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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预审官第一章 乱世徘徊

2002-12-1 11:00| 发布者: 艾群/杨雪

第一章 乱世徘徊

  沈阳市小北门里有一条盐梅胡同,胡同内居多是住着平民百姓的低门小院,只是在胡同口立着一座高门楼,十分引人注目。五层青石台阶,两扇黑漆大门,门上两只黄铜门环。大宅院里没有喧哗声,平日里很少见人出入,两扇大门驳了漆,两只门环生了锈,倒是那群叽喳啄食的麻雀成了这里的常客。

  胡同的邻居称这黑门大院为“汲宅”,汲潮的幼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汲潮原名汲惠民,一九二三年三月七日出生在沈阳的一个将门之家。祖父汲金纯曾任热河都统,领上将军衔。汲潮之父,东北讲武堂出身,上过大学,曾在奉天省议会任职,因鼓吹新派思想,干了不到一星期就被张作霖免了职,从此浪迹天涯,再没有谋求什么职业。

  从记事起,汲潮就跟在祖父膝前。祖父当时已经下野,赋闲在家,这老爷子是个怪人,不说话,不笑。清晨擦着黑打两趟拳。练一套刀,耍一套枪。回到屋里吃两套煎饼卷大馃子,喝足了茶,抽足了烟,坐在八仙桌旁看《三国演义》,一看就是半天,家里人谁也不许打扰,包括汲潮这个长孙在内,人人打屋前经过都要屏声提气,老爷子看《三国》看到精彩处,往往要冷不丁吼出一种难以用文字表达的声音来,用以渲泄心中的感慨,或赞叹,或伤楚,或愤懑不平。午饭过后,老爷子闭目养神,两刻光景,然后提了三尺长的烟袋杆,出大门,上大街,径直到小北门内的书馆,要来茶,端着茶壶听东北大鼓。说书人是个精瘦的汉子,眉眼传神浑身都是戏,云遮月的嗓子沧凉悲壮。听到绝妙处,汲老爷子又是冷不丁一声吼,大把的赏钱扔向桌面。这一切,小汲潮都跟在膝前身后,听得清,看得真。

  半个世纪以后,东北的历史学家写地方志,专门为这老爷子列了一篇传略,其中写道——
  汲金纯,字海峰,一八七八年生于海城县牛庄镇金家湾子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汲氏祖籍山东省昌邑县,到汲金纯祖父时,家境中落,为谋衣食,闯关东来到东北,落户于海城。

  汲金纯幼年时家境贫寒,其父汲魁,常年给地主扛长活,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尽管如此,汲魁还是念念不忘改变家庭的社会地位,立志要让下一代出人头地,他节衣缩食送幼子汲金纯入本村私塾读书。不久,汲魁因常年做工积劳成疾,中年殒命,其妻汲李氏无力抚养两个幼子,汲金纯很小就被迫给地主当“半拉子”,“粗识文字”的汲金纯也只好辍学归家。

  汲金纯成年后,同一起当长工的张海鹏秉性相同,成了莫逆之交。他们十分重视江湖义气,极端崇拜梁山英雄们劫富济贫的壮举。另外,牛庄镇地处十年九涝的九河下梢,兵匪多如牛毛,横行霸道,也使汲金纯深深地懂得软弱被欺凌的道理,“因此思路略宽,不安于贫困”和被欺压的地位。

  一九○三年,张海鹏不堪忍受地主的凌辱,将所遭迫害诉之于汲金纯,汲金纯闻之大怒,同张海鹏一起“和谋共同杀了当家人,闯下命案,为此双双逃往他乡”,浪迹江湖数月,无处容身。二人便铤而走险,投奔了辽西一带有名的绿林首领冯德麟。

  汲金纯和张海鹏都是农民出身,勇武有力,更因其很讲江湖义气,待人诚实,深得众人之心,亦倍受冯德麟赏识,入伙不久,即成了冯德麟的左膀右臂。

  一九○四年,日俄为争夺在东三省的权益,于东北境内燃起战火。清王朝宣布中立,任其在辽河以东刀来剑往。而沙俄根本不把清王朝放在眼里,再三违背约定,驱兵越过辽河,在河西抓民夫,筑工事,奸淫烧杀,无恶不作,引起辽河两岸人民强烈不满,纷纷组织起来,抗击沙俄的骚扰。冯德麟、汲金纯在这种情况下组织了“东亚毅勇军”,奋起抗俄,转战辽西各地。

  “东亚毅勇军”以“保卫家乡,打击沙俄为宗旨”,受到辽西爱国志士的欢迎和支持,数月之间,归者如流,不下数千人。这支队伍虽然多是农民出身,未经战阵,武器亦多为大刀长矛,但大家同仇敌忾,英勇作战,“遇有小股或散兵游勇则聚而歼之,将所获枪械装备自己”。是时,与沙俄进行正面作战的日军,积极谋求得到“东亚毅勇军”的配合作战,而“东亚毅勇军”为了提高自己的战斗力,也需要日军提供军火,双方在共同驱俄中各有所需,一拍即合。“东亚毅勇军”得到日军供应的军火,力量日益强大,不断打击沙俄侵略者,在辽河两岸“名声大振”。

  一九○六年,辽西著名匪首张作霖被清奉天将军赵尔巽招抚,任巡防营统领(相当于团长职务)。招抚为官,可以光宗耀祖,这对小农出身的汲金纯影响很大,他和冯德麟积极同清奉天当局联系,同年亦被招抚。冯德麟任统领,汲金纯在其手下充任管带(相当于营长职务)。

  清末民初,政局动荡不安,军队亦受波动,不仅换防频繁,而且建制也常常变更,巡防营先改为镇, 一九一二年又变为师,冯德麟一跃成为二十八师师长。二十八师下设两个旅,旅长分别由汲金纯(五十六旅)和张海鹏(五十五旅)担任。

  一九一七年,安徽督军张勋拥兵入北京,抬出清朝末代皇帝溥仪进行复辟活动。冯德麟、张海鹏等人“均热心支持复辟,以为有利可图”。他们不听汲金纯的劝阻,在地方上摇旗呐喊,广造声势。冯德麟还令汲金纯代理二十八师师长,他亲自“赴京赞助”。

  未及一月,张勋复辟失败,冯德麟被软禁在天津。是时,身为二十七师师长的张作霖乘机谋取了二十八师师长的职务,但为时不久,他又正式任命汲金纯为二十八师师长,这主要有三个原因:其一,汲金纯曾就学于奉天讲武堂,军事造诣很深,有较高的军事指挥才能,是东北军中一员难得的战将;其二,汲金纯待兵如子,与士兵同甘共苦,素有“重言诺、重义气、烧冷灶”之誉,深受士兵爱戴;其三,汲金纯为人谦逊,办事谨慎,从未参与派系之争,同张作霖素无矛盾,且在张勋复辟问题上旗帜鲜明,无隙可乘,鉴于上述原因,张作霖恐激起兵变,不得不把到手的兵权让出。不料,此事却使汲金纯大为感动,以为张作霖是知己,立志感恩图报,这为以后他无条件地效忠张作霖、张学良父子奠定了思想基础。

  一九二○年,直皖战争爆发,奉系张作霖入关参战,汲金纯为蒙疆中路总司令,驱兵直入热河。一九二一年,被任为热河都统兼二十八师师长。

  一九二二年,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汲金纯率骑兵第二十八团等部开赴天津,参加东线作战、连战连捷。但由于西线失利,导至奉军全线溃败。汲金纯率部退守热河,又遭到直军和当地地主武装的夹击,热河失守,汲金纯返沈后被张作霖任为东三省保安司令部军事高等顾问。不久,东山再起、出任奉军第九师师长。

  一九二五年,颇具资产阶级革命思想的奉军将领郭松龄反对军阀内战,在冯玉祥,李景林等人支持下,倒戈反奉,邀集各路将领在河北滦州召开军事会议。当时,汲金纯面对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的悲惨现状,也十分反对军阀内战。虽然他同张作霖关系密切,一时不能同其决裂,但还是比较同情郭松龄将军的主张,故派其参谋长白文林出席滦州军事会议。会上,郭松龄扣押了持不同政见的齐恩铭、高维岳等将领、又深恐汲金纯不肯倒戈反奉,于是,“指令白文林回去接替汲金纯职务”,这使汲金纯十分不满,他一面电告张作霖,一面连夜率部撤到连山一带,构筑工事,并在这里击退郭松龄部的多次进攻,坚守了整整三天,为张作霖击败郭松龄赢得了时间。此后,张作霖对汲金纯更加器重。

