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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预审官第七章 三探麻子村

2002-12-1 11:00| 发布者: 艾群/杨雪

第七章 三探麻子村

  三年困难过去,农业生产迎来了好年景。从一九六三年起在全国农村开展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亦称四清运动。运动初期,在北京郊区农村麻子营生产队发生了一起用恫吓和暴力手段谋害四清工作队干部的重大案件。这个案子表明了当前农村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上下非常重视。汲潮奉派协助当地公安机关破案。此时他已被提升为预审科科长。叫上科里的老张和小刘,乘郊区汽车奔了发案地。

  麻子营的村名还有点儿来历。据说当初这里是一片大洼地,清同治年间从山东搬来尹氏三兄弟,这兄弟三人互相传染过天花,都落了一脸的纪念。他们的后代,照理不受瘢痕的遗传,岂料民国初年这一带流行天花,该村尤甚,十有四五沾上此病,个个留下永久的纪念。打那起麻子营的名称就算叫出去了。然而这个村的名声大噪还是在抗日战争初期。那时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的一名特使来北平活动,国民党特务机关策划了一个谋杀行动,将这名特使击毙于北平街头。日本警方调查刺客脸部有瘢痕,于是出动大批军警在全北平大抓麻子。在这次大搜捕中,麻子营深受其害,七人被抓,两人被拷打致死。解放后,麻子营由互助组到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村名没了,改称麻子营生产队。

  初冬的农村到处漾溢着丰收的喜悦。各家各户的庄稼院前堆起高高的秫秸垛。人有吃的了,这里那里炊烟袅袅;牲口有吃的了,大骡子大马拉起大车扬蹄嘶鸣撒了欢地奔跑。一进麻子营村,就听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正在播放歌曲:

  “苦瓜苦果根连根,

  贫下中农一条心,

  毛主席领导咱们闹革命,

  团结中农打敌人,

  阶级斗争永不忘……”

  听了这歌词,汲潮心里打个晃:怎么,贫下中农一条心,这么说除了贫下中农就不是一条心了,除了贫下中农就不是一家人了?

  来到生产队队部,当地公安机关的老丁和大何早已等候多时,一见面就开始介绍案情。

  工作组是今年国庆节之后进村的。由于工作组进村后大抓阶级斗争,带领贫下中农揭开麻子营阶级斗争的盖子,这使阶级敌人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惊恐不安,他们不甘心自己的失败,狗急跳墙,向贫下中农和工作组发动了猖狂的进攻,妄图谋害工作组干部。

  十月二十日中午,工作组组长郭启明从地里回到他的住房,一开门,发现地上放着一封信,拾起一看,内容好不恶毒,说什么“麻子营不缺你们这些不干活光开会的人,要开会回你们城里去开。”“警告工作组,趁早卷铺盖卷,土豆下山——滚蛋。”“要是赖着不走,仔细你们的小命”“不定哪天全都打死你们”。

  五天之后,十月二十六日,晚八时许郭启明提着暖水瓶上老贫农肖长海家去打开水,行至丁字街,突然从北边五六米远处飞来两块石头。第一块落在郭启明前方一米处,第二块打在郭启明的暖水瓶上,把暖水瓶击炸,并击伤郭启明右手。

  这两件事发生后,工作组把情况上报,上级责成当地公安机关派员破案,于是老丁和大何奉派进驻麻子营生产队。他们于十月三十日进村,二天后,十一月一日,又发生了第三起事件。这天早晨老丁与大何去吃派饭,回来后发现他们的住处生产队队部小里屋进过人,在老丁和大何的被子上分别洒了煤油。老丁被子上的油渍有蒲扇那么大,大何被子上的油渍有乒乓球拍子那么大。勘察现场,门窗均未被破坏,门外锁着锁,从而断定作案分子是开锁入室,手中持有队部的钥匙。队部钥匙共三把,生产队队长尹宝山、副队长甘茂两人手中各一把,第三把由老丁、大何使着。

  作案分子是谁呢?经工作摸排,焦点集中在管理员尹国库身上。

  尹国库,男,三十一岁,初中毕业,家庭出身富农,从一九五八年起当记工员,一九六一年当保管员。怀疑根据如下:

  关于恫吓信——

  信的书写,文笔流畅。在麻子营中能写到这个水平的只有五六个人。为什么认定尹国库?经鉴定,书写所用黑水是北京墨水厂生产的蓝黑墨水,这与尹国库家里的墨水一致。纸张,是刀裁的白报纸,纸边打过眼,是从本子上撕下来的;这种白报纸本,尹国库家中有。字迹,象是尹国库的字迹,其中有两处错别字与尹国库的习惯写法相同。这两处错别字是:把“滚蛋”写成“滚旦”,把“警告”写成“井告”。

  关于飞石头——

  据郭启明讲,他在那天挨石头之后,在现场看到社员二驴子从西边走来,事后询问二驴子,二驴子说他当时看见有一个人跑过去,看样子是尹国库。当时二驴子还问了一声“谁”,对方答“我”。听声音就是尹国库。

  关于倒煤油——

  队部门锁的钥匙,在调查中得知,队长尹宝山和甘茂在发案时间里正在东大洼地里领着社员修水渠,没有作案时间。但是甘茂说还是在发案前他的钥匙就丢了,后来恰恰是尹国库把这把钥匙拾到了,于案发后的第三天即十一月三日交给甘茂。据尹国库称,这把钥匙是他于发案那天早晨在队部东侧秫秸堆旁拾到的。这话使人难以置信,很可能是他把甘茂的钥匙弄到手,作案之后再交出。

  听了老丁、大何的介绍,汲潮说:“你们做了很多工作,这些分析也是很有道理的。不过还有一项我想问一下:嫌疑人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大何说:“作案动机是有的。他的父亲是富农,现在队里监督劳动。尹国库虽然已同其父分家单过,但是正如毛主席教导:‘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尹国库的阶级地位决定了他的思想立场,阶级烙印在他的身上还是很深的。”

  这些大而概之笼而统之的分析还不能充分说明作案动机,汲潮进一步问道:“他是否还有具体的直接的动因?”

  老丁答:“这个,尹国库是具备的。据郭启明同志讲,工作组进村后大抓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扎根串联,重新组织阶级队伍。在清理阶级阵营的工作中,决定撤掉尹国库保管员的职务。这个决定虽然还没公布,但是在贫下中农骨干会上议论过。这村子尹家是大姓,亲戚套亲戚,没有不透风的墙,撤职的消息难保不传到尹国库耳朵里。在生产队里,保管员当半个家,权力大,工分高,还不用下地干活,是个多少人巴望的美差。你把他撤了,他能心甘情愿吗?这就是具体的直接的作案动因。”

  上述分析是合乎逻辑的。“那么工作组是什么态度呢?”汲潮问。

  老丁说:“工作组长郭启明同志同我们的看法一致。他还建议,为了击退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巩固麻子营的社会主义阵地,应立即逮捕尹国库。他对工作队领导也反映了这个意见。”

  “他们什么态度?”

