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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栅栏演义第二十三回 阔公子嫖妓染恶疾

2002-12-1 11:00| 发布者: 蒋寒中

第二十三回 阔公子嫖妓染恶疾

  上回说到红粮姐低声对章克俭说话,克俭还没听完,大叫一声:“哎呀!不好!你们害我章家弟兄,好大的狗胆!我命杨神手要你们的狗命!”

  “我的少东家,你是吃错药了吧?”红粮姐冷笑道:“你们章家老少爷们,有几个是正经货呀?别忘了,我可是阮秀岩的姨太太!阮秀岩是你们老东家雇的徐州万麟祥经理,我一口气准能把你们老章家老少三辈办的缺德事都数叨出来。就说你们的老东家吧……”

  “你给我住口!”章克俭大喝一声:“你……你再敢胡言乱语,我……”

  “你怎么着?老娘偏要说!你们的老东家都是八十多岁的老棺材瓤子啦!还天天夜里糟蹋小闺女呐!有这事没有?你那几个叔叔……”

  “你给我住口!”克俭气得脸色发青,全身发抖,指着红粮姐骂道:“你这个烂货!给我滚出去!来人呀!赶她走!”

  “不用赶,我自个儿走。我是烂货?等着吧,等你们章家的少爷烂得开天窗,就有好戏看■(左‘口’右‘罗’)!”红粮姐边往月亮门外扭边象猫逗老鼠似地冲克俭说:“老娘是好心好意,怕你们老章家丢人现眼,你小子狗咬吕洞宾,分不出好歹来!你等着,明儿个我准让大书房的那些经理们都知道你们老章家的丑事儿,让全镇的大人小孩全……”

  “你敢!我命杨神手枪毙你!”克俭眼里象要冒火,象要同红粮姐拼命似的直视着红粮姐的脸。

  “哈哈哈哈!”红粮姐声音低了下来,态度缓和下来,但仍带着挑逗的冷笑说:“小猴崽子,生意场上的事情,你是把好手。连我那甘心当忘八的老公阮秀岩也佩服你。可在风月场上呀,你是个小雏儿!刚才我告诉你的那档子臭事,你能盖得住?等你那位老兄头顶一开天窗……”

  “住口!你给我住口!”章克俭第三次想用主子的威严封住对方的嘴,但这次喝斥时,他心里头转了个圈儿,暗想:这女人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且听她的下文。想到这里,声调也缓和下来说:“事已如此,我只求你别再声张。我二婶子要办寿,我茂才兄要娶亲。你就积点德吧!”

  “你茂才兄还想娶亲呀?你们老章家糟害的闺女还不够数儿呀?”红粮姐盯着克俭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今儿个晚上,我要去拜访你,就是帮你们老章家解这个死疙瘩。你不是怕我吃了你吗?我请了个姑娘陪我去你的书房,这位姑娘也是解死疙瘩的能手。”

  “她是谁?”

  “是彩云。”

  “啊——”克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费了许多心思从火坑里救出来的彩云姑娘,才来辛集镇几天,便与这位极不正经的红粮姐混到一处。他心里象打碎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叹口气说:“你们姐俩一块来吧,我吃了晚饭在我书房里等你们。” 

  “好,咱一言为定,不见不散!”红粮姐说。

  克俭刚要迈步离去,众棚匠围住了他,争着冲他嚷:

  “少东家,您别走呀!”刘子明说:“我刚才说的那个笑语,您还没回话呢:弟兄们还得辛苦多半宿呢,您得表示表示呀!” “搭三处戏棚的工钱,在北平就付清了。有契约在此,不必多言!”克俭不耐烦地说。

  “您要是这么说,那我可省事啦!弟兄们,咱们睡大觉去,走!”刘子明不愧是“活鲁班”棚匠刘的后代,他家世代干棚匠,把雇主的心理研究透了。雇棚匠的不是办喜事、寿事的,就是办丧事的,都是有求于他们的。所以他接活后,责任感极强,虽说几乎全是突击性工程,一片院落,一片空旷之地,转眼间即能突出一座峥嵘雄伟的大厦;喜寿事或丧事一过,则按时拆卸,一席一木也不留,绝对不留破茬及凌乱残迹。所以他的名气很大。但他对手下弟兄,不论是他开的德利兴棚铺的人还是从各街口的茶馆临时叫来的席棚工匠,他都一律对待,尽量让匠人们高高兴兴,该给的绝不克扣一文。今天,他觉得克俭对他本人和他请来的匠人们过于苛刻了,这才不客气地说:“少东家,不是我驳您的面子。咱那契约上,可只定了我们给您搭三座寿棚,没写棚搭好了让大风刮坏后怎么个说法。这不假吧?您是买卖家的人物,做生意讲的是信用,您比我清楚吧?”