  一九二七年,奉军出关占领了察哈尔、绥远等地,张作霖任汲金纯为奉军第三、四方面军团(张学良军团)第十五军上将军长。是时,绥远地方治安十分混乱,各种杂牌队伍,散兵游勇、会匪武装纷纷盘踞一方,设关立卡,横征暴敛,欺压百姓。汲金纯到任后,亲率部属进剿,“一一聚而歼之”,惩办首恶,收编协从,地方治安始得安宁。

  一九二九年,东北易帜后,张学良将军为了强化东北军,提高作战能力,缩编军队。汲金纯深知张学良将军用心之良苦,为支持张学良变革,率先提出辞职,使张学良将军深为感动,在接受其辞职不久,又重新任为东北边防司令长官公署上将军事参议官,山海关警备司令,并专设参议官办事处,由少将二人,校官五人辅佐,“配备一个卫队连保护、以示安抚”。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张学良将军一再电催正在锦州的汲金纯进京,并赠其银元20万元,在天津英租界购置楼房两座,与其居住。嗣后,又返回沈阳。

  “九·一八”事变后,日军二十九联队占领了沈阳城,日本关东军司令部也从旅顺移至沈阳。关东军司令本庄繁出人意料地造访了盐梅胡同的黑门大院。他的汽车就停在门口,卫兵站在两侧,把过往行人吓得奔逃惟恐不及。

  老爷子住在后院,会见在前院客厅进行。

  老爷子高身量,光头,宽额,方脸,大眼。眼下肿着两个囊窝。穿一身黑棉袍,家做千层底棉鞋。见本庄繁带着副官威风凛凛走进来,只把身体欠一欠,含含糊糊说了声“请”,又坐回到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

  本庄繁是占领军的最高长官,是后来的伪满洲国的太上皇。五短身材,凹眼,短鼻、尖下巴。圆框眼镜,上唇一排粗硬的胡须,象是嵌着一只猪鬃刷子。黄呢军服,大壳帽,长马靴,腰挎指挥刀。他没听清汲金纯那个“请”字,不知是落座好,还是站着等主人言请。

  “汲老将军,”为了打破尴尬局面,年轻的副官在一旁插话了,“这是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中将。”

  汲金纯又欠欠身,含含糊糊唔了一声。本庄繁也就乘势落座,取下大壳帽,伸过脸来满亲热地说:“在我还是小小的参谋副官时,汲翁已是赫赫有名的上将军了。当年在辽西与俄人对垒,我曾于两军阵前一睹老将军之风采,老将军,您还认得我吗?”

  本庄繁如此恭维,一半出于要对汲金纯加以利用,要给汲金纯一个好印象;一半由于本庄繁这人很注重军阶,汲金纯尽管已经卸职,但那军服的肩章上毕竟比自己多一个星呢。

  这是占领军最高长官同被占领国的前军人的谈话,这种恭敬的态度本可以使沦为亡国奴的汲金纯受宠若惊,他完全可以不管真假,顺水推舟地回答:“想起来了,认识认识,我记得当年你就表现出很出色的指挥才能么。”然而这老头子却不然,他似乎迟钝得不谙世故,眯缝着眼睛怔怔地看了半晌,淡淡地回答:“不,我不认识你。”

  这种回答,令在场的各色人等目瞪口呆。

  本庄繁此行的目的是劝说汲金纯出山。汲金纯在东北军中德高望众,若能在伪满洲国中,担任个职务,这对于日本操纵建立的伪满政权来说无疑是增加了一枚分量不小的政治筹码。故而碰了软钉子,本庄繁也不发火,依旧笑吟吟的。话头一转,又提起一个人。

  “说到张海鹏这个人,汲翁不会不认识吧?”

  张海鹏是汲金纯年轻时给财主打短工的穷哥儿们,二人一起拉杆子,一起投军,一起荣升上将,无法说不认识。

  “认识,他不是要当满洲国的侍从武官长官么?”

  “汲翁消息真灵。”本庄繁显出由衷高兴的样子。“还有张景惠,也是汲翁在东北军中的同僚,他将出任满洲国的军政大臣呢。”说到这里,本庄繁用眼梢频频偷窥汲金纯的神态表情,揣摸着这番话在汲金纯内心激起的变化。

  汲金纯点上长烟袋,吧哒吧哒吸了一阵子,说道:“二位张公来过了。”前不久,张海鹏、张景惠奉本庄繁旨意,前来劝进,甚至挑明关东军将许以保安大臣的高位。与张海鹏是几十年的老交情,给他的答复说得直:“你愿挨骂由你去,我不能闯荡一辈子,临了落骂名。”与张景惠仅是同僚,交情不深,说得分寸一些:“人各有志,给我留个活泛路吧。”

  二张自然把汲金纯的态度报与本庄繁知。本庄繁想由我亲自出马,看你还敢不从命?

  “本庄繁久仰老将军之声威,以为建设大大东亚共荣圈,不得不倚重老将军。如果请老将军出山,屈就满洲国的一名大臣,老将军还是万勿推辞吧?”

  这话一半是劝说,一半是威胁。如果不允,后果不堪设想。本庄繁不再说什么了,那气势无非是逼汲从命。

  只听汲金纯的长烟袋咝咝响,吸光了烟,照鞋底磕掉烟灰,仰着脸,巴哒巴哒嘴,漫不经心地答道:“老朽无能,不堪重任,实难从命。”说罢深深地打个哈欠。

  本庄繁十分恼火。发作吧,又顾着大日本皇军的面子,顶撞起来不好看,压着一肚子火回到司令部,当着僚属的面发牢骚:“这个汲老头,太傲,太傲,架子大大的!”

  自那以后,本庄繁手下的便衣特务便开始向汲宅骚扰,砸门,上房,扔恫吓信,把汲宅闹得鸡犬不宁。意在迫使汲金纯就范。汲金纯怎么肯出卖自己的民族良心呢?他抛弃宅院,举家迁往锦州。

  在汲潮的身上,就流淌着这位老人的血液,后来汲潮在回忆这段生活时说:“算起来,祖父总共没跟我说过一百句话,我也纳闷,他一言不发,怎么统帅的千军万马?”老人的思想气质、陶冶了少年汲潮的心灵。

  在锦州,汲潮考上西关两级中学。学校里日本教师、日本语言、日本课本,法西斯统治,奴化教育。教汲潮这一班的日本教师名叫秋山,这个人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用头油把头发从正中分开。一双大皮鞋,鞋尖总是高高翘起,鞋底的铁钉把砖石路面敲得嘎嘎作响。可笑的是三十多岁的人,身材却像十四五岁的孩子。据传他原是大阪地方政府的小职员,因为对上司的妻子不怀好意,被发配到这里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传经布道。他独身,对女学生总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与殷勤,对男同学则一律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厌恶与冷酷。

  汲潮上二年级那年的冬天,汲潮背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儿“吊死鬼”。工友摇了上课铃,全班起立,等着老师进教室,全班同学站了十来分钟了,腿都发麻了,还不见秋山的影子。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敢说,坐不敢坐。汲潮不是学长,也不是班长,只因平时耿直,讲义气,很受一些同学的拥戴。这时同学们都把求助目光投向汲潮。他倒敢拿主意:“同学们先坐下,我去找老师。”

  秋山的宿舍在西跨院的平房里,门前有长长的廊子。一进西跨院,就听到一阵荒腔走调的歌唱,汲潮扒窗缝一看,只见秋山伸着脖子扯着嗓子,正动情地歌唱“一见你我神魂颠倒……”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立着一名女学生。他唱完一段,让女学生复唱一遍,他指手划脚地加以“纠正”,这其中免不了一些“多余”的动作,汲潮只急着叫秋山快去上课,也顾不得许多,敲了两下窗子,在外边喊:“报告老师,该上课了。”

  秋山的歌声戛然而止。他一脚踢开门,卡着腰正要发作,汲潮也乖巧,说了声:“班上同学等着上课呢!”深深鞠一躬,扭头就跑。

  秋山的报复很快就降临到汲潮的头上。

  “全班操场集合!”

