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父子俩半夜诉苦情 上回说到克俭与兄、嫂在寿棚内验看本屋徒,正在热闹处,忽听有人啼哭。机灵的刘四海向克俭招招手,又向东指了指。原来哭声是从寿棚东面大戏台上传来的。那戏台虽已搭好,但因为义仁堂二奶奶的寿期未到,戏没开锣,戏台前还挂着大红缎子做的帷幔挡着。所以,寿棚内虽说有许多人,但谁也看不见戏台上有人没有;当然,戏台上的人也看不见寿棚内的情景。 此时在戏台上的人还真不少,足有十几位,一多半是从北平请来的各个戏班的跟包师傅,他们正忙着把各自的行头运来,安排在理想的位置上。每个戏班都有一套行头,每套行头都包括一个大衣箱、一个二衣箱、一个盔头箱、一个旗把箱和一个梳头桌。其中大衣箱最重要,必须放在保险的地方,因为此箱内有喜神——娃娃道具,是不能轻易让人随便上去坐的。虽说行头箱子很多,但戏台和后台很大,足够用的。后台的总指挥是张一鸣和他的师傅刘世昌。因为他们爷儿俩来得早,又是克俭信得过的人,所以,当北平、天津的各戏班子来了后,全由他们爷儿俩安排招待。那些名角儿的玩意儿地道,可是架子也大,要钱多。甭管唱不唱,每天没有五千块大洋,是伺候不了他们的。这不是,每天的戏份儿,再加上吃、喝、招待,光这一百几十位戏子,就花出去十来万了。天天到兴德成茶庄找马老珍支钱的人就象庙会上排队在佛爷面前求签的善男信女一样,一个接一个。马老珍往外支钱,就象流水一样。马老珍心痛啊!可是,他不敢说,因为兴德成茶庄和马记皮庄等买卖,东家是他的大姨子——“义仁堂”的老太太。他只是个掌柜的。钱是他赚的,可不归他使,而是归“义仁堂”的当家人支派。其实,挣下的钱怎么花出去,他并不想干涉,这些年他从没干涉过东家从柜上支钱。表面上他们虽然是东家与掌柜的关系,实际上是大姨子和妹夫的关系。再加上章茂才与马老珍的独生女儿马桂兰是未婚夫妻,简直是亲上加亲,亲上套亲。可正是因为有这种关系,马老珍才心痛啊!这不是,因为柜上的现金不够支派的了,硬是把一个即将开业的分号盘出去了。这家开在南门外关厢的分号,是马老珍操办了二年多才建成的。为了招徕顾客,马老珍特意在新店门前立了一块竖匾,此匾厚三寸多,宽一尺多,高三丈六尺许,黑底金字:“兴德成茶庄自在徽闽各省内山精制诸品名茶发行。”字体庄重醒目,有气魄,是请河南省周口镇清朝拔贡张景湘写的。而眉匾“兴德成”三个大字,落款是“子清翁同■”,每个字一尺二寸见方,是用赤金捣碎后贴制而成的。兴德成的老少爷儿们说这几个字只有骨头,没有多余的肉。翁同■是光绪皇帝的老师,这几个字当然值钱了。可是这样一个买卖,还没开张呢,就盘给了别人,马老珍能不伤心吗?这家分号的库存茶叶有二十多万斤,也一起盘出去了。马老珍在盘出的契约上签了字后,就象丢了魂似的,六神无主,那几个赤金大字“兴德成”老在他眼前晃动。今天,他到那个分号门口又转了一圈,刚想进去看看,又清醒过来,想起此店已属别人,自己不该再进去了。他神情恍惚地又■(左‘足’右‘留’)■(左‘足’右‘达’)到“义仁堂”来了,并从寿棚角门,上了戏台,想问问刘世昌和张一鸣,今天要给各个戏班子支多少钱,嘛时候支。他刚一上戏台,正赶上张一鸣挨打,不由得一惊。 张一鸣挨打,在他刚入科班后随刘世昌学戏时,简直是家常便饭。但自从他小有名气后,这种事便很少发生了。可是,今天他挨了师傅两个大嘴巴,却一点也不多。因为,他刚才坐在大衣箱上打了个盹,两脚不由自主地磕到箱板上了。这声音惊动了刘世昌,师傅扭头一看他,喝道:“不许磕箱子!惊了喜神,要你的命!”张一鸣忙将两腿抬起,两手一抱膝盖,缩成一团,又打起盹儿来。这下可把刘世昌气坏了,他过去不由分说,给了张一鸣一脚,将张一鸣囫囵个儿踢到箱子下头,后脑勺磕在箱子的大铜锁鼻上,当时血就下来了,刘世昌又“啪啪”地抽了张一鸣两个大嘴巴。台上的跟包师傅们忙过来劝解,马老珍也拽住刘世昌说:“孩子犯了行规,你调理他,这对着哩。可你也太狠点啦!想要孩子的命呀?” “我……我……”刘世昌瞪着徒弟,惊呆了。他结巴了半天,才蹦出一句话来:“我心里不好受啊!” 马老珍一大嗜好,就是玩儿票。所以,他对梨园行的行规十分熟悉。前边说过,大衣箱是不准随便坐的,因箱内有喜神——娃娃道具,怕惊了驾。而张一鸣不但坐在大衣箱上,还用脚磕碰箱板,这不就惊驾了吗?更不应该的是张一鸣双手抱膝,盘膝又坐在大衣箱上,这在戏台及后台更是不允许的,因为这种坐相是穷相,是极不吉利的。有“天桥谭富英”雅号的张一鸣,难道连这些规矩都不懂吗?不是,他对前台后台的规矩十分熟悉,而且一直遵守的。那他今天是怎么回事呢?他和师傅一样,也是因为心里难受。自从来到辛集镇以后,刘世昌第二次受到了他一生中的最大打击。第一次是他失去爱妻李翠芳和一个爱子。而如今他终于见到了送给外姓的亲生骨肉,但没容父子相见,这个已改姓白的儿子又以共产党嫌疑犯的罪名被抓了起来,至今关在何处,都不得而知。为此,老头子常常半夜哭醒,连日来以泪洗面。昨天,老头子又哭了半夜,张一鸣夜半醒来后,跪在师傅床前,求师傅把苦情倒出来。刘世昌一把拽起徒弟,搂在怀中,哭诉起来。 原来,张一鸣的养父张子佩,是北平天桥戏霸,也是张一鸣一家两代的仇人。正是由于他这位养父的手段毒辣,他的生母才含冤而死,父亲终生受苦。他眼下的困境,也是他养父一手制造的。 