从清朝乾隆元年再次重建的,至今已有一百九十多年历史,可是这八根大圆柱,还象擎天大柱般纹丝不动,一点也不显旧。可见地基多么坚实了。她哪里知道,建这座大堂时,虽然没有洋灰灌注,却也同样挖深坑,夯实坑底后砌巨石,那一块块巨石是用锅铁衬垫填缝的。为什么用锅铁衬垫?因为用过多年的铁锅,经火烧烟燎,油泥渗入薄铁细孔之中,绝对不会再生锈,将用过多年的铁锅砸碎垫地基石,是再理想不过了。辛集镇和周围几十里的村庄流传一句口头语:“‘矜恕堂’动土木——换锅”,意思是说每当“矜恕堂”要造屋盖楼时,就会派出大批人到镇内和各村,用新锅换家家户户的旧铁锅。因为新锅不如旧锅好用,不爱上火,每换一口,要给旧锅主人儿块钱。“矜恕堂”一共有多少房子,连其主人们也说不准。从乾隆元年,也就是公历1736年开始重建这个大堂,以后又重建各个院落,到老东家成了“矜恕堂”主人后,由于他有六个儿子,便又重新规划,又建了六个大院,每个大院分给一个儿子,立一个堂号。客人要找哪位少爷,一般不敢直呼少爷名姓,而是报告要找哪个堂号,门房派人传禀,得到允许方可进入。这些院子有的是四进,有的是七进。再加上粮仓、厨房、碾房、磨房、花房、冷窖等各种专用房子,大概有四五百间左右。有些厅堂截断不明显,一大长溜,分不出是几间,也就不好统计准数了。但是,不论多少院子,多少楼房,其“中心”是这座大堂。媛媛抬头一看,大堂正门上方,是一块巨大的金字黑漆牌匾,上书“矜恕堂”三个大字。雕梁画栋和明柱花窗都是新油漆过的。大堂正门是虚掩着的,堂内没有一点儿声息。媛媛推门见里头黑洞洞的,光线较暗,有点害怕。但她定了定神,还是迈过高门坎,进入大堂。她抬头一看屋顶,足有六七丈高,柁架是楠木制成,长长的方方的椽子上漆着紫红色油漆,不但庄严肃穆,还显得有些神秘感。大堂正中是一块金色牌匾,上书“犹望齐鲁”四个大字。媛媛一看这四个字,心头一动。她嫁到章家后,在与婆婆闲谈时,得知章家祖籍是山东黄县人。其祖上姓曾,据说是“贤人”曾子的后裔。在明朝初年,他们居住的村子被远近乡亲说成是“秀才成群,旗杆如林”的宝地。后来出了个叫曾林昌的举子,饱学多才,受人敬仰,被委了个云南禄丰县令。曾林昌一到任,就遇到一个案子:当地有个富户的儿媳结婚立即怀孕,七月后产下一男孩。富户怀疑此女在嫁前与别人有染,要将此女休回。此女不忿,抱着儿子进衙击鼓喊冤,曾林昌问明原委,深为这个产妇不平。他传富户到堂说:“你身为员外,为何胡乱猜疑晚辈不贞?”县令大人反复规劝,晓之以理,无奈富户死不回头,衙内人等也窃窃私语。曾县令突然高喊:“本官乃是七个月生的!你等有何话讲?”一语驳倒众议,母子保全了性命。此事一时在全县传为佳话,产妇自然感激万分。当时在云南一些地方有一种旧俗:女人生孩子要到野外去,说是怕“血气”沾污祖宗神灵。由于倍受风寒之苦,产妇婴儿性命难以保全。曾林昌以孔圣人和亚圣孟轲全是生于家中屋内,后代世世富贵、人丁兴旺为由,强令废除野外分娩之陋习,妇孺感激,朝野赞颂。曾林昌性格倔强,敢说敢当,为官清正。当地有一伙和尚抢男霸女,官府奈何不得。曾林昌却受理了一起与和尚有关的案子。和尚看不起他这个小官,咆哮公堂,曾知县大怒,重责四十大板。但几代皇族均有出家称佛者,朝廷也敬重僧人佛地。和尚到云南总督衙门“喊冤”。总督劝曾知县不要惹和尚,曾知县不服,双方告到京城。朝廷偏袒和尚,免去曾知县官职,充军发配。和尚还是不出气,非要满门抄斩才行。朝中好友解救,曾林昌返回故里,连夜带全家老小,从山东黄县老家逃到河北辛集镇。当时直隶总督也佩服曾林昌为人,决心保护他,但请他改姓更名,因为在和尚逼迫下,朝廷还在缉拿他。他只好放弃先祖留下的本姓,改姓章,意在督促后辈要立业早成。从这一代,他家不再出仕,后人改为经商,并逐渐发展起来。到章柏川这一代,发达到全盛时期。但是,他家世世代代不忘故乡,故在老宅的中心大堂悬挂“犹望齐鲁”一匾。匾下是一个巨大的“寿”字,是前年老东家章柏川八十大寿时请名人书写、精裱后挂于此处。老人家诞辰那天,留在老宅的主仆,跪在“寿”字前行礼,为族主拜寿,而章柏川并没回来。“寿”字两旁,是一副对联:“骏德克昌龄周甲■(上竹下录);鹤寿无算彩绚庚星”。大堂中部,从屋顶吊下来四个巨大的宫灯。看着这一切,媛媛有一种全身不舒服的感觉,心头象压了一块砖。她小时,每年爹带她去天津“娘娘宫”买年货,顺便到“天后大殿”去一趟,连不信佛教的爹也要买些香烛,进殿跪拜一番,也必拉她跪下,她那时便有今天这样的感觉。只是今天上头没有天后神像,而只是“犹望齐鲁”大匾和一个大“寿”字。她好象觉得,要是这个大堂没有这个大“寿”字,自己如今或许不会成为“寡妇”,而还是闺女,或者是别人的媳妇。后面的这两种可能,不管实现哪一种,也比如今自己的境遇好。她心头一酸,忙回头出了大堂,突听有人叫她:

