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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预审官第三章 兜捕白狼子

2002-12-1 11:00| 发布者: 艾群/杨雪

第三章 兜捕白狼子

  一九五○年至一九五一年,北京城内连续发生了几起怪诞的抢劫案。孤立看来,这些案子之怪,不过怪在作案手法上,然而嗅觉灵敏的公安人员却把这些案子联系起来,从中嗅到一股淡淡的政治气味,一股薄薄的火药气味。破案后的结果证实了这种揣测:它的确是一伙穷凶极恶的反革命匪帮进行武装暴乱的组成部分。

  这是在首都,对新生政权的威胁够严重的。

  北京的春天是难堪的春天,没有林带的护卫、缺少河流的滋润,仅凭几丈高的城墙,岂能挡住口外滚滚而来的风沙?

  这天一早,在什刹海前小树林,有几个神色诡秘的家伙在交头接耳,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好象是这帮人的头领。他大高个儿,膀阔腰圆,黑裤黑褂黑礼帽,黑绑腿,黑靸鞋,冷眼一看简直是尊黑煞神。粗眉细眼,大嘴岔,一口大金牙。拍胸脯,翘大拇指,甩手打榧子,抽烟时,撩开衣襟,从后腰间宽皮带上挂着的皮钱包里拈出一根白头火柴、照肚脐上巴掌宽的黄铜皮带卡上喳地一划……举止动作,神色表情,透着十足的匪气,十足的凶气,十足的杀气。

  “老兄弟们,”那口大金牙在春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底线报告,傻和尚胡同高门楼老贾家是个富户。老东西在北洋政府当过次长,没少搂;小东西留洋干过银行,业大财大,家底厚实,共产党一来,怕露富共了产,老东西猴精,卖了产业卖了房子,黄的、白的、现大洋少不了!老弟兄们,拉竿子不能没票子,你我弟兄走一趟,闹点经费,怎么样?”

  “大金牙”身高气壮,堂音重,喉咙里带着沙哑,说话发狠时,酷似三九严寒冻裂了树干、大雪压断了树枝,发出咔喳咔喳的声音,好瘆人。

  在场的几个,不是匿逃的汉奸、土匪,就是潜藏的反动军官,这帮家伙过去弯弓盘马、耀武扬威,如今落难成了丧家之犬,打心眼里不认输、不服败,一个个磨刀霍霍,横下心来要跟共产党拼一场。在他们看来,新生的人民政权不过是历来的改朝换代,照样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江山轮流坐,只要一哄而起,兴许能砸开中南海,冲上天安门。这帮家伙由于缺少历史知识和科学的思想方法,错误地估计形势,过高地估计自己的力量,折腾起来不计后果,丧心病狂,所以更具危险性破坏性。听了“大金牙”这一煽,一个个匪徒手舞足蹈,咬牙根的,啐唾沫的,拧大腿的,骂“操他娘”的……分别用各自独特的方式表达赞同的意思和决心。

  两天之后,这帮匪徒乔装打扮,按约定,出溜到吉祥戏院门口碰头。“大金牙”原名白德彪,当过土匪。当过冀南地区的皇协军司令,打家劫舍杀逃兵,人称“白狼子”,专门与人民为敌,与共产党为敌。如今落魄,又四处找寻门路,被国民党潜伏特务委任为“反共救国军”司令。他搜罗的这帮亡命徒,都管他叫“白司令”。白德彪横着眼睛来回浏了两眼,低声问:“都带来了吗?”

  眼前的四条汉子或点头,或拍腰示意,或低声回答:“带来了。”

  他们所说带来的,是别在腰里的手枪和匕首。

  这帮家伙都不是正道出身,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不但富有经验,而且精神特别兴奋。他们拉开距离,首尾相顾,互为照应,举手投足都是隐语暗号。拐进傻和尚胡同,四散在贾家门楼前,转悠十来分钟,看看情况正常,穿西服的乔世儒上前叩门。这小子三十出头,削瘦身材、中分头,白净面皮,眉目清秀,说起话来满口京腔,新名词现趸现卖。他上过几年学,在白德彪手下当过皇协军团长,心眼来得快,转轴多,在这帮匪徒中充当摇羽毛扇的角色。门开了一条缝,伸出一张老人的脸。

  “这位先生,您找谁?”看门老人问。

  “这是老贾家吗?”乔世儒问。

  “您几位有何公干?”看门人有些疑惑,把手拦在门缝间。

  乔世儒一边答:“我们是公安局的同志,查户口,”一边拨开看门人的胳膊,侧身挤进门去。后边三个同伙鱼贯而入,随手关上大门。乔世儒一指门房,喝道:“进去,老实呆着,不准乱吱声!”看门老人被关在了门房。

  矮胖子王占魁搬个板凳守在门里,右手插在腰里攥着手枪,左手从兜里掏出铁蚕豆往嘴里嗑。

  贾家的当家人贾家骏外出未归,家中只有老母贾蔡氏,贾妻吕婉芬,上中学的大儿子贾英、上小学的二儿子贾豪。一家人坐在八仙桌旁正要吃午饭,桌上摆着的有从烤肉宛饭庄订来的烤肉等几个清真菜和吊炉小烧饼,有自家腌制的韭菜花、黄瓜菜等小咸菜,荤素搭配,色香味俱佳,一看便知是个十分讲究而又不乱事铺张的家庭。

  乔世儒背着手装腔作势地说:“我们是公安局的,”他把手一指白德彪和“小老头”傅宝忠,“这二位一个是赵同志,一个是钱同志,本人是孙同志;门口还有一位李同志。把户口本拿来,咱们对对户口。”他装模作样地对户口,口里拉着长音不住地发问。

  “谁是户主?”

  贾妻三十出头,穿着并不华丽,一身布旗袍,描出她窈窕身躯的曲线;大户人家的妻室,风韵犹存。她毕恭毕敬答道:“我们先生是户主。”

  乔世儒把眼一瞪:“什么‘先生’!封建!新社会了,我们共产党兴叫爱人,叫同志。”

  “是。”贾妻绯红了脸,咕哝着,叫“爱人”张不开口,只好说“我们家同志是我们家户主……”

  中学生贾英觉得乔世儒这身西服好不蹊跷,乔世儒看在眼里,搪塞道:“别瞧我这身西服扎眼,其实这是借的。我们共产党专讲艰苦朴素,小米加步枪。”他胡扯着,一眼?见墙壁上挂着一把京胡,问道:“这胡琴是谁的?”

  贾妻苦着脸答道:“是我们家同志的。”

  乔世儒一指贾母:“你儿子会唱京戏?”

  贾母战战兢兢地答:“他有几个梨园行的朋友,熏着学会了几口。”

  “噢,玩票的。你儿媳妇会吗?”

  老太太跟“共产党”说实话:“会,她还拜过师呢。”

  乔世儒睖睁着眼问:“是真的吗?”

  贾妻倒谦虚:“是,唱不好。”

  “巧嘞,”乔世儒把京胡摘到手,“你唱,我侍候。”

  乔世儒这小子生在小商人家庭,父母在外跑买卖,他自幼淘得出奇,一说他,他就哭咧咧个没完。他奶奶瞧他不好哄,拿留声机播放“百代”唱片给他听,梅兰芳的《贵妃醉酒》,言菊朋的《上天台》,奚啸伯的《哭祖庙》,高庆奎的《斩黄袍》……这小子一听戏就不哭了,长大了结交了几个票友,学着唱两口,拉两下。眼下他倒不是来了戏瘾,他鬼点子多,拉琴唱戏,一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大金牙白德彪、小老头傅宝忠到各屋里翻找,二是以琴声唱戏声打掩护,迷惑院外的街邻,让外人以为这家正寻欢作乐,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乔世儒手拿京胡,右腿搭左腿,拧轴,调千斤,摇头晃脑,把胡琴拉得吱吱响。先拉了一段曲牌“小开门”,然后扭脸问贾妻:“会《武家坡》吗?”

  贾妻怯生生地答:“没有学。”

  乔世儒把眼一瞪:“胡说,玩票的不会《武家坡》,到哪儿去也没人信!你唱不唱?给国民党,你唱;给共产党,你不唱,这是什么立场?!”

  贾妻不唱是因为《武家坡》中最为脍炙人口的是薛平贵同王宝钏的对唱,二人是夫妻的情份,一个大家闺秀同素不相识的这么一位“公安同志”对唱这段,多不好意思。如今这位“公安同志”扯到立场上去了,她不敢不唱了。

  “八月十五月光明,

  薛大哥在月下修书文。”

  “我问他好来?”

  “他倒好。”

  “再问他安宁?”

  “倒也安宁。”

  ……

  一个咧着大嘴洋洋得意,一个捏着鼻子好不憋气。

  这屋一问一搭地唱着,那边白德彪、小老头到各屋里足这么一翻,事有凑巧,在贾母卧室的床铺下翻出了一包“福寿膏”(鸦片)和一套烟具。这回可找着把柄了,他们回到堂屋,假模假式向乔世儒打个立正:“报告政委,在东屋里搜到了这个。”

  乔世儒把脸一绷,吼道:“什么‘十八载老了王宝钏’,原来你们都是大烟鬼呀!我们共产党三令五申禁止这个,你们竟敢阳奉阴违,哪儿来的胆子?”

  翻出了大烟和烟具,贾母、贾妻吓得哆嗦成一团,连连求饶:“妇道人家,不懂这个,求政府放过我们这一遭!”

  “你们不懂,你们当家的还不懂?我们共产党讲究纪律严明,饶是饶不了你们的,饶了你们,回去我们向首长也不好交代。谁叫你们犯法呀!说吧,是认打还是认罚?”

  “认打怎么着?”

  “把你们全家抓进笆篱子,坐老虎凳,灌凉水!”

  “认罚呢?”

  “现大洋,五百块!”

  贾母拿眼一瞅贾妻,贾妻连忙说:“政委,我们家就剩二百多块现大洋了,您都拿去得了。”

  白德彪、乔世儒随贾妻去西屋,打开箱子取出二百多块现大洋。小老头把现大洋收下,白德彪说:“二百块不够,得五百。”

  “我们家实在没有了!”

  “没有?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共产党!”白德彪朝各屋喊道:“给我搜!”

  这几个人拿出掠家劫舍的本领,各屋里搜开了,砸锁头,撬箱子,一边翻着,还一边命令贾妻:“唱,接着唱!”不大会儿,又搜出一百多块现大洋。白德彪问:“还有没有?”