光绪年间,张一鸣的生父刘世昌为了开眼界,寻梨园名师学艺,只身从山西忻州来北京。为了糊口,刘世昌在天桥市场找了块地方,自拉自唱。这个外乡人不会天桥的生意口,全凭真功夫。当时正是山西梆子和陕西梆子向河北梆子衍变的时期,刘世昌唱的山西梆子招来不少戏迷,他对付着能混个半饱儿。光绪三十三年,张一鸣的养父张子佩在天桥香厂路北头盖起了天桥第一座戏棚,请河北梆子名伶李翠芳搭班,一时连场爆满。使梨园行的人看了十分眼热,纷纷出资在天桥兴建戏院,请男女名角儿同台配戏。而张子佩是唱文武老生的,李翠芳是唱河北梆子的,他俩配戏是“梆子皮黄两下锅”。后来,天桥建起各种各样的小舞台,有唱梆子的,有唱蹦蹦的,有唱京剧的,而最多的还是“梆子皮黄两下锅”。说来也巧,有天夜场张子佩的葵花戏棚贴出《张飞赶船》的戏报。这《张飞赶船》本是山西梆子的戏,因为河北梆子是由山西梆子衍变而成的一个剧种,所以《张飞赶船》也成了河北梆子的一个“看家”剧目。那一天,偏偏扮张飞的角儿得了急病不能上场,戏票卖出去了,而张子佩不会唱梆子,李翠芳是唱青衣的,这下子可把张子佩急坏了。正在为难之际,有人说公平市场有个唱山西梆子的撂地艺人很有能耐,张子佩忙派人去鸡毛小店把刘世昌请到葵花戏棚。刘世昌说:“我是唱老生的,张飞可是个花脸啊!”张子佩不容分说,一再说好话,请求帮忙。刘世昌答应一声说:“那就试试吧!”可是说完他并不扮装,只在一旁坐着。台上早开锣了,他还是无动于衷。到临上场前几分钟,刘世昌找来了黑、白、红三种画笔,并排夹在指缝间,在脸上只轻轻几晃,一张活灵活现的张飞脸谱便画成了,使后台的人们喝起彩来。扮好后,刘世昌歪戴头盔,众人说:“快掉了!”刘世昌只是不理,只见他撩起上场帘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漂亮的亮相,头盔一下子挺了个正直。紧接着一声亮嗓又闹了个满堂彩,连张子佩都看呆了。等刘世昌一叫板,胡琴起处,是高亢嘹亮的河北梆子腔,在拉高音长腔时,吐字十分精彩,收声时的“砸夯”腔也极见功力。台上台下,个个目瞪口呆。原来,刘世昌在天桥撂地卖艺期间,发现河北梆子叫座儿,他便常常饿肚子,省下钱来买票到葵花戏院看夜戏,暗暗学会了河北梆子的唱腔。从此,张子佩请刘世昌加入了“桥霞社”戏班。一时各小报都捧刘世昌,有一家小报干脆把刘世昌《林冲夜奔》的剧照登在报上。李翠芳也常演《林冲夜奔》这出戏,人们看到小报上的剧照,简直分不出是她还是刘世昌扮的林冲。李翠芳和刘世昌同台配戏,借戏传情,二人很快相爱了。但是班主张子佩也早对李翠芳有意,他老于世故,欲擒故纵,去给刘世昌说亲。翠芳的老爹虽然家财万贯,却膝下无子,当然满口答应了女儿和刘世昌的婚事,招世昌入赘为婿。这可喜坏了李翠芳。她从小当票友,从十几岁就“下海”从艺,这几年她下了一番功夫,已谙熟舞台生涯,耳濡目染,对崔莺莺、王宝钏这些人物十分了解,这就使她变成一个情窦早开、蜜意潜心的姑娘。她曾暗暗将那张登着刘世昌《林冲夜奔》剧照的小报藏在内衣口袋中,夜间临睡之前,也要把剧照搂在怀中。如今父亲应了亲事,正中她的下怀。每逢刘世昌来岳父家串门儿,李翠芳总是笑在眉梢,喜在心头。有时乘父亲不注意,常秋波暗送,含情脉脉地盯着刘世昌,怎么看也看不够。有时被老父亲发现了,她也只作“俯视红鞋佯不知”,脸蛋儿漾起微微红晕,心里却象喝了蜜似的。这些当然瞒不过在江湖上久经风霜的班主张子佩,他便假作好心,告诉李翠芳的老爹,说李翠芳和刘世昌要是成了亲,说不定就会远走高飞了;还威胁说,戏班要是不唱野台子戏,会把戏子们惯坏了。暗示老头子,只要李翠芳和刘世昌成亲,他便拉班子去跑野台子,这下老头子傻眼了,只好来个“先换帖子,暗推婚期”。李翠芳哪里忍耐得住,觉得自己反正早晚是刘世昌的人了,便暗下里与世昌如漆似胶,半年后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如再在北平呆下去,人们会说三道四。她收拾了一个小包儿,约上丈夫,双双跑到刘世昌的老家忻州府。但这时刘世昌的父母都已离开了人世。小两口没办法,便又到京东通州投奔了“大兴园”班主田玉玺。田玉玺让李翠芳在“新园”露戏,她唱了出《凤仪亭》,一炮打红。她貌若天仙,嗓子又好,所以捧她的人很多。没想到,这时她被一个大恶霸看上了。此人是通州张家湾大财主张三东的五少爷,有名的纨■(左‘衤’右‘夸’)子弟张老五。每当新园戏院有李翠芳的戏码时,张老五便占据最好的包厢。他头戴水獭皮帽,身穿青缎子马褂,上坠金扣子。已年近五十,但仍然面皮白净。他,是张子佩没出五福的表兄弟。原来,那张子佩发现李翠芳和刘世昌“私奔”后,醋意大发。他早已探听到刘世昌潜在通州府,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他们的行踪。他暗下狠心,不但要让刘世昌失去爱妻,还要让他断子绝孙,因为他早已发觉李翠芳怀孕在身。他说办就办,打扮停当,回到家乡,找到表兄张老五,说通州城内“大兴园”戏班的李翠芳是他的“老相识”,与她交往,妙不可言。那张老五本是赫赫有名的色鬼,李翠芳早就成了他眼中的猎物,他先从捧她入手。张老五怕“大兴园戏班”的戏子们说三道四,先贿赂班主田玉玺,一次就送给田玉玺一块“宁夏板子”——五十两大烟土。