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红粮姐巧计惩恶魔 上回说到郑奇在仙乐舞台抢走小仙灵芝后,在回老宅路上听到有个女人笑着大声喊他: “郑旅长,您这是干嘛去呀?前呼后拥的,真叫人眼热!” “你……”郑奇回头一看,是个漂亮的女人,脸上是甜甜的笑容,说话声音别提多亲热了。心想:我许是交了桃花运了,刚抢来个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又被这么个漂亮姐儿追上了。一高兴,忙停住脚步说;“你是弟妹吧?我听我六弟说,他在徐州娶了个又漂亮又贤惠的表妹……” “三哥呀,不是我挑你眼。您来辛集两天了吧?见了拜把子的六弟,就愣想不起我这个兄弟媳妇!唉——女人就是让人看不起呀!” “别!弟妹,你可千万别寒碜我这当哥哥的了!你要是真不饶哥哥,我给你磕响头还不行吗?”郑奇见了女人是不要命的。他也不顾部下和路人在旁边看着,真要下跪给红粮姐行大礼。 “妈呀!你想折我的寿呀?臭三哥!”红粮姐一下子跳到郑奇面前,架住他的双臂,顺势轻轻捏了他那粗壮的胳臂一下,沉下脸来说:“哪有这样的大伯子呀!一见面就跟人家过不去……” “弟妹,三哥这是真心向您赔不是。你这是要干啥去呀?” “我好说歹说,求您那位六弟领我看看您去。可他呀,带着那帮联防队的人给矜恕堂护院呐!愣是不理我这个碴儿!我呀,不求他了,自个儿去!一出门碰见您了。我有福没福?您说!” “弟妹,你要这么说,我这当哥哥的脸儿更挂不住了!” “三哥,您领的是谁家的闺女呀?”红粮姐凑近小仙灵芝看看,惊叫道:“哟!这不是小仙灵芝吗?您这是……” “哥哥我在外头混这些年,一直是光棍一根……” “是这么回事呀?”红粮姐忙把郑奇拽到一边,低声说:“这小姐好看不假,还保准是个黄花闺女。可就怕她寻死觅活地不从您呀!您说是不是呀?” “嗯……”郑奇顿了一下,看看红粮姐说:“弟妹是过来人,那就求你开导开导她,行不行?” “我给哥哥提这个醒儿,就是有意帮这个忙。” “好!三哥谢谢你!”郑奇连鞠躬带作揖。 晚上,小仙灵芝被关在郑奇的老宅第三层院子大戏台东边那间屋子里。甭管是谁想进屋,小仙灵芝就高举一把剪刀,对着自己胸口。吓得连郑奇也不敢往里闯。他让老妈子把烙饼夹鸡蛋和水壶从窗户眼送进去。 晚上天黑时,红粮姐在屋门外劝了一阵子,小仙灵芝死也不开门。她回前院上房陪郑奇喝起酒来。当郑奇灌下多半瓶衡水老白干后,以酒盖脸,和红粮姐动手动脚。而红粮姐百依百顺,被郑奇抱起来向里屋走去…… 第二天日上三杆,郑奇醒来时发现红粮姐赤身裸体地睡在身旁,不由吃了一惊,忙推了红粮姐一把,喊道:“弟妹,快起!快起来呀!” “哟!是谁呀?叫魂呐?”红粮姐翻身坐起来,一见身边的郑奇,突然大哭起来,边哭边抽打自己的嘴巴,揪自己的头发,喊道:“哎呀!我作下了啥事呀!我该死呀!我是个害人精呀!三哥,我对不起您呀……” 郑奇一下子傻了眼,以为红粮姐与自己通奸怕对不起杨神手,忙安慰说:“弟妹,这事不能怪你呀!这都是我酒后无德,弟妹又漂亮,我就……唉!有罪的是哥哥!” “三哥!您是不知道呀!我把您害了!”红粮姐又哭闹起来,死拽自己的头发不放手。 “弟妹!是我的不是!我跟我六弟赔不是去!他要是不依不饶,我情愿死在他的枪口下!”郑奇抱住红粮 姐,按住她的胳膊。 “三哥,您还没明白呀?我有脏病呀!这会儿已经染到您身上了!要知道您干这种事,昨儿个我死也不该来呀!” “你说啥?你有脏病?这是真的?”郑奇机灵一下子,下意识地把红粮姐从自己的怀中推下去。 “好哥哥!我害了您,您枪毙我吧!我不活啦!您让我死吧!”