  全班在操场上列队。秋山披着大氅,戴着皮帽。

  “汲,你的出列!”秋山狞笑着,扯着脖子喊口令:“稍息,立正。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起步跑。立定。向左转……”

  反复无穷的折磨。脚步声嚓嚓嚓嚓,汗水滴哒滴哒。“立定”,不许动了,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头上的汗水冒着蒸气,蒸气变成白雾。额头发角结出了冰凌。热汗变成冷汗,冷汗浸透了内衣,冰凉地塌在胸前背后。

  看来折磨还将无休止地进行下去。汲潮心中的怒火腾腾地往上撞。抬眼看看秋山,那家伙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冷笑着。

  “这个小日本!”汲潮想起自己老爷爷遭受的欺凌,想起沈阳、锦州中国老百姓遭受的杀戮。今天轮到自己头上,到了这个份上,倒也想明白了,躲是躲不过去了,忍也忍不过去了,他掏出手帕来擦额头。心说来吧,看看闹到什么程度。

  “巴嘎!”秋山抡圆了胳膊,啪,一把掌扇在汲潮的脸上。

  这巴掌比汲潮预料的来得快,打得汲潮一个趔趄。按照惯常的情形,秋山将会一把掌接一巴掌地扇下去,而被扇者应该逆来顺受,一下一下地挨下去。这个班,这个学校,从汲潮这儿开始,改变了这个惯例,汲潮捂捂脸,撸起袖子,摘下手表,瞪着两只血红的眼朝秋山逼近。秋山完全没有料到一个中国学生能有这份胆量,一时失措,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站到一旁的同学们顿时为之一振,一个个睁大了眼睛。

  汲潮在爷爷练拳脚时在一旁学过几招,此刻派上了用场,他气沉丹田,运足了气,迈开虎步,抡拳朝秋山面门打去。这一拳要是打下去痛快则痛快,解气则解气,可是不少同学也担心,这一拳肯定会打出祸灾来。那秋山是占领者,汲潮是亡国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者说这秋山如此横行霸道,那是因为他有来头,他与当地日本宪兵勾着,同宪兵队长一起偷运过鸦片,盗卖过文物,两人臭味相投,坏到一块去了。秋山挨了打,岂肯善罢甘休?他把宪兵队长勾来,十个汲潮也死得过了。这后果,汲潮不是不知道,只是当时火气拱着,也顾不上这许多了,只管挥拳来打。那拳头带着仇,带着恨,带着声,带着风,噗——面门开花,只把那秋山打得五官流汤顿时成了烂柿子。秋山岂肯罢休,抹一把脸上的血,吼叫着冲过来就要跟汲潮玩命。事情要闹大了。这时听得有人大喊:“汲——”。

  这是另一名日本教师和田的声音。这和田是教体育的,人高马大,柔道功夫好,篮球玩得好,围棋下得好。第一样,与中国武术有相通之处;第二样第三样,汲潮都是高手。和田组织篮球队,汲潮是主力。闲来无事,和田摆上棋盘,一招手:“汲,你的黑,我的白,你我开战的!”一来二去感情就起了变化。据传他的母亲是仁川人,他有一半的朝鲜血统。另有传闻,说他与秋山不和,秋山狗仗人势总想在学校里拔尖,而和田偏要和他争个高低。今天如果是秋山打别的学生,或者别的教师打汲潮,和田都会袖手旁观。今天偏偏两样都占上了,他不能坐视不管。随着他的一声:“汲——”秋山抡起的拳头划了半个圈,在空中迟疑起来,和田趁势插到秋山与汲潮的中间,板着面孔训斥道:“汲,你的礼貌的不懂,教养的太差。快快向秋山老师赔礼道歉!”不等汲潮反应过来,和田伸手一摁汲潮的头,就算鞠了躬。这样一来,准备大打出手的秋山反倒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发作了。

  “汲,你的什么的干活?学校,不是你一个人的学校。你的胆子,你的威风,统统狗仗人势!”他嘴里训斥汲潮,眼睛却瞟着秋山,这哪里是拉架训学生,分明是借题发挥指桑骂槐。

  惹了这么大的事,汲潮回到家里也没说一声,晚饭过后,前院传来敲门声。开门进来的,是学校里的一位中国老师叫高博东,三十余岁,经史子集,饱学之士《古文观止》背得滚瓜烂熟。他与汲潮的父亲有文字之交,又应聘为汲潮兄弟们的家庭补习教师。这天是被汲潮祖父请来书写中堂的。在过厅里碰到汲潮,连忙拽着汲潮的袖口悄声说:“哎呀,惠民哪,你怎么还在这儿呢?祸惹大啦,那秋山跟日本宪兵队勾着,要抓你呢!”“抓我又怎么着!”“问你个反满抗日的罪名,要你的脑袋!”“我怎么办?”

  “晋公子重耳之亡吧。”

  “那么我的毕业证书呢?”再过半年就毕业了,眼瞅到手的毕业证书弄不到手怪可惜的。

  “还毕业证书呢?脑袋要紧!”

  这时节祖父闻声过来,高博东把学校的事叙说一遍,进言道:“世翁,惠民这孩子胆大心大,将来必有作为,您老可别舍不得,还是让他远走高飞,一来避祸,二来闯荡江湖,寻个安身立命的去处。”

  老爷子抬眼看看自己的长孙:那身板象正在窜高的小杨树,颀长而挺拔。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忽闪忽闪透着机灵,挺括的鼻子下,宽厚的嘴唇上,不知什么时候生出毛茸茸的小黑胡。嗓子在变音,暗哑粗重。十六岁的孩子看上去倒象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老爷子心里一热。十多年来,这孩子一直在自己跟前,音容笑貌、喜怒哀乐构成了自己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旦要放他远走高飞,怎能舍得?隔辈人的心,热乎乎,酸楚楚。然而事到如今不能沉缅于骨肉之情,孩子的安危要紧。老爷子是明白人,拈着胡须把心一横,吩咐道:“快给孩子打点行装!”

  汲潮之母抹着眼泪收拾好行装:冬棉夏单,春秋夹袄,内衣外氅,四季鞋帽。

  老爷子见了说:“带这么多太不方便,一个皮箱足矣。”他从自己屋里拿出一件黑色皮夹克,“这是张学良送我的,你穿去吧。”汲潮穿上皮夹克,觉着口袋里沉甸甸的,掏出来是个布包,打开一看,黄澄澄的三根金条。“爷爷,这个我不能带。”老爷子把手一挥:“带着,这一去不定什么年月才能回来,穷家富路,走吧,走吧。”

  这天没星星没月亮,白毛风尖利的嘶叫令人心悸。这种天气俗称:“鬼吡牙”。汲家大院大人哭小孩叫,乱成一团。老爷子不耐烦了,把脚一跺:“哭什么,闹什么,大丈夫四海为家,乱世出英雄!”

  老爷子这一嗓子唬得上上下下鸦雀无声了。

  汲潮原本心里乱得很沮丧得很,听老爷爷这么一说这么一吼,顿觉心胸豁然开朗,觉得自己忽然长大成人了,一股豪情油然而生。他学着古代前朝英雄好汉的架式,端起两个肩膀,双手一抱拳,向送行的长辈一一道别,临了,扑嗵一声跪在祖父膝前,深深叩首。然后起身,利索地掸掸棉袍,用丹田之气,用膛音,说出一些自己也觉得十分陌生的豪言壮语:“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养育之恩,容后图报!”