  “少奶奶,二少爷命俺来伺候您。”

  “你是哪一位?”媛媛抬头一看,是一位面貌慈祥和善的人,“我怎么看你有点眼熟?”

  “您不认识俺。俺又没到过北平、天津卫。您兴许刚才在半道上跟二少爷说话,看见俺了吧?”

  “啊——对啦,你是坐在洋车上来着。我想起来了!”

  “少奶奶好眼力呀。俺是咱‘矜恕堂’的管家,叫贞效。俺一看就知道您是知书达礼的人,进门先来大堂,这是老东家立下的规矩。俺还怕您不知道哩”。

  “贞管家,我想去看看姨……看看我娘去。”媛媛突然想起刚才在道上和章克俭逗嘴的情况,决定对姨太太干脆不叫“姨娘”,叫“我娘’。她想:“反正我既是章家少奶奶,和克俭是叔嫂关系,他的生身母亲,就是我的婆婆。叫娘正是应该的。”

  “少奶奶,您心眼真好!”贞效从内心感激这位美丽泼辣的女孩子对自己妹子的称呼,说话的声音虽低,但有些发颤:“可俺不能领您去看您的娘。您该先去‘义和堂’给二奶奶请安才是。”

  “咦,不对吧?”媛媛瞪着美丽的大眼睛,看着贞效问:“我不是应该先见婆婆吗?哪有不见婆婆先给婶子请安的道理呀?”

  “可……少奶奶,叫俺说,您还是听俺的吧!”贞效实在不愿意向这位还有些天真的少奶奶解释“嫡庶”之分,也不愿陈述那些古老的家法。便象哄小孩似地说:“少奶奶,您跟俺来,俺给您带路。”

  “我偏要先去‘学仁堂’见我娘。我自个儿会走!”媛媛小嘴一撅说:“你敢看不起我娘?我娘是个姨太太,是不是?你是大管家,架子大是不是?你好大胆!甭说二少爷了,连我也可以叫你卷铺盖卷儿滚蛋!你……”

  媛媛“噔噔噔”出了大堂,向东跨院方向跑去。但是,她又气又急又不认识道儿,出了正院的月亮门,没直着走进东跨院的月亮门,而是向北拐进了“更道”。

  原来,这“矜恕堂”老宅,以中院为中心,往东、往西,各有三个跨院。中院与东、西的各个跨院之间,都有一条两丈宽的“更道”,这是为更夫巡夜通行而设的。更道内不植树木;条石铺地,并每隔一段距离有一口水井,是为防火而设。一旦有火情,更道又成了隔火道。不管各个堂号是几进院子,除了头一层院子直通中院外,后面各层院子的门只通更道。而各堂号之间也只有头一层院子相通,后边各自独立。媛媛拐进去的是“学仁堂”和中院之间的更道。媛媛往北走不远,便听见更道路东的头一个大门里人声嘈杂。她顺着声音闯进门去,首先看见的又是一座影壁墙,只是比进大门看到的那影壁墙小了许多。她正不知往哪边拐,身后又是贞管家亲切慈祥的声音:

  “少奶奶,咱这老宅有六条更道,几十个院子,好几百间房子,您头一回来,还是让俺给您带个道儿吧!”