  “要求把尹国库弄起来,以现行反革命罪论处。”

  此案由当地公安机关管辖,经批准,对尹国库采取刑事拘留。

  二

  对尹国库的讯问进行了一半就搁浅了。

  “尹国库,今天让你上这儿来,你知道为什么吗?”这种提问是预审中的惯用方式,不点罪行,不透罪名,避免主观色彩和诱供指供之嫌,同时也给最后认定留有余地。这便是“模糊语言”的妙处。事先汲潮、老张、小刘三人一起商定:“因为是重大嫌疑,讯问时要掌握好分寸,注意不要向受讯问者点具体情节,要反复讲政策,教育他低头认罪老老实实交代才有出路。”

  尹国库是个细高个儿,瘦长脸,脖子有点往左歪,象落了枕。心里解不开疙瘩时,就用右手在脖子上搓来搓去。皮肤晒得黑又亮。但从眉眼神态上看得出是有点文化水儿的人。他坐在木凳上,愁眉苦脸的,歪着脖子,显出十分的焦躁不安。“我哪儿知道你们为什么把我弄这儿来呀!”说完就伸出右手搓脖子,显出十二分的困惑不解。

  “今天让你上这儿来,是因为你有问题。希望你老实向政府讲清楚。你上过中学,有文化,对政府的政策也不是不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从宽还是从严,首先得有问题不是?您说,我有什么问题?”

  小刘插言道:“尹国库,现在是我们讯问你,还是你来讯问我们?态度要老实些,否则你将咎由自取自食其果!”

  小刘这话说得挺冲,高门大嗓,把尹国库唬得一愣一愣的,苦着脸,一时竟忘了搓脖子。

  装傻冲愣,是罪犯惯用的伎俩,不管他表演得多么逼真,预审员也决不为其所动,对付狡猾的罪犯就应当有这副铁石心肠。汲潮接过话头:“交代你的问题吧!”

  尹国库歪着脑袋想了一阵,苦恼地说:“实话跟您说,我真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误。你们把我弄来,当然有你们的道理,我知道,是为了工作组老郭的事。他挨石头了,暖壶也炸了,还有人给他屋里塞信骂他、撵他;再就是工作组在队房子里屋的铺盖让人给倒了煤油。我们村要有事,就是这几件。你们把我弄来,准是怀疑这些是我干的。”

  汲潮心里一动:一般规律,受讯问者都极力回避与罪行有关的问题。这位一上来就连锅端,是什么用意?是真没干,还是奸巧过人?正欲往下细听,尹国库的话戛然而止,抬起手一个劲地搓脖子。

  小刘一拍桌子:“往下交代!”

  “交代什么?”

  “这些事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干的是谁干的?”

  我要是知道是谁干的,还能让你们把我弄这儿来?”

  “把你那手放下来!没完没了地搓什么!”小刘真火了,“先得端正你的态度!”

  尹国库简直要哭了:“我得以实求实呀!说实话就是态度不好,您让我编瞎话?”

  “我说你怎么又搓起来啦,站起来,把手给我放回去!”

  尹国库哭丧着脸站起来,不敢再搓脖子了。歪着脸,望着右墙上的窗户。窗外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树枝上有几只麻雀蹦来蹦去,唧唧喳喳叫个不停。他忍不住又抬起右手要搓脖子,听小刘一声咳嗽,猛然想起要犯禁,强忍着把右手放下,索性插进裤兜里。

  事情要闹僵。汲潮接过话茬:“尹国库,以实求实的态度是对的。在这里不允许编瞎话,那要负法律责任。可以这样告诉你,政府没有真凭实据是不会乱怀疑人的。让你上这儿来,肯定有证据,想滑是滑不过去的。唯一的出路是老实交代。交代吧。”

  尹国库听这话时直眨巴眼,眼珠子东看看,西看看,想了半晌,咕咕哝哝说起来:“窗户纸不捅不漏,话不说不透,把话说破了吧。你们怀疑我,就是因为我的出身不好,成份高。我出身是不好,可那是从我爹那儿来的呀,也不是我本人搞剥削啦。我从小就上学,上完初中回队里劳动。队里信得过,才让我当干部。我当记工员,当保管员,干得是好是坏,是偷奸耍滑了,往自家搂了,社员眼里都看见了,心里一杆秤,你们调查调查就清楚了。要是说因为出身不好成份高就认定那些事是我干的,那我就是浑身长满了舌头也说不清,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说到委屈处,嘤嘤啜啜地哭起来,哭得伤心,又把手放到脖子上来回来去地搓起来。

  汲潮有些不耐烦了:“行了行了,挺大的人,站那儿也是七尺高的一条汉子,哭什么?要哭回号儿里哭去!”

  尹国库擤鼻涕,一抬手叭地甩到砖地上,用袄袖擦鼻涕抹眼泪。收住哭声,他叹了口气说:“我是富农出身,其实我思想上一直要求进步,要求入团是积极分子。挨饿那三年,年年参加护秋,饿得晕倒在地垅上也没啃一口队里的青棒子。头年我还帮助派出所破过案,派出所还向大队介绍过我帮助破案的积极性。党的政策我懂,我相信政府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你少来美化自己。”小刘表现出强烈的反感,“来干的,实质的,具体的!”

  “那好,咱还是以实求实。那些事,确实不是我干的。”

  再兜圈子是不行了。既然他主动涉及我们怀疑的问题,索性就在这上面展开讯问,从供词中找矛盾,分割突破。汲潮走近前,示意尹国库坐下。“你说那些事情不是你干的,你具体谈谈你的理由。”

  尹国库坐在凳子上想了想说:“给工作组塞的那封信,当时我不知道,后来听说这事。塞信的时间、信的内容我都不清楚。”

  “后来你听谁说的?”

  “听我女人说的。”

  “她什么时间跟你说的?”

  “塞信那天晚上。”

  不对,据老丁、大何介绍,塞信和信的内容一直保密到第二天晚饭前,晚饭后才决定在当晚的社员会上透透风,发动群众揭发检举。那么,尹国库的老婆怎么会提前一天知道呢?汲潮问:“你再想想,是当天晚上吗?”

  “是,没错。”

  “好,你接着往下说。”

  “飞石头那天晚上我正在魏秃子家里核对工分,因为我还兼着队里的记工员。弄完工分,我拉板胡魏秃子唱了一段评戏《夺印》。临走他给我一根烟,恒大的。我抽着烟往工作组走,打算给工作组整理起陵的那笔账。头二年我们这儿建化肥厂,起了一部分明朝的陵,陵里还有不少珍宝,当时规定一律上交,可是后来有不少人都昧了一些,这回工作组就查这个。我正往工作组走,还没到丁字街,就听前边有人嚷嚷有人议论,走近一看,才知道刚才郭启明在这儿被飞来的石头砸了,暖壶也炸了。说是保护现场,我就没往前去,又回到魏秃子门口,绕道海子里上了队房子。队房子里工作组正在研究,瞧我进门,都不说话了,都拿眼睛瞧着我,瞧得我老大不自在的,没说什么又溜溜儿退出来走了。”

  “你什么时候去的魏秃子家,呆了多长时间?”