  十六岁的汲潮持从警察局买来“出境证”,背井离乡,行色匆匆踏上人生的旅途。

  这是一九三九年冬。

  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东三省,建立了伪满洲国。山海关内是中华民国,进入山海关,就算是“出国”了。汲潮逃到北平上学,持有满洲国的护照,算是满洲国到中华民国的“留学生”,何其荒唐。那年月,对于饱受亡国之苦的东北人来说,回到关里毕竟在名义上摆脱了亡国奴的耻辱身份。

  鸿达中学座落在北平西城二龙路,私立学校,交钱就上,汲潮考入高中。学校没有学生宿舍,住护国寺的东方公寓。这公寓不起伙,吃饭要下小馆,有钱的学生就花月钱包饭,由饭馆小伙计提着盒子按时送来。
一晃两年。一九四一年秋,细雨绵绵,斗室孤灯,雨中跑来送饭的小伙计,放下饭盒,打怀中掏出一封信,“汲少爷,这是锦州托人捎来的。”

  家书写道:“惠民吾儿如面:曩者于校中造次,叨怒当局,警方未肯罢休,尚着员缉拿吾儿。近者,又有征兵临头,吾儿名列册中,当局纠缠不休,其势未可小觑,何去何从,汝好自定夺。 父示。”

  伪满洲国规定,年满十八岁男性国民均当接受验兵检查。身体合格者征去当国兵,充当炮灰。身体不合格者,名之曰:“国兵漏子”,比国兵命运更惨,统统征去当劳工,修工事,开矿,甚至弄到日本去当牛作马。汲潮户口在锦州,北平也在日本人占领之下,要想在这边抓人,不过举手之劳矣。是回锦州应征当国兵,还是远走高飞?汲潮拿不定主意了。

  小伙计跟汲潮早已混熟,这时候把饭菜摆上桌,瞧着汲潮怔怔地不肯动筷,探知缘故,出主意说:“投军校呀,闹个军校的证明,还征哪辈子兵啊?”

  “小哥哥这倒是个办法。不过,哪里有军校好投呢?”

  小伙计伸手跟汲潮要了两支烟,一支叼在嘴里,一支夹在耳朵上。吐了几个烟圈说:“出德胜门,清河军校。”

  学书不成去学剑。

  清河镇果然有一所军校。这所军校建于一九三八年夏,校址原在通县南门外,校名为“陆军军官学校”,北平伪治安部总长,直系军阀余孽齐燮元兼任校长,一九三九年十月,迁至清河镇原陆军中学营址,学制两年。汲潮上的是第五期,学生四百人,校长由秦华继任。术课有班、排、连制式教练、战斗教练和阵中勤务,也有劈刺、体操、马术等教练。学科有步兵典范令,战术、筑城、交通、兵器、地形五大教程。思想方面教的是“亲仁善邻”“谦和忍让”“合群禁党”“重有节义”“并重仁义”“崇尚五德”之类。

  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习,汲潮觉得犹如囚入牢笼,那桀骜不驯的身心怎能忍受如此沉重的禁锢?然而为了那张军校的证明,他还是忍了。

  两年结业,一九四四年秋,汲潮被派往驻山东的第八集团军司令部任副官。司令王铁相,领中将衔,是个铁杆汉奸,吃喝嫖赌抽大烟样样精通。在这样的部队里,提拔晋升全靠裙带关系。一帮子狐假虎威,王铁相这儿还有个新鲜的:给他做饭的厨子与他的小老婆相好,明里暗里生出了许多风流韵事来。王铁相对小老婆百依百顺,厨子借着这层关系在营中吹胡子瞪眼,拿着大马勺当令箭,俨然摆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派头。心眼正的心眼邪的早都气歪了鼻子,一个个敢怒不敢言。

  这年盛夏的一个炎热的傍晚,那厨子迈着四方步,来到营房前树趟子里的小石桌旁,大咧咧往石凳上一坐,随便一招手,“来来来,小当兵的,陪爷爷推一圈。”汲潮打这里经过,眼瞅着小当兵的许输不许赢,一张张钞票飞到厨子的腰包里。那厨子对着壶嘴喝水,壶干了,头也不回,把壶往汲潮这边一伸:“去去去,给爷爷弄壶茶来!”汲潮早看不惯这个无赖,这回碰上他又是这份德性,火就不打一处来,心说我非教训教训你不可。他接过厨子的红泥小茶壶,高高举起,重重摔下,啪!落地开花。厨子皱着眉头站起来:“你他妈找死呀!哟喝,汲副官,什么事惹着您了,叫您发这么大火?”认出是司令部的副官,不想把事闹大,厨子又软了下来,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去,照这样,掏钱给爷爷买个红泥小茶壶来。”汲潮这是诚心刁难他。

  “汲副官,您算看得起小弟。甭说一个红泥小茶壶,就是银壶玉壶孝敬您老人家也是应该的。不过天到这早晚,您让我上哪儿弄去?这么着,今天小的赢的这点票子,就算孝敬您老人家了。”厨子把坑几个小当兵的那些钱全掏出来给了汲潮。汲潮接过大把的票子,照厨子的脸就甩下去。满把的票子打在厨子的脸上,顺着小晚风,在月影里飞得东一张西一张。厨子急了,跳着脚大骂:“姓汲的,你当我怕你,我是瞧司令面子让你三分,你别他妈给脸不要,一把一把往下撕,你听着,我骂你了:我操你八辈血姥姥!我操……”

  厨子的第二个“操”还没操出来,汲潮左手揪住厨子的脖领,右手抡圆了,大嘴巴就扇开了。啪!啪!啪……正手扇右脸,反手抽左脸,扇得厨子的脑袋像拨郎鼓一般左摇右晃,脖也简直断了筋。一边扇还一边骂:“这巴掌是给你的,这巴掌是给你相好的,这巴掌是给你司令活王八的。你什么都足了,就是欠扇,我扇死你这个不要脸的臭面首,扇死你这狗仗人势的下三烂!”

  汲潮打够了,小当兵的解气了,漏子也捅下了。老号长当晚就找到汲潮:“我的爷,你也太鲁啦,咱们王司令山大王的干活,心毒手狠,暗里给你一黑枪!要是不打算把小命扔这儿,赶紧脚底下抹油——溜。”

  打点细软,连夜乘车赶回北平。

  那时父亲正在北池子小住,提笼架鸟,琴棋书画。见儿子半夜敲门,吓了一跳,埋怨道:“一猜就知道你又闯了祸。”

  “爹,我还得弄个事干呀。”

  “弄事干,不能在北平,熟人多,要是露了底细,让人家抓了你的逃兵,非给一颗卫生丸不可。”卫生丸就是子弹,当时抓住逃兵就是卫生丸的待遇。父子俩琢磨了一整夜,忽然想起一个人:“他叫徐树强,现时是唐山市市长,你拿我的信,扑奔他去。”

  徐树强令汲潮补了一个警察中队长的缺。中队长相当连职,手下八九十号人。汲潮爱护关心部下,也严格约束部下,不许欺压百姓。大队抓了一名“共党嫌疑”,交汲潮审。那人坚不开口。汲潮说:“你别看我穿这一身黑,可我是中国人,我不会难为你。”心照不宣,那人道:“既然如此,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这个——”他用手指比划一个八字。八路!汲潮当下决定,找铺保,放人。临走,那人问汲潮“你不怕吃罪吗?”汲潮答得痛快:“不怕!为了你们这帮宁死不当亡国奴的好汉,为了你们这去敢跟小日本玩命的军队,我他妈什么都不怕!”

  这一日闲来无事,踱进一家小馆,要的衡水老白干,两个小凉碟,一张肉饼。衡水老白干是河北特产,劲头大,喝一口嗓子眼撞得慌。肉饼是平东风味食品,一张有井口般大小,摊在饼铛上,边烙边刷油,薄皮大馅,细嫩焦黄,什么人经过这儿,也忍不住要品尝品尝。

  汲潮两盅下肚,跑堂的端上肉饼,刚要下箸,只见呼啦啦闯进七八个伪宪兵,为首的嫌跑堂的掀门帘掀晚了,大嘴巴劈里叭啦扇开了,直扇得口鼻流血,眼珠歪斜,嘴里只顾“军爷”“长官”一个点地胡乱叫,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挨打。

  汲潮看不过去,起身一抱拳:“列位,歇歇手,你就是打死他,也得让他死个明白。到底是哪样得罪了军爷?”