  “你们看着办吧!”克俭正在气头儿上,说话一声比一声高:“讲信用?契约上写我包你们逛窑子的费用这一款了吗?胡闹!”

  “契约上也没写大风刮坏棚子,我们非修不可呀!”刘子明也喊了起来。

  “行了,行了!全给我住声吧!”红粮姐爱怜地看了克俭一眼说:“不是我碎嘴子老数落你,在生意场上你行,在风月场上你差远了!告诉你吧!我早跟你请来的郝麻子说妥了,他答应让清吟班的那些文武场面的姐儿们侍候棚匠师傅们半宿,分文不收。”

  “你说甚么?郝麻子不收钱?”克俭当然知道郝麻子为了办好清吟戏班,买了十几个知音律的姑娘,不光让这些女子唱戏,还供逛双凤楼的大人物带来的保镖、副官、秘书们蹂躏玩弄。这回郝麻子带清吟班到辛集镇,当然也把这十几个姑娘带来。可是,棚匠并不是什么大人物,郝麻子怎么会不收分文呢?他望着红粮姐问:“郝麻子在北平八大胡同也是个数得着的守财奴,他能白赔姑娘不收费?真有此奇事?”

  “嘿嘿嘿!”红粮姐脸色微红,低声说道:“那郝麻子是个大色狼,他借我请他说戏之机,要沾我的便宜。我一吊他的胃口,他就得大方着点儿!这也是生意呀!唉——我还不是为了你!”

  红粮姐是从来不因男女之间的事红脸的。今天在克俭面前显出腼腆之情,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少有的奇事。她内心深处,一直不忘克俭。而如今为讨克俭欢心,又不得不将郝麻子对她不怀好意之情说出来。这才使她有难以启齿之感,显得很不好意思。

  “好啦!好啦!”克俭第一次以感激的目光望着红粮姐说:“你为我费心劳神,我日后再谢吧!”

  克俭几大步走到月亮门口,欠些与一个人撞个满怀,怒喝道:“哪一个冒失鬼?如此放肆!”

  “少东家,姨太太……啊!”一个小丫头失口说错话,忙用手捂住嘴,望着克俭,战战兢兢地说:“老夫人请您回上房,说有要事……急事……”

  “该打!该死!”克俭瞪了小丫头一眼,怒气冲冲地说着,向东院“学仁堂”走去。

  在“矜恕堂”,老妈子、使唤丫头成群,长舌妇更多得出奇。那些轻易不许出大门的婆子们都有搬弄是非的瘾。这不是,“义仁堂”的章茂才不争气,办了件见不得人的事情,连克俭也是刚从红粮姐口中知道的,可是“学仁堂”的婆子丫头们风言风语的议论已经传到老夫人和少夫人的耳朵里。婆媳俩大吃一惊,忙让丫头请克俭来,想问明此事是真是假。