  “吃完晚饭就去了,电匣子里播完《夺印》过一会儿出来的。具体什么钟点,我没看表。”

  “我们可以核对。”小刘冷笑道,“接着往下说。”

  “倒煤油,当时我不知道,第二天我见我三嫂子洗被子,我说这是什么日子口儿,你洗被子。她说这是工作组的,不知让哪个小子倒了煤油。”

  “钥匙是怎么回事?”汲潮问。

  “您是说队部的钥匙?是这么回事,队部门锁的钥匙共有四把。”

  “等等,钥匙共有几把?”汲潮截住问。当初老丁、大何他们介绍说钥匙共有三把呀。“你想想,到底有几把?”

  “原先是三把,我怕丢了不方便,又配了一把。这样,队长、副队长手里各一把,我手里两把。等工作组老丁、大何他们来了要住队部里屋,队长叫把我的那把钥匙给老丁、大何用,我把原造的给了他们,我手里还有一把后配的。”说着,尹国库从腰里解下一串钥匙,拈出一把白铝钥匙。“就是这把。”

  “副队长那把是怎么回事?”

  “麻烦就出在这儿了。那天早晨我往队房子里去,还没到队房子,来了泡尿,就在队房子东头秫秸垛旁撒了尿,撒尿时浇着了一把钥匙,拾起来一看,认出是队房子的。第三天听说副队长甘茂丢了钥匙,我就给送去了。没想到这下子引火烧身。要知道这把钥匙能引起怀疑,还不如把它扔井里呢。再者说,如果我要给工作组铺盖洒煤油,我自己手里有钥匙,干嘛非用甘茂的不可呢?”

  这话听来倒象有理。汲潮问:“队长、副队长知道你还有一把钥匙吗?”

  尹国库歪着脖子想了想,“配钥匙之前好象跟队长提过,配钥匙回来跟没跟他说我就不记得了。这也好办,反正配钥匙有收据,我在会计那儿报的销,一查便知。”

  坏了,钥匙的供词如果属实,那么对他洒煤油的指控就将不攻自破。怎么搞的?调查中竟然容留这样的漏洞。汲潮抽着烟斗琢磨了一阵,小声在小刘耳边说:“这个案子疑点不少,先审到这儿吧。”

  三

  二探麻子营,是在初讯尹国库的第三天。

  汲潮同大何进村时,各家各户刚刚吃完午饭去下地。农村的午饭在上午十时左右,晚饭就晚了,得到晚上七点多。如果把午饭留到晚上再吃,那就得生饿七八个钟头。大何在村里蹲过一些日子,各方面熟,领汲潮直奔大队供销社,那里有散装的动物饼干,买几两垫补垫补。一见供销社的门,汲潮眼睛里有个火星一闪一亮。钉满铁栏杆的窗子上挂着一块小黑板,小黑板上用白粉笔潦潦草草写着几个字:

  “通知:

  社员交售鸡旦的日子改在每月初三到十五,迂期不候。”

  统共一句话,竟有两个错别字。鸡蛋写成“鸡旦”,逾期写成“迂期”。

  “掌柜的,咱这字可不大讲究哇。”

  “都这么写,看明白就得。”

  “鸡蛋的蛋,都这么写吗?”

  “管它是蛋还是旦,反正都是从鸡屁眼儿里抠出来的。社员全指着它弄俩活钱花呢。写哪个蛋(旦)也得六分钱一个不是?”

  答者无心,问者有意。在一旁听的大何嚼着饼干,也咂摸出了味道。鸡蛋,都写成“鸡旦”。

  大凡下队干部来供销社都有背着手(目留)柜台的毛病。汲潮嚼着六分钱一两的动物饼干,几乎把货架上所有的商品都问到了。

  “这是北京牌墨水吗?什么时候进的货?”

  “年年进货,大致一年得进二三回。”

  “销路好吗?”

  “还行。凡是有写字的人,就得用钢笔,自己不买墨水,也得上队上去灌。不管是公家的,个人的,都得上我这儿来买。不买我的,买谁的?现在的学生谁还会写楷字?二位慢走。”

  去队部,经过东头秫秸垛。汲潮停下来,岔开两腿,学着尹国库的姿式做了个撒尿的动作,上下左右前后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再往前走,他又停住了。队房子的墙上新贴出一些花花绿绿的标语,“服兵役是每个适龄青年应尽的义务”“贫下中农积极送子参军”“一人当兵,全家光荣!”汲潮的目光停在其中一条上不动了。粉红纸,毛笔行书,墨迹浓重,运笔纯熟。美中不足的是,八个字中又闪出一个别字“提高井惕,保卫祖国!”

  标语浆糊未干,显然不可能出自尹国库之手。换言之,把“警”写成“井”并非尹国库一人之专利,而把“蛋”写成“旦”也不是尹国库的独家经营。

  在队部里喝了口水,由负责牲口棚打更的老汉尹相臣尹麻子带路去找调查对象。尹麻子腿瘸,豁唇,一眼大一眼小,人身上能有的毛病他都齐了。手里抡着个树条子,上坡下坎当拐棍,驱牛赶羊当鞭子。说起话来满嘴漏风,可是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不等你问,他先说上了;问一句,答十句。

  大白菜入窖。在菜窖旁找到了尹国库的妻子张秋艳。

  “这娘们儿俏,美貌佳人儿。”在张秋艳往这边走来时,尹麻子主动介绍。“上学那阵,水葱似的人儿,说句不嫌寒碜的话,老头子见了都动心。托人说媒的,自己打申请的,那叫多!评戏唱得好。”

  张秋艳摘掉方布头巾,掸掸身上的泥土,在初冬少有的阳光下,她果然显得楚楚动人。

  “你好好回忆一下,你告诉尹国库工作组的屋里让人塞了信,是在什么时候?”大何问。

  丈夫去了公安局,她的思想压力够大的了,眼下又来人调查,她战战兢兢的,半天不吭声。

  “事情过去的时间不长,不会想不起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样才有助于弄清你男人的问题。”

  她抽抽搭搭哭起来。

  “我们时间有限,我在等你。”

  “是在发生塞信事件的当天晚上。”她口齿清晰,语意准确。

  “没记错吗?”

  “没记错。”

  没记错,就是说,她是在工作组还对事件保密的情况下得知的。

  “你是怎样得知的?”

  “听人说的。”

  “具体点,听谁说的?”