从此,张老五到后台找李翠芳胡闹,别人也就不敢说什么了。李翠芳知道张老五财大势大,心里害怕,但刘世昌说:“咱们吃开口饭的人,就得和这种人周旋,不能得罪。他们能把你捧上天,也能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咱们多留神,对他敬而远之,看他怎么办!”转年春天,“大兴班”到京东八县唱戏,李翠芳是个重身子,去不了。刘世昌把妻子送到干娘家里,托咐干娘照管。谁知刘世昌前脚走,张老五的大红轿车后脚便到,硬是把怀孕在身的李翠芳抢进了张家湾张家老宅。李翠芳宁死不从,张老五威胁说:“你不让我称心如意,嘿嘿!我也不难为你,只找个野郎中,把你肚里的胎儿打下来!”李翠芳知道张老五心毒手辣,为了保住孩子,她只好忍受张老五的蹂躏。一个月后,刘世昌从武清县回来,知道妻子被抢到张家老宅后,急得眼前一黑,吐了一口鲜血。他知道张家势大,到官府告状也没用。有人给他出主意,说张老五是个喜新厌旧之人,估计张老五不会缠李翠芳太久。果然张老五嫌弃李翠芳是个重身子,很快就腻了,又迷上了张家湾福寿街“清韵小班”妓女徐金凤,把李翠芳遗忘了。张宅时常叫戏班唱堂会,刘世昌便暗中买通伺候李翠芳的丫环、老妈子,求她们照顾李翠芳。到了春天,李翠芳在张家老宅生下一对双胞胎,是两个又白又胖的小子。张老五听说大喜,因为他虽然先后讨了七个女人,却膝下无子。但他深知李翠芳生的孩子不是他的,本族人没有不知道的,骨血子息是作不了假的。恰巧刘世昌又托“大兴班”班主田玉玺来求“五爷”放人。张老五便作了个人情,让人将李翠芳抬出张宅,但他只许李翠芳抱走一个儿子,留下了另一个婴儿。他把留下的婴儿交给他的二女人抚养,并放出风来,说他二女人即将临盆,还虚张声势,又是请老娘婆,又是请北京、天津大医院的妇科大夫到张宅护理“产妇”。再说李翠芳被抬到刘世昌干娘家时,她脸色煞白,把儿子交到丈夫手里,便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原来她在离开张宅时,觉得自己无脸见人,暗暗吞下大烟土。抢救已经来不及了,刘世昌得到一个儿子,却失去了爱妻和另一个爱子。刘世昌见怀里的儿子嗷嗷待哺,便抱着孩子到村里求人给口奶吃。正好有户姓白的小财主,家里媳妇生下个女娃,那小财主不高兴,把亲生女儿溺死了,一听刘世昌这个汉子家弄个没满月的胖小子正没辙,心头一亮,想占个便宜,便找到刘世昌说:“你的事情全村都传遍了!怪可怜的。你小子要有志气,把你怀里的这个儿子给了我,入我的宗谱儿,你再上张家湾找张老丑去,把你那个儿子也找回来,我让我媳妇把你这个孩子奶大。这么着,你得个儿子,我也得个儿子,干不干?”刘世昌不能眼看着怀里的儿子饿死,还能说甚么呢? 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过了二年,张家湾闹土匪,张老五家被抢了个一干二净,一夜之间,这个丧了良心的色鬼成了穷光蛋。在北平的张子佩闻此讯后心生一计,赶回家乡,从张老五那里要走了正在呀呀学语的男孩,收为自己的养子,这男孩就是张一鸣,正是张子佩的情敌刘世昌的亲生骨肉。亲生骨肉呀!刘世昌一直暗暗打听自己骨肉的下落。当得知张老五家遭匪抢,自己的儿子被情敌张子佩接走时,他如五雷轰顶,知道儿子凶多吉少。他担心的是张子佩要对这个幼小的生命下毒手,用这一手对他进行报复。为了儿子,他屈服了,跑到北平天桥,跪在张子佩脚下服了软,求张老板赏口饭吃。这时,张子佩为了在梨园行扩大自己的势力,自办了个“群玉班”,收一群孩子坐科学戏。张子佩知道刘世昌的本事,让他到“群玉班”当教习。一晃十来年过去了,张一鸣十二岁时,张子佩把这个养子送到“群玉班”,冷笑着对刘世昌说:“我把我儿子交给你学戏,你知道该怎么教他!”刘世昌憋着一口气,他对这个徒弟严厉到难以置信的地步。张一鸣虽然出身梨园世家,但是他的养父对他毫无感情,既不让他念书,又不让他到戏园子看戏,所以他入了“群玉班”后显得呆头呆脑,而不象有些孩子那样心灵嘴巧。老年头科班里师傅教徒弟,全凭口传心授。有一次,刘世昌教张一鸣《四郎探母》中杨延辉的四句流水板:“把关的儿郎要令箭,翻身下了马雕鞍,背后取出金批箭,把关的儿郎你们仔细观。”张一鸣学了十多遍还是荒腔走调,刘世昌抡开胳膊左右开弓打张一鸣的嘴巴。当时张一鸣年仅十二岁,被打得满嘴鲜血,还不敢哭出声来。打完了罚他在院子里站桩,虽说是春天不冷不热,站的时间长了也两腿发麻。可是到了晚上,又出现了怪事,刘世昌没到专供教习休息的正房去睡,而睡在大炕上,挤在孩子们中间,紧紧地把张一鸣搂在怀里,老泪横流地说:“孩子呀,师傅是手狠了点,可师傅是恨铁不成钢呀!要是不把你教出来我对不起你……”说到这里,刘世昌把他搂得更紧了,师徒俩都哭 成了泪人。更令张一鸣不解的是,有时候师傅搂着他睡觉时,常用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唱儿歇,哄他入睡。每当这时,张一鸣就羞得用被子蒙住头,藏在被窝里咬着被角偷偷发笑。可是笑过之后,他的心里不由得又升起疑团:为什么师傅对自己总是这样婆婆妈妈呢?每逢这时,张一鸣心里便升起那个疑团,一边回想着师傅的反常神情,一边默默地躺在师傅的怀里,直到睡着。