  “没了。”贾妻答。

  “放屁!‘没了’,怎么又翻出来了?看来你们对共产党不来忠心呐。”白德彪把牙一龇:“孙同志、钱同志,让这帮反动分子尝尝咱们共产党的厉害!”

  小老头上前抓住贾妻的胳膊,狠命往后一拧。贾妻“妈呀”一叫,就跪倒在地。

  “说,还有没有?”

  “没有。”

  白德彪朝乔世儒一呶嘴,“让这位反动妇女尝尝糖葫芦的滋味。”

  乔世儒跑进厨房。把铁通条插进炉眼烧红,跑回来照着贾妻的大腿就是一下,贾妻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听嗞的一声,旗袍穿了个洞,火通条扎在她的大腿根上,“妈呀!”她惨叫一声,痛得躺到地上打滚。

  白德彪狞笑着:“怎么样?夫人。要不要再来一下?”

  贾妻哪儿受过这个?捂着大腿说了实话:“现大洋真没了,金子,有一点。”

  “在哪儿?”

  “西屋樟木箱子底层。”

  匪徒们闯到西屋砸开樟木箱子,嗬,黄灿灿的金条,四十多两,把白德彪乐得嘴都合不上了。

  又翻腾一遍,什么也没翻出来,乔世儒悄声对白德彪说:“白司令,瞧意思就这样了,咱们撤吧。”

  “不撤。”白德彪阴鸷狠毒,“等他们当家的回来,还得有货。”

  这帮匪徒坐到饭桌边大吃大喝起来。白德彪一边嚼着一边下令:“唱,让她接着唱。”

  贾妻哪里肯唱。白德彪道:“再给她一串糖葫芦。”

  贾妻怕烫,哭丧着脸唱起来。乔世儒一边吃喝一边点戏,“《女起解》……《宇宙锋》……《三娘教子》……”

  贾妻唱道:“玉堂春含悲泪忙往前进,想起了当年事好不伤情。想当初在院中凌辱受尽,到如今又落得罪衣罪裙……”

  白德彪笑道:“你看她哭哭啼啼,唱得倒也别有一番风味。真有趣,嘻嘻嘻嘻。”

  这帮胆大包天的匪徒就这样连吃带闹地从晌午折腾到傍晚,其间有两次来人,都被守门的矮胖子王占魁用“家中有客,正唱戏呢”堵了回去。最后这家的户主贾家骏回来了,矮胖子王占魁把门反锁上,用手枪督着贾家骏走进堂屋。贾家骏一看这阵势,再一看四十多两黄金被搜去,心疼得扑嗵一声就坐地上了,脸上煞白,口里连声说:“完了完了……”

  这家子在外国银行有存款,存款全被冻结了。家中的积累大致就这四十多两黄金了,贾家骏简直万念俱灰。

  这帮匪徒吃饱喝足折腾够了,带上黄金和现大洋,临走还说:“有事可以上公安局找我们去。”

  贾家早就疑惑这帮家伙不是公安局的,可又胆小,过了好几天才去公安局报案。

  这样的案子,连续发生几起,其作案人员作案手段大致相同。闹得北京城里人心惶惶。

  二

  风华正茂的汲潮首先发现了本案的线索。开初,领导并没有安排他上这个案子,当时他正在另一起案子上。有一名罪犯引起了他的注意:河野平三,日本人,中国名何也平。日本人揭发他曾在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手下干过职业特务,“七·七”事变后,给伪华北政权训练汉奸,随军捕杀抗日军民,并为日寇招抚了土匪部队,多次参加日伪对我抗日根据地的大扫荡。河野平三本人更是奸淫烧掠,嗜杀成癖,他曾把受了伤的抗日战士的头颅割下来,挖出人脑,放进蒸锅,“咪西咪西。”抗日战争胜利,他利用特务才能,摇身一变,不仅没有受到惩罚,反而被国民党吸收为运用员,派到解放军去搞策反,并且串连被打散的日军组织起来跟我打游击。解放后,他化名何也平,混在北京一个单位当工人。

  按理说,有这种侵华犯罪历史的日本战犯,为了逃避应有惩罚,早就千方百计争先恐后地逃离中国了,这个人为什么没逃反而自己留在敌对国,隐姓埋名,冒着随时可能遭到逮捕的危险,当一名穷工人呢?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使命,他何以这样忍辱负重、委屈求全呢?这里边一定有问题。

  押进汲潮审讯室的这个人,单从表面上看,谁也难以想象竟是个法西斯吃人魔鬼。这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白净的面孔,整洁的裤褂,一口流利的汉语,一手熟练的汉字。

  “姓名?”

  “何也平。”

  “职业?”

  “益盛刀具厂工人。”

  “知道为什么让你上这儿来吗?”

  “不知道。”

  汲潮出生在东北,学过日语。他突然又操起日语:“卡闹唉米哇、阿那达闹尼洪母闹染奥卡窟来那一代西达,稍代思卡(河野平三,你的日本血统是伪装不掉的,你说是吗)?”

  何也平一怔,脸部肌肉抽搐着,迟疑了好半天,才不情愿地答道:“哈依,稍代思哇达西娃牙马至米刀遭窟闹西稍母奥西妖拉依卡唉拉那依代思(是的,你说对了,我始终是大和民族的忠实子孙)。”

  “你敢于承认这一点就好,交代你的问题吧。”对准突破口,汲潮开始进攻了。

  河野平三把眼珠一翻,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我曾效忠的日本政府,早在六年前就战败投降了,我,一个小小的士兵,还有什么不可以交代的呢?”

  看起来,他交代得十分详细,其间不时抬眉讨好地巴望汲潮,每当汲潮对某个问题稍加暗示,他立即象机灵鬼似地朝那个方向交代,口里还不停地解释,“对,让我想想,是那么回事!您要是不教育我,我还真差点忘了。”这家伙对历史罪恶基本上采取点到哪就说到哪儿的态度,除蒸食人脑这一兽行矢口否认外,我们掌握的其它历史罪行大都坦白了。态度之好,出乎意料。如果放在缺少经验的预审员手里,很可能就被他溜过去。然而对于有经验的汲潮来说,这却是一个信号,它说明案犯在采取打埋伏的策略,交代次要的掩盖主要的,交代一般的掩盖要害的、交代历史的掩盖现行的,交代明的掩盖暗的。他所掩盖的那些活动,恐怕就是他不肯离开中国的问题所在。敲一敲他。

  汲潮声平心和地问:“森下、东乡坡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河野猛地把头一抬。

  汲潮淡淡地说:“他们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河野的两眼放出凶光。

  汲潮一语双关地补充:“你们最近不是常有来往吗?”

  这是一种暗示。森下、东乡坡也是留下来给国民党政府效劳的前日本侵华分子。解放后,他们断断续续还有活动。被捕后,他们交代了新老罪行,并供出了河野平三。

  这一招很灵,河野平三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森下、东乡坡两人已经在押,而且出卖了自己。这种被自己同胞出卖的下场无论如何也是难以容忍的。他的脸由白变红、由红变紫;他的眼由黑变红、由红变蓝。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的鼻腔里发出一种类似于老牛叫那样的哞哞声。这是一只被激怒的野兽,与刚进门时那种温文尔雅判若两人。他用日语骂道:

  “考染拉哇牙哇拉卡依呆耐代思,卡来达染哇马鲁代尼号金依哇那依(这些软骨头,他们根本不配称作日本人)!”

  这种怒不可遏的情绪将导致心理倾斜,丧失或部分丧失理智的控制,供出本不愿供出的案情,这正是汲潮所期待的效果。

  汲潮火上浇油,进一步激他:“是不配,他们不配做日本的法西斯匪徒。你配,你不怕死,敢于杀身成仁,可是,你为什么就不敢把你潜伏在中国的‘英雄壮举’谈一谈呢?”接着,汲潮给他两声冷笑。

  河野并不是一激就怒的孟浪之徒,他的被激怒,是由于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法西斯意识武士道感情所致。他猛地挺直腰板,扬起下巴,两眼放出凶光,恶狠狠地叫嚣:“我们的失败,是‘天之亡我,非战之罪’,我不服气,决不服气!”这小子是个中国通,他使用了楚霸王项羽兵败乌江自刎前无可奈何的叹语,把一颗不甘失败的狂妄的心暴露无遗。“大日本皇军战败,开始我想跟国民党干一阵,等待时机,东山再起。谁知他们是一批草包窝囊废,兵败如山倒。我不失望,我相信军国主义还会在日本复兴,大日本皇军还会称雄亚洲。北京解放后,我遵照上司本多长官的命令潜伏下来,长期准备,有朝一日迎接大日本皇军的到来。”

  说到这里,河野舒了口长气,仿佛总算把长期郁积在心头的苦闷一古脑倾吐干净,身心荡过一阵快感。他的每一丝变化,都逃不过汲潮的眼睛,这些昔日的敌人不甘失败复仇之心有如柴草下的煴火,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要腾起凶焰,想到这里汲潮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我们这个政权并非已是高枕无忧的太平江山了。

  “河野,我明白告诉你,迎接大日本皇军重新侵略中国,只是你们一小撮军国主义分子的黄粱美梦,中国人民不允许,日本人民也不答应。今天,你已经不是在中国土地上耀武扬威的太上皇;今天,你是中国人民的阶下囚。你必须把你的新老罪行、历史的现行的彻底交代,否则,作为侵华战犯,作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我们怎样处置你也不过分!”

  在汲潮威严目光的逼视下,河野陡然变得缩头缩脑起来,那股蛮横劲被煞下去了,他躲避着汲潮的目光,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哝着什么。

  软硬兼施,硬是打他的气焰,软是攻克他心理和感情的堤防,“你的同胞,你的同伙,可没有选择抗拒从严的道路,他们还想活,还想同家人团聚,还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自由人。你想选哪条道,悉听尊便。警卫,押他回号里。”

  出乎意料,河野脚跟一碰打了个立正:“哈依!”