  “那你得依着我!”媛媛回头调皮地说:“你带我去见我娘。” 

 “您已经来到姨太太门里。唉,也是你们娘儿俩有缘呀!”贞效不胜感叹。微微摇摇头。他自从进了章家的“矜恕堂”,一是由于失去爱妻无限痛苦和思念的折磨;二是不愿给当了姨太太的妹妹惹是生非;三是章家的人十分看重他;再加上年岁的增长,这个当年敢和花和尚拼命的汉子,如今已变成了“万事和为贵”,说话婆婆妈妈的老管家。近些年,他只有两个心事:一是给他死去的爱妻报仇;二是盼着妹子能被扶个偏房。现在,第一个心思已经了结,花和尚已死,妻子的仇已报;只是第二个心思还悬在那里,西跨院二奶奶硬是不让把贞■(左‘羽’右‘页)扶成偏房。但他看到克俭和这位大少奶奶如此尊重自己的妹子,心里也感到安慰。因此,他对这位少奶奶很有好感。他向前边一指说:”大少奶奶,转过前边这片竹林,便是姨太太的楼房。这儿是‘学仁堂’的第二层院子。您那老公公刚一落生,老东家就修了这座院落。西楼是您的老公公读书之处。”

  “哟,这么大院子,就我娘住啊?多空得慌呀?”媛媛从竹林缝隙看到院内北楼和西楼的画栋雕梁。她边说边转过竹林,见到一位全身银白的丽人,正在指挥两个丫头、两个老妈子和几个穿着各色衣服的男人收拾北楼的二层和西楼的底层。媛媛十分机灵十分大方地走过去,给那位丽人深鞠一躬,甜甜地说:“娘,媳妇给您请安!”

  “啊……”贞■(左‘羽’右‘页)眼前象突然出现一道彩虹,而这道彩虹从天上送下一位仙女。她看着给她行礼的媛媛,心里一阵激动,拉住媛媛的手说:“你是克勤媳妇吧?孩子啊……叫你受苦了!快叫娘……啊……快叫俺好好看看你……”

  “娘!”程媛媛一副笑脸,象个小姑娘,可一颗颗大泪珠子,顺她腮边直往下流。她自从进了章家门,开始因为对丈夫一片真情,想用女人的温顺柔情感化丈夫,得到丈夫的爱情,但她错了,丈夫不爱她。在突然的打击面前,她不知所措,呆里呆气,也没人同情她。连章克勤的生母、大夫人章冯氏,也并没把她当成亲人看待,还时而流露出:如果不是娶她,也许克勤不会自杀。……这一切都激怒了她,使她非要自励自强,非和章家的人争个高低不可。而此时此刻,她却将一腔苦情倾倒在这位至今还是个姨太太的丽人怀中。她不去抹泪珠子,也不挣脱姨太太的搂抱。也分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只听她断断续续地说:“娘,您就是我的娘!谁说您是姨太太?谁再敢大胆叫您姨太太,我撕他的嘴去!您是我公公的夫人,您是我的娘!娘啊!咱不能受别人的气!”

  “孩子!别……别这样说……”姨太太急得要捂住媛媛的嘴。

  “我偏要说!娘!有我在,您怕啥呀?”媛媛固执地说:“我们女人就该让别人摆布吗?我是章家的大少奶奶,我说话就得占份量!”

  “大少奶奶,您轻点儿说话吧!叫西跨院的人听了去,又是个麻烦事儿!”贞效也尽量压低声音说:“要不,你们娘儿俩上屋里说话去。”

  “也好!”姨太太拉着媛媛的手,向北楼走去。

  这北楼很怪,要上十五级台阶,才到一层楼的地基。而在一层楼地基的下边,有个象古堡似的青石和大城砖砌成的地窖。地窖前边有铁门,上部还有气孔,从气孔往下看,有六尺多深,黑洞洞的。媛媛随姨太太上了台阶,走在那四尺宽的小平台上,快上一楼台阶时,险些掉进地窖气孔。她还是小孩子脾气,这一打岔,她忘了刚才的事情,探头朝气孔往下看,问道:“娘,这是地牢吧?我早年回我们老家,听小姐妹们讲,‘矜恕堂’有地窖,还有水牢,是这个吧?” 

 “傻孩子!咱‘矜恕堂’哪儿来的地窖、水牢呀!那是恨咱们的人嚼舌头,胡拉狗扯!这是冷窖,夏天放进去瓜果吃食,阴凉阴凉的。”

  “哟,那为嘛不买个冰箱呢?我爹就买了一个。拿碗水加上白糖放进去,半天能冻成冰块儿,可凉了!”媛媛天真地说。 

  “你说的那叫嘛箱?俺没见过。”姨太太笑模笑样地瞅着媛媛说:“往后你可不许再听那些人胡拉狗扯了!咱这儿哪有什么水牢呀?” 