严师出高徒,这些年刘世昌把张一鸣培养成天桥的名角儿,落个“天桥谭富英”的美名。他上台唱谭派戏,场场爆满。因为有不少谭派戏迷,掏不出那么多钱去长安戏院听“谭老板”的戏,却能花钱不多,到天桥葵花舞台过“谭派瘾”。张一鸣成了张子佩的“摇钱树”。刘世昌见亲生骨肉学成了本事,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可这时候又出了事,真叫刘世昌挠头呀!甚么事呀?张一鸣和“群玉班”的青衣“筱桃红”好上了。那年头,不时兴男女青年谈恋爱。闺女出门子,小子说媳妇,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是有情的年轻男女相爱,人们就会传开了“老婆舌”:“你愣没听说?后院陈家的那个老丫头,跟老不死的唐二的二小子靠上啦!哎哟哟!真够可以的!您猜怎么着?大姑娘愣敢跟小伙子,手拉手地在胡同里头■(左‘足’右‘留’)■(左‘足’右‘达’)!都邪了!……”可有一宗,这些议论多一半是在一般的人家,在梨园行内,青年男女同台唱戏,哪有那么多生就一副铁石心肠的?台上互相调情,台下忍不住了接着调,天长日久,就调到一块儿去啦!张一鸣和“筱桃红”就是这么好上的。对这件“桃色事件”,刘世昌不但不干涉,还十分高兴,张一鸣如今有了本事,再成了家,他就等着抱孙子了!而张一鸣的养父张子佩,也不反对张一鸣娶“筱桃红”,因为这么一来,两棵“摇钱树”,全都归了他。没想到,南京中央政府去年调到北京通州一支“中央军”,这只队伍的统帅——旅长郑奇看中了“筱桃红”,这位旅长神通广大,搬来“筱桃红”的领家妈妈说亲。 提起“筱桃红”的身世,也象一出戏。民国六年,河北省宣化府遇上了大旱灾。这一年秋天,宣化府东门外刘家营村西头的“豆腐刘”家,一个又白又胖的女孩降生了,全家人喜欢得不得了。因为孩子生得白白胖胖的,起乳名叫“俊姐儿”。这个“俊姐儿”就是“筱桃红”。孩子“洗三”那天,接生婆“神二姑”刚从卧龙山台口看完庙台戏回来。这位“神二姑”就是现在“筱桃红”的领家妈妈。神二姑祖居塞外多伦城,父亲是个老旗兵,母亲在她还是个小姐时就去世了。她自幼学会了照顾老爹和自己的本事,生得体格壮实,一双大脚板,比男人的脚丫子小不了多少。后来她随老爹来到宣化府,父女俩靠那点俸禄过活。到她出了门子,婆婆是个远近闻名的接生婆,由于接生接得好,救活了不少产妇和婴儿,受到十里八村乡亲们的尊敬。神二姑见婆婆受人尊敬,十分羡慕,也想学接生技术,但婆婆说她是新媳妇,跑东跑西地给人接生怕人家笑话。神二姑不怕这些,自己偷着学。到她生下第二个闺女时,当婆婆的也觉得要是教会媳妇,能给乡亲们造点儿福,这才将自己的绝技传给了儿媳妇。不久,老婆婆去世了,神二姑就继承老婆婆成为接生婆。她婆婆在世时被乡亲们称为“神奶奶”。她年轻,丈夫行二,人们便叫她“神二姑”。这位“神二姑”爱说爱笑,爱走村串巷看庙台戏,看完了还爱哼哼几句。这一天她在卧龙山台口看的是《三堂会审》,她看得十分高兴,这会儿抱起“豆腐刘”家的“俊姐儿”,左看笑一阵,右看笑一阵,说:“这小姐比戏台上的俊小姐还俊哩,长大学戏吧!” 筱桃红的父亲是个打着牛骨头数来宝的民间艺人,叫刘瑞子。他整天数来宝,偏偏来不了宝,家里靠做豆腐为生,而那年闹灾谁还买得起豆腐?因无生计他只好敲着牛骨头挨村乞讨。村里人谁也瞧不起他,谁家死了孩子,就找他去扔。完事给他半升米,象打发要饭的似的。到筱桃红两岁时,娘一病不起,扔下她死了。爹哭着把她托付给她的姥姥抚养。姥姥家有个庙,供的是黄飞虎。这儿也有个台口,每年从正月初一开始唱戏,一直唱到二月二,往后每月有戏,唱到七月。那时候,宣化府流行山西梆子。到筱桃红七岁时,便迷上了戏。每逢唱戏,她都去看。人小看不见,她就爬墙头、上树。舞台上五颜六色的行头,各种人物的扮相,咳咳呀呀的唱腔,还有戏子诙谐逗趣的作态,都使筱桃红着迷。看完戏回到家又唱又扭,摹仿得特别象。舅舅见她是个唱戏的材料,便乘宣化一个戏班来村跑台口时,把她领去见班主刘二旦,刘班主见筱桃红又俊又聪明,立刻收下了这个徒弟。筱桃红进了戏班后,一教就会,八岁就登台和师傅演“鬼拉腿”。筱桃红扮贼,师傅扮鬼,贼和鬼在同一家相遇,两下开打,贼要跳墙跑,鬼扯住贼腿不放。演到这里,筱桃红灵活异常,小身子轻轻一跳,象泥鳅似地突然从师傅怀里挣出来,台下喊好声连天。师傅对筱桃红十分喜爱,把她看成是自己的孩子,专门为她排了“锯缸”、“小放牛”几出戏,教戏时对唱、念、做、打都精心点拨,为她后来打下了基础。有一天,她和师傅唱“三娘教子”,正赶上张家口一家大戏馆的人路过此地,听了她的戏,连连叹道:“好一条天生的嗓子!”后来,这个人打听到筱桃红的家,来找筱桃红的姥姥和舅舅,提出要以高价买筱桃红到戏馆学戏。姥姥舅舅没答应。没想到,几天后的一个夜里,这个戏馆派人溜进家里,硬是把筱桃红“抢”上轿车,拉到张家口。姥姥望着留下的二十块大洋,嚎啕大哭起来。刘二且得信儿后,追到张家口,也没找到筱桃红。进了戏馆,有名师真传,如鱼得水,加上筱桃红聪明伶俐,过了二年,生、丑、旦各行都表演精湛,十二岁就成了名角。到十五岁时,筱桃红想开开眼界,再寻名师,便只身来到北京。这一年她没搭上班,为了吃饭,她常到天桥来撂地卖艺。