  第二天出现在审讯室的河野,正如汲潮所预言的,“象霜打了一般”,目光时而散乱,精神不够集中,反应比较迟钝。

  “我如果彻底交代,你能保证免我一死吗?”他用布满血丝的双眼失神地望着汲潮,半张着嘴,期待着。

  后来汲潮深有体会地说:“在这个时候,最需要让案犯相信我们的政策,相信我这个掌握着他的命运的人能够执行政策,不折不扣地执行政策。”

  汲潮从嘴上拿掉大烟斗,嗽嗽喉咙,以示郑重:“河野,你同我们共产党打交道有十六七年了,你应该知道,我们中国共产党人有铁的纪律,我们把政策看作自己的生命。”

  河野闭目垂首,象运气似地,口中念念有词地咕哝了一阵,似乎是向什么人的神灵在祈祷,表明此时此刻的心迹。汲潮没有催他,耐心地等他神神叨叨地咕哝完了,才安抚道:“说吧,交代得越彻底,对你本人越有利。”

  “我一定彻底。”河野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压一压纷乱的思绪,“解放后,我老惦记着迎接日本皇军重返大陆,我不能闲着,我得主动出力、干事。在北京,我就找姓白的,取得了联系。”

  “姓白的是什么人?”

  “就是白德彪,当初在冀中一带跟我搭帮的那个皇协军司令。”

  白德彪在北京!这一消息非同小可,汲潮搞过的不少反革命案子常常涉及到这样一些名字:敌伪中将、匪首张荫梧,国民党派遣特务飞贼段云鹏,皇协军司令、匪首白德彪……这些名字在不同案件的多次出现,说明这些人是具有广泛的社会关系、拥有相当的反革命能量,有组织有纲领有破坏暗杀目标、极其危险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眼下,只有这个白德彪下落不明,一直没有摸到他的确切行踪。在河野这样一个原先以为“油水”不大的案子里,突然出现了白德彪这个名字,正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几天来沉闷的情绪一扫而光,吸起烟斗来也觉得格外香甜。汲潮抑制住兴奋的心情,不动声色地敦促道:“详细交代你同白德彪接触的过程。”

  “白德彪的皇协军是在民国三十四年被八路军打散的,这小子落荒而逃,只身跑到国民党石家庄警备司令部当了高参,专门负责对解放区搞破坏活动,临解放,他跑到北平。解放后,我总共同他接触过两三次。”

  “说准了,到底是几次?”

  “嗯,”河野咬着嘴唇想了想,“就三次。多一次,你毙了我。”

  “接着交代!”

  “是。头一回,北京刚解放,我找到他家里。一见面,抱着拳管我叫大哥,先头在皇协军的时候我俩是拜把子兄弟。饭桌上,他端着酒盅劝酒,说:‘何大哥,人生一回,草生一秋,咱们不能这样窝窝囊囊地活着,再干他一下怎么样?’我说:‘这没的说,要不我干嘛来找你?干,怎么个干法?’他压低了声音:‘回太行山,打游击。不瞒你说,我已经派了二团长洪三泰上大西北找国军余部联络去了,咱们可以利用李铁相的团长方瑞在老家埋的枪支弹药拉竿子起伙。’我俩一饮而尽,都表示说干就干。后来,又听说白德彪去包头一带活动过。这回接触就是这些”

  “第二回!”

  “那是去年秋里,我去纪连登家,这个纪连登是当初皇协军里白德彪跟前的副司令,凑巧白德彪也正在老纪家。我问白德彪:‘拉竿子的事闹到什么程度了?’他眉飞色舞的,看样子闹得不善,说:‘有戏,大大地有戏!你瞧见没有?现如今局势变了,美国佬从朝鲜往里打,老蒋从海上往里打,两下里一攻,咱们里应外合,天就要变啦。就他妈你们小日本伤了元气,该出来出不来。我打算搜罗一两千人的旧部,挑旗上太行山。’我说:‘好嘞,到时候也算上哥哥我一个。’这是第二回。”

  “第三回是在今年五月,还是在纪连登家。开头寒暄还挺投机,后来我问起闹武器拉竿子的事,白德彪不知吃什么药了,把脸一麻耷,不客气地说:‘你先出去会儿,我跟老纪有要紧事商量。’我心里一凉,又不死心,问:‘那么我什么时候上你家找你呀?’不料他竟冷冷地说:‘我看不必了,那不方便。’话不投机我只好悻悻地离开,越想心里越气。想当初在皇协军时我就是主子他就是一条狗,对我阿谀奉承唯恐来不及,恨不得管我叫干爸爸,这阵是怎么了,拿我当没人要的小媳妇,冷言冷语一点不给面子?”

  汲潮见他扯远了,拢住他的话题:“你还知道白德彪什么事情?”

  “我猜想为了拉武装,他们很可能采取持枪抢劫,筹备经费。当年在皇协军时,这帮家伙就是采用绑票,打家劫舍砸银行的办法筹措军饷的。”

  “白德彪家住在哪儿?”

  “原本在北新桥,后来我去找他时,他弟弟白德善说他和他老婆一块搬走了,我问搬到哪儿去了,白德善说地址保密。”

  “纪连登家住在哪儿?”

  “住阜成门内白塔寺……”

  押走河野平三,汲潮立刻向领导作了汇报,领导指示:这帮匪徒对首都的安全构成了严重的威胁。事不宜迟,立即先把纪连登、白德善弄起来,从他们嘴里抠白德彪的踪迹线索!

  三

  纪连登是个瘦矮个儿,四十多岁,脑瓜皮剃得锃亮,泛着青光。左手掉了拇指,食指残留一小截,余下三个手指卷曲着,偶尔抽动一下两下,看起来怪吓人的。一双小眼睛不停地挤着,脸上随机应变作出种种谄笑、媚笑、讪笑、奸笑。自从踏进审讯室,他就堆出满脸的谄笑、苦笑,诅咒发誓地表白自己:‘您瞧这是怎么话儿?凭什么把我弄局子里来了?要说吃点儿喝点儿耍个小钱儿,咱有过,别的,咱没有。政府不冤枉好人,我这事可是冤深似海呀!”

  汲潮呷着茶,抽着大烟斗,冷冷地问道:“照你说的,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你都是清白无辜的了?”

  “那是当然了,”纪连登屁股离开凳子,连说带比划,“街道上,派出所,没少找过我,前二十年后二十年,查了多少遍,也没查出个疤癞查出个碴儿呀?再者说,就是有问题,我敢蒙政府?您瞧我这小样儿,借我俩胆儿我也不敢呀。”

  汲潮竖起食指截住这家伙的废话,问道:“解放前你干过什么?”

  “在老家当过几天兵,混碗饭吃呗,可没犯过法,这些政府早就知道。”

  汲潮从有关案卷了解到纪连登,他是有血债的。点一下这个要害,能够摧垮他的心理防线。“纪连登,你别自作聪明了,你老家的人民政府和翻身群众正在找你呢,这你知道吗?”一听这话,纪连登瞠目结舌,惊得象木雕泥塑一般。凡是历史反革命,劣迹败露,宁肯蹲大牢,也不愿押回原籍处理。蹲大牢还能留条活命,押解回乡,翻身农民一哄而起,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还管什么政策不政策,你一拳,我一脚,当场打死也是有的。汲潮这一招可把他吓懵了,在他看来,押回去必死无疑。汲潮趁热打铁,“皇协军的纪副司令,给你个坦白交代的机会你不肯要,看来,只有把你交给你们老家处理了!”这话一出,纪连登吓得浑身哆嗦起来,那只残缺不全的左手痉挛地抖动着。汲潮把脸一绷,示意警卫:“押回去。”

  纪连登象电打了一样,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别别别,千万别把我送回老家,君子不计小人过,我这就交代还不行吗!”

  这回算是竹筒倒豆子了。纪连登在白德彪手下当皇协军司令,追随日寇无恶不作。日本投降后,到处流窜活动。在解放军围困北平时,纪连登还随同白德彪纠集残部,冒充解放军侦察员在北平城里持枪抢劫。纪连登的左手就是在抢劫时打残的。解放后,白德彪对纪连登说:“天下叫共产党得了,还有咱们好受的吗?拉竿子干吧!”二匪首从这儿开始拉队伍。他们派原来手下的团长洪三泰去西北找国民党残部联络,洪三泰在西北被当地公安机关逮捕。接着他们又策划去包头一带搜罗当地的土匪残部,正赶上那帮匪徒就擒。在包头,白德彪同国民党大特务挂上钩,被任命为“反共救国军”司令。纪连登因左手残废,没当上副司令,这个官位由日伪团长方瑞担任。方瑞在老家河北省永年埋藏了不少枪支,他们计划起出这些枪支上太行山打游击。为了筹措经费,白德彪带人在北京打家劫舍,抢过后海章家,北新桥邹家,甘雨胡同杨家……还有傻和尚胡同老贾家。

  “你把作案的详细经过和参加的人说清楚。”

  “报告首长,让我说参加的人,大概齐我还能说上来;要是让我说作案的详细经过,我还真说不上来。不是我不愿交代,实不相瞒,”他把左手举起来,“因为我有残废,怕事主认出来,他们就不叫我参加抢劫了。”

  “把你们组织里的,包括参加作案的、没参加作案的,全都交代清楚。”

  “这我能办到”。纪连登讨好地笑一笑。他交代出常在北京活动的有白德彪、方瑞、傅宝忠、乔世儒、白德彪的弟弟白德善。在老家活动的还有王占魁、窦强等人,这几个在农村的分别混进了当地的民兵组织,扛上了“三八”枪。

  “在北京活动的都住在哪儿?”

  “傅宝忠住雍和宫,乔世儒住鼓楼、方瑞没准地方。白德善住北新桥。”

  “白德彪呢?”

  “白德彪原本住他弟弟白德善那儿,前些日子搬走了,住处对我保密,说用我时,会派林小姐给我写信。”

  “把林小姐说清楚。”

  “实不相瞒,那是我头一回听说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我也弄不清。”

  押走纪连登,押来白德善。

  搭眼一瞅,就知道这个人不难对付。他小三十岁,大高个,却一点儿也不挺拔,水蛇腰哈偻哈偻的,老像要栽倒的样子。细眼睛,厚嘴唇,像牙疼似地往左边咧着嘴。别瞧这副松样儿,他自有松主意,认死理,不管汲潮怎么问,他总是结结巴巴一句话:“没……没有,就是没……有,这我还能蒙…蒙、蒙……”说到这儿总要翻个白眼,“我还能蒙您吗?”一句完整的话,费了挺大的劲,终于说完了,闭上眼睛喘息一会儿,然后又咧着嘴等着提问。

  对这块“松”,不吓唬吓唬是不行的。汲潮把桌子一拍,厉声喝道:“别以为一句不知道就能搪塞过去。你跟白德彪是兄弟,你不交代,别人跟白德彪可不是兄弟呀,人家用不着死保你们兄弟,你不交代,人家会交代!”