红粮姐抓起郑奇的手抽打着自己。又突然从郑奇的枕头下边掏出一把手枪,对准自己心窝。她知道象郑奇这种人身上带枪。 “弟妹!你不能死!”郑奇被红粮姐感动了,夺过手枪,又把红粮姐揽在怀里,动情地说:“哥哥不怪你!说良心话,我昨天一见你就……我不喝醉也……唉!这是我的不是!” “三哥!三哥!您真好!”红粮姐扑到郑奇怀中大哭起来,十分伤心。 “弟妹,咱不能这样呀!这样对不起我六弟呀!”郑奇说着,却并没松开红粮姐。 “别提他!别提那个没良心的!”红粮姐突然止住哭声说:“这个没良心的,我才十三岁,他就糟蹋了我。后来,我跟他到这辛集镇,他又拿我作人情,往家里带来各种各样的野男人,拿我送礼!我这才染上了脏病呀!他不给我治病,还口口声声要把我卖到下处去!三哥呀!我可怎么活呀……”正在红粮姐大哭大闹时,窗外有动静。郑奇忙伸手摸枪,但是已经晚了。 “谁在外头?”郑奇喝道。 没人回答。随着两声枪响,郑奇和红粮姐双双挺在床上,一阵挣扎后,血染红了床单和被褥。 一个人影闪进屋里,迅速地将郑奇的手枪塞进他那握紧的手指间。当外边有脚步声时,刺客闪出门外,一拧身子上了屋顶,毫无声息地消失在远方。 这个刺客是联防队长杨神手。从昨天他的表妹与郑奇一照面,他就盯上了。他的包袱解除了,他感到轻松,得意。 还有一个因红粮姐被“奸夫枪杀”而解除包袱的人,谁?是章克俭。 那天晚上,红粮姐真带着彩云去克俭书房。她就象给徒弟说戏似地把自己如何与章茂才从配戏到通奸说了一番。最后摊牌说:“你们男人没有好东西!我表哥在我作姑娘时就霸占了我!阮秀岩玩弄我还看不起我!你个小猴崽子看上了我表哥的武艺,请他给你们老章家看家护院,拿我做人情,让我跟着他到了你们这个小地方来!我恨!我恨你们所有的男人!你们全糟蹋女人,就不许我们女人糟蹋你们男人?没门儿!我就撒开了玩弄你们男人!那些该死的联防队员太脏,愣是染了老娘一身病。按说,你那位兄长章茂才,倒是个好人儿,我不该祸害他。可谁让他是个小白脸呢?谁让他会唱戏玩儿票呢?谁让他招我喜欢呢?反正事到如今,你拿主意吧!你们要是不快给章茂才治脏病,你们老章家就等着丢人现眼吧!” 这一连串的数落和威胁,把个很有主见的章克俭闹■了。他虽然没有逛过妓院,没见过男人得脏病是什么德行,但他也听说过得了这种病的男人不能顺利小便,一撒尿憋得嗷嗷叫,痛得用头顶着茅房的墙……这可太丢人了。怎么办呢?去问娘?不行。娘才不到四十岁,清清白白,哪里懂这种事?去问嫂子?更不行。嫂子还是个大姑娘哩!去问二婶子?也不行。二婶子如今一心一意等着当寿星,过戏瘾,在这个节股眼儿去惊动老人家,不合情理不说,而且老人家也拿不出个主意来。他思来想去,心头一动:今儿个晚上彩云陪红粮姐来“串门儿”,准有个说头。他看了一眼彩云说: “彩云姑娘,这档子事情,你都听见了。这可怎么好!真把我难住了!你……” “我有个法子!没法子我今儿个也不来!”彩云很痛快地说:“大凡男人得这种病,只要把毒吸出来,就能好了。你那个兄长要是肯开恩,收我当个偏房,我就有本事,把他身子里头的梅毒毒菌全都弄出来,给他治好,还准让人不知鬼不晓……” “啊!”克俭吃了一惊。小姑娘能治脏病,他还没听说过。如今一听,心里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既然别无妙法,也不防试试。可彩云提出的条件太难了,要是答应了,这个几乎和红粮姐一样放荡的女人,将来就会变成自己的嫂子!这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这么着吧,你个小猴崽子先合计合计,彩云姑娘是一片好心。