  要说西院“义仁堂”的大少爷章茂才,并非不争气不学好之徒。他自幼被母亲送到自家私房买卖兴得成茶庄,随二姨夫马老珍学买卖,也是从哄孩子做饭、给师傅早提茶壶、午提酒壶、晚提夜壶学起,后又学站柜台、趸货、算帐。后又与表妹马桂兰心心相印,鱼水相帮。从感情生活上讲,他并不缺少什么。从物质生活上说,他更是从小娇生惯养,作为“义仁堂”的唯一的少东家,他能缺少什么呢?当然,在他初入兴得成茶庄学徒时,马老珍为了让他体会一下小学徒应该学会吃大苦耐大劳的道理,也曾让他与那些新人柜的小学徒一齐过了两年苦日子。小学徒们说:“咱新来乍到,只能是韭菜‘长’吃,菠菜‘老”吃,饺子一年到‘头’吃,黄花鱼年年有何必今年吃。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他不解地问:“韭菜常吃还不好?老吃菠菜也不错呀……”小师兄哈哈大笑地纠正说:“你光想美事呀?不是那个意思。韭菜非长得又老又长,才论到咱们小学徒吃呐!菠菜老得开了花,就该咱们吃了。一年熬到头,到了大年三十是咱吃饺子的日子。黄花鱼年年有,可年年轮不到咱们吃!懂了吗?”他这才明白,傻眼了。马老珍对他同对所有新入柜的小学徒一样,一点不特殊。马老珍认为:象到兴得成这样的买卖字号学徒的孩子,大部分是家里有房子有地、不愁吃穿的。要磨练这些孩子们的性格,不让他们吃点苦是不行的。所以,他总是在小学徒初入柜的几年内,故意让他们过些苦日子。在这期间,掌柜的和师兄们甭管吃什么好饭好菜,也不许小学徒的碰一下。就是吃不完倒掉也不给小学徒的吃。他买老韭菜和发霉的米让小学徒吃,并不是图省钱。因为靠省这几个钱支撑门面,那大概就快关门倒闭了。在这位严厉的二姨父的教导下,章茂才懂得了生活的艰难。从在兴得成茶庄学徒师满后,他便在马老珍的指导下,参预管理茶庄业务。而他的表妹马桂兰,则侧重管理“义仁堂”的另一号大买卖马记皮庄,而“义仁堂”的另外几家较小的买卖由马老珍为各号选派掌柜经营。翁婿、父女、母子、大姨子和二妹夫,几个人亲上套亲,亲上加亲,混得家业越来越大,十分兴旺发达。可有一宗事情,二奶奶章马氏和她的妹夫马老珍却没办妥,就是章茂才年近三十,马桂兰也是大姑娘了,还迟迟不为他俩完婚。桂兰虽情窦已开,但她是规矩人,从不胡来。而那章茂才毕竟是个男子汉了,有时从镇内柳巷的几家妓馆门前过,听到那些娇艳女子与嫖客调笑声音,也常常心动。不过,他从没当过嫖客。他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对得起表妹。

  可近日来,他突然陷入了深潭不能自拔,还染上了脏病,得了梅毒。陷害他的人是谁?正是红粮姐。那是在十几天前,他又和几位票友到镇上的同乐茶园彩唱,他扮许仙,而扮白娘子的是红粮姐。他以往彩唱时,总是唱青衣角色,这回初演小生重头戏,当然吃力。没想到红粮姐却将“断桥”这出戏吃透了,不但把个白素珍演得声情并茂、催人泪下,还为演许仙的章茂才提醒唱词和身段。章茂才被她的功夫折服,央求要跟她学戏,特别是学文小生的戏。那红粮姐当晚便为他认真说戏,还教身段和唱腔。一连数日,茂才对红粮姐产生好感,便为她不平起来,觉得象她这么多才多艺的美女,给杨神手这样的打手恶棍当情妇,实在可惜,远不如给徐州万麟祥的经理阮秀岩当姨太太,那倒是个正经归宿。一天晚上,红粮姐为章茂才说戏到半夜,茂才过意不去,便亲自上街去买来卤煮火烧和烧羊肉请红粮姐吃宵夜。红粮姐指着卤煮火烧的菜头说:“有这么好的肺头和上等肥肠,不喝口酒,实在可惜呀!”章茂才惊讶地说:“你也会喝酒?”红粮姐正色道:“这你就外行了。你去过北平吗?北平南城卖卤煮火烧的有个‘小肠张’,他天天把挑子挑到肉市广和楼戏园子院子里,等着卖给梨园行的老主顾。梨园弟子差不多十有八九爱吃这玩艺儿。我跟几个名角儿学过几天戏,到天晚了师傅就把胡同里卖卤煮火烧的挑子叫到院里来,来个全包圆儿。”茂才诚恳地说:“怪不得你的功夫这么深厚,得过名师真传呀,还把师傅爱吃的东西也接过来了。可是,俺一说北平卖卤煮火烧这一行是怎么兴起来的,你就吃不下去了。你信不信?”红粮姐还是一本正经,很感兴趣地说:“我这胃口向来很好,你就说说看。”章茂才说:“俺们‘矜恕堂’在北平大栅栏有好几家买卖,哪有不去之理。俺小时去北平住在大栅栏柜上。每天晚上总有小学徒给俺在屋内点上芭兰香。俺问为啥,小学徒告诉俺,前门外的护城河边,天天晚上有汤锅的屠户在那里杀猪洗猪肚子、大肠,将不新鲜的大肠头或下货扔得到处都是,再加上猪粪猪血啥的,还有不发臭味的!过一会儿就好了。俺人小好刨根问底,问为啥过一会儿就好了。小伙计又告诉俺,说天天有人来河边捞这些臭肠子烂肚子,连捡带洗,弄回去做卤煮火烧挑出来卖。你听听,这卤煮火烧多……”红粮姐打断章茂才的话说:“人家说你心眼实,还真没冤枉你!给你个棒锤就纫针呀?告诉你吧,那是北平卖苏造肉的小贩子,为了跟卖卤煮小肠的贩子争买卖,骗造出来的闲言恶语。苏造肉是明清宫内升平署专为梨园界做的一种吃食。升平署又称南府,这才有南府苏造肉的叫法。其实苏造肉和卤煮火烧大同小异,都是猪下水做的。难道北平那么多卖卤煮火烧的,连咱辛集镇卖卤煮火烧的,所用下货都是从北平前门外河边捞来的?”章茂才惊讶地说:“你见的世面比俺还多呀!”红粮姐笑道:“你就行拜师礼吧。拿点酒来,就喝红粮液吧!”章茂才忙拿出一瓶上等红粮液,同这位“老师”对饮起来。当三盅酒入肚,红粮姐又象白娘子一样与章茂才轻声唱了起来,戏情加酒劲儿,二人很快唱入剧情,假戏真作起来。年近三十的章茂才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女色,便染上了苍白螺旋体,得了杨梅疮。但他本人并不知道。因为梅毒是通过交欢传染的,但传染后并不一定马上发病。红粮姐的魅力当年曾欠些迷住克俭。而这一回却牢牢地将克俭的叔伯兄弟章茂才迷住了。几日来,每晚上茂才都与红粮姐过着从剧情到奸情的生活。她还有意地将这些艳情传给外人。她今天为什么把实情告诉给克俭呢?是要报复克俭吗?是要折磨克俭的感情吗?都不是。她是怀着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把自己与茂才的奸情和茂才已染上梅毒告诉给克俭的。她知道,克俭听说此事后,一定会愤怒,会气得要死。但她也知道,从克俭与“义仁堂”的二婶子的关系考虑,从“义仁堂”老太太至今还反对给克俭生身母亲扶正这件事来看,克俭又不会对她过分怀恨。为此,她今天向克俭吐露一些真情。全部过程,她想今晚再告诉给克俭。