  这一招立竿见影,急得白德善眼睛、鼻子都挪了位置,翻着白眼说:“他,他们都说,说……”闭上双眼一使劲,才把后边的话挤出来,“都说我什么啦?”

  “你的罪行要由你自己来交代。”

  “我不就是白……德彪的弟……弟么,我……没他们事儿……多,”使劲一点头,使劲一瞪眼珠子,“没他们事儿多——”。

  白德善的这份儿松样儿,给连续审讯几个案犯造成的沉闷气氛带来了活跃。小记录员用手背捂住嘴,假装咳嗽,以掩盖忍不住的笑声,警卫在白德善的背后,张开嘴无声地笑着。汲潮总算绷住了。

  “现在的关键是你的认罪态度。罪行大,态度好,政府可以考虑从宽处理;罪行不大,但态度不好,政府就要严了,到那时候你可别吃后悔药。”

  这小子翻了一阵白眼珠,骂了一声:“操!”算是下了决心,“我他妈事儿不多,交……代就……他妈交……代!”

  他说,解放前他跟他哥哥白德彪当过土匪,砸明火,绑票,还杀过逃兵。解放后,白德彪拉起“反共救国军”,组织抢劫,因嫌他“太软”,一直也不让他参加。前两月,白德彪想作大案,人手不够,就托人邮了一封信从老家叫来王占魁。“他们都是在什刹海小树林商量的。抢过甘雨胡同老杨家,后海立早章家,北新桥邹寡妇家,还有傻和尚胡同老贾家。这几回都没我的事。前些天我哥哥白德彪说在街上发现有人盯他的梢,好不容易才甩掉,八成是八路军公安局的。这以后,他就一惊一乍的,打发王占魁回了老家,命令我跟乔世儒、傅宝忠上四牌楼抢银行。我们约定大前天动手,结果那天乔世儒晌午歇觉,睡过了站,三人没凑齐,没抢成。我就这一回,还没抢成。”这小子松奸松奸的,说来说去,一直没忘了开脱自己。

  “你哥哥住哪儿?”

  “原先住我那,前些天搬走了,地址对我……他妈保密。”

  “你们怎么联系?”

  “我……不能找他,有事他、他……他他妈叫蔺小姐给……我写信。”

  又出来一个蔺小姐。汲潮在活页本上把林小姐、蔺小姐两个名字用双线连在一起,在她们之间画了个大问号。

  “把蔺小姐交待清楚。”

  白德善怔怔地翻了一阵白眼,自言自语地说:“嘿,还真他妈邪了,从来没……见过这娘们儿呀。对了,想起来了,有一回我……哥说,抢傻和尚胡同老贾……家,就……他妈是这娘们当……当的底线。”他两眼转向汲潮,“别的,我还真……真他妈不知道了。”他把脑袋左右摇得拨郎鼓似地帮助嘴皮子使劲。喷出不少唾沫星子。

  据几个被抢家的人报案,这帮匪徒持有手枪多支。这对首都人民的安全是个很大的威胁。

  审完白德善,已是次日凌晨两点。汲潮深知事关重大,灌了一口凉茶,马不停蹄地向领导汇报请示:按现掌握地址搜捕傅宝忠、乔世儒。

  凌晨三时,夜色尚未褪去,天边刚刚泛白,天幕上隐隐约约衬着东一抹西一抹的白云。凉风习习,汲潮多穿了一件褂子还是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真正抓人,不象电影里演的披挂整齐,大鸣警笛呼啸而来。那样等于给抓捕对象事先报信,早吓跑了。穿便衣,悄悄围上去,铐子一铐,雇个三轮拉回局里也是有的。汲潮他们乘吉普车先到派出所,由派出所民警传来傅宝忠。汲潮单刀直入问他白德彪的踪迹和枪支的藏处,他一听这样的问题,立刻明白公安局对他们的事已掌握得差不多了,事至此,不如尽早开脱自己。他痛痛快快地回答:“白司令的地址对我保密,有事他叫陈小姐给我写信。枪么,原先我手里有一支左轮,后来乔世儒要走了,那小子说我迷瞪,他拿着才保险。”与此同时,其他同志对傅宝忠的住处仔细搜查,未发现有枪支。

  吉普车直驱乔世儒家门口。晨光熹微,街上还不见行人,只有个把赶早进城的菜农挑着担子吆喝一两声。敲开门,磨磨蹭蹭、哆哆嗦嗦摸出来一个半瞎的老太婆,用那豁了齿的瘪嘴说:“找乔二呀?他见天大清早就出去遛啦。”“上哪遛?也许是景山,也许是故宫,也许是后海……没准儿,说不准!”

  兵分三路,分别去景山、故宫、后海。

  故宫后门对着景山公园,高大的宫墙,环绕着槐树、柳树、枫树和梧桐树。宫墙下,树趟子里,有提笼架鸟遛弯儿的,有耍把式练拳脚的,有躺在大青石凳上睡回笼觉的,还有梨园行里喊嗓子的。数喊嗓子的热闹,有唱京剧的,有唱评剧的,有唱京韵大鼓梅花大鼓的。汲潮贴着宫墙由西往东走,在各色人等中搜寻乔世儒的影子。他没见过乔世儒,可是从审案中已对乔世儒的体貌特征、性格爱好有所了解。走过故宫后门,沿着东侧宫墙向前走,一棵老槐树下围着一圈人。圈中有一个干巴老头坐在青石凳上拉京胡,嘴里还叭哒叭哒地念着锣鼓经。头前站着一个把脑袋剃得光亮的胖大汉子,拉开山膀,瓮声瓮气地唱着:“劝某降唐某不爱,情愿一死赴阳台;今生不能把仇解,二十年投胎某再来……”这是《锁五龙》中的花脸腔。

  汲潮想,乔世儒好唱两口京戏,说不定他就在这圈子里。可是这圈子里白净脸,水蛇腰的有好几个,哪个是呢?灵机一动,主意来了,等那胖大汉子唱完《锁五龙》,汲潮紧接着喊了一嗓:“乔二爷来一段儿!”乔世儒在场必有反应,不在场,也无伤大雅。果然,胖大汉子冲圈内一个白净脸、水蛇腰拱了拱手:“乔二爷,该您的了。”

  那被称作乔二爷的嗽嗽嗓子,端起架子,道了句:“列位,献丑了!”

  他唱的是《武家坡》,一人二角,一句薛平贵,一句王宝钏。

  “八月十五月光明,

  薛大哥在月下修书文。

  “我问他好来?”

  “他倒好。”

  “再问他安宁?”

  “倒也安宁。”

  “三餐茶饭?”

  “小军造。”

  “衣裳破了?”

  “自有人缝。”

  这小子唱得还真不错,有板有眼有韵有味儿。这段唱,同在老贾家作案时逼贾妻唱的那段一样,更印证了他就是乔世儒。等到两地分居十八年的夫妻“开了窑门重相见”,汲潮冷丁又喊了一嗓子:“乔世儒,有人找!”

  乔世儒没想到这是一计,应声道:“谁找我?”

  “家里来客啦。”汲潮一招手,“快回去吧。”

  汲潮说着就往西走,乔世儒随后跟上来。这时其他同志开着吉普车从景山公园那边绕过来,就停在对面。汲潮命令道:“我是公安局的,上车吧。”

  乔世儒一看车上押着傅宝忠,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供出家中藏枪之处,经搜查,起获手枪一支,子弹十发。问到白德彪的下落,同别人回答的一样:“白德彪的地址对我保密,有事他叫荀小姐给我写信。”

  四

  在汲潮的活页本子里,出现了四位小姐:林小姐、蔺小姐、陈小姐、荀小姐。

  从姓氏看,四个读音相近,有可能就是一个人。

  从白德彪息影匿踪的保密性措施来看,他不可能同时让四个小姐与自己直接联系,让这么多人了解自己的行踪。因此,四个小姐可能只是一个人,一个确有其人的男的或女的“小姐”,甚至还有可能这一个“小姐”或者说这四个小姐其实都是白德彪本人。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不管四个小姐是一个小姐,还是四个小姐不过是白德彪本人,白德彪虚构出四个小姐,如同撒出四只不同色彩的气球,虚无缥缈,若隐若现,给自己构筑成一圈保护层。

  他对自己的弟弟都保密,到哪里去寻他的踪迹呢?如果确实有这么一位小姐,那么她一定能知道白德彪的踪迹。然而这位小姐又在何方呢?

  重审了河野平三、纪连登、白德善、傅宝忠和乔世儒,从他们嘴里没能抠出有关线索。

  汲潮抽烟,喝茶、抽烟、喝茶;舌头苦了,麻了,木了,裂出大口子,还抽,还喝。

  给王占魁的老家挂了长途电话,当地公安局抓住了王占魁,在审讯中,王占魁交代前不久去北京活动,是白德彪来信叫他去的,信是别人代写的,落款是“老白”,他拿着这封信到白德善家见的白德彪。得知这一情况,再次提审白德善。

  白德善这回挺痛快,马上承认“是……有这码子事。”

  “你当时在场吧?”

  “在场,我……给他俩沏……沏的茶。”

  “信是谁代写的。”

  “我……哥说是蔺小姐写……的。”

  “信放哪儿了?”

  “我哥叫我烧了。”

  “你烧了吗?”

  白德善忽然把眼一瞪,说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们搜出来啦?”

  汲潮心中一喜,看样子没烧,还保存着。有信就有笔迹,有笔迹就能找到写信人!心里急,表面上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淡淡地说:“这要你来交代,看你态度老实不老实。”

  “我…当然老实了,小命……在你们手里攥、攥着呢。”

  “你把信怎么了?”

  “我点火啦,取灯儿嚓——”这小子说话真急人,一边结巴一边比划,作出划火柴的动作。“取灯儿一着,我就,就想起找嫂子啦。”

  “怎么又扯到你嫂子身上了?”

  “我嫂子嘱咐过我呀,说:‘大兄弟,你哥哥走南闯北,成年累月不着家,你给嫂子看着点他,别让他在外边打野食儿。’我就寻思,这蔺小姐兴许是我哥的野、野食儿?管她是不是呢,先把信搁下,上我嫂子那儿买个好儿。”

  “你把信搁哪儿了?”