她的身世我知道,她和秀云不是跟你的那位丘丽娟还……” “你给我住口!”克俭气急了,厉声喝道。 “好,好!我也不跟你废口舌了!你一个人合计合计吧!明儿个你得给我们个口信儿!”红粮姐一边拽彩云往书房外走,一边回头说:“告诉你,要是把我们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可甚么都干得出来!” 果然,只隔一夜,红粮姐便追着赶着讨回信儿来了。 “这事情等等再说行不行?收彩云给我哥作偏房,我可作不了主。得我二婶子点头才行。” “量你个小猴崽子也没这个本事!”红粮姐冷笑两声,斩钉截铁地说:“老娘给你出个高招吧!明儿个不是你二婶子六十大寿吗?你忙你的去。可你千万记住了,明儿个午时三刻,在四面钟那儿有枪声,有个冤鬼要上西天!是谁,你心里头清楚!这一来,准得惊动了你那二婶子。就在老寿星六神无主时,我去给她拜寿。我的寿礼是一封信,信上写着她最怕知道的那件事!好在你二婶子识文断字,一看信准能明白。这么办,你看怎么样?” “你敢!就凭你跟你表哥,胆敢在我们老章家头上动土?你们不要命啦?”克俭大怒,全身气得直颤抖。 “我就敢!”红粮姐一拍胸脯,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喝道:“我怕你?我怕你们老章家?都不怕!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如今染病在身,等着我的是全身一点一点地烂,最后连鼻子都烂成个大窟窿。到那会儿,男人们不喜欢我了,我还活个甚么劲儿?那时候,我有法子让我表哥开枪打死我!其实,我这会管你们章家的事,是想为我来生积点阴德,求求阎王爷,下辈子别让我作女人啦!我是真活够了!豁出去了!有甚么不敢的?你说呀!我算看透了!把你们全看透了!” “你……”克俭被逼问得没词儿了,愣了一下说:“是不是你表哥跟阮……你真把我闹糊涂了!是不是你表哥打算明儿个处决豆腐脑白?” “哈哈哈”,红粮姐大笑一阵后,盯着克俭说:“你个小猴崽子能糊涂?你他妈的一点也不糊涂!我表哥是你请来的不是?阮秀山到辛集跟你商量过没有?你是可怜过豆腐脑白,可后来你又变主意了!这话不假吧?在你二婶子大寿的日子,处决犯人,又是在你们矜恕堂的大门口,是不吉利。可你个小猴崽子真不想在你二婶子过生日时听听枪毙人的枪声?你心里的小九九,我全知道!阮秀山早告诉我啦!他跟我,可不象你这个小猴崽子那样会装正经!大主意由你拿!明儿个的事情,你要是真不乐意,我替你找阮秀山去!我替你找我表哥去!就等你一句话啦! “你……”克俭这回被击中要害了!他万万没想到,连他内心的秘密也被对面这个女人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当初跟阮秀山商量豆腐脑白的案子时,虽说内心有不可告诉人的秘密,但嘴上并没说出来。可是,阮秀山是干什么的呀?他是稽查队长!早对克俭的内心世界了如指掌,还告诉给红粮姐这样的女人。如今可怎么办好呢?克俭心虚地低声对红粮姐说:“你别嚷嚷好不好?你我都跟豆腐脑白无冤无仇不是?刚才在后台,张一鸣跟他师傅的话你不是全听见了吗?我是说……” “我刚才听张家父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的那些话,真扎心!我明知道他们的亲人明儿个就要……才忍不住掉泪。我想试试你的心还有点人味没有?才激你几句。我敢说,你早铁了心了!”红粮姐一抹眼泪,又对章克俭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干脆说吧! 