  “队上的人都知道,我也记不清是听谁说的了。”

  “你再想想。”

  “确实想不起来了。”

  汲潮、大何交换了一下眼色,大何问:“据我们所知,塞信事件发生后,工作组立即采取了保密措施,不仅队长、副队长没告诉,就连大队党支部也没告诉。保密一直保到第二天晚饭以后,才决定逐层透露,先开干部会,再开贫下中农会,最后开全体社员会,发动大家揭发检举。那么,你怎么在头一天就提前得知了呢?”

  张秋艳微微一惊,张着嘴愣了半晌,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陷入到真话与假话相搅和的泥薮中,进退两难,无法自拔。

  “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

  “你有顾虑。”

  “没,没顾虑。”

  汲潮接过话头,很体谅地开导道:“你是个明白人,有文化,头脑清楚。可是你的证词却自相矛盾,经不住推敲。”

  “领导,我确实没顾虑。”

  越是这样说,越证明有顾虑。

  “我们时间不多,直截了当吧:事情发生的当天晚上,是你告诉的尹国库,还是相反,由尹国库告诉的你?”

  对于是自己先告诉尹国库的这种说法,张秋艳已经不能自圆其说。如果采用是尹国库告诉自己的这种说法,那无异于把自己男人往作案分子的位置又推进了一步。她只有以啜泣代言。

  汲潮关照说:“先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再找我们。我们不在也可以找郭启明同志。”

  当他们一行拐过小树趟子奔东大洼平整土地现场时,就听后边有沓沓的跑步声,回头一看,张秋艳追来了。“同志!”她追到近前收住脚步,目光盯着汲潮一人。汲潮会意,单独过去交谈。张秋艳问:“同志,您是哪儿的同志?”

  “我们是公安局的。”

  “跟工作组一回事吗?”

  为什么问这个?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工作组管运动,我们管破案。你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单独跟我们说,我们可以为你保密。”

  “那好,我只跟您一人说,您可千万替我保密。行吗?”

  “你放心。”

  “实话跟您说,告诉我塞信事件的不是尹国库……”

  “是谁?”

  “是老郭。”

  “哪个老郭?”

  “就是工作组的那个老郭。”

  “你说的是郭启明?”

  “您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呀。跟老丁、大何他们也别说!”她几乎是哀求了。

  汲潮心里一激灵:郭启明为什么要单独告诉张秋艳呢?是投石问路,故意传给尹国库,好观察尹国库有什么反常表现?或是怀疑尹国库夫妻共同作案,对张秋艳进行试探?如果是这样,张秋艳又何必这般顾虑重重讳莫如深呢?

  “郭启明在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在当天晚上。几点,记不清了。”

  “在晚饭前还是晚饭后?”

  “晚饭后。”

  “什么地点?”

  “这您就甭问了。”

  “他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嗐,这您就甭问了。”

  张秋艳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转身叮嘱一句:“您可千万给我保密呀!”说这话时,她眼睛里闪着泪花。

  东大洼。

  男壮劳力正在撤垫地(平整土地),抡锹的,舞镐的,推小车的,喊着叫着好不热闹。魏秃子跟车拉化肥去了,二驴子上公社卫生院验兵去了,工作组组长郭启明扛起锹说:“咱们先谈吧。”

  丁字街是麻子营的中心街道。丁字的一横东西向,一竖南北向。上队部,上碾房必经此路。

  “我住在尹文豪的东厢房。”郭启明不到四十岁,个儿不高,长得挺匀称,举止言谈透着老练。据他自己说,到麻子营已经是他干的第二期工作组了,头一期在太阳红公社,当一般队员,这一期当工作组组长。据老丁、大何介绍,郭启明工作有热情,有魄力,有办法。“十月二十六日,晚上八点刚过,我提着暖壶去肖长海肖麻子家去打开水,就是走到这儿,突然从北边墙外飞来一块石头,落在我跟前不到一米处,险些打在我身上。当时我没觉着什么,心想不定哪家孩子淘气乱扔石头。接着往前走,走了十米左右,就在这儿,从北边墙里又飞出一块石头,正好砸在我手上,把提的暖壶也砸了。”

  郭启明把肩上的锹提在手里当暖壶,把那天的行动重复了一遍。他举起右手,在虎口处黑黝黝的皮肤上有一块浅嫩色的疤痕,长约半厘米。汲潮学着也走了一遍,一二一,左右左,咦,石头从左侧飞来,怎么偏偏打在右手上呢?一二一,左右左……提着暖壶右手向前摆动,最多不超过十度。而左手摆动幅度是二十五度,这样右手暴露给左方的机会大约只占十分之一左右,但是居然击中了。

  “你不知道,当前农村的阶级斗争很激烈,这个村也不是世外桃源。就说阶级阵线吧,贫下中农占全村人口的百分之五十七,地富反坏四类分子和他们的家属占全村人口百分之十。队长是中农,保管员是富农,五辆大车有三个把式是中农和上中农……这个村的政权掌握在什么人手里还很难说。工作组进村后首先扎根串联,重新组织阶级队伍。这次准备罢掉尹国库的官,就是重新组织阶级队伍的一个有力措施,这势必遭到阶级敌人的反对。一切帝国主义和反动势力都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

  汲潮的家庭出身不是贫下中农,而且还有解放前的那么一段经历,遇到阶级斗争的问题,自然要格外小心谨慎,他不愿多想,只要求自己按着郭启明的思路分析下去。

  一匹花头骡子拉着化肥进村了,车上坐着跟车的魏秃子和验兵回来蹭车的二驴子。郭启明叫魏秃子晚上在家等着,叫二驴子现在就接受询问。“这是尹文豪,贫农。”原来尹文豪就是二驴子。他二十浪当岁,上身绿布假军装,下身黑条绒裤子,小分头,两个大眼珠子滴溜乱转,看样子挺机灵。“驴子,把飞石头的情况给老汲他们汇报汇报。”郭启明命令道。

  二驴子眼珠一转,问:“怎么说?”

  “以实求实。”郭启明启发他,“是一说一,是二说二。”

  “那天我由打碾房出来,记得是给我五婶磨糜子面。由南往北走,快到丁字街口时,看见有一个人影登登登由丁字街口拐过来,往南跑去。当时我背着麻袋没抬脸,只觉是个瘦高个儿,一晃,过去了。当时我问‘谁?’那人答‘我。’记得当时我还骂了一句‘慌里慌张跑什么,跟他妈挨了劁似的。’原先队里让我学制猪,我嫌那玩艺忒埋汰,相对象都磨不开说。干脆去当兵,当兵回来就不用撸锄杠了,弄个工人干干……”

  这人看似机灵,怎么说着说着就走板呢?

  “扯远了,说你的主题。”郭启明提醒道。

  “我问‘谁’,那人影答‘我’,我心说还‘得儿架窝’呢,赶牲口怎么的?”