  “搁鞋壳篮子里啦。那双鞋是新纳的底,硌脚,我就收箱子里了,也就忘……了他妈告诉我嫂……子。”

  再次搜查,在白德善后小屋的一只破柳条包里,找到了那双鞋,从鞋垫底下找到那封信。

  信是用十六开白色道林纸写的,没有字格。这种纸是解放初机关、学校、厂矿通用的办公用纸,写信人有可能是个公职人员。

  字由蓝色钢笔水所写,字迹有粗有细,有实有虚,看出笔中的墨水由饱满到干涸的过程。整个信中,有两个半这样的过程。这都说明书写用具是蘸水钢笔。一般在家庭中是不使用蘸水钢笔的,这又印证了第一个推测:写信人可能是个公职人员。

  字体娟秀,基本上可以认定是出自女性之手。

  字迹工整,运笔圆熟,文化程度在高中以上。

  语句流利通顺,完全是白话文,没有文言文的字句,没有老式的格式。这说明书写人年龄不超过四十岁,很可能在三十岁上下。

  面对这些条件,汲潮头脑中勾画出一个年轻的有文化的在职妇女的笼统的形象。

  上述这个范围,姑且称作“红圈”。

  白德善口供中曾有:“抢傻和尚胡同老贾家就他妈是这娘们当的底线”这样一句话。可以断定这位小姐是老贾家的亲戚、朋友、熟人。邻居、同事、同学,因某种事由得知老贾家家底的人中的一个。这又是一个范围,姑且称作“黑圈”。

  经调查,黑圈里的人有数百个。再用红圈的条件加以筛选,红圈与黑圈这两圆相交叉的部位就是嫌疑人。

  嫌疑人共有二十余名。逐个分析,焦点集中在一个叫闵琼枝的女子身上。

  二十八岁的闵琼枝出生在一个官宦世家,祖父和父亲先后在北洋政府和民国政府里任职,干的是盐政、交通、税务之类油水足的肥差,开着几处商号,家大业大,万贯资财。闵琼枝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纸醉金迷的生活。上中学时,结交的都是纨绔子弟、名门闺秀,牌桌、舞场、戏园子,吃喝玩乐夜生活,小小年纪就成了名噪一方的交际花。怎奈好景不长,其父酒色伤身,命归黄泉。闵琼枝是庶出,姨太太所生,嫡出的兄长有权有势,独吞了遗产,闵琼枝倒成了扫地出门的天涯沦落人。过惯了寄生生活,百无一能,无以为生计。高中毕业,不能继续升学,只好在交际场中出卖色相,醉生梦死聊以为生。当此时,门致中手下的一名日伪少将李文存在交际场中厮混,老牛啃嫩草,看上了尚在妙龄的闵琼枝,托了大媒。闵琼枝正处在衣食无着的困境,虽然见这郎君年龄与自己父亲一般,叫人恶心,但是想想从此便可恢复享乐生活,经不住利诱,一念之差委身于黄脸老汉。婚后生活固然富足,满足了她的物欲和虚荣心,也春风得意了几天,可是黄脸老汉毕竟不能使她在婚姻生活上达到平衡,从而苦闷怅惘与日俱增。这时她生育了,儿子便成了她的精神寄托。不久日本投降,黄脸老汉变成丧家之犬。改换门庭投靠国民党吧,还没等找到门路,国民党已经是溃不成军,早早地躲进了台湾岛。黄脸老汉耍枪杆子行,抽大烟也是内行,干别的可就全不灵了。坐吃山空,等到解放,倒是闵琼枝找了工作当上小学教师挣钱养活黄脸老汉。生活的波折,把个水葱似的人儿折腾得未老先衰了。这节骨眼上,白德彪这小子找上门来了。他与黄脸老汉李文存都在日伪里干过,交往不深,倒也认识。李文存人老心不死,也梦想过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听白德彪“国府特别委任反共救国军,拉竿子起义上太行山打游击”,云山雾罩这么一煽乎,也就一拍即合,死灰复燃,协助白德彪干开了打家劫舍筹集经费的勾当。闵琼枝本来在政治上就是个糊涂蛋,这回见困窘之中有了进钱的营生,识不出好歹,却把白德彪当成救命恩人,任其驱使。后来李文存在京东的历史罪恶被揭了出来,当地政府把他抓走了。闵琼枝吓坏了,怕再跟着白德彪干下去会殃及自身,等白德彪再来时,她就鼓着勇气说:“他大叔,你瞧孩子他爹让政府给弄去了,说不定哪一会儿老东西一抗不住,把我给供出来,我也就完了。我完了不算,两个孩子可就惨了。瞧在两个孩子的份上,您就别再拉着我了。您的情,我领了,您的恩,我忘不了,到来生变犬马也当报还。”

  白德彪人长得莽心计可不莽,他瞧闵琼枝再干下去,很有危险,不仅自身难保,还有可能给整个“反共救国军”招来麻烦,也就不再纠缠她。出于稳住她的立场,不让她“反水”的动机,白德彪接长补短地送些钱财给她,还给孩子们买些衣服,这使闵琼枝感恩戴德。在言谈中,白德彪总要提一提他过去是怎么杀人杀逃兵的,要是报复谁,就把谁家的孩子诓走,绑起来,拴上石头扔进冰窟窿。这些话,明明是在吓唬她,警告她不要出卖他们,否则如法炮制。闵琼枝听了心里扑通扑通的,一连几宿睡不着。白德彪这小子可够损的,他口述,让闵琼枝执笔写过几封信,前不久还把两支手枪搁到闵琼枝家。他说:“共产党现在注意上我了,我得出去避避风,什么时候回来还没准儿,反正有事还得麻烦你。”两支枪往桌上一搁,就象镇海针似地把闵琼枝给镇住了。“你想反水:就凭这两支枪,共产党也饶不了你!”白德彪表面上是开玩笑,其实是恶狠狠的警告。闵琼枝虽然在政治上是个糊涂蛋,可她毕竟是从旧社会混过来的,官场的相互倾轧,黑社会的火并恶斗,三教九流的弱肉强食,耳闻目睹,算是交了学费,学会过一手两手的。听话听音,白德彪的威胁恫吓她能听出来。心想,象白德彪这号人可是得罪不起的,他心狠手黑,象那种绑人家孩子塞冰窟窿里,往饭里撒毒药之类的把戏是断然干得出的。自己活得不容易,趋利避害,明哲保身,为讨好白德彪,她拿出一包点心递给白德彪:“这是昨儿晚半晌在桂香村买的碗糕、豌豆黄,带着路上吃。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咱们交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谁还信不过谁?”白德彪听了撇着嘴点点头,算是表示满意。把碗糕、豌豆黄用包袱皮一兜,系在腰间,双手抱拳:“得,有你这句话,我算是放心了。不定哪天咱们卷土重来,我白司令忘不了你!”

  闵琼枝把白德彪送出大门,关上门又扒门缝窥望好一阵,确认白德彪确实走了,才靠门扇上长长舒了口气。

  白德彪那边总算暂时松手了,学校这边就拽得紧了。

  那时候全国正在开展镇压反革命运动,中共中央于一九五○年十二月开始发布《关于镇压反革命活动的指示》,中央人民政府于一九五一年二月二十一日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暑假,中小学教师集中组织政治学习,学习上述两个文件,联系个人实际,对照检查。闵琼枝拿文件条文对照自己,心里又是扑通扑通的。别人发言,她老觉得是在影射自己。校长讲话时看她一眼,她也疑心是不是注意上她了。她就这样整天疑神疑鬼,嘀嘀咕咕。回到家里孩子问:“爸爸上哪儿去了,听东院小秃子说爸爸是反革命,镇压了,是真的吗?”思想压力越来越大,几乎达到无法承受的程度,心慌、敏感,精神不能集中。她主动提出与校长谈话。目的一是摸底,二是得到一些解脱。校长是解放前夕加入共产党的女教师,三十出头,穿着列宁服。她很认真地听完闵琼枝的表白,其间几次提醒闵琼枝喝水润嗓。“闵琼枝同志。”校长站起身来,来回踱着步,作着手式,像对千百人演说那样高门大嗓地说着。“请注意,我称你闵琼枝同志,这就概括了我对你的全部态度。家庭出身不能选择,自己的道路却完全可以选择。过去的历史无法更改,今后的生活却完全可以重新安排。组织对你没有任何歧视,我们学校领导执行党的政策不会走样。你应该相信组织相信党,主动向党交心。”

  这番话太原则了,滴水不漏,探不出任何实质性的东西。自此之后,闵琼枝不但没有得到解脱,精神压力反而加重了。她夜里盗汗,上医院就诊,医生说:“你没大病,就是精神太紧张。”这以后,就是汲潮他们把摸排嫌疑人的焦点集中到她的名下的那些日子。

  新学年开学了,一个星期五的上午,闵琼枝下第三节课刚出教室,就见校长在门外等着。

  “闵老师,我想看看你下一周的教案。”

  “校长,我还没写完。”

  “没关系,我先看看,明天中午还你。”

  闵琼枝把教案送到校长室。睡午觉的时候忽然想起有几个生字的注解过于简单,校长看了,可能认为自己备课不认真。下午第一节没课,她就到校长室去要教案,说是利用下午第一、二节课的空闲把教案作些更动补充。出乎意料,校长听了她的话一愣神,拉开抽屉翻找了一阵,没找到,说“我正忙着,没工夫多找,等有工夫找着了我给你送去。”

  闵琼枝听出这话是言不由衷,明明是在搪塞。一名普通教师的一本普通教案,两个小时前交给你,两个小时后竟会找不到了!交来时明明看见校长把教案放进右边那个抽屉里,两个小时过去,难道教案会不翼而飞?真是蹊跷!

  当时闵琼枝的脑子还没转到利用教案进行字迹鉴定这方面来。第二天上午第三节课,校长把教案还给了闵琼枝,提了优点缺点谈了改进意见。闵琼枝觉得校长对教案看得不很认真,谈的意见也没什么新鲜感。她一直没弄清其中的奥秘,当然她更不会猜到她的这份教案在昨天中午就送到了公安局,给翻拍了下来。

  经对比分析,认定落款“老白”,写给王占魁的那封信与闵琼枝的教案字迹同一,乃出自同一人之手。

  五

  就在汲潮这边准备对闵琼枝采取措施的当口,闵琼枝那边突然采取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行动,一下子打乱了汲潮的计划。

  这天清晨,当地派出所的夜间值班员还没起床,就听见一阵敲门声,从窗缝往外一看,是个青年妇女,怀里抱着个蓝布书包。开门让她进来,只见她面容憔悴,两眼红肿,说话气短。

  “我叫闵琼枝,是二小的教师,家住果园胡同乙三十七号。今年夏初,我家过去认识的一个人,突然上我家来,走时候把一个布包袱交给我,托我替他保存。当时我没在意,也没打开包袱看看里边是什么,就搁床底下的帆布箱里了。过后也就忘了。到了前两天,街道上通知爱国卫生运动,各家各户大扫除,我整理床底下帆布箱子的时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包袱。我想,里边装的是什么呢?要是捂了长了虫,该多不好。我这才想到打开看看。等打开了包袱这么一看,您猜怎么着,根本不是怕捂怕长虫的东西,是两支枪,两支手枪!当时就把我吓出了一身汗。这可怎么好?要知道是两支枪,当初怎么着也不能替他收藏呀!如今正在搞镇压反革命运动,这要是让人家翻出来,扣我一个反革命的帽子,我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啊!”