阮秀山手里有县党部批下来的公文。救豆腐脑白的事,除了你小猴崽子,别人谁也没法子啦!就看你有没有善心了!” “别说了!让我再想想吧,我看是没甚么法子了。” “彩云的事儿呢?”红粮姐怒视着克俭问。 “你看着办吧!我装不知道,还不行吗?” 老年头,大财主家搭棚唱戏,办红、白事或是办生日、满月,大同小异,不外乎是为了摆阔,全是那一套——吃喝玩乐。义仁堂的老寿星章马氏的六十大寿,当然也不例外。先说吃吧,从前天给老寿星磕头拜寿开始,十几个大厨房,从早到晚,大风箱呼呼响,大烟筒冒火苗,洗菜的、切菜的、杀猪的、宰羊的人数不过来,炒勺子叮咚响成一片,到石家庄、邢台、甚至北平、天津采买山珍海味的人一拨挨一拨,大师傅们大汗淋漓也不顾擦;再看桌上,海参、鱼翅、燕窝、鲍鱼和冬笋、木耳、黄花菜,五花十色。可有一样,老寿星不让上蝎子炸的“全虫”和炸蚂蚱之类的菜,说是不吉利;一边吆喝一边上茶的跑堂伙计有好几百,全是打各县饭馆和石家庄、邢台的饭庄子雇来的。再说喝的,各种名酒当然少不了,红粮液管够,最叫绝的是每个席面上都少不了北平广安门外头双合盛酒厂出的啤酒,这可是教堂里洋人、神父才能喝到的东西。老寿星听说有“双合盛”这种酒,说这酒的名字好,儿子要成亲,外甥女要嫁过来,这可是双喜!正应了“双合盛”的意思——夫妻双双,越过日子越好,家业兴旺,财源茂盛。啤酒拉来了,老寿星滴酒不沾,但却苦了客人们,老寿星喜欢的东西,哪有不尝尝的?可这东西入口后,有股子马尿味,谁也喝不惯,还得、个劲地喊:“好酒!好酒!”一连三日,每天开上百桌席,不管远近亲友,本镇街坊,凡来拜寿的,或是路过赶热闹的,识与不识,一概以盛宴款待。至于玩儿,这是老寿星最关心的事情。几处戏台一齐开了锣,一百几十位角儿轮流上台献艺。可是除了前天头晌午老太太看戏时喊几声“好”外,这两天她有点反常,在大戏唱到最热闹,锣鼓打得最震耳时,她会突然离开,闷闷不乐地到花园来坐着。为了让老寿星高兴,章克俭命将花园门打开,向镇民开放,还让人在花园中扎起车秋千、架秋千、摇秋千,来陪老寿星的丫头们个个浓妆艳抹、花枝招展,争着荡秋千,还拼命往高处荡,因为在各个秋千架的最高处放着许多大洋钱,谁能伸手取下来就归谁。老寿星心事不少,面无笑容,可每当看到丫头们为得洋钱,把秋千荡得险象横生时,便会暂时忘掉心事,和人们说说话儿。 老寿星有心事是从她六十大寿那天中午开始的。为了过好自己的生日,她真是费尽了心思。何况还要给儿子办婚事。连日来,虽说有很多人为义仁堂的事忙里忙外,跑前跑后,可她是义仁堂的主事人,所以每时每刻地操心劳神。每当遇到难办的事情时,她常想起死去的丈夫,要是有老头子在世,还用得着她事事拿主意吗?最叫她劳神的是银钱上的事情。替他开买卖做生意的妹夫马老珍,几乎天天向她报告花出去的钱数。可她总是嘱咐妹夫:“花吧,别心痛。钱是咱们挣来的,花了咱再挣去!”可是,当马老珍向她报告说为了应付“入不敷出”的局面,不得不把兴德成茶庄分号盘出去时,她才有些紧张。但过后一想,还有兴德成茶庄本号和马记皮货店两个大买卖和好几个小字号呢,不必太担心。到了她六十岁生日这一天,当儿子章茂才和即将过门的儿媳马桂兰双双跪在她面前给她拜寿时,她突然百感交集,又想起了过世的丈夫。她看看摆在她身旁的一个方漆盘内的蟒袍玉带和自己身穿的凤冠霞帔,想起当年丈夫捐职得到花翎提举衔后,骑着高头大马,在镇上游街露脸,她也同时被封为夫人,得到朝廷恩赐的这套凤冠霞帔,从那时起,每逢大年初一或是她与丈夫的生日,丈夫总要将蟒袍玉带穿戴起来,她当然也要穿戴凤冠霞帔了。