  “接着你又瞧见什么了?”郭启明直给二驴子的话上笼头。

  “接着就是您慌里慌张跑过来,您问:‘看见有一个过去没?细高挑儿?’……”

  “不对不对。”郭启明打断他的话,“我没这么说,我只是问‘长的什么样?’你回答‘细高挑儿’。”

  “是这样,您还问‘是不是尹国库’……”

  “胡说。你好好想想,当时我怎么说的?”

  二驴子一拍脑门,似乎恍然大悟:“对了对了,当时您没问是不是尹国库,当时您问‘那人影是谁,看清没有?’我答‘看清了,操他妈是尹国库!’”

  这种证词能有多大价值?

  他们绕到墙的北侧,石头是从那里飞出的,地下散着一些石块,俯拾即是。墙高二米,作案分子是扒到墙上投的石头?

  晚饭就派在魏秃子家,吃着聊着。

  “那天尹国库收工后就上我这儿核对工分,一直对到傍吃晚饭。他要走,我说你就在这儿吃吧,油渣菜合子,二锅头。吃完喝完,电匣子里马泰教唱《夺印》,支部书记何文进那段江南三月风光好。电匣子教完了,我说我怎么老唱着不是调哇。尹国库说三叔,我拉胡琴你唱。这么着,又唱了会子。他说三叔我该走了,上工作组弄账去。我说要走我也不拦你,三叔这儿有好烟你抽着,他叼着‘恒大’走了。等我这根‘恒大’抽完了,我说出去解个手吧,一出门,瞅他又转回来了。我问他怎么又回来了,他说丁字街出事了,工作组老郭挨了石头,保护现场,就折回来了,从这儿绕道上队房子。这么说着,他就走了。过几天,就听说工作组找他,再后来就是你们把他弄走了。”

  这时电匣子响起“对郊区农村广播”,开始播戏曲教唱节目,张淑桂教唱《向阳商店》,汲潮一看表,八点整。这同尹国库、魏秃子说的相吻合。

  魏秃子四十来岁,长过秃疮,脑后勺转圈有毛当间光。人长得不干净,却有内秀,写写画画,吹拉弹唱都不含糊,地里活更是个好把式。这些特点与尹国库相似,二位脾气相投。他的证词叙述得当,不加夸饰。细细咂摸,也能品出对尹国库的暗暗同情。

  “照你看,尹国库是怎样干的那件事?”汲潮对魏秃子产生了好感,很想听听他的看法。

  魏秃子从一个白报纸本上扯下一张纸,裁成条,撒上烟叶,卷成喇叭筒,点火抽上。“既然同志信得过我,我就实话实说了。可是这么着,我这话哪儿说哪儿了,您知我知。等回去,您该怎么断还怎么断。行不?好,就这么说定了。我是贫农,我不怕。我看飞石头不是尹国库干的。他不傻不憨,识文断字,犯不着干那种把戏。就算眼下讲阶级,他成份高,保不齐把保管员撸了,这要是搁二驴子身上,飞石头洒煤油,他干的出来。这事搁尹国库身上,不干,犯不着。我瞅他长大的,他不是那号人。飞石头洒煤油就能保住他的保管员?新鲜!”

  尹麻子是个好人,一瘸一拐地陪了一下午,每逢谈公事,他就主动躲一边蹲着去抽烟。汲潮他们去魏秃子家这功夫,尹麻子也吃了晚饭,早早来到队部,蹲在地上抽烟,准备随时听候吩咐。这时节会计来了,抱着两摞报销凭证,翻呀翻,从中还真找出尹国库配钥匙的报销单据。到了这份儿上,汲潮、大何倒没什么话说了;支持指控尹国库作案的论据就象多米诺骨牌,第一个倒了,后面一大串也跟着倒了。又象草岚子老房檐里钻出来的绿花蛇,看上去(口蛮)溜溜爬着怪吓人的,瞅冷子抓起抖落几下,蛇的骨架就疏散了,瘫在地上象一汪稀泥。

  尹麻子蹲在墙角抽烟。大何说:“大爷,这早晚我们也回不去了,今儿晚上就在这儿猫一宿。这儿没事了您回去吧,两盒大前门您拿去抽。”

  老汉不要,说抽卷烟有劲,勾痰。推让间,汲潮发现老汉用来卷烟的白报纸本怎么跟那封恫吓信的纸张一样?他伸手捏过那本子:“大爷,这本子是您买的,还是自己订的?”

  “也不是买的也不是订的。兴食堂的时候办托儿所,这本子是叫老娘们儿订了给托儿所画画写字的。食堂黄了,托儿所散了,这些本子扔在那儿怪可惜的,你一本我,本,擦屁股抽烟。”

  是呀,在魏秃子家也看到用这种纸卷烟呀。又一颗多米诺骨牌倒塌了。

  汲潮他们几乎一宿都没睡着。明天回去汇报,把疑点一个个摆出来,是货真价实的阶级斗争,还是杯弓蛇影的虚幻故事,一切由上级领导去定吧。

  岂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二天清早又出了新情况。

  早晨五点半左右,汲潮、大何还没起床,就听有人咚咚咚跑来,哐哐哐砸门。进来的是二驴子:“工作组的老郭又让坏人打了,三块大石头!老郭现在我家西厢房躺着呢。”

  来到二驴子西厢房,只见电灯开着,郭启明仰躺在炕上,头向右歪,左脸颊上搭着一块浸湿的热毛巾,左腿蜷曲着搭在右腿上,见公安局的来了,呻吟着坐起,艰难地说:“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接着他叙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傍五点吧,我起来解小手,在北墙根前头。还没解完,从对面北墙外连续飞过来三块大石头。第一块打在我左脸上,我一捂脸,第二块又飞来,打在我右肩膀上。我往后一撤,第三块又飞来,打在我左腿上。”

  铺上摆着三块石头,都是碗口大小。

  二驴子掀开郭启明头上的热毛巾:“瞧瞧,打成什么样了!都紫啦!”他指着郭启明的右肩和左腿,“还有这儿,瞧瞧!”

  郭启明自管说自己的:“我忍着伤痛大喊一声:抓坏人!接着扒上墙头一看,有个高个儿,跑得挺快,一闪,就拐走不见了。这时候二驴子已经闻声出来,跳过墙头,勇敢地向前追去。”

  “我三步两步就窜过老槐树……”

  “你怎么老抢话呀,听我说完。我看那身量,那跑步的动作,很象一个人——”大伙正要往下听,郭启明把头一扭,闭住了嘴巴。大何忍不住问:“你看那人象谁?”郭启明扬起下巴:“二驴子,你说。”

  “我在屋里听老郭喊抓坏人,我噌地就起来了,穿上绒衣,出门一看,老郭正往墙头扒呢,两脚直登墙皮。他上不去,我上得去,我是民兵,受过军事训练。翻身过墙,三步两步追过老槐树,就听拐角有咚咚咚跑步声。小子,今儿非生擒你不可!等追过拐角往前一看,你们猜那是谁?细高个儿,两腿尥得挺快,嗖,进了黎明他们家了。你们猜,是谁?”他卖了一阵关子,啪地一拍炕沿儿,“操他妈不是黎明能他妈是谁?”