  “枪在哪儿呢?”

  “这不。”闵琼枝从蓝布书包里取出黑布包袱,解开包袱是一个硬纸盒子,打开盒子是两个红绸子包,打开红绸子包里面各是一支手枪。值班员拿起看时,认出一支是具有很强杀伤力的“公安橹子”,一支是大号勃朗宁,电镀的,亮晶晶的,小巧玲珑,过去往往是贵妇人用于自卫的,放在小提包里,有效射程二十米,也有用于搞近距离暗杀的。

  值班员拿纸写了“今收到……”的收条,叫闵琼枝签了名,写下工作单位、家庭住址;找出户口底簿查对核实。这才坐下来不慌不忙地提了几个问题。

  “交你手枪的那个人叫什么?”

  “不清楚。是解放前我们孩子他爸认识的一个人,我本人不认识,是那个人自己这么说的。”说不认识白德彪,目的是解脱自己与白德彪的关系,同时不提供白德彪的真实情况,又避免了“出卖朋友”之嫌,免得遭白德彪的报复,既择出了自己,又保住了白德彪,一举两得,如意算盘。

  “他长得什么样?”

  “大高个儿,黑,细眼。”

  “他说他去哪儿了?”

  “没说。”

  “他说他什么时候再来取枪?”

  “没说。”

  “他说他什么时候再来找你?”

  “没说。”

  “关于他和枪支的情况,你还知道什么?”

  “关于他和枪支,我知道的全说了。如果不是当时我没看他给我的是什么,如果当时我发现是枪支,当场我就把他抓住送你们派出所来了。我是一名人民教师,这点儿政治觉悟还是有的。”

  “陈小姐”闵琼枝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呢?是白德彪设下的圈套让我们钻,还是他施展的舍车保帅、金蝉脱壳计?或许真如闵琼枝所供述的纯粹出于“觉悟”?

  闵琼枝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她暴露在我们眼前的是真面貌还是假面貌?或是半真半假、真真假假?

  领导提出两种选择:

  “第一种选择,传讯闵琼枝,从她嘴中抠出白德彪行踪。这样做,不好的是有可能打草惊蛇。如果闵琼枝暴露自己的行动是个圈套,我们有可能上她的圈套。”

  “第二种选择就是不惊动闵琼枝,让她认为我们完全相信了她的话,稳住她,对她进行秘密监控。白德彪总有一天会来找闵琼枝的,一旦白德彪出现,我们立即逮捕他。这种选择需要耐心,需要时间。”

  “耐心,我们有足够的耐心。但是时间,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了。”汲潮想。顺手从墙上摘下月份牌,唰啦唰啦地翻着,“现在是九月初,离‘十·一’不到一个月啦!”

  在五十年代,每年的“五·一”和“十·一”都要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群众集会和游行,毛泽东主席同党和国家的领导人登上天安门城楼,主持群众集会,检阅游行队伍。“十·一”国庆节还要举行陆海空三军及首都民兵阅兵式,毛泽东主席同党和国家领导人检阅三军和民兵队伍。“十·一”是当时中国最盛大的节日,外国贵宾和友人也要登上观礼台。夜晚在天安门广场举行几十万人的狂欢。情报表明,国内外敌人都集中力量对“十·一”“五·一”盛大集会进行破坏。过去就曾发生过未遂的炮打天安门事件。外国帝国主义特务分子竟然把小炮架到天安门对面的洋楼里,阴谋在党和国家领导人登临天安门城楼时开炮轰击,制造震惊世界的政治血案。作案的帝国主义特务分子李安东、山口隆一未能得逞,成了我们的阶下囚,但是,同李安东、山口隆一怀有同样政治阴谋的人并未绝迹。谁又能担保没有同类阴谋分子步他们的后尘?白德彪是个亡命徒,手下有人有枪,假如这家伙混进“十·一”游行队伍,在天安门国庆大典上给你开几枪,那漏子就大啦!

  看形势,秘密监控张网以待是不行了。汲潮建议道:“自古华山一条路,弄闵琼枝,从她嘴里抠白德彪!”

  六

  汲潮想象闵琼枝一定是沮丧、惊惧,忐忑不安的神情,然而这回他错了,闵琼枝大模大样地坐在靠背椅上,左腿搭右腿,左手托右胳膊肘,右手在鼻子前捏成个“兰花指”,中指与食指间夹着一支“大婴孩”,烟头飘出袅袅的蓝烟。她的动作神态,与她身穿的一套列宁装形成强烈反差。汲潮从她装束与神态的不谐调中,看出了“心情矛盾,故作镇静”八个字。

  在汲潮观察闵琼枝的几秒钟内,闵琼枝不时地对汲潮瞟上一眼,那是一种试探的目光。

  “闵琼枝,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闵琼枝立即意识到这是对她的提醒,她连忙掐掉烟头,放下左腿,正襟危坐。

  “叫你到这里来,是给你一个机会,交代你的问题。”

  闵琼枝显然作好了受审的思想准备,她把嘴一抿,作出泰然自若的神情,一字一句地说:“我的问题已经交代了。前几天,我上派出所交出了两支手枪,是我主动交出的。同时,我还检举了在我家藏枪的那个人。同时,我还检举了我男人李文存的历史问题。同时,对我自己在旧社会的情况我也在向党交心的会上交了心。如果这些情况需要再说一遍,我可以再说一遍,我倒不怕重复。”

  交出两支枪,是“觉悟”,还是圈套?汲潮决定从交枪入手,摸清她的真实意图:“先把你交出枪只的思想动机谈清楚。”

  “这很简单。我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历史、家庭都有污点。”她象背台词,文辞通顺流畅,音调有高有低。“解放后,我参加工作当了人民教师,接受党的教育。领导上没因为我男人李文存的问题而歧视我,对我同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同志一视同仁,这使我深受感动。今年暑假教育局组织我们中小学教师进行政治学习,使我更加憎恶过去我过的不劳而获的剥削阶级腐朽寄生生活,我下决心同我的过去告别,下决心同我的男人李文存划清界限,下决心重新作人。正在这时,街道上通知进行爱国卫生运动,要进行卫生大检查。为了迎接卫生检查,我作房间大扫除,结果翻出了两支手枪,我没犹豫,把两支手枪都交到了派出所。”

  看来她的防线就设在这里了。用什么办法攻破她的防线呢?一是揭露她供述中逻辑上的矛盾,违背事实的谎言不能自圆其说;二是暗示给她我们掌握的情况比她估计的要多得多。

  汲潮两手分开摁着桌子,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轮番频频叩击桌面,哒哒哒哒……有轻有重,节奏鲜明,显示出对受审者的供词很不满意的态度;也给受审人这样一种感觉:审讯员掌握的情况比她预想的多得多,审讯员有些不耐烦了。就这样,汲潮象一名煞有介事的演员似的,蹙着眉头,哒哒哒哒敲了好一阵子,敲得本来就是故作镇静的闵琼枝心里突突突突地慌了神。

  火候一到,汲潮发问了:“你说你不认识交给你手枪的那个人,你想以此来证明你同他没有过其它接触,没有更深的关系。这是真情,还是谎言,咱们暂且不去管它。我有一个问题请你回答:那人交给你的不是泥人木偶,也不是小孩儿的玩具,那是杀人用的凶器,两支货真价实的手枪。这说明你们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说到这里,汲潮抬眉盯了闵琼枝一眼,只见她躲避着汲潮的目光,神情局促不安。

  “你能主动交出手枪,表明你通过政治学习确实有了进步,对这一点,政府给你充分的肯定,在最后处理你的问题时也一定把这一点考虑进去。但是,据我们掌握的情况看,你的进步可以说是不彻底,很不彻底!你隐瞒了你同一个重要人物的关系,他的名字叫——”

  “别!”闵琼枝伸直了身体,慌乱地打断汲潮的话头,声调异常激动。“首长,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行吗?”她乞求着,眼角沁出了泪水。

  真是个沉不住气的女人,她的防线竟然是这样的脆弱。

  “你去想想,想好再说。话说回来,象你这样的情况,我们见得多了,你可能顾虑你的子女,你的前程,我忠告你,只有交代,彻底的交代了,我们才知道怎样保护你和你的孩子不受别人的害。你不彻底交代,替他们隐瞒,从哪方面讲,对你和你的子女都十分不利。政府的政策你也学过: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立功者受奖。”

  这话说得推心置腹,令闵琼枝深为感动,从“保护”一词中,她下意识地感到这个审讯员的动机并不坏,他没在我闵琼枝同白德彪之间划等号,他没有置我于死地的意图。

  闵琼枝被带回审讯室时简直象变了一个人,那故作镇静的矫情不见了,泪痕,愁绪布满了面容,两眼红肿,额前一绺散发怎么也理不好。她象一个缠绵病榻的患者,又象一个失魂落魄的弃妇。

  “你想得怎么样了?”汲潮语气温和,刚才看押告诉他,这个女人在午饭时,饭没吃一口,菜没夹一箸,咕嘟咕嘟喝了一大碗凉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首长,我可以抽烟吗?”