她永远也忘不了,当她的公爹章柏川为她丈夫用重金捐到花翎职后,让她们夫妻二人穿戴整齐,向祖宗牌位大礼膜拜时,老东家以一家之长的口气说:“从今天起,你们夫妇便是朝廷的人了!穿上蟒袍玉带凤冠霞帔,便能上朝朝觐天子了!”每当想起老公公的这番教诲,她便想起家族的一段真实故事:那是在光绪年间,当时的家族族长是现在族长章柏川的祖父。长房鸿泽堂堂主死后无子,二房世泽堂有兄弟六人,经族长指定,将世泽堂老六过继给长房,但长房的夫人张氏和姨太太冯氏不愿要老六,愿要老五。世泽堂就是不干。按长幼有序的规矩,晚辈是不能与族长分庭抗礼的。族长用族规强行出嗣,张夫人性情软弱,点了头。而冯姨太性情刚烈,颇有心计,她自知身居姨太太名分无权干预,但她就是不点头,吃尽了苦,赶到京城告状。也是赶巧了,正碰上西太后诞辰,冯姨太命家人打通关节入朝献上厚礼,没想到竟得到慈禧的召见。冯姨太以布衣之身,入朝觐见,说明情由,哭得象个泪人。太后受到感动,立刻封她为一品夫人,赐凤冠霞帔。冯姨太回乡后,族长和族众一反常态,大礼叩拜,称冯姨太“冯老夫人”,并当场宣布将世泽堂的老五过嗣给长房鸿泽堂。这位老五,便是如今族长章柏川的亲爹。后来冯老夫人教子有方,儿子当上族长,并捐职为官,她又被赐于“节孝可风”的御笔金匾。她死后,坟前立了石牌坊,上刻的正是“节孝可风”四字。这段故事常常挂在族人的嘴边上,不论老幼,每当忆起这件往事时,都露出骄傲之态,意思是说:“我们家族的姨太太都可以进京觐见老佛爷,被封为一品夫人。”可是,章马氏每次忆起此事时,心里却有一种不安的情绪,因为她一直以自己是正室为资本,欺压丈夫的偏房。这也是丈夫与她不合的原因之一。就以近日她坚决反对将章克俭的生母贞■的名份提高的事来说吧,其实,贞■(左‘羽’右‘页’)在家族内的实际地位并不比她低,她满可以作个人情,点头应允,而她的做法恰恰相反,从而得罪了克俭。对此,在她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不祥之感。可是当她看到近日来克俭为她办寿的事忙里忙外,学仁堂还花了上万元为义仁堂章茂才的未婚妇买了凤冠霞帔,她又觉得自己的担忧是多余了。这种矛盾的心理一直折磨着她。有时她很后悔当初不该把丈夫的姨太太们都赶跑,使自己如今连个帮手都没有。可后悔也晚了。更可悲的是,她内心深处的不祥之感在前天得到了证实。 前天一早,她便在丫头、老妈子的服侍下梳洗打扮,将凤冠霞帔穿戴起来。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义仁堂正堂中间大厅,端坐中间靠椅上,接受众人参拜。当她独子茂才和外甥女马桂兰双双叩拜时,她又想起了丈夫。在茂才和桂兰给她磕完头后,她又指着身旁漆盘内的蟒袍玉带说:“孩儿呀,给你父亲磕头!。”茂才和桂兰一愣,丫头、老妈子们也都愣住了,因为今天是老太太的六十大寿,而不是老爷子的祭日,哪能把拜寿和祭奠的礼仪合在一起呢?是不是老太太糊涂了?章茂才和马桂兰觉得不妥,没跪下给蟒袍玉带叩头。老太太又命道:“孩儿们,给你父亲磕头!”章茂才和马桂兰只好照办。之后便是程媛媛给老寿星叩头,克俭给老寿星叩头。当克俭叩完头站起来时,低声说道:“我娘身体欠安,本来要过来行礼,让侄儿劝住了。”说到这里,克俭目不转睛地看着章马氏。那章马氏先是一愣,但马上满脸笑容道:“不必了,姐妹之间,何必多礼呢?”一阵热闹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给老寿星叩了多少个头。直到担任当日总管的章贞效宣布“开锣”为止,拜寿仪式方告结束,三处戏棚同时开场。义仁堂前院的大寿棚为中心。 