  克俭一进“学仁堂”上房,老夫人和大嫂正焦急地等他。“矜恕堂”大管家章贞效、“学仁堂”管家章兴家、“义仁堂”管家章庆业也在这里。十分雅致的大客厅内,此时的气氛却十分紧张。而最先开口的是老夫人:

  “克俭,几位管家来此等你多时了。俺老章家可要丢人现眼了!这可怎么好呀!你……你小小年纪,这……这可咋好呀!”

  老夫人一着急,说话有点颠三倒四。她是担心,象章茂才这种儿女私情、与人私通的事情,怎么处置呢?何况章茂才是克俭的长兄,在小字辈哥几个中是大哥,当兄弟的怎么好指责大哥呢?可是,此事还非过问不可,因为纸是包不住火的。

  “娘,事情我早知道了。您猜是谁告诉我的?”克俭此时却不慌张了,他见娘急成这样,忙安慰说:“娘,是红粮姐刚才在西院告诉我的。您说这事哏不哏?”

  “你说啥?红粮姐?”

  “就是勾引我茂才哥的那个女人。她是徐州万麟祥阮秀岩的姨太太。这个女人可不正经了。那年我在徐州阮秀岩家,也差点儿让她给……”

  “俭儿,你说啥?你也……”老夫人大吃一惊,瞪着儿子说:“你可是个孩子呀!你……”

  “二弟,真有此事?”程媛媛也惊讶地看着克俭。

  “瞧把你们吓的,没有的事儿!”克俭洋洋得意地将那年红粮姐怎么先灌醉阮秀岩,又怎么将自己带进卧室后欲强行通奸等详细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郑重其事地说:“凭红粮姐的漂亮劲儿,是让人动心呀!可人跟人能一样吗?要是那回我真倒在她的怀里,这次我回辛集都十来天了,她不是早来缠了吗?娘看见了,嫂子也看见了,她敢缠我吗?她不敢!” 

  “阿弥陀佛!菩萨有眼,保佑俺的俭儿!”老夫人激动得流下泪来,她拉住克俭的手埋怨道:“你既知道这个女人不正经,为啥还把她弄到咱辛集来?你二婶子就你茂才哥这么个儿子,如今闹下一身病,可怎么好呀?”

  “娘,二弟的话有理!”程媛媛拽着老夫人的胳膊,低声说:“西院的那位自个儿不争气,那怪谁呀!就您好心眼,老替人家操心劳神。可谁替您想想呀?”