那时候,天桥的评书桌、马戏场、杂技棚、落子馆很多,再加上拉洋片的、练把式的、唱大鼓的、说相声的、耍猴的、摔跤的、变戏法的,不下几百处。筱桃红的嗓子和功夫很快引起“桥霞社”班主张子佩的注意,重金将她请到葵花舞台,同张一鸣配戏,郎才女貌,很快二人就情投意合。这时,从宣化府来了几位乡亲,到葵花舞台看戏,筱桃红认出了他们,追到鸡毛小店去打听姥姥和舅舅的信儿。那几位乡亲告诉她:自她被张家口戏馆的人抢走后,姥姥哭瞎了眼,舅舅如今也瘫在床上。她的启蒙师傅刘二旦早已作古。她听到这消息,大放悲声,死活非要回去看望姥姥舅舅。张子佩怕她一去不返,只给了她很少的盘缠钱。她到家正赶上姥姥和舅舅都病危躺在炕上,她决定自卖自身,给姥姥和舅舅治病。而买她的人正是那位给她“洗三”的神二姑。原来神二姑的两个女儿都得伤寒早早死去,神二姑如今成了孤老婆子,她靠一手接生技术,手头有笔钱。她拉着筱桃红的手说“我这眼力不差吧?我给你洗三那天,就看出你准是个好戏子!我没说错吧?往后你就是我闺女了。我爱听戏,你每年接我逛逛北京城,听几出大戏,就算孝敬我了!等我蹬腿那天,你回来把我这把老骨头埋了,就行了……”一席话把筱桃红的眼泪说出来了。可筱桃红自卖自身的钱并没治好姥姥和舅舅的病,而变成了姥姥、舅舅的棺材板。她埋葬了亲人,又回到北平天桥葵花舞台,投入情人张一鸣的怀抱。她本想一股心思嫁给张一鸣,一辈子与张一鸣同台唱戏,一辈子为张一鸣生儿育女,没想到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中央军的旅长郑奇看中了她,非讨她作妾不可,她宁死不从。那位旅长手下有的是情报人员,没费什么事,就将她的身世闹了个一清二楚,把宣化府的神二姑弄到了北平城。神二姑当机立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给养女和张一鸣成了亲,又神不知鬼不晓地接养女回宣化府老家去了。临走时,神二姑还放出风来说:“我闺女已经有喜四个月,堂堂的郑旅长娶这怀着孩子的媳妇子没啥意思,还是请郑旅长另选别的好姑娘吧。”这话传到郑旅长耳朵里,硬是干瞪眼,愣没辙。一气之下,郑旅长传出话来,北平的戏园子和戏班子,谁也不许收留张一鸣。谁收枪毙谁!于是,张一鸣只好撂地卖艺。如今,又随师傅到了辛集镇,还是没得好。 师徒俩一把鼻涕一行泪地往外倒苦水。刘世昌这回也豁出去了,向多年来称自己师傅的张一鸣道出了真情,他紧紧地搂住张一鸣说:“儿呀!爹怕你的养父容不下咱爷儿俩,一直是眼泪往肚子里流呀!如今,你的兄弟刚与咱们团圆,又遭此牢狱之灾,咱爷儿们的命真是苦到家啦!” “爸爸!爸爸!儿早有觉察,知道您是我的亲人呀!”张一鸣哭道:“您这些年待我情深似海,儿早让您的眼泪溶化了。想我那养父,哪曾对我有一丝一毫慈爱之情!爸爸,咱的命好苦呀!” 鸡叫头遍时,刘世昌忙拽起还跪在地上的张一鸣,嘱咐说:“儿呀!天亮了,咱得把这个话茬儿收起来!日子长着呐!听见没有!你那苦命的兄弟正在遭灾,咱爷俩得把他救出来!” “爸爸,您说我与那豆腐脑白是同胞兄弟,不知我俩谁为长,谁为幼?” “唉!”刘世昌又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你那苦命的娘也没来得及告诉我,就咽了气。我猜测,既然你娘将你留在张老五家,将他带回家交给我,想必是他为长兄吧!” “爸爸!儿就依您,永生永世将豆腐脑白看作是我的亲哥哥!如不将兄长救出来,儿誓不为人!”张一鸣对天一揖,发起誓来。 鸡叫三遍,爷儿俩又来到四面钟下练起功来。在这儿练功的人还不少,有从北平、天津请来的名角儿;还有拉洋车的、跟刘子明来的棚匠等人。老年头靠卖苦力、耍手艺吃饭的人,有许多人喜欢练练拳脚,这些人是靠身子骨儿吃饭,最怕病魔缠身。因此,他们十分注意爱惜身子。而强筋壮骨的办法之一,就是练!练出个铁身板来。好几十个练家子,在四面钟下闪、转、腾、挪,有的脚下蹿、跳、跃,有的手上击、劈、抓、搪,嘿!简直象无数股旋风在那里刮个不停。有两个拉洋车的把式练得出了一身透汗,说道上了: “咳,我说张拐子,你说这儿的东家多会挤兑人呀!全是一水儿打北平雇来的人,可是两样待承!你没听说,那些棚匠们,昨儿个夜里一人搂一个小姐儿睡!你说这是哪家子的理呀?” “咳!”被叫作张拐子的人,根本不瘸不拐。他刚打完一趟拳,这会儿一叫劲儿,转身来到一棵树下,背靠树干,用内功将身子吸在树干上,脚下“噌噌噌”一用力,爬了一丈多高,然后又顺树干溜下来,稳稳地站在那里。 “张拐子,我要知道你有这么深的‘钻天猴’功夫,我准把我那两只小喜鹊带来。当时我上火车,心里头直转腰子,怕我那小喜鹊到新地方认生,飞上树枝儿,我逮不下来。咳——张拐子,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没听见呀?别装孙子呀!” “你别瞎白话了!就跟给你多大脸似的!”张拐子说:“我说‘抬头见喜’,这儿可不是你叫横儿的八大胡同,那儿的老少财主们让你给拉姐儿去,你赖皮赖脸地沾点儿便宜,也不臊得慌!别忘了,你这会儿跟我一样,也是个穷拉车的!要是你痒痒的难受了,就找老母猪出火去!听见没有?” “张拐子,你吃人饭,不懂人话呀?”“抬头见喜”也身大力不亏。他这次是司徒觐侯托郝麻子从八大胡同雇来的,在几十口子雇到辛集镇的洋车夫中,象“抬头见喜”和张拐子这样的北平拉车高手有十七位。