  郭启明介绍,黎明是本队的电工,二十五六岁,其父当过伪保长。

  二驴子的兴奋还没减退,“这回要说我没看准,操他妈打死我也不承认!”他退到门口朝自家房屋喊道:“烂菜花,过来,把你看见的跟领导汇报汇报!”

  烂菜花是评剧《夺印》中的彩旦,这里被称作烂菜花的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小媳妇,蹑手蹑脚,屏声敛气,象挨过夹的小耗子,生怕惊动了谁,人长得挺秀气,却不知为什么得了那样一个美称。

  “这是尹淑芳,刚才在街上她看见飞石头的是黎明。我让她进来在北屋等着,尹淑芳,这二位是公安局的,说吧。”

  尹淑芳低头顺目悄声细语:“今儿我们家那个要出河工,我说早点起来给他烙两张饼带着,赶早出来上他三舅家借笸箩白面。刚走到拐角老槐树那儿,就看见他了。”

  “看见谁了?说清楚。”二驴子挺横。

  “看见老黎家那四小子。”

  “还看见什么了?”

  “看见他进他家的院里了。”

  “你看准是他吗?”大何问。

  “是他。”

  “到时候我们要请你出证。”

  “哎呀,那我可不敢。”

  “该出证就得出证。”郭启明用的是命令式语气。“你先走吧,随叫随到。”

  尹淑芳蹑手蹑脚地退出,走了。

  由于对二驴子的智商有怀疑,由于对尹淑芳的背景有怀疑,汲潮并不急于给这案子定性,“咱们还得勘查现场。郭同志你能再坚持会儿吗?”

  他们来到房后身,沿着黎明逃窜的路线勘查。拐角处老槐树前边有一道矮墙,矮墙上插了一层酸枣枝,原本是防止鸡狗猪攀越的。仔细观察,酸枣枝被撞开了一道豁口。借故走进黎明家,发现黎明左手背上有一处刚刚剐破的伤口。大何问:“手怎么破的?”

  “才刚剐的。”

  翻越小矮墙,还能不挨剐?

  “叫什么剐的?”

  “酸枣树刺儿。”

  这就对上了,刀子剐也剐不成这样。

  “在什么地方剐的?”

  “村西坡子。”

  显然是扯谎。

  “有谁能证明?”

  “大清早的,谁能证明?”

  “没人证明,让人怎么能相信你?”

  “想起来了,我女人能证明,我拉酸枣棵子的时候,她找过我。”

  夫妻之间怎么能互相证明?

  离开黎明家,汲潮问:“假设是他,他的作案动机是什么呢?”

  “我也在想。”郭启明支开二驴子,“是不是我在社员会上公开点名批判他大伯黎昌寿走资本主义道路搞自搂?黎昌寿是上中农。

  四

  对于审查黎明,汲潮没有表示态度。案子的决定权在工作队,工作队正需要农村阶级斗争的典型案例。他有自己的看法,但是没有十分的把握又不好表示出来。如今的汲潮已不是当年那个留小胡子衔大烟斗锋芒毕露的青年了。他的脊背压上了家庭出身的沉重包袱。尤其是周英之死。那是在李克案子之后,又来了一批外国间谍案,分配案子之后,人人都有,就是没有周英的。周英是鹤立鸡群的高手,为什么不分他呢?过了一两天,周英连人也不见了。人们猜测准是有重要任务,或者是“派出”了,也未可知。过了一年半载,不象,周英的妻子被调出公安机关了。汲潮心里格登一下子,坏了,准是出事了。干公安的嘴严,这类问题能打听么?就这样在葫芦里闷着。大约审王倬案子前后吧,才听说周英被押回原籍,以历史反革命的罪名判处了死刑。天哪,这无异于晴天霹雳,整个把汲潮打懵了。“要说周英是反革命,打死我我也不相信!”可是这又是组织上认定的,这还能搞错?他与周英情同手足,这在公安局里是人人皆知的。周英黑了,你汲潮躲得干净吗?别人不说,咱们个人自觉点。从此规行矩步,谨慎言行。

  讯问室里传出大声争吵的声音,瞧,准是又顶牛了。

  讯问黎明的是小刘,乍一看,分不出谁问谁,倒象是一对势均力敌的吵架者。

  “凭什么叫我上这儿来?侵犯人权。”黎明身高体壮,直着脖子红着脸,急了腾地站起来。

  “你坐下。”汲潮进门后指着木凳命令道。

  “坐下就坐下。我有什么问题?你们上我家也就是撒泡尿的功夫,就把我弄来了。你们调查没有?我到底有什么问题?”

  小刘镇唬道:“既然让你来了,我们就有证据证明你有问题!”

  “有证据你们拿出来呀!”

  “现在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要是等我们拿出证据来,对于你来说可就悔之晚矣!”

  “晚,晚了我也认账。从宽从严随你们便,该杀该剐由你们去。拿呀,你们倒是拿证据呀!”

  黎明越说越急。小刘干公安时间不长,公安学校里老师教的那些招数都派不上用场,一时间卡了壳。这时候靠压挤是无济于事了,应及时变换问题,迂回包抄,侧翼进攻。汲潮接过话头:“有理不在言高,吵嚷解决不了问题。我们这位同志的话是有道理的,是给你坦白从宽的机会。你不知从何谈起,可以先谈谈你的经历嘛。”

  “谈。八岁前在家玩。八岁后上小学,十六岁上初中,十九岁考上中专工业学校。我说的都是虚岁。中专毕业分配到公社玻璃厂工作。挨饿那三年公社玻璃厂下马,我下放回家。我这下放可不是被迫的,是响应党的号召,自愿打报告。就象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用自己的文化知识在家乡干出一番事业来。让我当电工、看电井、春灌、秋灌,我都整宿整宿地看着,水泵随坏随修,吃在地里睡在地里。要说我对集体不上心,没人信。要说磕磕碰碰跟社员发生个口角,那免不了。可有一样,我不记仇。社员甭管谁弄个电修个车的没拒绝过,把自家的活儿放下也得先紧着人家干。还有一条,我不吃你不喝你。自留地里的活儿,我都是起早贪黑,从不耽误队里的活儿。我还得挤空进修电学、电工学、农机学。实话跟您说吧,老丈人家、叔叔伯伯家不是年节我根本就不走动。我整个就是卖给队里了。就这么玩命地干,倒落了个有问题,我冤不冤呀!”