  宪兵队是日本侵华军的铁杆走狗,黄军装,粉红领章,不分官兵一律盒子枪,仗着日本皇军当干爹,欺压中国同胞,助纣为虐,八面威风,人称二鬼子。那打头的三十浪当岁,五大三粗,金鱼眼,气势汹汹,哪里把中国警察放在眼里?金鱼眼一瞪,怪声怪气地说:“我当是哪路英雄,合着是黑狗子呀!”那帮宪兵接着话音使劲地哈哈大笑。

  “黑狗子”,是中国老百姓咒骂伪军的词,汲潮穿一身黑警服,少不了也挨这种骂,平时挨骂脸一红,头一低,装作没听见。今天伪宪兵也这么骂,汲潮受不住了:“你骂谁?老子穿这身黑当兵吃粮没卖中国人的良心。你妈的见了中国人搂不住火,见了日本象三孙子,恶有恶报,早晚有那天,你们就作吧!”

  金鱼眼仗着人多势众:“给我打!”七八个宪兵呼啦就围将过来。汲潮手疾眼快,把那冒着油的肉饼只一掀,就拍到金鱼眼的脸上。油、馅、肉、面烫了金鱼眼一脸。双方开打热闹了,翻了桌椅板凳,飞了碟碗瓢盆,抡拳蹽腿,你来我往,十分精彩。

  几个回合过去,汲潮心想,一对八,自己免不了要吃亏。冷丁抽出盒子枪,大吼一声:“老子给你们动真的了!”当初双方只是拳脚相向,汲潮亮出真家伙,宪兵一愣怔,汲潮乘机逃离饭馆,大步跑回警察队,进门就吹集合哨,几十名警察站成队,汲潮发令:“大队长命我带你们执行任务,都带上枪,我叫你们打谁,你们就打谁,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

  汲潮平时为人仗义,很受兄弟们的拥戴,他这里假传圣旨,下边谁也没有疑心,不大功夫就赶到了小饭馆。汲潮往里一指:“外面架上枪,里边进去给我打,能打成什么样,就打成什么样!”

  宪兵队平日欺人太甚,警察没少受他们的气,这回有人兜着,正是出气的机会,不打白不打。呼啦一下子冲上去,撒开了欢儿地打。几十口子人,一人一拳就是几十拳,一人一脚就是几十脚,不大功夫,就把八个宪兵打成八滩稀泥。

  汲潮酒劲儿架着,越发敢作主了。把手一卡腰,喝道:“都给弄起来!”

  一根警绳,串起了八只手腕,招摇过市,嗬,把老百姓都招来了,前呼后拥,热热闹闹。

  一个老警察拽了拽汲潮的袖子:“汲队长,你这是往哪儿带呀?”

  “带回队部,非把他们毙了不可!”

  “这可不行,带回队部,出了事,跑得了咱们的责任吗?往别处带,收拾完了,找咱们队上,他也没凭据。”

  把宪兵带到市政府后身。让他们跪在防空壕边,汲潮哗啦掏出了盒子枪,发狠道:“一个个毙了你们!”

  这当口,市政府秘书气喘吁吁跑来:一路跑一路喊:“刀下留人,刀下留人!”他跑过来一把摁下汲潮的枪管:“我的爷,你拍拍屁股走了,徐市长怎么办?这帮兄弟怎么办?日本人能饶了他们?”

  汲潮饶了这帮宪兵。

  第二天,报纸上登出《军警互殴》的大块文章,洋洋洒洒好一番渲染。

  徐市长大怒:“这个汲惠民,怎么这样干!把他给我传来!”

  这时候的汲潮已经不在警察队了,他假装受伤住进医院,头上包着纱布,肩上挎着绷带,躺在床上乱哼哼。

  街上传闻,日本人要报复。三十六计走为上,乘黄昏溜出唐山市。

  在唐山附近一家小店里,南来的北往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什么消息都有。其间,汲潮就影影绰绰耳闻八路军、国军反攻,日本鬼子、伪军就要完蛋的消息。世道要变了,这在亿万人的心中都引起躁动不宁。夜晚,汲潮在地里听着庄稼咔咔咔咔的拔节声,看看自己也是七尺的汉子,这二十来年都干了些什么?打秋山、打厨子、打宪兵……都算些什么?人生在世,奔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祖父没有留下教导,父亲没有留下诲言。过去总觉得自己侠肝义胆,理直气壮,今天忽然觉得自己象个没头苍蝇,瞎飞乱撞。

  店主柜台上有一个日本造“协和式”话匣子,能听北平广播电台的节目,节目里充斥着:“大东亚共荣国”“中日亲善,共存共荣”“治安强化”等反动宣传。人们不爱听,拍打两下就停了,等到文艺节目,拍打两下又响了。小蘑菇(常宝堃)的相声好听,说几次“治安强化运动”一次比一次强,面粉就一次比一次 便宜,再搞一次“治安强化运动”,面粉就几毛钱一袋了。捧哏的问:“这么便宜,什么袋呀?”小蘑菇答:“牙粉袋”。听到这里,旅客们痛快地哈哈大笑。杨宝森的京剧也好听,“店主东带过了黄膘马,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提起此马来来头大,兵部堂王大人相赠与咱,遭不幸困至在天堂下,欠你的店钱无奈何只得来卖它。”听到这里,汲潮往往要长叹两声。

  蛐蛐叫了,这天旅客们又围在柜台前听话匣子,忽然收到日本天皇向全世界广播宣告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小店顿时炸了:笑的、叫的、跳的、乱作一团。

  汲潮匆匆赶到唐山市里,心想这回可以谋个职吧,到那儿一看,警察局还是原来的警察局,宪兵队还是原来的宪兵队,日本军还是原来的日本军,一切照旧。他当时还不知道,就在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前几天,蒋介石已对华北、华中、华南及其他各地区发布紧急命令:各地伪军原地驻防,维持治安,不得移动,改编;各级伪官吏要继续固守本职,对日本军官兵加以保护。他来到打宪兵的那家小馆,独酌独饮。旧地重返,触景生情;酒入愁肠化作两行伤心泪。

  “这位客官,算个卦吧。”

  汲潮扭脸一看,是个闭眼瞎子。咦,这个瞎子同常见的瞎子可大不一样,不是破衣褴褛的潦倒相,他身穿拷绸短衫、西服裤,兜口露出金光闪闪的怀表链,脚蹬一双翻了白的黑色皮凉鞋,长方脸,大背头。好一副派头!这打扮叫人好不纳闷,谁知他是个什么角色呢,战乱年月,少搭葛人。冷冷地答一句:“我向来不信算卦的。”

  “您信什么?”

  “我信相面的,面相、手相都行。”

  这话本来是故意难为瞎子,是支他走。不料那瞎子答了一句话,把汲潮吓得一激灵。

  “看相我也行。”

  怎么着?瞎子能看相?用什么看?哟嗬,活见鬼啦,这瞎子怎么睁开眼了,两个大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客官,您是看面相还是看手相?”

  汲潮伸过手,那“瞎子”端详一番诌道:“看手相,伸出你的左手。这一条是生命线,上下延伸,贯通到底,你命大,至少要活三个朝代。伸出你的右手,这一条是功名线,左右相连,嗯,不大妙,若断若续,你在功名上要一波三折,三起三落,眼下你就遇着坎儿了。”

  汲潮心说,这主儿还真能蒙,我这儿不正遇着坎儿了吗?“先生,您说对了。这是给您的酒钱。”

  “谢谢,我不要您的钱,咱们交个朋友吧。请问客官现在何处得意?”