“抬头见喜”在八大胡同,是各妓院老板和老鸨的“红人”,因为他拉妓女去出条子,保证还能把妓女拉回来。另外,因为他熟悉哪位嫖客喜欢哪位姐儿,深得嫖客宠信,便能为妓院多拉上几号好生意。为此,妓院老板和老鸨方便时常给他些好处,让他免费玩弄一些不太红的姑娘。而郝麻子“清吟班”的姑娘,也是他经常发泄的对象。时间一常,他与清吟班的一个弹月琴的姑娘建立了感情,二人一有机会便要亲热一番。自从来到辛集镇后,“抬头见喜”一直没机会发泄,直到前两天才跟清吟班那个弹月琴的姑娘勾搭上,二人约好昨天夜里到花园假山下野合。没想到郝麻子临时听了红粮姐的摆布,命清吟班的姑娘们去陪刘子明带来的棚匠师傅睡。这一来,“抬头见喜”的“好事”又泡了汤,他当然心里有气,这才跟张拐子叨叨这件事。因为张拐子武功实在好,又讲义气,不但在来自北平的十七个洋车夫中是个公认的“头儿”,就是在从衡水、石家庄等地雇来的洋车夫中,也是个说话有份量的主儿。“抬头见喜”心里的“小九九”是,激起张拐子的火来,几十口子洋车夫就会跟着哄,异口同声地也要求嫖女人,东家自然会答应。到那时,“抬头见喜”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那个弹月琴的姑娘好了。没想到,“将”了半天,张拐子倒是真火了,一张嘴,那话横着就拽出来了,真够噎人的。可就是张拐子的火没对东家发,而是对“抬头见喜”发的。“抬头见喜”瞪着张拐子骂道:“你他妈的是二尾子吧!棚匠卖一天力气,夜里能搂着娘们睡。咱们不是人呀?你那玩意儿让你妈连根儿给劁了吧?” “嘿嘿嘿!”张拐子气得脸色象猪肝,冷笑道:“我说‘抬头见喜’,听话茬,你妈没把你那玩意儿劁了去。没关系,我帮你妈把你劁了吧!”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张拐子轻轻一纵身,蹿起几尺高,抬腿一脚,瓷瓷实实地把“抬头见喜”踢倒在地,又结结实实地将“抬头见喜”的那玩意儿攥在手中,喊道:“卖铁雀嘞——现吃现炸!” “哎呀!疼死我啦!”“抬头见喜”躺在地上挣扎,可越挣扎越疼,只好喊道:“救人呀!快救人呀!张拐子杀人啦!” “别,别,别!”一直在旁边没搭碴的刘世昌忙向张拐子又拱手,又哈腰地说:“我说这位大兄弟,咱练武之人,或是扶危救难,或是压制强霸保境安民,都能名扬四海,声振八方。可恃强凌弱,露脸吗?” “老哥言重了!”张拐子放开“抬头见喜”,也向刘世昌哈腰拱手说:“我可不想欺负我这位兄弟,就是他要嫖娘们,没嫖上又来挤兑我,不给他提个醒儿,他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老显他自己能!” “敢情是这么回事儿呀?既然如此,你们二位骂的也骂了,打的也打了,两不该欠,行了吧?”刘世昌爱慕张拐子的武功。话音带着感情。 “刘师傅,要说您教出来的徒弟,真是没得说!”张拐子怜爱地看着张一鸣说:“天桥谭富英的玩艺儿地道!给咱南城的穷人争了气!他们北城的人老瞧不起咱南城的老少爷儿们!谁让咱南 城的穷人多,肚里的墨道道少哩。可有一宗,只要是‘天桥谭富英’的戏报一贴出去,北城的那些戏迷们,一个撵着一个往南城跑,比抢孝帽子还玩儿命!连我们拉车的都跟着沾光,拉着那些老掉牙的主儿听您徒弟的戏去。我这话不虚吧?” “这位大哥,瞅您说的……”在师傅身后头站着的张一鸣不好意思地说:“您都把我说神了!” “各位爷们儿,别都站着呀,坐下说!”不知甚么时候,“棚匠刘”来了,只见他一手拿着一根大杉篙,都是三丈多长,碗口粗,可在他手中,就象拿着两根草棍儿似的,足见他手劲儿多大了。他早看准了两棵树杈儿,将杉篙轻轻抛起,只见那两根杉篙象两只长尾巴蜻蜒一样,在空中晃了几晃,便稳稳地落在两个树杈上了,正好是个长长的“大板凳”,这“板凳”腿儿是两棵树的树干,“板凳”面儿是两根杉篙,离地三丈多高。只见刘子明突然轻轻离地飞起来,双手抱肩,面带微笑,“飞”到比“大板凳”高一点时,一扭屁股,便轻轻地坐在“板凳”上了,口中还说着:“各位爷们!别客气呀!有凳子干嘛不坐,都站着呀?快请,快请呀!” 刘子明的这一手轻功绝活,把人们都镇住了。“抬头见喜”都看呆了。 “棚匠刘!好小子!不愧是‘活鲁班’的后人!”刘世昌看得来了瘾,腿下暗暗用力,也轻轻地“飞”到“大板凳”上说:“老朽上来跟你一块儿坐会儿吧!” “我也不客气了!”张拐子也上来了。 跟着又上来了十几个人,有戏班的武生、有刘子明的徒弟,也有拉洋车的;张一鸣上来后坐在师傅的身边。只急坏了“抬头见喜”和那些功夫浅的人们,没真功夫,别想坐那凳子。 “这位兄弟,你就是八大胡同有名的‘抬头见喜’呀?”刘子明坐在“凳子”上,朝下望着“抬头见喜”说:“兄弟,昨儿个夜里,我那几个伙计是沾了点便宜,跟郝麻子带来的姐儿们热乎了一阵子,偏了您了。可您是没瞧见,我们前半夜是摸着黑使大杉篙搭了半宿‘鸟笼子’,我们傻哥几个象飞禽似地在‘鸟笼子’里头飞来飞去。说实在的,我们干的营生,真是登着梯子×骆驼——找死!您说是不是呀?” “你嘴可真够损的!你们是‘飞禽’,是鸟儿,那我们呢?我们是走兽呀?你甭拐着弯儿骂人!”“抬头见喜”心里的气还没出来,愣找邪碴儿。 “兄弟,还跟老哥哥过不去呀?”