  “抽吧。”

  到后来闵琼枝的“大婴孩”抽完了,汲潮就把自己的烟丝袋扔给她,她卷起一支一支喇叭筒,持续不断地喷云吐雾。

  语言是凌乱的,条理是含混的,常常从这件事的中间,忽然又跳到另一件事上,第二件事还没说完,又跑到第三件事上。虽则如此,汲潮并没有打断她的供述,当她有时抬起头问一句“这样说行吗?”汲潮总是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总是颌首鼓励她:“说下去。”

  从中学时交际场上的名姝,讲到丧父后的沦落,讲到委身黄脸老汉,讲到解放后本想过几天安稳正经的日子却又被白德彪一伙所驱使。她讲到如何替白德彪写信招集人马,指挥行动,其中包括给王占魁写的那封信。也讲到如何当底线干了伤天害理出卖朋友的勾当。

  “是头年春吧?那天上午三四节没课,我寻思该扯块布给孩子们做夏天的衣裳。在隆福寺拐角处,一个小摊卖灌肠,我这人从小养成爱吃零食的习惯。工作了,当了人民教师,家里经济也拮据,就扳着这个爱吃零食的毛病。那小摊上大铁铛刷着油,把粉红色的灌肠煎得滋滋响。这东西便宜,蒜泥盐水这么一拌,不荤不腻真解馋。来一份,左手托着小碟,右手用竹签插着吃。这时候就听有个女的问小摊,卖生的吗,要买两斤。我听这声音耳熟,扭脸一看,认识,这不是我们中学的校友吕婉芬么。在学校里她高我二三个年级,由于都好唱,在学校歌咏队里认识的。她不光唱歌,戏还唱得好,能扮妆上台玩票。多年没见了,她还是那么巧于梳妆,风韵犹存。眼下穿的倒不华丽,但是透着那么高贵典雅。我想她一定混得不错。我自己呢,端个小碟站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用竹签戳灌肠吃,多寒碜!本想躲开走了,哪知她扭脸也认出了我,拉着我的手一通亲热,问长问短。末后邀我上她家玩玩,吊吊嗓子。说着叫来一辆三轮车,坐三轮到了傻和尚胡同大黑门。闲谈中得知她家刚卖了几处房产、几处买卖,有不少存项。回来后,无意中跟我们那位黄脸老汉说了,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黄脸老汉报告白司令白德彪,白德彪找到我,里里外外好一通盘问。当时我就起了疑心,跟姓白的说,你们打谁劫谁我不管,你可不能打劫人家傻和尚胡同老贾家,那是我的朋友!岂料姓白的这小子狼心狗肺六亲不认,抢了老贾家,回来还哈哈笑着学说怎么用铁筷子烫女事主吕婉芬的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的。我骂他,你们这帮真不是玩艺儿,那吕婉芬是我的朋友哇!”

  谈到自己的矛盾、顾虑和痛苦,她已是涕泗交流。“自从我那个黄脸老汉因为历史罪行在京东被政府弄起来,我怕‘露水’,把自己也搭上,就躲着姓白的,不肯给他们干了。姓白的也说我再干有危险,也不再逼我了。可是他又怕我靠拢政府,就常去我家,象毒蛇一样缠着我,有时借口给孩子买吃的用的,拿钱来稳住我,同时还讲他过去怎么怎么杀人,怎么把人家孩子扔进井里塞冰窟隆里来镇唬我。我对他是又感激又害怕,真想早早地摆脱他,躲到他找不着的地方去。参加这次暑假政治学习,我思想有了进步,就想,这回是不是摆脱姓白那小子的机会呀?姓白的那小子叫我藏的两支手枪,我要是交出枪,政府会信任我的。等姓白的万一又来纠缠,我就骗他说:检查卫生的翻出了那两把手枪,交政府了。我想这小子听了这个,肯定再也不敢上我家来纠缠了。枪交到派出所是真的,当时说的交枪动机可是我编的。我原想借此解脱自己,没料到那以后的思想负担更重了,整天心惊肉跳的,又怕政府找,又怕姓白的来,吃不下睡不着,就靠‘大婴孩’这么一根接一根地顶着我的这口气。您瞧我瘦的这个样子,我自己照照镜子都害怕。就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挨着……”

  闵琼枝呜咽着,又卷起汲潮的烟斗丝来抽,汲潮算着这是卷第五支,她被呛得直咳嗽,但还是不顾一切地抽,似乎只有这饱含尼古丁的烟雾才能维持她的生命。

  “这回我算全交代了,心里象搬掉一块大磨盘。按我的罪过,处理轻不了。可是我是个女人,一个苦命的女人,还有两个可怜的孩子。我请求政府宽大处理,给我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求政府救救我这个女人,救救我的孩子。”

  综合多方面的情况来分析,闵琼枝的交代是真实的。目前,她确实不知道白德彪的行踪,而白德彪说过还要来找她。可不可以利用这一点,放闵琼枝回去当我们的内线,一旦白德彪出现,让她立即报告我们:但是如果事与愿违,一放她回去她立即乘机潜逃……汲潮的脑子全在这个问题上转了。他向领导作了请示,领导分析“这全看我们工作做得到家不到家了。你瞧,她能交出两支枪,说明她有进步的要求,经过今天的审讯,对她教育会更大。再说现在的形势同前两年不一样了,在朝鲜战场上我们不断取胜,国内开展了镇反运动,政治上安定,工农业生产也上来了。这些对于我们争取改造闵琼枝这样的人很有利。她有孩子,有人民教师这样一个体面的工作,她年轻,她不能不替自己和孩子着想啊。放心干吧,还是那句话,干好干坏关键是我们的工作做得到家不到家。”

  事实证明领导的分析是正确的。闵琼枝对交给她这样一项重要任务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反复表示:“这是政府对我的信任,这是政府对我的考验,我一定不辜负政府对我的一片心!”

  七

  安排好闵琼枝,汲潮心里一直不踏实。他倒不担心闵琼枝匿逃了,他担心的是,这么个遇事沉不住气的文弱女子,一旦出现复杂情况,她能应付得了吗?可别慌中出错误了大事。

  月份牌上的日历越撕越薄,离“十·一”只有十多天了。汲潮不由一阵焦虑。

  这天上午,汲潮正在预审科看一部反动会道门的案卷,就听院里有人喊:“汲潮,门口传达室有人找!”汲潮正看到要紧的关节,没挪窝,问了一句:“什么人找?”院里回答:“一个女的,叫你快去呢,挺急的!”

  汲潮一边往外走一边寻思:女的,是闵琼枝?不会吧。当初交代任务时,规定了联络方式,一是由老徐定期同她在她们小学胡同口的一家馄饨馆见面;二是有紧急情况,她可以直接打电话给预审科,用谈家常的用语向“表嫂”暗示情况,比如打电话说:“表嫂,我们家小柱子有几张今晚的电影票,你看什么时候给你送去?今儿晚上七点?好。”这就表示:白德彪今晚七点到她家。规定这样的联络方式,不仅是工作的需要,还是为了闵琼枝的安全着想。我们希望即使在闵琼枝的帮助下捕住了白德彪之后,也不暴露闵琼枝,永远替她保密。因此在交代任务时一再叮嘱她,无论情况多么紧急,也不要亲自跑到公安局来。从接触的几天看,她虽然心胸狭窄,遇事沉不住气,但还不是那种缺心少肺的二百五,她会严守规定。想到这里,汲潮的心就踏实多了。

  来到门口,汲潮大吃一惊:来者居然是闵琼枝!门洞里放着她的自行车,她满脸汗水,用一块手帕煽着凉。汗水已溻湿了她的两肩。瞧她这唐突而焦灼的样子,汲潮心里格噔一下子,不知是祸是福。

  汲潮刚要问“你怎么上这儿来了?”闵琼枝却抢先说:“汲同志,白德彪,他回来了……”

  汲潮连忙把她引进接待室,问道:“没人看见你吧?”

  “没人。”

  “好,你说,怎么回事?”

  “白德彪真的来了。”

  “他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今儿早上我在家里备课,忽然听邻居喊我去接公用电话。我接了电话一听,是个男的,听不出是谁。他问:‘你是李太太吗?’我说:‘我是闵琼枝。’他说:‘这就对了,找的就是你,你等着,有人跟你说话。’接着就听见对方换成另一个人的声音:‘琼枝吗?’我一听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这时闵琼枝用手作了一个捂胸口的动作,喘口气,接着说,“我说‘是我呀,你是大哥吧?’白德彪没回答,接着小声说:‘今天中午到复兴门里红砖房老苗家等我。’我问他:‘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回答:‘这你甭管了,见面再说。’我还想再套他点儿话,可是他“嗒”地把电话挂了。我换个地方给你们挂电话挂不通,一着急,我就来了。”

  情况紧急,必须弄清电话里的那个陌生人和红砖房老苗家的情况。他们的情况我们原来并不掌握。汲潮问闵琼枝,闵琼枝说猜不出那陌生人是谁。红砖房老苗家倒是去过,估计白德彪同老苗家是一般熟人关系,老苗家并不知道白德彪从事的活动。

  “打电话时是几点?”

  “上午九点一刻。”

  “现在快十一点了。情况十分紧迫。”汲潮递给闵琼枝一片纸,“你把红砖房老苗家的方位画出来。”

  临走时,汲潮叮嘱道:“你走时要注意,迅速离开,不要让别人发现你来过。中午你按时去红砖房老苗家,该干什么干什么,该说什么说什么,同过去一样,就象什么也没发生过,镇静,自然。到时候我们自有办法。”

  闵琼枝听得很认真,任凭汗水在脸上流淌,目不转睛,唯恐听漏了一个字。她咬着嘴唇嗯了一声,骑上自行车就走了。在这一瞬间,汲潮看到的是一个从旧社会污泥浊水中挣扎着出来,一旦决心摆脱恶势力的桎梏,所表现出来的孩子般的真挚,信徒般的虔诚,斗士般的勇敢,烈女般的义无反顾。看着那匆匆离去的背影,汲潮心里涌起一阵激动。哦,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汲潮大步跑回院里。经请示,立即行动。

  吉普车停到复兴门内闹市口,早早地下车,为了避免被人发现。

  一行五人:汲潮、老徐、老杨、两名女同志小冯和小李。全是便衣。

  绕到红砖房胡同口时,汲潮一看表,正好十二点。赶到老苗家门前,没有任何动静。老杨悄悄对汲潮:“看样子还没事。咱们不便直接闯进去。我看,我同老徐去派出所,请他们派熟悉情况的同志来协助。你和两名女同志留这里监视——女同志不易引起注意。有情况,尽量等我们回来再行动!”

  老杨、老徐匆匆走了。这边汲潮带两名女同志装作行人,在老苗家门口游动遛跶。汲潮瞧斜对面胡同里有个卖蝈蝈的老头,一条扁担挑着两垛蝈蝈笼子,撂在墙根下阴凉地里。百十只大肚子蝈蝈像带着任务似地,争先恐后大唱情歌。汲潮凑过去,找老汉攀谈,把葱叶往蝈蝈笼子里头喂。这样,蝈蝈笼垛子正好遮住汲潮,从老苗家院门往这边看,只见蝈蝈笼子和老汉。看不见汲潮。汲潮这边,却把老苗家门前看得一清二楚。?