头一出戏是《安天会》,出场的是善演“美猴王”的李四全,从“石猴出世”一直演到“大闹天宫”。戏演得十分热闹,角儿们个个登台后动作敏捷,表演细腻。接下去是《四郎探母》、《虹桥赠珠》两出大戏。临近中午时,演了一出《女起解》和一出《三岔口》,将大寿棚内的气氛推向高潮。盘腿坐在正房炕上,隔着大玻璃窗看戏的老寿星下令要《女起解》和《三岔口》两出戏的角儿领赏。当几位角儿来到正房,站在老寿星休息的炕沿旁时,老寿星发现演崇公道的角儿是一位瘸子,演苏三的角儿是个盲艺人;而《三岔口》的主角接赏钱后一声不吭,原来这位艺人是个聋哑人。这三位艺人被称为“梨园三怪”,全是凭刻苦学艺,勤奋苦练而成名的。他们在台下行动不便,而上台后却泰然自若,应酬自如,寸步不乱,令人看不出他们是残疾人。这本来是刘世昌特意安排好,让老寿星在大饱眼福之余还能得到余兴。因为“梨园三绝”在当时是被传为美谈的。但是,老寿星不但不领这个情,反而有些不高兴地说:“传俺的话,往后别让这几个角儿唱了,怪不吉利的!” “开宴!”随着章贞效一声招呼,几百名跑堂的伙计一齐跑开了。正当人们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要猜拳行令时,忽听四面钟钟楼上的钟声响起。老寿星喜眉笑眼地说:“这是谁让敲钟呀?想得怪周到的。”她以为是为了给她祝寿而鸣钟呢。还没等有人回答老寿星的问话,突然又传来“呼呼呼”三声枪响和一声惨叫。老寿星大惊:“这是怎么回事?谁在外头放枪?”当义仁堂的管家章庆业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告诉老寿星说:“回老夫人的话,是联防队在四面钟处决犯人!”老寿星怒道:“这是诚心与俺作对,咋不早不晚,偏在今日我过生日处决犯人?”站在一旁的章克俭也被刚才的枪声吓了一跳,虽然他早就心中有数,但枪声还是惊动了他。他见老寿星动了气,忙上前说:“请婶娘息怒。侄儿这就命人去查个明白。”“不用查了,是我下令把豆腐脑白给毙了!看谁还敢当共产党!”接克俭话茬的是杨神手,他右手握着一只盒子枪,大步流星地来到炕沿前,冲老寿星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说:“请老人家息怒!我是个粗人,不知道今日是您老人家六十大寿的日子。上峰下令,让我这么办,我也是公务在身,不得已呀!”“是杨队长呀,请到外头坐席去吧!”老寿星不错眼珠地盯着杨神手的那支枪,一脸惊恐的样子,忙下逐客令。“我还没给您老人家磕头呐,哪能先去 吃喝。”杨神手说着便在蒲团上跪了下来。“下去吧!下去吧!不必多礼了!不必……”老寿星连连摆 手,话都说不利落了。克俭见状,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忙过去拽起杨神手说:“你们这些使枪弄棒的人,办事也不挑个日子!再说,有在街口处决犯人的吗?真是的!我二婶看着你们别扭!请到外边用酒饭吧!”“啊……我可不是故意惊动大伙,可这是上峰的命令,说是要示众。我这个粗人不会办事,执行完公务,就赶来给老人家拜寿。我该打!该打!告退了!告退了!”跟在杨神手身后的红粮姐笑模笑样地说:“表哥,你上外头去吧,我替你给老人家多磕几个头不就行了吗?”说着,红粮姐趴在蒲团上给老寿星叩起头来,当她站起来时,看看站在克俭身后的章茂才说:“茂才兄弟,听说你要成亲了,我给你贺喜了!”章茂才满脸通红,看看母亲,看看表妹马桂兰,却不敢正眼看红粮姐。“你就是教茂才唱小生的那位……俺看得出来,你的戏路子窄不了,是个好角儿,台柱子!”