刘子明安慰“抬头见喜”说:“不就是想玩娘们吗?这么着吧,辛集镇上也有几家窑子,兄弟想逛哪家都成,我请客,还不行吗?” “就你……”“抬头见喜”还不依不饶的,他刚要张嘴继续跟刘子明干架,却被一个人拦住说:“老哥,借光,我上去给各位师傅送壶茶去。”只见说话的人“噌”地一蹿,左手托一摞茶碗,右手拿一把茶壶,蹿到空中,又落到刘子明身边说:“老哥哥,喝茶吧您哪!” “嘿!功夫不赖!”刘子明接过一碗茶,看对方是个小伙子,说:“小老弟,面生呀!” “我叫白凤举,是本镇的,人家都叫我豆腐脑白。您也叫我豆腐脑白吧。”小伙子说。 “哟!敢情你就是豆腐脑白呀?”刘子明说:“我们搭棚的比他们拉车的晚来了几天。听他们说镇上有个叫豆腐脑白的主儿,卖的东西地道。不是说你……” “不瞒您说,我让联防队逮起来了。可我有个老娘没有人照顾,我就求他们,每天放我一会儿,让我看看老娘。”豆腐脑白边说边回身,又给刘世昌倒了一碗茶说:“老爷子,您也喝一碗。我的时间不多,您没瞅见?树底下有人盯着我呐!” “你说甚么?”刘世昌左手接过茶碗,右手攥住豆腐脑白的手腕子,激动得嘴一张一合的,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摇着豆腐脑白的手说:“孩子,他们……他们凭甚么逮你呀?你不会跑吗?” “哟!是您呀!对了,上回咱爷俩见面,您还知道我的身世呐!我还纳闷呐。就是没机会好好跟您说道说道。”豆腐脑白惊奇地看着刘世昌,又看看刘世昌身边的张一鸣说:“您猜怎么着,不光咱爷俩有缘份,您这位徒弟跟我也有缘份,他长得象我!” “孩子,你……你听我说……”刘世昌攥着豆腐脑白的手,老泪横流,泣不成声。他知道,跟豆腐脑白说话的机会太难得了。为了不错过这次机会,他要把憋在心里的话,向自己的亲生骨肉说出来:“孩子……我是你的亲……” 没容刘世昌说完一句整话,树下突然有人喊道:“豆腐脑白,你小子花活还真不少哇!蹿到树上去,我就逮不着你啦?快下来!听见没有?你给我下来!”说话的是个黑衣黑裤的联防队员。 “好咧,我下来!”豆腐脑白在杉篙上一个跟头,从空中落下,稳稳当当地站在训斥他的人面前。这一手真是又快又脆。 “我说你这小子呀,是登着鼻子上脸,越心痛你越不知足呀!”黑衣黑裤的联防队员指着豆腐脑白的鼻子 尖骂道:“凭你肚子里的才学和这身功夫,还真是块好料!可谁让你当共党呢?你呀,真是瘸子屁眼——邪门儿!连个媳妇也没娶上,家里还有个病病歪歪的老娘,你说你当哪门子共产党呀!这回知道滋味了吧?跟我走吧!蹲小黑屋,这是好的!难受的还在后头呐!” “得了,得了!阮队长,您就少说两句吧!”豆腐脑白冲那黑衣黑裤的联防队员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是不是共党,反正碍不着您啥事儿!干脆,您先喝口茶,等您滋润舒坦了,我规规矩矩跟您上小号还不成吗?” 黑衣黑裤的联防队员正是北平外二区警察局稽查处长阮秀山。他今天让豆腐脑白伺候老娘后,又破例答应豆腐脑白到四面钟■■(左‘足’右‘留’)■■(左‘足’右‘达’),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因为,阮秀山最了解豆腐脑白的身世,知道他是刘世昌的亲骨肉;张一鸣的亲手足。那天,阮秀山和杨神手勾结好了,在花和尚到豆腐脑白的摊子上捣乱时,将花和尚击毙,给花和尚按个共产党的罪名,又以豆腐脑白是花和尚同伙,也是共产党的罪名将他抓了起来。按说,抓住共产党嫌疑犯,应该往县和省里送,但阮秀山却以“放长线钓大鱼”为理由,没将豆腐脑白送上去,并得到上峰默许,要在当地处理。阮秀山这样做有三层意思:一是阮秀山化装来辛集后,先见章克俭,把自己的使命和豆腐脑白与刘世昌、张一鸣的关系全说了。当克俭听说这些详情后,当时一再表示同情豆腐脑白和刘世昌、张一鸣爷儿仨。可几天后又通知阮秀山,让他公事公办。这实际上是告诉阮秀山,不论在辛集镇如何处置豆腐脑白,甚至处决豆腐脑白,章克俭也不过问。而阮秀山从章克俭十分露骨的表示中,觉查到章克俭内心深处有一个不可告人的企图。这是其一。第二层意思是阮秀山要借惩治豆腐脑白,从精神上打击刘世昌和张一鸣。这次阮秀山来辛集前,那位要霸占张一鸣爱妻筱桃红的国民党中央军郑旅长曾对阮秀山许愿说:“你要是能把天桥谭富英治了,我定重礼相谢。”阮秀山左思右想,觉得办这件事太缺德,那位郑旅长也太损,非要夺人之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但又一想,张一鸣不过是个穷戏子,而凭郑旅长的势力,就是把张一鸣拉出去毙了,也不过象碾死个蚂蚁一样。就算这次放过张一鸣,往后郑旅长也不会放过他。何必办这种毫无价值的傻事呢?第三层意思是阮秀山想通过跟踪、逮捕并亲自处置豆腐脑白这样一个共产党案犯,来显示自己的能力,可以作为进一步飞黄腾达的资本。基于这些复杂的心理,阮秀山才不惜吃苦受罪,甚至不惜屈尊于给杨神手当部下,来辛集办这个案子。也是基于同样心理,阮秀山今天早晨故意允许豆腐脑白到四面钟来。因为,这样便可让刘世昌和张一鸣见到豆腐脑白,而让他们爷仨相见又不能相认,将会给刘世昌和张一鸣的精神造成巨大的创伤。阮秀山是很毒辣阴险的。