  他气得捶胸顿足,把胸口擂得咚咚响。气性也够大的。

  “你对工作组有什么看法?”

  “我能有什么看法?先前不把阶级(斗争)搁头里,现在把阶级(斗争)搁头里,让咱社员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工作组都是吃商品粮的,跟我们同吃同住,这就不简单。人家为谁?还不是为我们老社员。”忽然他顿住,想起了什么。“对了,工作组抓两条路线斗争,老郭在社员会上点名批判外出搞自搂的人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点了我二大伯黎昌寿的名。二大伯外出干木匠。老郭说从当日起不准再去干,过去自搂挣来的钱全部交队上。二大伯跟我叨叨:‘我外出干活挣了钱交队上买工分,这是队里的老章程,我按章程办,怎么又犯法了?’”

  “对这事你怎么看?”

  “我没意见。我长年坚持出工,从没搞过自搂。”

  “你同你二大伯关系怎么样?”

  “刚才不是说了嘛,逢年过节我才上亲戚家走动走动,平时也就是见面问声‘吃了没有’”。

  “工作组点他名之后,你们都说什么了?”

  “他跟我说了那些,还说‘姓郭的嘴也忒损了,说我是狗改不了吃屎。一个吃商品粮的干部哪儿来那么多三期疙瘩话!’”

  “当时你怎么说的?”

  “我说二大伯您不干不就拉倒了,管人家嘴损不损呢,人家是吃商品粮的。”黎明瞪着眼珠子反问道:“我这话出格了?”

  “你们村工作组出了事,你知道吗?”

  “飞石头把老郭砸了,塞信、倒煤油。听说是尹家那小子干的。”

  “你怎么知道是他干的?”

  “不是你们把他弄来了吗?他没招哇?”

  “你手上是怎么破的?”

  “才刚说了,在村西坡子拉酸枣棵子,为了挡鸡窝。”他把手高高举起,象学生举手发言。

  “谁能证明?”

  “我女人。噢——”他腾地站起来,“合着尹国库不招,你们就往我身上赖呀!我操……”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腾地坐下,胸口一起一伏象拉风箱。“我算明白了。现在讲阶级斗争,我爹当过伪保长,你们就往我头上扣。可是我大哥还参加了抗美援朝呢,现在也吃商品粮,当书记。你们怀疑我……”

  “你想想还有别人能证明吗?”

  “别人没看见别人,怎么能证明?我剐手是哪天?是这个月的十二号。飞石头塞信倒煤油是哪天?是上个月底到这个月初。前后差他妈十来天,往我头上按!我操……”

  他又气得说不出来话了。他显然以为公安局把他当成前三件事的嫌疑人了,这属于“感知错位”,一般说这是真实的;也就是说,黎明至此也未意识到自己是因涉嫌十一月十二日这天的飞石头也就是第二次飞石头事件被讯问。或许他还真的不知道十二日这天又发生了飞石头事件。这又是一个疑点。

  当黎明被准许离开时,忽然说:“想起来了,那天我拉酸枣棵子,有大车从我地边的土路上出村。”

  “车把式是谁?”

  “土路在南,我面朝北,没留心瞅是谁。当时谁想到拉酸枣棵子还得要证人呀!”

 

  文字鉴定出来了:恫吓信的文字书写与尹国库的文字书写“有多处异点,排除同一”。

  案情分析会上,大何首先谈出了自己的看法:“鉴定结论,加上‘蛋’写成‘旦’,‘警’写成‘井’,纸张、墨水均非尹国库所独具,从而可以否定恫吓信出自尹国库之手。倒煤油,原先的根据是尹国库拾到一把钥匙,认为他利用这把钥匙作案;照这个逻辑,尹国库作案后就不该主动交出钥匙,更不该主动承认自己还有一把配制的钥匙,这无疑于自我暴露。所以说,倒煤油的立案根据也是不攻自破。飞石头,唯一的目击者是二驴子,这人说话没准谱,顺杆爬,郭启明怎么引他就怎么说,而事实上他根本就没看清现场上的人影是谁。这种捕风捉影的证词能有多大价值?”

  “照你的说法,弄尹国库是弄错了?”汲潮的口吻不知是赞同还是反对。

  “我看是弄错了。”

  “会不会整个案子都是黎明一人所为?”汲潮这一问,还是那样让人听不出他是赞同还是反对。

  老丁把脸一抬,反问了一句:“这可能吗?根据不足哇。”这是明摆着的,大家都这样看。

  人们都沉默了。大何蹲在地上捅炉子,小刘在炉台上烤白薯,老丁和老张盘腿坐在炕里剥花生,汲潮坐在炕沿没完没了地嘬着大烟斗,烟斗里的烟丝早已燃成灰烬,他也忘了换,照旧丝丝地嘬。

  “老郭这个人,你们了解得多吗?”

  汲潮的这一问,问得突兀。捅炉子的、烤白薯的、剥花生的都把手停在半空中,神态凝固,象是一组雕塑。良久,老丁慢悠悠地开了腔:“工作队领导上介绍过。老郭这个同志能力强,有魄力,有农村工作的经验。缺点嘛,有时候有些争强好胜,有时候有些好表现自己。听领导那话里头,好象还有过对青年妇女不检点的举动——这是我猜想。”

  六

  汲潮、大何三探麻子营,其时尹国库已解除嫌疑,随同回村。一进村,就听说郭启明被调走了,汲潮、大何心里都明白这事由何来。尹国库说了半句话“老郭这个人啊……”几多不满全在其中。

  首先需要了解本月十二日清晨有没有车把式从村西坡子附近经过,是否看到黎明在拉酸枣棵子。

  尹麻子自告奋勇:“我见天价打更看牲口,哪天谁出车上哪儿,全刻我板油上了。”他拍打自己腹部表明板油的位置。“我把他们招呼来。”他拐拉拐拉离去,又拐拉拐拉返回,手指身后一高一矮说:“这是麻五爷,这是李大舌头,那天一个上河北拉化肥,一个上京西拉煤。”

  麻五爷是四十多岁的矬个儿,短腿,金口玉言,问一答一,不问不答。

  “本月十二号你出车了?”大何问。

  “我见天出车。”

  “十二号那天你从哪儿出的村?”

  “从村西坡子。”

  “你看见村西坡子有人吗?”

  “有。”

  “那人是谁?”

  “除了黎四儿还能是谁?”

  “他干什么呢?”

  “那谁知道?”

  “你还看见什么人了?”