  汲潮没法回答。

  “看来客官确实是落魄了。如蒙不弃,我倒愿给客官荐个职。”

  这话越说越蹊跷。汲潮把脸一绷:“请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瞎子”左看看,右瞅瞅,把眼一眯,凑过来,满脸诡秘,悄悄低语:“我,这个。”他比划了一个端枪的动作。“明白不?建军,我是建军的。”

  原来,日本投降,国民党政府争先受降收地,急于扩充军队。所谓建军,就是由国民党政府任命一两个军事长官,一张委任状,一个番号,一块驻地,全部都是空架子。先穿靴戴帽扮起来,然后再打着这个部队的旗号自行招兵买马,拉起一支队伍,占据一方,效忠于国民政府。这是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为了抢夺胜利果实采取的一种虚张声势、跑马占荒的勾当。那瞎子干的便是这类营生。汲潮不知其中奥秘,只觉“建军”名堂不错。

  “客官,”建军的继续游说,“小日本完了。如今山河光复,百废待举,正是国家用人之际,有志男儿何不一显身手,报效国家?古诗云: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这位摇唇鼓舌,闪烁其词,真把汲潮说动心了。二人互通了姓名。这位建军名叫董汉臣,自称是新建骑兵第一旅司令。他引汲潮来到一座灰砖小院,说:“这就是咱们的司令部。”进得院来,倒见有几个人抄抄写写忙忙碌碌。来到正屋,董汉臣当场取出委任状,当场填写。咳嗽两声,一本正经地宣读:

  “兹任命汲惠民为国民革命军华北新建第一骑兵旅副官处少校主任。

此令
  新建第一骑兵旅旅长董汉臣。
民国三十四年”

  这是第一道命令,接着就下达了第二道命令:“着副官处主任汲惠民少校赴平建军,即刻登程。”喝过饯行酒,汲潮提出能否看看部队的装备、马匹。董汉臣神秘一笑:“实不相瞒,目下我旅尚无装备,亦无马匹。”

  原来这是一个空投(头)部队。目前尚无一兵一卒一马一车。

  “重任担在你肩上,事成之后,必有擢升。”

  北平之行,使汲潮的思想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他提着稻香村的点心盒去拜访鸿达中学的一个姓吴的同学。吴家住北城板厂胡同,记得吴的父亲好象在华北政务委员会任职,同这个伪政权中的朱深、殷桐声等人有过来往,在伪北平电台演讲过,宣传“治安强化运动”。吴同学骂他父亲是汉奸,“早晚落个千古骂名。”院还是那个院,门还是那个门。摁过门铃。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伸出一颗独眼老头,“你找谁?”

  “我找吴少爷。”

  “这儿姓徐,没有吴少爷。”

  “我没记错呀,吴少爷在鸿达中学念书。”

  “那是过去,如今这个院子姓徐了。”

  汲潮把一盒点心全送给了独眼老头,独眼老头透露了老吴家的变迁。“老吴家整个就是一出《霸王别姬》。美国小飞机在天上一转,八路军的传单往胡同里一贴,吴老爷就收拾细软打算溜。没成想临走前忽然闹了心口痛,住进日本人的医院就没出来,后来听说被日本人给打了毒针。这宅子连同吴老爷的二房也让接收大员徐老爷给接收了。”

  “那么吴少爷呢?”

  “吴少爷老早就跟他爹不和,他爹出事头两年他就没回来过,听说是上平东投了八路了。他妈现住青岛。”

  从板厂胡同出来,汲潮心里就窝得慌,这街上,美国大兵的吉普车横冲直撞,国民党接收大员从天上地上水上争先恐后赶来,抢房子、抢车子、抢位子、抢金子、抢婊子,五子登科。盼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听说八路好,传说西山的八路挖地道,穿过西直门挖到了鼓楼底下,但又听说苏联同盟国约定以长城为界,苏联红军不越过长城一线,八路军鞭长莫及,不能进城了。八年抗战,原本想象将是一片中兴景象,然而现实叫人大失所望。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九九重阳,汲潮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在北池子外婆家的西厢房里打转转,一圈又一圈。旭日从前窗升起,夕阳从后窗沉落,行云遮住了月亮,雨丝笼罩了夜空。留声机把“百代”唱片梅兰芳的《霸王别姬》放了一遍又一遍:“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自古尝言不欺我,富贵穷通一霎那……”英雄叹末路,美人歌断肠,凄楚哀婉,好不伤情。鸟雀尚知择木而栖,我汲潮年不过三十,空有一身本领,难道就与这腐败的政府沆瀣一气不成?

  门外传来小贩的吆喝声。“硬面——饽饽——”想起肚子饿了,开门上街。那是个挎着椭圆形木匣的老汉,一边走一边吆喝,沙哑的声音在夜空中时断时续,幽幽的身影忽长忽短。老汉远去了,汲潮也没心思追,返回门里,只见门坎儿下白乎乎的一张什么在掀动,拾回到屋里一看,是共产党传单,揭露国民党政府 将伪华北绥靖军收编为华北先遣军,任命伪绥靖总署督办兼伪华北绥靖军总司令门致中为华北先遣军司令。助纣为虐的伪军改头换面成了国军,汉奸摇身一变成了接收大员。还说共产党八路军也要进城建立人民民主政府,任命宋■文为北平市市长,任命郭天民为北平卫戍司令。

  弄不好,国共又要开战啦。

  留声机还在转,梅兰芳还在唱:“秦赢无道山河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妈的,投八路去!

  董汉臣的新建第一骑兵旅总算征招了一批人马,汲潮发现其中有几位曾经交往过。把投八路的意思透了透,有的说,你先去蹚蹚路,成不成的回头再说。投八路,两手空空人家能信吗?总得有个晋见礼呀。汲潮自己有一把盒子枪,又找到老勤务兵:“把你的盒子借我用用。”

  “您干什么去?”

  “打兔子。”

  “用多少天?”

  “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天。”

  “那得跟长官报告吧?”

  “报告什么,我这副官处主任就不算长官吗?”

  “不是这意思,我是怕上头怪罪下来,于我于您都不好交待。”

  “放屁,实话告诉你,我这是去执行特殊任务,你不能走漏风声。你要是嘴不严,瞧我不给你尝颗卫生丸!”

  一身黑棉袄,两只盒子枪,乘着头遍鸡叫,出卡子门,往东朝北,径直奔向开平。

  初冬的冀东平原,刨了白薯,砍了高粱,黑幽幽的天,闪着点点星光;黑黝黝的地,泛着泥土的芳香。雾霭弥漫,更给夜空平添一层神秘色彩。空气这般新鲜,夜色这般美好。对前程的向往,对未来的憧憬,令汲潮浑身上下都是劲,两腿生风,跨步格外高远。

  天已大亮,见到柳树趟子后边是个村庄,村前有几个头戴羊肚手巾的老乡。

  “过来过来!这边有这个没有这个?”汲潮伸出手指比了个八字。

  “你问的是八路?”

  “对,这边有八路吗?”

  “没,没有。”

  “什么没有!不是过了开平,就是八路军的十四军分区吗?”

  “你知道还问我干什么!”

  汲潮正要发作,一瞅老乡们都在用提防的目光瞧着自己,再低头看看自己这上上下下,扑嗤一声也乐了:上身一件油星麻花的挽襟小棉袄,下身一件灰哗叽西服裤,脚上两只棕色夹皮鞋,一只有鞋带,一只没鞋带,腰后鼓鼓囊囊,那是两只盒子枪。说话高门大嗓,没来由到处乱打听哪儿有八路,这是什么打扮,这是什么作派,不让人怀疑是特务密探才怪呢。于是笑着招呼道:“老乡们,我是来投诚的。你们要知道八路在哪儿,就指给我一条道;要是不知道八路在哪儿,也别拿我当特务汉奸是不?”

  这话一说,老乡们也乐了,相互交换个眼色,说:“你就拣直道走吧。”

  没走多远,就听后边有人喊:“站住!”那帮老乡中的一个小伙子,带着两个村干部模样的人赶上来。两个村干部都是小棉袄,腰里别着家伙。汲潮心说,这准是八路,可算找到你们了。抬腿跑着往前迎。

  “站住!”两个村干同时把手插进腰里摸家伙:“干什么的?”

  “我打唐山来,投八路的。”

  “你是什么人?”

  “新建骑兵第一旅副官处少校主任。”

  “带什么没有?”

  “盒子两把。”

  “扔过来。”

  “给你。”

  “跟我们走吧。”

  两个村干一前一后,把汲潮夹当中。临进村,出来两个挺精干的小伙子,看样子是军队的便衣。见面就问:“你是投诚的?跟我们走吧。”

  村干说:“我们抓的人,凭什么跟你走?”

  军人说:“这儿是我们的防地就得跟我去。”

  汲潮一瞧这两拨人对自己还争起来了,也上前添热闹,“我到底跟你们谁走?”

  “跟我们走!”两个军人比村干横,汲潮也愿意跟军人走。跟着军人进了村,原来是八路军的工人大队,节振国的队伍。打着绑腿,个个精神,小炕桌上吃饭,饭没吃完,就急着问:“打算把我安排在哪儿?”军队干部笑笑说:“先别急。你来投诚,我们欢迎,打算送你到后边看看,后边才是真正的解放区。您愿不愿意去?”