老寿星不知该怎么称呼红粮姐,但她打心眼里喜欢这个俊俏的女人。“瞅您把我给夸的,我可没那么大本事。”红粮姐边说边漫不经心地将一个素纸制成的十分精致的小信封放在老太太面前的桌面上,然后转身便走。老太太以为红粮姐放下的是礼单,忙说:“来看看俺就行了,不必送礼了……”当她发现红粮姐已经离去时,这才从小信封内抽出一张素花信笺看起来,刚看几行,突然大叫一声:“气死俺了!”昏在炕上。人们立刻乱了套,有上炕给老太太捶背的,有给老太太弯腿弯胳膊肘的,有用热手巾给老太太擦嘴边哈喇子的,有哭的,有叫的……唯独老太太的亲生儿子章茂才不言不语,纹丝不动。但此时此地,他内心却象开了锅似的比谁都难受,他已经猜到红粮姐今天来的用意了,当然知道她信中写了些什么,他感到自己对不起老娘,更对不起即将与自己结婚的表妹马桂兰,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折磨着他。“表哥,快请大夫去呀!”马桂兰泪流满面,还以为章茂才是急糊涂了。“哎……”章茂才呆头呆脑地答应了一声。“我早派人去请了。”章克俭十分冷静地说:“茂才哥,我看还是让人们回避一下吧! 老人家兴许是太累了。我看不会有甚么事,不要紧的。”“啊……好,好!没事的先出去吧……”章茂才机械地答应着,他低头看见老娘手中攥着红粮姐的那封信,就象被蝎子蜇了似的,全身都不自然,忙上炕抱起老娘的身子,让老娘靠在自己身上,伸手想从老娘手中把红粮姐的那封信拿过来,但他的这个动作却强烈地刺激了他的老娘,老人家敏感地用力攥紧信笺,随即清醒过来。当她发现自己躺在儿子怀中时,她突然瞪眼怒视着儿子,张嘴骂道:“小畜牲……”这三个字一出口,老太太又突然紧紧地将嘴闭上了,一挺身子,看看众人,说道:“俺没事了!上菜!上饭!上酒!开戏!”老太太突然象换了个人似地,说出话来,比刚才四面钟的枪声还脆亮。 一连三天,老太太的手里老攥着红粮姐的那张信笺,一天几次看那信笺,每次看过,都变颜变色的。更令人不解的是,老太太几次将外甥女马桂兰揽在怀中落泪说:“孩子呀!俺对不起你呀!”桂兰心中明白,准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而这不幸的事情却又象个迷似的折磨着她。今儿个头晌午,她陪着姨妈——她的婆婆听了几出戏,晌午饭刚吃完,老太太又闷闷不乐地来到花园,她也跟随而来,想给老人家解解闷儿。老太太看着荡秋千的丫头们,若有所思地问未来的儿媳妇, “桂兰,你敢玩这秋千吗?” “娘——”马桂兰深情地看着未来的婆婆,天真地说:“只要娘高兴,俺就敢!” “桂兰,俺是你的姨呀!俺不是你的娘!”老太太落下泪来,揽住马桂兰说:“茂才配不上你!你听姨的话,姨给你找个好女婿!啊……” “娘!您这是咋啦!”马桂兰大惊道:“俺知道您有事儿瞒着俺。前天那个红粮姐假意给您拜寿,她那信上都写了些啥?您这两天咋颠三倒四的?娘,俺知道俺茂才哥跟那个红粮姐学了阵子小生,人们风言风语地说这说那,俺不怕!俺就是茂才哥的人!茂才哥咋样俺也跟他!俺就是您的儿媳妇!” “桂兰!别说了!俺心里难受!”老太太突然捂住外甥女的嘴,斩钉截铁地说:“俺不能害你!俺不能对不起俺那埋在黄土下头的妹妹!俺这就找你爹去,俺要跟你爹说清楚……” “娘,您老人家这是咋了……” 一老一少,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正在荡秋千的丫头们忙收住秋千索子,从踏板上跳下来,围在章马氏和马桂兰周围,不知如何是好。这边正在乱着,那边花园门口跑进两个人来,前边的是章茂才,后头的是马老珍。