当他亲眼看见刘世昌见到豆腐脑白后那种难以控制的痛苦表情时,他十分得意。而正当刘世昌要同自己的亲生骨肉相认时,他突然出头显威风,要把豆腐脑白带走。这一来,刚才练功的人和这会儿看热闹的人不干了,扯着嗓门 儿喊: “嗨!那位‘雷子兄弟’!我怎么看着您这么眼熟呀!”“抬头见喜”在“大凳子”底下指着阮秀山说:“别跟卖豆腐脑的买卖人逞能呀!有本事跟小鬼子干去!小日本在东三省闹腾甚么‘满洲国’,你们这些个吃官饭的怎么不管呀?” “我说‘抬头见喜’!你他妈的再敢胡吣,我一脚踢出你黄的来!”阮秀山一边押着“豆腐脑白”朝联防队走,一边回头用枪指着“抬头见喜”骂道。 “哟!敢情是阮队长呀!可真有您的!您不是在北平外二区警察局混事由吗?干嘛跑到人家辛集镇逮人呀?”张拐子在“大凳子”上接碴说:“我说阮队长,您得悠着点儿来!别把事儿办绝了!” “张拐子!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阮秀山吼道:“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就是吃这碗饭的!甭管共产党跑到哪儿去,我也有本事逮住他!” “阮队长,您等等!”只见刘子明话音落地,人却没影儿了,原来他用轻功,象猿似的爬上树梢儿,又轻轻一跳,就象飞起来一样,只见人影儿一闪,轻轻落到阮秀出面前,一拍阮秀山肩头说:“敢情您就是警察局的阮处长呀!幸会!幸会!前些日子,您抓了不少共产党,北平街面上都嚷嚷动了。可再王道的人,也得讲理不是!您大老远的跑到这儿欺负一个卖豆腐脑的,这不是瞎掰吗?” 阮秀山那个气不打一处来。他转转眼珠子,刚要训斥刘子:明,人们一下子把他围上了,异口同声,与他辩理。本镇的人也呼啦啦围上来了,有那胆子大的喊道: “豆腐脑白老实巴交的,是俺镇上出了名的大孝子!你逮他不是缺大德了吗?” “别让他把人带走,咱得跟他说道说道!” 四面钟一时成人粥似的,人们全跟阮秀山干上了。阮秀山在北平是个声振八方的人,可在辛集镇不行。求杨神手帮他抓共产党,这是客情。要是真动了众怒,杨神手也不一定出来给他助威。真挨顿揍,吃了亏,也是买单衣给夹袄——白饶一面儿。他见事情不妙,忙找个空子,一拽豆腐脑白的衣袖,撒开鸭子,跑了个一溜烟儿。人们也都散了。四面钟下又恢复了平静。 当刘世昌带着张一鸣来到义仁堂前院寿棚内的戏台上时,各个戏班的跟包师傅全到了。刘世昌虽说心情不好,心里惦记着豆腐脑白,但他多年来饱尝失去亲人的苦水,他有些麻木了。在夜间,他向张一鸣倒了半宿苦水,早晨又在四面钟遇到亲生骨肉豆腐脑白,感情上受的震动太大了!可他一到戏台上,便稳住心神,指东划西,指挥各戏班的跟包师傅干起活儿来。可是,张一鸣却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他到了戏台上后,只觉得晕头转向,眼前一会儿出现亲娘的影子,一会儿出现豆腐脑白的身影,一会儿又出现爱妻筱桃红的面容。他被巨大的痛苦压得失去了控制能力,脚下没根,磕磕绊绊的。 “我说你这是吃错药啦?”刘世昌看着张一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如刀割。可他表面上又不能带出样儿来,只好编个瞎话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闹病的呀,你不就是受点儿夜寒吗?找个地方歇会儿去吧!我年轻那会儿,身上烧得象火炭儿似的,锣鼓家伙点儿一响,就没病啦!你们呀……” 张一鸣实在支持不住了,他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让心里的苦水往外流。一听他的师傅——这会儿已是他的亲爹,说让他歇会儿去,他忙就坡儿下驴,躲到一个角落,坐在一个大衣箱上。由于他只顾想心事,一走神儿,脚后跟磕在箱板上了,立刻遭到“跟包”师傅们的白眼,刘世昌喝斥了他几句。可他又犯了在戏台上不许抱膝盘腿而坐的行规。当亲爹的不能护犊子,打了他也是应该的。 打在儿子的身上,却疼在当爹的心上。老头子看着儿子挨打后那愕然委屈的样子,真想一把搂住儿子,痛哭一场。 张一鸣挨了打,终于从极度的痛苦中惊醒过来,他摸摸被打得火辣辣的腮帮子,看着周围的人们,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亲爹的脸上。他看到爹的老态是那样慈祥,好象从爹的眼神里看到了亲娘的影子。当他看到一颗颗泪珠从爹的眼窝里流下来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正在这节股眼上,马老珍来找刘世昌和张一鸣商量给各戏班子支款子的事,见刘世昌和张一鸣哭成一团,马老珍本想劝几句,可触景生情,他自己又想起一个好端端的兴德成分号卖给了别人,也伤起心来。这一来,戏台上乱了套。有哭的,有劝的,有问长问短的,有急得直瞪眼的。正在乱得不可开交时,从戏台角门儿过来两个人,戏台上的人都愣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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