  “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已经来了,都听你们的吧。”

  部队派人带着,走了三天三夜,避开国民党部队,绕个大圈绕到玉田县。一路上,汲潮心里老大不高兴,这是干嘛呀,白天黑夜没完没了地走?

  到了玉田县城,气氛就不一样了,大街小巷军人百姓亲亲热热高高兴兴的。一队八路扛枪走过,扯着脖子唱歌:神圣的自卫战争,是民族的最后生路。大家向前,倭奴逞强权夺我东北,更无厌蹈进长城关,寇已深,国将亡,家已破,我们要起来,誓收复旧河山,遵守党的铁的纪律,团结成救亡血战线,为争生存而战,为复失土而战,勇敢、前进、到东北去,这是人民自卫军。

  歌声嘹亮,荡气回肠,唱得人心里热乎乎,浑身上下生力气。共产党这边就是跟国民党那边不一样。“兄弟,这歌是什么歌?”

  “这是《人民自卫军军歌》,好听吗?”

  “好听。”

  这工夫,碰上了冀辽行署主任张明远,三十多岁,军装,背着手在街上遛哒,听说是投诚的,挺热情,握握手,“好,好,欢迎,先到赵茂勋那儿去。”

  赵茂勋是冀热辽行署公安局长,三十来岁,中等个,把汲潮安排在老乡家,抽工夫就来谈话。家庭出身,个人经历,亲朋好友,社会关系……一遍不行两遍不行,翻来复去地问,问了四五天,把汲潮问火了:“长官,我是来投诚的,不是来受审的。你看我合适,你就赶快送我上部队,看我不合适,趁早把我放了让我回去,何必这么没完没了地谈,谈了多少回你们也不信!”

  赵茂勋耐心解释:“你这个事还不清楚。”

  “瞧瞧,还是信不过嘛。要嫌我这事不清楚,你把那俩盒子枪还给我,让我赶快回去。实不相瞒,我是先来(足尚)路的,唐山还有百十口子等我的信儿,好来投诚呢。你们这么没完没了问来问去,这不耽误事嘛!”

  赵茂勋也恼了:“这样吧,先送你个地方去。”

  汲潮以为送大牢里去,腾地站起来嚷道:“送就送吧,反正我在你们手里。本来是来投诚的,倒拿我当奸细了!真没想到!”

  汲潮被送到预审科。

  所谓预审科,就是一所农家小院,科长叫李耀,预审员白云生,两人在炕东头,汲潮在炕西头。问了多少回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李耀问话叫人噎得慌:“你的祖父是上将都统,你的父亲是参议,你又是军校出身,少校副官处主任。这么个出身,这么个经历,眼下国民党占了北平,占了南京,正是得势的时候,你在他们那边正好吃得开,升官发财正是你的时机。放着这些你不要,反来投八路,这在情理上顺得过去吗?你寻思寻思,要是你在我们这个位置上,碰上你这么个投诚的,你说你能轻而易举地就相信么?”

  还是信不过,汲潮心里急,说出话来就不是味:“你算说对了,国民党过来了,正是我升官发财的好时机,我没有理由投八路。可是我偏偏来了,为什么?实话跟你说吧,我是三国里的黄盖,西游里的白骨精,整个是奸细密探假投降,受的蒋委员长的指派,打入八路内部,策动反水,然后回南京领赏,荣升上将,富贵年长!李科长,这回你信了吧?”

  这本是气话,不料这么一说,反倒把李耀说乐了:“这么说吧:你想想,在解放区有没有人能证明你的情况?”

  汲潮拍着脑门想了老半天,“哎!想起来了,鸿达中学有个同学叫吴济舟,听说到平东投了八路,还有杨振鹤、范祖耀,清河军校的同学,听人说他们拉了一个团的队伍也上冀东投了八路。”

  李耀说:“要是这么着,明天你就上宋家大院。”

  宋家大院里住的都是国民党军队俘虏。学习整风文献,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朱德的《论解放区战场》,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一学就是十来天。这天傍午白云山把汲潮叫到预审科:“你看看,这儿有个人你认识不?”掀门帘这么一看,那人二十五六岁,大高个,一身紫花土布军装。

  “杨振鹤!”

  “汲惠民!”

  老同学在这里重逢,别是一番滋味。晚上躺在一条炕上“实话跟你说吧,我原来就是地下党派去打进军校的。”杨振鹤洋洋得意,“那两年寒暑假你找得见我吗?找不见吧,每回放假我都回解放区。”

  临告别,杨振鹤握着汲潮的手说:“过去是朋友,现在是战友,你的事我给证明了。往后再有什么事,你上十四军分区找我。我现在名叫杨光,杨振鹤是在那边使用的名字。”

  杨光一走,汲潮立刻感到自己的处境变了,安排在老乡家住,监视的人没了,行署啊公安局呀,随便出入。临近旧历年,情报科把汲潮叫去,一进门,就见炕桌上早摆好了几碟菜,炒青椒、炒土豆丝,情报科长方菲是个瘦高个,三十多岁,举止练达。“来,炕上坐,汲潮同志!”

  过去一向被人称作少爷,先生,兄弟什么的,这是头一回听人称自己为同志,这就是说从此,成了一家人了。

  “汲潮同志,请你来,一是对你参加革命表示欢迎,二呢,想听听你对今后的意见,是先学习呢,还是直接参加工作。”

  “不学习不学习!”汲潮把手来回摆了好几下,“派任务,先派任务。”

  方菲派任务:“想把你放回去。在敌区,你有旧关系,你有活动能力,能拉出多少人就拉出多少人。一时拉不出来,你利用旧关系找个职业作掩护,给党做工作。”

  “好!”

  “明天就走,先奔三河,通县,过河到北平。”

  当时汲潮还不懂做敌工工作的规矩: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说的不能说,他一通乱打听:“到北平找谁联系?谁领导我?有事上哪汇报……”

  方菲笑了:“以后再说,到时候会有人找你联系。实在有急事,找不着人,回玉田也行。”

  第二天起个大早,棉袄棉裤毡帽头儿,怀揣“边区票”,(足尚)着一路霜雪,绕三河,经通县,回到北平。

  这是一九四六年二月,汲潮二十三岁。

  地处西安门的华北大学文法学院是个私立学校,交钱就上,上不上课都给文凭。汲潮考入政治系。这个学校不象北大、清华、燕京那样共产党领导下的进步学生占有相当的优势,这里中统、军统、三青团都有各自的势力。进步力量方面也没有一个统一的关系,晋察冀城工部的、北平市委的、冀东军区的,都有人在活动。

  汲潮住在校外学生公寓,同屋有个同学名叫周英,河北深县人,黑大个,性格豪爽,为人仗义,外表象个绿林好汉,仅仅这点,就很投汲潮的脾气。周英的学问极好,博览群书,满腹经伦。外国的康德,李斯特,黑格尔,马克思,列宁,中国的孔孟老庄,儒道佛,康梁鲁迅毛泽东,他都能历数家珍似地讲得头头是道。《资本论》能成段成段地往下背。青年的汲潮颇有些狂傲,一般的人他很少有看上眼的,周英可是个例外。他赞赏周英的为人,钦佩周英的才气,折服周英的学问,为周英的人格力量所倾倒。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结为刎颈之交。

  这个学校的学生不乏花花公子,纨绔子弟,上学下学有汽车接送的,有坐黄包车的,有骑自行车的,还有滑旱冰鞋的。汲潮手里有钱,周英却不让他雇车,说那是人压迫人。“咱们走。你没瞧见嘛?八路军的11号,赛过国军的飞机火车。”汲潮同他一起步行,二人不下酒馆不上戏院,专拣那僻静的、有历史名人典故的所在。府学胡同文天祥祠,景山公园崇祯皇帝朱由检吊死的老槐树,故宫里的珍妃井,后海汪精卫谋炸清摄政王处,宣武门外谭嗣同就义处,万安公墓李大钊墓碑……每到一地,触景生情凭吊历代名人,抒怀古之幽思,论当世之变故,千古兴亡百年悲笑,往往慷慨激昂,血热衷肠。

  “汲潮,你看国民党这形势,早晚得垮台。”

  “你说这话,不怕我告密把你抓起来?”