  “没看见。”

  李大舌头的舌头是够长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多嘴多舌。“您不是问我本月十二号嘛?那是阴历十月初二吧?赶早儿出车没有?出车了。不出车就没人给出车费。上京西拉煤。实话告您说吧,好活儿,干净活儿,轮不着我。这个队,老尹家是大户,我们李家孤独一枝,擎等着受挤兑。您问我什么时候出的车,跟您这么说吧,我买不起钟表,一觉醒来,甭管什么时候,醒来就套车。初二那天,傍天亮吧,村西坡子。甭管出车往哪儿去,东南西北,我都从村西坡子出村。为什么?那儿风水好,图个吉利。那天看见谁了?是有个人在那儿闷哧闷哧干什么嘛。瞧背影许是黎四儿……”

  黎明家前院鸡窝边儿上确实有酸枣棵子。

  汲潮、大何悄悄找到尹淑芳家。“我们上你这儿来,谁也不知道。你说什么,我们替你保密。但是你要说实话。”汲潮里屋外屋都看了看。这家真够穷的,连块整张的炕席都没有。“你家什么成份?”

  尹淑芳腾地红了脸:“我们掌柜的划的是地主……”

  “成份高,就更得老老实实啦。”

  “咱不敢……”她也没说不敢什么。

  大何翻开笔记本询问:“阴历初二大清早你上哪儿去了?”

  “上回跟您二位说了,掌柜的出河工,我去借两碗白面给他烙饼。

  “你都从哪儿经过了?”

  “二驴子家后身,工作组郭同志住他西厢房。”

  “你都碰见谁了?”

  “上回跟您说了,碰见老黎家的四小子往家里跑。”

  “他穿什么衣服?”

  “这,我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汲潮、大何那天早上去黎明家,见黎明穿的蓝布棉袄、黑条绒裤子。”

  “你再想想。”

  “许是黑棉袄,蓝裤子?”

  这显然不对。“你再好好想想。”

  “许是我记错了?”

  “尹淑芳,”汲潮走过来严肃地盯着她,“你成份高。你应该对我们说实话。”

  尹淑芳低头想了半晌,终于道出了实情:那天清早她谁也没看见,说看见了黎四儿的那些话,全是二驴子叫她那样说的。“他说他是贫农,是民兵,如今要成立贫下中农协会了,地主分子的帽子就在他手里拎着,给谁戴给谁不戴全在他们一研究。”

  询问二驴子,出乎意料地简单,不用启发不用教育,竹筒倒豆子:“都是郭启明引着我那么说的。头回飞石头,他问我‘你看见那人是不是尹国库?’二回飞石头他问我‘你看见那人是不是黎明?’我就照他的意思说呗。”

  “为什么今天你又说实话了呢?”

  他倒直截了当:“工作组在这儿,我得听老郭的,老郭调走了,我该听你们的了。”

  调查了一天,取得的材料足以否定对尹国库和黎明的嫌疑。这天晚上,汲潮他们听到三个关于麻子营的故事,其中不乏杜撰虚构添油加醋的成份,情节也各不相同,奇怪的是三个故事都把郭启明当作了主人公。

  尹麻子的故事——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眼下如今,什么最低?农民最低。哪儿最苦,农村最苦。瞧见没有,犯了错误的革了职的,都赶到农村。好的,上县里,再好的,上北京,上中央。郭启明怎么样?不定哪样没弄好,得罪了上司,贬到麻子营,再落一步就得跟咱老农民一样撅腚眼子刨食吃了。搁谁谁也不甘心呀,何况他郭启明能说会道能写会算。工作组一期不行又干第二期,往后要是还有三期四期的干下去,说不定那步章程一变他就挪不动窝了,撸了工资挣工分了。找领导,领导说了:你走了谁来顶你的缺?凑合干吧。本人能凑合,老婆能凑合吗?哭,闹,打离婚,逼得老郭实在没辙了,苦肉计。写信,警告,滚蛋,飞石头,砸。自己撵自己。这不,自己把自己撵走了。不管怎么说,目的达到了。

  你问我倒煤油是怎么回事。这是赶寸了。有人偷队里的煤油,不小心撒铺盖上了。你问我怎么知道的。你看那煤油桶,第二天少了小半桶。铺盖上煤油就那么两片,能用多少煤油?

  锁?好锁经不住三鞋底子。

  二驴子的故事——

  我看老郭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色,大色迷!要是哪个妇女模样好,他盯着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瞪掉了,恨不得把人家妇女吞进去吃了咽了。有回我跟他进城,他光顾瞧妇女了,把路口堵了,后边汽车一大溜。司机急了,嘀嘀——‘还瞧哪!’臊得我低头找地缝。他有个秘密,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他恋上了一个人儿,尹国库的女人张秋艳。老郭这丫亭的老拿我当傻子,老想拿我当枪使。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傻,我是装傻。他私下里装着顺口搭音跟我打听张秋艳,怎么结的婚,跟男人和不和……有回酒后失言,他说什么‘初中那阵,她是校花,长得跟林道静一样,偷着给她递申请的得有一个排。我是她老师,她把那些申请都交给我……’他还说‘终身大事马虎不得,我那老娘们儿,整个一个老母狗,就会下崽,一下一窝。’我寻思他准是要让张秋艳跟老母狗换防。他掂量尹国库是个富农子弟,他老郭是个吃商品粮的干部,张秋艳跟那头还不是一推一拉的事吗?把尹国库弄黑了,张秋艳不就到手了?写信、飞石头、倒煤油,都往尹国库头上扣。倒煤油,好办,副队长是个马大哈,钥匙满世界乱扔,抻下来,用完了往秫秸垛里一扔、头回飞石头,您们二位一来给查突鲁了;再飞一回,找个替罪羊,转移视线,该着黎小四倒霉。

  魏秃子的故事——

  老郭这个人不是等闲之辈。除了那帮大学生,城里人谁愿意当工作组?别人不干,我干;别人一期就打退堂鼓,我一期不行来二期,干完二期干三期。图什么?有道是:人皆弃之,我独取之;人皆拒之,我独予之。别人闹回城,我好好干,干好了一鸣惊人,提拔,晋升。这叫终南捷径,古已有之。一般人怕有反映,怕群众说不好,他不怕,反其道而行之,自己给自己写恫吓信,自己拿石头砸自己,苦肉计,古已有之。这说明什么?说明工作抓得狠抓到点子上,阶级斗争嘛。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被敌人反对不是坏事是好事。信、石头、煤油就是敌人反对,说明他是立场坚定的好干部,提拔。其实恫吓信、飞石头、倒煤油三样有一样就够了,他老先生急了点,闹多了,戏演过了,反而演砸了。

  对于三个故事,汲潮的态度是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他当即要求解除对黎明的怀疑。此后汲潮、大何奉调上了别的案子。

  一晃就是半年。第二年夏天,上级通知他们:麻子营的案子又有了进展,郭启明承认是自己一手制造的假案;作案动机,主要是魏秃子分析的那样,表现自己,急功近利。至于尹麻子和二驴子分析的那两点,在他作案时也起了一定的作用。上级说,已对郭启明施行拘留。汲潮跃跃欲试打算重新接这个案子,不凑巧,郭启明出了意外,按法律规定,无需追究他的责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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