  “媛儿,不许这么说!茂才是你大伯子!你张口闭口地叫人家‘西院那一位’,让人家笑话!”老夫人边说边看了“义仁堂”的管家章庆业一眼。

  “娘,我听您的还不行吗!”媛媛也看了章庆业一眼,故意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章字来,都是亲的热的,我这也是急糊涂了。”

  “少东家,明天验看本屋徒,俺“义仁堂”的……啊……”章庆业此时在这里很不是滋味。作为“义仁堂”的管家,他当然是一个心眼效忠于“义仁堂”的主子老太太和少东家章茂才。可如今在“矜恕堂”掌大权的是“学仁堂”的章克俭,而不是“义仁堂”的章茂才。更令人为难的是,自己的主子不争气,和顶风臭四十里地的红粮姐勾搭成奸,还染上脏病,这可怎么好!最使章庆业为难的是,在他刚才到“学仁堂”来之前,还不知道自家的主子干出如此丢人的事情。但就是此时此刻,他仍然一个心思效忠章茂才。这才硬着头皮问明天验看本屋徒有没有自己主子的事儿。可一开口又有些紧张,话说到一半,额上的汗珠下来了。

  “这还用问吗?”克俭微笑着看看章庆业说:“茂才是我大哥,明儿个验看本屋徒,他得坐在当中间,他点头才算数!你过去跟我大哥说一声,请他到大书房去,我也去,我们哥俩得跟各地的总经理和各分号经理好好合计合计。”

  “是!”章庆业松了一口气说:“那俺就先过去了。”

  “庆业呀,你是我二婶子的大管家,是义仁堂的主心骨。有句话我可得提醒你一声。”克俭和善地看着章庆业,放慢语气说:“我大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可我二婶子还不知道,你先别跟我二婶子说!听见没有?”

  “二少爷,俺看是不是把侯爷今天带回来的东西,给西院老夫人送去呀?让老夫人也喜欢喜欢。”一直在旁边察颜观色的章贞效笑眯眯地对克俭说。他说的侯爷是北平总经理司徒觐侯。

  “还是贞爷想得周到!娘,我命北平的总经理司徒觐侯在北平定制的凤冠霞帔,今天运到了。您看……”克俭对娘说着,眼角却向媛媛扫去,意思是给娘出主意,让娘派媛媛去西院送礼。

  “我去就我去!娘,我把凤冠霞帔给西院送过去。”程媛媛淘气地看着克俭说:“可有一宗,我让二弟陪我去。”

  “媛儿,你就替娘辛苦一趟吧!”老夫人说:“你二弟不是还有他的事吗,让他忙他的去吧!我让贞效陪你过去。”

  “娘!您老偏心眼!二弟是您亲生的,我不是您亲生的……”程媛媛装作生气的样子。她只要在老夫人面前,就爱撒娇。

  “好,娘不偏心眼,娘让你二弟也去,行了吧?”老夫人哄小孩似地对媛媛说。

  门帘一响,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司徒觐侯,跟在他后头的是阮秀石。二人进屋忙给老夫人作揖,又提起长衫大襟,要给老夫人行大礼。

  “老夫人!您老人家好啊!”司徒觐侯已经跪下一条腿。

  “给老夫人请安!”阮秀石也跪下了。

  “别,别!快起来,快起来!”老夫人一手拉住司徒觐侯,一手拉住阮秀石,说:“不年不节的,干嘛行大礼呀!快起来说话儿!”

  其实,老夫人贞■(左‘羽’右‘页’)不到四十岁,显得很年轻。

  司徒觐侯和阮秀石只好起来,又给老夫人深深地做了个揖,这才站到一旁。

  “各地的总经理,还有各分号的经理,都要过来给老夫人请安,让我拦住了。”司徒觐侯垂手侍立说:“我怕老夫人过于劳累。大家说明儿个验看本屋徒时,再一块儿给老夫人请安吧!”

  “俺哪里担当得起呀!‘矜恕堂’能够发达,还不是靠众位爷卧薪尝胆,苦熬苦干挣下的!”老夫人突然想起丈夫在世时遇到这种场合常说的两句话来。话一出口,她心头一阵酸楚,不由得低下头来。

  “老夫人过奖了!”司徒觐侯一听老夫人的话,也立刻想起克俭的父亲章连铭来,心里也觉得伤感。他忙换个话题说:“老夫人,咱‘矜恕堂’又要大喜了!您瞅瞅这顶凤冠吧! 是请北平珠宝市的高手打造的!不敢说是巧夺天工,也得说是难得之物呀!四海,快把凤冠霞帔拿上来!”

  “是!来了!”门帘一挑,刘四海在前,另一个本屋徒在后。他俩各托一个红漆四方盘,盘上还蒙着红缎子。四海捧着漆盘走到屋中间说:“老夫人,大少奶奶,孩儿呆会儿再给您请安磕头吧!”