  周英神秘地一挤眼,“你的来历我清楚。”

  汲潮心里一热:“这么说,你也是——”

  “汲潮同志,咱们当前的任务一是要在同学中发展进步力量,二是在国民党里边搞策反。”

  后来得知,周英是冀东军区敌工部的,年不过二十三四,经历却很复杂。其父是冀中一带有名的土匪,后来又投靠了日伪、心毒手黑,浑名周二黑。在周英十八岁那年,周二黑给周英封了个伪军大队长的名号。周英认识一名我党地下工作者,在他的影响下,周英带着枪参加了八路,他学问好,枪法准,文武全才,颇受领导重视,他本人也能干,艺高人胆大,天不怕地不怕。追求真理、满腔的革命热情。他给汲潮讲《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拿整风文献给汲潮看,结合自己的出身经历,谈自己的思想改造的艰巨性。他是一个理想主义的革命者,汲潮一直认为,对自己人生道路选择影响最大的就是周英同志。遗憾的是这样一个剖肝沥胆忠心耿耿献身革命的好同志,后来在镇反中被当作反革命分子给枪毙了。他的悲剧,给汲潮的心灵造成深重的创伤。

  在华北大学,周英和汲潮在同学中组织读书会、经济研讨会,发展进步势力,同反动当局进行合法斗争,同时还向国民党军政内部开展工作。汲潮在王府井开了个金店,自任董事长,进步同学在这里经营,实际上这里成了地下革命秘密活动点。他找军政警界的人套近乎,做工作。逢年过节,地段上的警察还拎着点心匣子、大蒲包给这位汲董事长送礼,不过,汲董事长的回礼可要比点心匣子、大蒲包价高多少倍。礼尚往来,凡是查户口或有什么风吹草动,警察倒抢先来递个话,叫董事长“小心共党多加留神”。

  一九四八年春,东北、中南都打得热闹,国民党眼瞅着一天不如一天。周英找汲潮合计:“得想法弄一批武器,给上级组建地下军用。”

  地下军是地下党为了迎接解放北平准备组建的地下武装力量。

  国民党军队后勤联勤部的军械库坐落在北海后门附近的旃檀寺。从北洋政府起,这里就是军械库。改朝换代,屡历经营,高墙,电网,岗哨,戒备森严。观察了几次,找不出破绽。身上没有翅膀,飞不进去。

  “你瞧,那个小军官。”顺周英所指,只见一名矮个小军官扛着肩章,踢着大皮鞋嘎嘎嘎嘎走来,门岗立正敬礼。看样子有点权力。“跟上”,周英一声招呼,两人尾随而上,绕过西什库,来到顺城街。顺城街有个晓市,每天清早聚集着卖旧衣服旧家俱山货杂物布头的各类小摊贩,人影疃疃。只见那小军官前后左右看看没有熟人,便从手提袋里掏出铜电线、军用毛毯、军用皮靴,也不讨价还价就与小贩拍板成交,接过大把的钞票塞进怀里。

  两天后的大清早,周英身穿绸褂绸裤,一副外场人的打扮;汲潮西服革履大礼帽,酷似腰缠万贯的富豪。周英独自守候在旃檀寺,等小军官又拎着提包出来了,周英上前截住:“兄弟,我们老板有请,赏个脸,北海天王殿见一面。”说着递上伪造的名片:“蒙克海,大和恒商行董事长”。

  天王殿是个静僻处,汲潮叼着大烟斗正在坐等。周英冲汲潮一拱手,假模假式地叫一声“大爷,客人请来了。”又向小军官介绍:“这是我们蒙老板!”

  “蒙老板,怎么个意思?”小军官道。

  “没别的,想求你帮个忙。”

  “我能帮您什么忙啊?”

  “给我们弄点家伙。”

  “哎哟,您别跟我逗了,那是掉脑袋的勾当。失陪,失陪。”

  小军官拔腿就要走,周英、汲潮一起上前,把他夹在中间,周英道:“兄弟,实话跟你说了吧,今儿这事你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周英一把夺过手提包,威胁道:“不行,咱们军法处见!”

  小军官见被人攥住短儿,三角眼一愣怔:“嘿嘿,要是这么说,这事还就难办了!”话这么说,神色上却软了下来。

  “你甭嘴硬。”周英两眼逼视,下边就用手指顶在小军官的腰眼上,象是盒子枪,把小军官吓得浑身上下哆嗦圆了。“听蒙老板给你开导开导。”

  “眼下这形势你也看到了,国民党肯定是站不住了,别说警察局、宪兵队,就是傅作义的司令部也有不少人跟我们搭关系给自己留个后路呢。你怎么办,可得好好想一想。”

  “那是。”小军官咂吧了两下嘴,“我可以给你们办点事,不过我有家小,都在南方,一个个嗷嗷待哺,后路不后路的我没想,我想的就是弄俩钱上孝父母,下养妻子。”

  “那好说。”汲潮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托在手里打开,闪光锃亮的几根金条,“瞧见没有,五两。够你回家的吧?”

  这小军官果然见钱眼开,把胸脯一拍,驴唇不对马嘴地:“大爷,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您的事就是我的事,咱们好商量,您说吧,家伙要多少?”

  “尽可能吧,能多少就多少。”

  “好,大件不好办,小件尽可能。咱什么时候交货?”

  “明天。”

  “什么地方?”

  “盛新中学旁边。行吗?”

  “行。”

  “二两金子你带走。”啪,汲潮把金条扔了过去。

  “我就不客气了”。小军官眉开眼笑地把金子拿走。

  盛新中学院墙外有一片小树林,春草青青,柳树抽芽,夕阳斜照,群莺乱飞。汲潮驾一辆英国摩托车,周英坐在后座上两人都换成公子哥儿的打扮。转了两周,停下,先侧隐在旃檀寺军械库对面,观察那小军官确实没耍花招没打埋伏,就赶到盛新中学院墙外。

  小军官也真有邪的,开着一辆吉普来了。

  小军官把车屁股打开。“瞧瞧货吧。”

  汲潮撬开箱角,里面齐刷刷摆着一支支崭新的手枪,枪身涂着防锈油,乌黑瓦蓝。“这是美国造,史密斯左轮手枪。军统便衣使用的。”

  “看样子大爷是个内行。”小军官道。

  “那还用说,”周英借题发挥连真带假,“实话告诉你,这是我们司令。知道小白龙吗?”

  “听说过,就是冀东八路白化乙。”

  “我们司令,跟小白龙齐名。带一个营,打败日本铁石部队一个旅团!威风大大的。”

  汲潮暗里发笑,心说周英你真能胡诌八咧。脸上却装出一本正经,好象真是个司令。

  “这是十打一百二十支,够数吗?”

  “够数。”

  小军官帮着把枪支加子弹装在两只大帆布包里,往英国摩托上一搭。

  周英扔给小军官三两金子,握握手:“多谢。今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们。”

  小军官是个滑头:“得嘞二位爷,咱们就这一回交情,下回你们也别找我了。我也塌心。”话说完,又怕得罪了这位司令,又找补上一句,“可这么说,将来万一咱们谁得了天下,可谁也别忘了谁的这点好处。”

  后来得知,这个小军官名叫齐树声。

  一九四八年秋冬,解放军把北平城围得铁桶一般,傅作义守城部队与城外的交通运输完全断绝。于是他们不得不开辟空中通道。关键就在于修建飞机场。东单操场附近开始拆房了,那里是不是在修建机场,机场的确切部位如何?地下党把侦察任务交给周英和汲潮。他们二位穿上西服革履,周英扮成个阔少,汲潮扮成个奶油小生。摽着膀子走进北京饭店,要的是最高一层靠东靠南的房间,打开窗子,东单操场尽收眼底, 工程部位历历在目。饭店的小姐误会了,以为是阔少破产小生失恋,要在这里寻死:“二位先生,您要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什刹海、筒子河有的是地方,您可千万别在我们这儿犯忌。”汲潮也会凑趣:“犯不犯忌,全看你们东家侍候得如何了。”这话真灵,店方对他们好吃好喝好待称,侍如上宾。二位从从容容拟下飞机场部位图,从从容容交给组织。

  一九四九年一月,北平解放,汲潮同周英一同被安排在北京市公安局军管会,走进审讯室,开始了传奇般的预审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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