章茂才边跑边喊: “娘!娘!俺姨夫有要紧事找您呐!” “你姨夫来得正好!俺也有要紧事找你姨夫呐!”章马氏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迎着一路小跑的马老珍走了两步,又回头对章茂才喝道:“小畜牲!你给俺滚一边儿去!这儿没你的事!” “娘,俺走!俺这就走!”章茂才的脸一下子变得又黄又白。唯唯诺诺地倒退着,他心里不愿离开,但又不敢违抗母命。 “茂才,你先别走,这么大的事情,咱得一块儿合计合计!”马老珍一把拽住章茂才,对章马氏说:“按理说,眼下是您的六十大寿,不该说不喜兴的说。可事到如今,俺不得不说了!那些要钱的人把帐房的门儿都挤破了!俺咋也搪不过去呀!” “你说啥?倒底是咋回事?”章马氏警觉地看看妹夫,又看看不争气的儿子,她已经隐隐约约地感到马老珍的来意了,抢着说:“开销是大了点,俺不是答应把兴德成茶庄的十几万斤库底子卖出去吗?还不够开销的?” “不瞒您说,兴德成茶庄的十三万五千斤大方和毛峰茶叶,才卖了六万块钱,连两天的开销都不够呀!” “你说啥?十三万多斤茶叶,才卖六万块钱,树叶子多少钱一斤呀?”章马氏惊讶地瞪着马老珍说:“咱那是春天进的上等货呀!” “学仁堂的那位小爷,早跟万麟祥各号经理串通好了。他说一声不要,全他娘的摇头摆手,谁也不买咱的货!可一般的小字号又吃不下这大宗货。我求爷爷告奶奶才出了手,可万万没想到,买主儿是学仁堂的大儿媳妇……”马老珍掰着手指头,变颜变色地说:“这位少奶奶,那叫狠!她一咬牙一跺脚,说不论是毛峰茶还是大方茶,一律按隔年陈茶算,五毛钱一斤,多一个子儿也不要!唉——” “你越说俺越糊涂,是谁买的?”章马氏问。 “就是学仁堂的死鬼章克勤的守节媳妇,听说是天津元隆绸布店程即霞的千金小姐。这个姓程的是咱镇上隆恕堂的后人,是个有手段的主儿……” “是她!她个寡妇人家买那么多茶叶干啥呀?” “她是北平大栅栏万麟祥茶店的东家。你们的老东家特意把天津的鸿祥绸布店和北平的万麟祥茶店划到她的名下。听说前些日子她在北平大栅栏跟章亿蚨茶庄打开了茶叶大战,连她小叔子也给卷进去了!” “唉——”章马氏盯着茂才说:“为了你,俺挨你爷爷多少白眼,受了妯娌们多少窝囊气,才把这几个私房买卖维持下来,没想到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呀……” “娘,俺跟俺姨夫算了算,咱家的开销,往少里说还得十二万块钱。戏班子、车夫、棚匠师傅、大师傅和跑堂的好几百口子,都等着跟咱结总帐呐!”章茂才说着,从衣袋中拿出两张文书说:“俺跟俺姨夫合计,得把咱的兴德成茶庄和马记皮货庄盘出去,才能过这一关。” “啊——”章马氏惊得瞪大两眼问:“盘给谁?” 章程氏。就是克勤的守节媳妇。” “俺的日子到头了!”章马氏大呼一声,晕了过去,马桂兰和章茂才忙一左一右抱住老太太的身子。老太太手中攥着的一个纸团掉在脚边。 马桂兰用眼色示意章茂才,让他扶好老太太,自己腾出手来弯腰捡起纸团,避开众人躲到一边,展开那纸团一看,全身不由得发起抖来,脸色大变。原来,这纸团正是红粮姐给老太太的那封信。当她将信看完后,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1988年1月至9月第一稿 1989年1月至9月第二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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