  “四海呀!好孩子!俺看见你就高兴!又长出息了!”老夫人满脸堆笑地说:“你快把红缎子揭去,让俺看看是啥好东西。”

  “您老人家看看这顶凤冠吧!”四海边说边将红缎子取下来,将漆盘举过头顶说:“众位上眼!”

  顿时,一顶熠熠生光的凤冠出现在人们面前,那是一顶用纯金丝、各种宝石和珍珠组成的一只很大的凤凰。凤凰的双目,是两颗蓝宝石,翅膀和尾部羽毛,是金丝镶上成串珍珠而成的。凤凰的双翅微微颤动,珠光宝气映入人们的眼帘,使人眼花缭乱。

  “好!是件难得的好东西!”老夫人大喜,命令道:“四海啊,凤凰还是你捧着好,我放心。霞帔我就不看了。媛儿,你替娘给你二婶送过去吧!我命几位管家陪你过去。”

  “大嫂,有劳你了!”克俭笑道。

  “我听娘的话!谁要你插嘴!”媛媛淘气地看了克俭一眼说:“明儿个验看学徒,你得听我的!”

  只一夜,“义仁堂”前院的寿棚就修好了。又在寿棚大门外搭起一座巨大的牌楼,在牌楼外搭起两座亭子。牌楼上有一副金字楹联:“福比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横批是“万事如意”。两个亭子的四角特意画了蝙蝠,取谐音“福”字之意。这两个亭子是专为收寿礼而搭的。而此时,每个亭子内都坐着十几个孩子。每个孩子都眉清目秀,穿着长袍马褂。他们是等着让东家和各地总经理、各分号经理验看的学徒。能不能过“验看”这一关,能不能入号,对他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今天验看的结果,说不定会决定他们一生的命运。所以,他们都很紧张,有的已经出汗了。

  在寿棚内,气氛更显得庄严了。正面是一拉溜五张大理石面的八仙桌儿。中间这张桌子,是章茂才、章克俭、程媛媛和司徒觐侯的席位。上首是章茂才,克俭和媛媛陪在两边,而司徒觐侯坐在克俭下首。司徒觐侯能同东家一样坐在中间儿,是老东家给他的一种特殊待遇。老东家认为:万麟祥不管有多少个分号,北平大栅栏万麟祥永远处于总号的地位。而北平大栅栏万麟祥,是司徒觐侯一手创办起来的;还有一层原因是司徒觐侯一直充当万麟祥家族“外交官”的角色,不论哪个分号出了事,凡涉及要惊动官府的,都要由司徒觐侯出面去办。为此,在前些年老东家精力还顶得住,亲自验看收徒时,也总是让司徒觐侯坐在自己身边,而坐在中间八仙桌旁的人才有点头和摇头的权力——点头则新学徒可以入号,摇头则不能人号。司徒觐侯虽有这一权力,但他却从来没使用过这种权力,他每次验看学徒时从来没点过头,也从不摇头。

  在其他四张八仙桌旁,坐着来自天津、上海、武汉、青岛、徐州、南京、烟台、济南等各地的地区总经理和分号经理好几十位,因为人多,他们坐得很挤。但是再挤他们也愿意坐在这里,因为这里只要有他们一个席位,便意味着东家承认他们有管理万麟祥企业的权力。当然,他们每年都有这样一次机会,但今天,他们坐在这里,颇有些新奇之感,这是因为,万麟祥在中秋节前夕招本屋徒,确属首次;而东家的席位上坐着一位如花似玉的程媛媛,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北平为克勤办理丧事时,只有极少数总经理和分号经理有资格参加,所以他们中间大部分人还是第一次见到程媛媛,不免要多看上几眼。徐州万麟祥经理阮秀岩坐在东边最边上的八仙桌的一角,在他身后,是他的表弟——戴着大墨镜、黑礼帽的阮秀山。这阮秀山此时是以辛集镇联防队员的身份,和其他联防队员一起,为“矜恕堂”举行的招收验看本屋徒仪式站岗。今天杨神手也来了,他不站岗。

  坐在中间首位的章茂才此时十分得意,不长不短的中分头,因用了油显得很亮;微胖的显得很憨厚的脸颇有些女子之态,这或许与他经常在票房扮演青衣有些关系;他马褂上的疙瘩绊儿上有一条金怀表表链,金光闪闪的;也许是第一次在隆重的验看招徒仪式上坐在首席位置上,他有一种新奇感。直到此时,他还被蒙在鼓里,还不知道他与红粮姐的丑事已在家族内外传开了,更不知道红粮姐已将性病病菌传到他的体内。他十分友爱地用兄长的目光暗示身旁的克俭、并微微点点头,意思是招徒验看仪式可以开始了。

  克俭对茂才的暗示心领神会,欠身问道,“茂才哥,大嫂,让四海传外头的孩子们吧?刘四海,传吧!”