  “娘,您知道咱镇上的人怎么说咱‘矜恕堂’吗?人们说:联防队,站大班,吃穿全镇来拿钱,专给‘矜恕堂’护家院。哈哈哈”媛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声说:“这个联防队真跟咱‘矜恕堂’的人有缘份!我今儿个一下火车,就碰上那个叫杨神手的联防队长了,他跟着我不放。不是二弟赶走他,说不定我……”

  “哪个二弟?能镇住杨神手?”姨太太暗吃一惊,连忙问道。

  “哈哈哈!就是您那个宝贝儿子呀!他不是我小叔子吗?这个联防队,不就是他鼓捣起来的吗?”

  “你全知道?”

  “我的傻娘呀!您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呀!甭说我们‘隆恕堂’的人知道,全镇大人小孩,谁不这么说呀?”媛媛淘气地说:“二弟捂着耳朵偷铃铛,瞒得了谁呀?”

  “啊!”姨太太愣了,眼也直了,盯着媛媛不知如何是好。

  “娘——”媛媛拉长声撒娇说:“您操这份心做嘛呀?二弟有这个本事,让他闹腾去吧!我还要跟他干一场呐!”

  “你们叔嫂俩也要干架?俺可不依你!”

  “不是干架,您放心吧!”媛媛神秘地压底声音说:“是生意上的事情,说出来您也不懂。往后您就明白了。”

  姨太太引媛媛在自己房里说了会儿话,又来到院里,引媛媛来到西楼楼梯口说:“庄户人来收拾北楼楼上和西楼楼下,咱娘俩上西楼上头书房去歇会儿吧。躲个清静。” 

  “庄户人?庄户人不是正收大秋吗?还有工夫给咱收拾房子?”媛媛好奇地问。

  “咱在镇周围不是有两千多间石块砖瓦房子吗?全让四乡庄户人住着,谁住谁修,不收房钱,可得轮着上咱‘矜恕堂’打零工来。这么着,咱就不愁人手使了。”姨太太顿了顿又说:“这不是?你二婶子六十大寿,光从各地柜上抽人也不够使的。克俭打发人找来六个村的庄户人,恐怕也不够支派的。”

  “娘,得用多少人呀?都干嘛呀?”媛媛吃惊地问。

  “你二婶不是开着几个买卖吗?手头宽绰着呢!克俭跟着忙这些天了,打算在西跨院搭个大棚,整个院子全用绸子缎子幔起来,院内搭个台,唱堂会戏,请族人们看;花园搭个台唱戏,叫客人们看;镇北门脸搭一个台,请街坊、乡亲们看戏。请来的角儿有一百好几十位,不收拾空房往哪儿住呀?”姨太太实话实说,向这位大少奶奶“报告”。

  “哎呀!那得花多少钱呀?”媛媛惊讶地问道。

  “听克俭说,这个生日办完了,你二婶那几个买卖也就差不多了……”

  “咦,我听说我二婶还要给西院的茂才大哥娶媳妇呢,没钱行吗?”

  “你也听说了?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呀!”姨太太以赞许的目光看着媛媛说:“西院人丁不旺,如今也只有你茂才哥顶门立户,支撑着‘义仁堂’。你这个哥哥小时候就缺心眼儿,你二婶怕对不住人家闺女,才拖到这会儿给孩子们办事。这笔花销也少不了呀!克俭说了,到时候他给兜着……”

  “嘿嘿嘿”,媛媛冷笑几声,但声音很低,若有所思地说:“娘呀,您多有福气呀!二弟心眼真好!不瞒您说,到时候我二婶真急着用钱,我也不能看她老人家的哈哈笑,我也给她老人家兜着。娘,您信不信 ……”

  姨太太带着媛媛,来到二楼书房,坐在条案前的太师椅上。媛媛觉得这间书房布置得很古怪,好奇地打量起来。

  这是一个五间打通的大书房。迎面是一副孔圣人白描画像,两边照例是对联:“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可以语上也;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宜若登天然。”此联落款是“何绍基书泰山孔子崖联”。媛媛暗想:“何绍基是位要人名士,他为我公公书房题此联,是不小的面子呀!”她又发现,迎面墙上,是用巨石凿成的许多格子,内摆满四书五经,也有不少线装帐册。在书案上,除文房四宝外,还有两把十分考究的算盘。最有趣的是两个藤椅下半部不是四条椅子腿,而是用藤子皮编的一个大圆桶。媛媛暗笑道:“不用问,这是冬天放火盆用的。真是冬暖夏凉呀!”室内布置,十分雅致,但那许多帐册和两把算盘,又带来些俗气,媛媛刚想找个话题和姨太太说会话儿,突听楼梯响。她不等人上来,便淘气地大声问:“准是二弟回来了吧?我跟咱娘正等着你呢……” 

  “大嫂有福,大嫂有福!”克俭连跑带颠地喘着上了楼,对媛媛说出一番话来,媛媛果然大喜过望,又笑又跳。

  


路过

雷人

握手

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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