  “啯啯啯啯┉…”震天价响,吵得人心烦。

  吸潮同老汉东拉西扯,表面上笑盈盈无忧无虑,内心里却焦急得如煎如炙。闵琼枝怎么还没来?白德彪怎么还不出现?汲潮怕他们不出现,不出现就可能发生变故、被他们溜掉;汲潮又怕他们眼下立马出现,立马出现,老杨,老徐和派出所民警还没赶到,汲潮这边只有两个青年女同志,八成弄不住白德彪那一帮,漏掉一个也是祸害。尤其是“十·一”临近,只能毕其功于此一役,容不得组织第二次侦捕行动了。他盼闵琼枝、白德彪,也盼老杨和老徐。

  “啯啯啯啯┅…”???

  远处小李,用左手一理头发,向这边发出暗号。接着,前方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啊,是她,闵琼枝,她终于来了!只见她步履匆匆,神色紧张。汲潮心说,可别发生什么意外。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迎了上去。走近后,用眼神一示意,引闵琼枝拐到一个半截胡同里的老槐树下。

  不待发问,闵琼枝就慌慌张张地说:“汲同志,又有变化了,方才我刚到那边胡同口,就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在杂货铺门前盯着我。走近了,他冷丁问我:‘你是李太太吗?’我问:‘你是什么人?’他冷冷地说:‘这你甭管。我问你是不是李太太?’他两只眼睛瞪得挺凶。我说:‘我是李太太,你要干嘛?’他说:‘老白叫我告诉你,碰头的地点改在前边闹市口街口。’说完他就走了。”

  好个白德彪,真是老奸巨猾!看来今天这个局面还不好对付呀。

  “你没发现别的可疑人吗?”

  “没有。”

  “好,沉住气,你快去闹市口街口。”

  闵琼枝嗯了一声刚要走,突然又转回身来,脸上布满了紧张甚至是有些恐怖的神色,象是受到什么突如其来的惊吓,两眼直勾勾的。

  汲潮忙问:“怎么了?”

  闵琼枝急得直结巴:“他、他来……了!”

  她没说明:“他”是谁,谁来了。汲潮朝着她所望的方向望去,立刻明白来者正是白德彪。

  只见胡同那一头一个穿拷绸裤褂的黑大个,头戴一顶大草帽,帽檐遮着半个脸,大胳膊大腿,大步往前走。

  闵琼枝急不择词:“就是那个戴大草帽的黑大个儿!”

  汲潮连忙吩咐:“你快拐出去继续朝前走,千万沉住气,别回头,到闹市口街口等他。”

  闵琼枝匆匆走去,拐进行人当中。

  汲潮买了一个蝈蝈,提着蝈蝈笼子装作悠闲自得的样子向前遛跶。

  白德彪走过来了。在他走过的这一会儿,汲潮才第一次亲眼看清自己这个对手的真面目:大黑脸,细长眼,蒜头鼻子,大嘴岔,龇着金光闪闪的大门牙和黄磁磁的大虎牙。挺胸迭肚,宽板腰带,大铜腰带扣,大胳膊大腿,浑身的疙瘩肉。名不虚传,果然是个凶神恶煞!

  汲潮悄悄跟上去,并向小李,小冯分别发出暗号。小李、小冯加快步子跟上来。汲潮低声对她们吩咐:“情况有变,他们碰头地点改在闹市口街口。小冯快去报告老徐、老杨。小李随我后边策应。”

  小冯一转身走了。汲潮紧走几步追上白德彪。就这样,在朝闹市口的路上,头前是闵琼枝,盯在后边的是白德彪,盯在白德彪后边的是汲潮,小李殿后策应。一溜四人,拉开距离,夹杂在行人中间,各个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情绪紧张然而又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态向前走着。

  白德彪生性多疑,他像一只混在人群中的白面狐狸一样,眯着两只眼,不时向左右和身后窥视,有一回他借擤鼻涕、甩鼻涕、往鞋后底抹鼻涕的动作,眯着眼睛向后窥视了好半天。不行,汲潮知道自己仪表堂堂,又是一身干部穿戴,盯梢盯长了。肯定会引起白德彪的狐疑。要是因此而惊动白德彪,被他拔腿跑了。后果将不堪设想。怎么办?说来也巧,就在路边上有一个小菜摊,卖菜的汉子一边用那把破条帚浸进水筲,刷刷地往蔬菜上潲水,一边暴着青筋,扯着云遮月的嗓子大声吆喝着:“卖嘞我的茄子扁豆柿子椒,吃吧我的海了个儿的架冬瓜嘞——”摊子上摆着白不老的扁豆,碧绿的柿子椒,紫森森的茄子,还有挂着白霜的架冬瓜。汲潮一看,心里乐了。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万元钱(相当于现在的一元钱),往卖菜的手里一塞,说道:“来个冬瓜,甭找钱”。就势猫腰拣了个最大个的冬瓜,沉甸甸的,七八斤重,小枕头似的。汲潮用左手托着冬瓜,挡着自己的脸,装作买菜回家的样子,紧跟在白德彪身后。

  正是晌午刚过的时辰,街两边的四合院里走出匆匆上班的成年人,跑出唱着闹着去上学的姑娘小子,老爷爷摇着芭蕉扇踱出门洞,老奶奶用小竹车推着孙子孙女来玩耍,街筒子里步行的、骑自行车的,拉三轮的,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前面有一所中学,院墙里传出“咚吧咚吧,咚咚吧咚吧——”练腰鼓的声音,那是学生们为准备“十·一”游行在操练。“十·一”迫近了。

  和平、安宁、幸福,再加上节日的热烈,这就是汲潮他们正在进行一场殊死斗争的环境氛围。这场战斗,与周围的环境形成多么强烈的反差。

  越走越接近街口。这时可以清楚听到街口那边传来的汽车喇叭声,从苏联和东欧国家进口的没鼻子公共汽车、我国旧有的大鼻子公共汽车在街口上时隐时现。汲潮心里一沉,暗说不妙!前面就是大街、白德彪满肚子都是疑心,满脑子都是鬼点子,万一他突然改变碰头地点,或者从闵琼枝神色上看出问题,或者起疑心认为有人盯梢,瞅冷子混入人群,跳上公共汽车,岂不又让他在眼皮底下逃之夭夭。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这帮匪徒得以在“十·一”期间捅大漏子,我汲潮可怎么向全国人民交代?无论如何也要在到达街口前把他抓住!

  小冯那边怎么了?为什么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还望不见老杨、老徐他们的影子?

  小李在后边倒是跟得挺紧,可她毕竟是个年轻的女同志呀,真刀真枪地干起来,她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向组织上交代?

  想着这些,汲潮急得,头上的汗就扑簌簌地下来了。

  动手吧。顺着冬瓜往前看去,那白德彪高大得象半截黑铁塔,剽悍得象头野牛,又有一手好拳脚,赤手空拳地生擒他,的确有困难,掏枪打,打死了,就断了口供断了线索,上级不允许。打偏了,这小子身上肯定藏着家伙,据说他还能左右开弓,两把手枪一齐打,到时候双方对射,噼啪乱响,子弹横飞,再伤了周围的群众,这在国庆节前的首都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怎么办?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白德彪人高马大,两条长腿迈一步顶常人的一步半,噌噌噌,眼瞅就撵上了闵琼枝。糟了,要坏事!急切间,汲潮发现右前方有个红漆大门洞,门前一名解放军战士背着冲锋枪站岗,小伙子英姿飒爽,看样子这是个军事部门,或是个国家机要单位。好,借助解放军战士的力量。怎么借,高叫一声:“解放军战士快帮我捉坏人”?这么一叫就把白德彪吓跑了,而且人家解放军战士也没法轻信这两位谁是真好人谁是真坏人。也是急中生智。有了,先下手为强,只要动起手来,解放军战士就不会袖手旁观,就是这个主意!汲潮双手举起大冬瓜,朝白德彪后脑就砸去。冬瓜刚出手,抡起右腿又给了一个扫膛腿。白德彪冷不防头上挨了一砸,正往前倒去,腿肚子又挨了狠狠的一脚,要换别人,头上脚下挨了这么两下早就来个狗啃泥趴地上动不了窝了,可这白德彪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土匪出身有一手好拳脚,只见他一个踉跄噔噔噔向前跑了几步,一个翩腿,转身站稳,一边瞪着眼珠子骂道:“娘的,要干什么!”一边往怀里伸手摸家伙。然而晚了,这时汲潮抢先“嗖”地掏出手枪,直对白德彪的胸膛,厉声喝道:“不许动!”

  这一幕,不仅惊呆了过往行人,也惊动了站岗的解放军战士,这小伙子训练有素,手疾眼快,拽着枪带往前一甩,冲锋枪就端在了手中,哗啦,拉开枪机,对准汲潮和白德彪,厉声喝道:“不许动,你们都不许动!”他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只好“都不许动”。这正中汲潮的下怀,要的就是这一手嘛。汲潮用枪督着白德彪,侧脸向小战士解释道:“我是公安局的,这是抓捕对象,咱们进里边谈吧。”

  战士人小,倒敢拿大主意,命令说:“都给我进去,老老实实的,不许乱说乱动!”

  就这样,汲潮用手枪督着白德彪,小战士用冲锋枪督着他们俩,先后进了门洞。小战士让人叫来两位解放军干部,汲潮掏出逮捕证让他们看了,那小战士一把将白德彪推到墙根,命令道:“举着手,老实给我呆着!”

  小李、小冯、老杨、老徐和派出所民警很快赶到,一同押上白德彪回到公安局。

  经审讯,从白德彪嘴里抠出他的同伙、下属的名单和住址,于“十·一”前一一抓捕归案。

  十月一日,党和国家领导人登上天安门城楼,天安门广场举行陆海空三军阅兵式,数十万群众游行队伍通过天安门。各家各户的收音机,大街小巷的电喇叭一齐转播着国庆盛况。汲潮没能参加庆祝活动,此时他正伏案书写《结案报告》:“匪‘反共救国军’案业已结案,全案匪徒十七名,日伪团长以上骨干八名,除在外地或原籍抓获的,在京的六名首要分子已全部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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