  “东家口谕,传新徒弟司徒蚨祥进见!”

  四海的喊声充满稚气,他的喊声刚落,寿棚门口又传来孩子的声音:“学徒司徒蚨祥给东家请安!”

  只见一个比四海高些的大孩子走到寿棚中间的一个蒲团旁,向上作了一个揖后,规规矩矩地趴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站起后又深深一揖,然后双手捧着一张半尺宽、一尺多长的大红纸向前走两步,低着头说:“徒儿司徒蚨祥求东家赏饭吃!”

  刘四海迈着小碎步,很快接过司徒蚨祥手中的红纸,呈到中间八仙桌上,又退到一边去。

  “这是哪位先生举荐的呀?”克俭已对进来的新学徒表示满意,高兴地问道。

  “少东家,是我推荐的。”司徒觐侯小声说:“这孩子是我堂弟的幼子,自幼喜读诗书,认得几个字。请东家从严验试。”

  “嗯,果然不出我所料!”克俭点点头说:“看他素质,便知是名门之后,司徒世伯,可喜可贺呀!”

  “不敢不敢!犬子无能,还望东家从严验看!”司徒觐侯表面上谦恭,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这孩子怎么起这么个老气横秋的名字?”程媛媛拿起八仙桌上的红纸,低声念道:“司徒蚨祥,这哪里是人名,简直象金字牌匾上的店名!我问你,这字可是你写的吗?你讲讲看!”

  “回东家。”司徒蚨祥忽闪着大眼睛,装成大人样子说:“那字是徒儿写的。徒儿的名字是大伯给起的。 徒儿只知道这名字是为图个吉利……”

  “这名字是我给他起的。”司徒觐侯指着自己的侄儿说:“蚨者,青蚨也,乃指钱币。不瞒东家,自有此子,咱在北平大栅栏的买卖越做越大呀!这或许是天意!”

  “是啊!是啊!”坐在东边八仙桌旁的阮秀石忙捧场说:“咱北平的万麟祥,从庚子年到这会儿,真是不容易呀!这全是侯爷在老、少东家的栽培下一手创出来的呀,真是大吉大利、日进斗金呀!我看侯爷给这个孩子起的名字好!有讲究!”

  阮秀石的这几句话说得十分得体。既拍了司徒觐侯的马屁,又拍了东家的马屁。不过,他说的事情却不假,北平的万麟祥能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确确实实是司徒觐侯的功劳。在前清时期,万麟祥便居北平(那时叫北京)八大祥之首。但庚子年间,八国联军在前门外放起一把大火,繁华的商业街全部被焚,万麟祥也成了一堆瓦砾。伙计们全逃了。当时司徒觐侯正在辛集镇住家。虽然一年才有一次住家的机会,但司徒觐侯得信后不管天寒地冻积雪盈尺,也不管战事未息交通断绝,他立即雇了骡车,兼程赶到北京。他来到大栅栏,见一片荒凉,全空了。但万麟祥的一个发庄因开在鲜鱼口内,没被烧毁。八国联军已离开北京,百姓开始上街买东西,司徒觐侯看准了市面行情,将还没走的本屋徒找来,又雇了几个外伙计,在大栅栏万麟祥东号旧址摆起布摊。八大祥和小些的绸布店因被焚后仍无力经营,而且各家商号的东家又对列强深具戒心,不敢做生意,所以万麟祥的布摊生意特别好。司徒觐侯看到了大展宏图的良机,忙赶回辛集和老东家章柏川商议,说服老东家拿出五万两银子。司徒觐侯又凭自己的信用,到专门化银子制元宝并兼营放款的化炉房借了一万两银子,次年便盖好东号店堂,恢复营业。当时天津、青岛的万麟祥所存广货和绸缎布匹皮货正愁销路太窄,都愿赊销给北京万麟祥。于是,新开业的大栅栏万麟祥东号便成了全城独一无二的大店。正是从此时起,北京的万麟祥开始了它的黄金时代。到民国十七年南京政府下令将直隶改为河北省,北京改为北平时,大栅栏的万麟祥东号已发展了包括万麟祥俭记皮货店、万麟祥茶店、万麟祥布匹杂货店、东鸿记茶庄在内的五个分号了。老东家章柏川视司徒觐侯为德才兼备的台柱子,说他又忠于东家又善经营,给了他可以同东家平起平坐的特殊地位。就是在各地总经理和各分号经理的群儿里,也有不少后起之秀叫他“侯爷”。阮秀石说的正是这一段事情,这也是司徒觐侯和章克俭、章茂才等人喜欢听的。

  可是,也有人不爱听阮秀石的奉承之词,谁?大少奶奶程媛媛。她听阮秀石说完奉承话,又认真地看看大红纸上的字说:“嗯,这孩子的字写得不错,是地地道道的柳体字。就是不知道懂不懂得生意上的事。司徒蚨祥,我来问你,你们辛集镇有要饭的吗?”

  “啊……”司徒蚨祥一愣,他是司徒觐侯举荐的,凭司徒觐侯的面子,他人柜是板上钉钉的事。因为万麟祥人人皆知:本屋徒有三宝——人情、势力、脸子好。他不但后台硬,而且模样儿也长得好。但是,势力再大,“验看”这道关是必须要过的。而过这道关要凭三样:一是亲笔写一纸名条,就是他自己写上姓名的那张大红纸;二是给东家叩头,实际上是东家和各号经理们看看学徒长得怎么样;三是回答东家的问话。东家从一问一答中,会发现对方是有德还是有才。万麟祥用人很讲究,既不只用那些只有德,只会效忠东家的人;也不只用那些只有才、光会做生意的人,而是二者搭配着用。这样,生意做得好,利润又跑不了。当然,象司徒觐侯这样的德才兼备的人,更要重用了。司徒蚨祥自幼练字,当然不怕写名条了。他明知会中东家的意,今天他将全部功夫都用在回答东家问题上了。事先,司徒觐侯曾训练过他,教他回答各种问题,可是,爷俩万万没料到,这位女东家提出这么个怪问题。但是,他必须回答,他硬着头皮,看看程媛媛说:“俺辛集镇上有要饭的。”

  “他们为甚么要饭?”媛媛盯着司徒蚨祥问。

  “因为他们穷。”司徒蚨祥的声音很低。

  “不对!”媛媛提高嗓门说:“是因为他们懒!咱辛集古镇是皮毛集散地,是天下第一集,甭管是熟皮子的毛毛匠还是卖皮子的皮货商,都是一本万利。那些要饭的十有八九会耍手艺,他们只要把生皮子扔进缸里,卖上点力气,就有饭吃了。就是不会皮行手艺,在咱辛集这个旱码头做点小买卖也衣食不愁。我这话对不对?”

  “着呀!弟妹言之有理呀!”章茂才一冲动,说话象京戏道白。他看着程媛媛说:“有一年我奉咱爷爷之命,到东关毛毛匠醉鬼张三家要帐。我见他老婆哭天抹泪,想干脆算了。可我刚要走,张三叫住我说‘欠你们矜恕堂的十块大洋,俺能还上,在这里呐!’他在脚下刨了个坑,只见坑内埋着两只大死花猫。后来,他把两张猫皮做成物件、又用猫皮上又细又软的毛做成物件,出手后不光还了咱的帐,他们两口子还过了个年。你说邪不邪!”

  “大哥说得有理!咱辛集是养人的地方,可不养那些吃喝嫖赌的败家子!”程媛媛弦外有音地说:“司徒蚨祥,你听着!辛集镇上那些叫花子,不是抽白面的,就是嫖女人的!他们要饭是罪有应得!”

  “徒儿听明白了!徒儿一定作个规矩人!”司徒蚨祥颤声颤气地说。他是从心眼儿里佩服这位考他的女少东,这是在给他讲人生道理呀!

  “是啊!是啊!”章茂才很不自然地说:“弟妹所言极是!司徒蚨祥,你下去吧,回家把铺盖拉来吧!”

  “谢东家赏饭吃!”司徒蚨祥忙跪下又给东家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回来!”半天没言语的章克俭喊道:“司徒蚨祥,你的学名太咬嘴了。我给你起个大号叫司徒勤,意下如何?”

  全场鸦雀无声。人们都盯着东家这张桌子。还是司徒觐侯反应快,他站起身来,给克俭作个揖后又转身命侄儿说:“还不快给少东家行礼!还不快谢谢少东家!”

  人们哗然,纷纷给章克俭作揖,恭贺东家喜收高徒。在一片乱哄哄的声音中。这时,突然传来凄惨的哭声。

  


路过

雷人

握手

鲜花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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