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鸟的老人 对于清代之前北京灿烂的剪影,我们仅能雾里看花似地触及到它的文化深境。它真实的龙体在云中漫步,只透出些模糊的光芒来,令人如观水月。? 我们眼中鲜活的北京城是晚清以后的北京城,是老舍笔下的北国之都,是饱含着悠闲风情与热烈血腥的煌煌帝都,它气宇轩昂、惊恐不安,带着含蓄而激烈的诗情向我们走来。? 明清时期北京城的常住人口大体上一直保持在70万左右,到了晚清基本上也就这样。那时,一共有20多万满洲人住在皇城外围的内城里。正如巴尔扎克所认为的那样,是那些无所事事的人造就了风雅生活。晚清时期,满洲人骁勇的野性荡然无存了,漫长的富裕闲雅把他们身上最后的一点草原血性磨掉后,他们便驯服地在繁缛礼节和声色犬马中消遣人生。从某种角度来看,晚清旗人文化将儒文化所倡导的艺术式生活发挥到了极致。? 旗人们喝茶、哼京调、嚼蟹、放风筝、揉胡桃、放鹰、溜狗、喂鸽子、拈香、游庙、爬山、练书法、画画、讲狐狸精、吹笛、看戏、煨人参、养鸟、下棋、猜拳、浇花、踢毽子、斗鸡、斗草、斗促织、搓麻将、服春药、抽鸦片、逛妓院、侃大山、抽水烟、参加宴会、议论时事、嗑西瓜籽、生儿子、睡大觉。他们大多已不会讲满洲话了,他们操着一口流利圆润的京腔,提着漂亮的鸟笼,“您哪,您哪”地在北京城里悠闲自得地游来荡去。 老舍说,在清朝最后的几十年,“上自王侯,下至旗兵,旗人会唱二簧、单弦、大鼓与时调。他们会养鱼、养鸟、养狗、种花和斗蟋蟀。他们之中,甚至也有的写一笔顶好的字,或画点山水,或作些诗词——至不济还会诌几套相当幽默悦耳的鼓儿词。他们没有力气保卫疆土和稳定政权,可是他们会使鸡鸟鱼虫都与文化发生最密切的关系……”“就是从我们现在还能在北平看到的一些小玩艺儿中,像鸽铃、风筝、鼻烟壶儿、蟋蟀罐子、鸟儿笼子、兔儿爷,若是细心的去看,就还能看出一点点旗人怎样在最细小的地方花费了最多的心血。” 旗人们成了纸迷金醉的及时行乐者,如画的江山像摆置在案板上的肥肉任人宰割,洋人的军舰在长江里游弋,巨额的白花花银子不停地往外流,北方10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遭到瓜分,200多个不平等条约被强迫签订,国家被强暴,人民被屠杀。欧洲人甚至组成联军乘坐铁甲大舰数度光临北京,把无数的奇珍异宝抢劫一空,然后一把大火将“万园之园”圆明园烧为灰烬。这种时候,八旗子弟也曾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对于洋人,他们是无论如何是惹不起的,他们早已不是当年纵横天下的八旗兵了,还是保住自己那条命要紧,忍一忍就什么都过去了,小不忍则乱大谋,等身边的危险一过去,旗人们就又高兴起来,纷纷开始喝小酒,提着鸟笼到一片金黄之彩的皇城下闲逛。他们重又“舒舒服服地坐在松柏下的藤椅上品茶,花上两毛钱就耗过一个漫长的下午;在那个地方儿,在茶馆儿里,吃热腾腾的葱爆羊肉,喝白干儿酒。他们重又三三两两地聚在浓翠的垂柳下乘凉,或是在什刹海的明波上泛舟,或是到西山八大处去消夏,或是到玉泉山上打一壶天下第一的泉水回来品茶,或是钻进漂亮的菜馆里去吃芸豆糕、千层酥、佛手卷、酥合子及奶酪。画眉那宛灵娇亮的叫声拔弄得人浑身酥软,贵族们悠哉悠哉地呷口香片茶,有时候高兴了,便学着小尼姑哼几句《思凡》里的段子: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瞧着他。” 春暖花开的日子正好放风筝,夏日炎炎只有在茶馆里听蝈蝈叫、斗蟋蟀儿,秋天可以赏菊,冬天便在家里看飘雪吃涮羊肉。狗日的洋鬼子在大清国头顶上屙屎撒尿,这可真令人愤怒,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咱斗不过别人,好在大清国有的是金山银山,洋人搬走了一些,咱还剩下一大半呢,何况还有英明的皇上替咱撑腰,这样仔细一想,贵族们心头的阴云也就散去了。老舍曾说:“人是兽,钱是兽的胆子。”大清国有的是银子,尽可放开胆子去寻欢作乐。? 旗人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泡茶馆,老北京的茶馆,大体上可分三类:一是清茶馆,只供应清茶,偶尔加杂耍、鸟鸣;二是书茶馆,除了喝茶之外,另外还加有各种评书、京韵大鼓、梅花大鼓。茶客们买上杯清茶,再弄点五香瓜子、焖蚕豆什么的,那份逍遥真是赛过神仙。茶馆里有手持一把折扇的堂倌,上面写着鼓词曲目,茶客花几吊钱就是了;三是棋茶馆,茶客们在里面可边喝清茶边下棋。茶馆的样式颇有点古朴老式,里面放着大八仙桌,大长板凳。在老舍的笔下,老北京的茶馆“屋子非常高大,摆着长桌与方桌,长凳与小凳,都是茶座儿。隔窗可见后院,高搭着凉棚,棚下也有茶座儿。屋里和凉棚下都有挂鸟笼的地方”,玩鸟的旗人“每天在遛够了画眉、黄鸟之后,要来这里歇歇腿儿,喝喝茶,并使鸟儿表演歌唱”。? 旗人喝茶一般喜欢喝花茶。乾隆皇帝是个喝茶的行家里手,他评定泡茶用的泉水,第一为北京的玉泉水,第二为塞上伊逊泉,第三为济南珍珠泉,第四为镇江金山泉。有的旗人喝茶更奢华,专门派人清晨时去取留在荷叶上的露水来泡茶,写《红楼梦》的半个旗人曹雪芹也是个懂茶的人,他写妙玉用雪水煮茶招待宝玉、黛玉、宝钗那一段精彩之极,当林黛玉问及“这也是旧年的雨水”时,妙玉说:“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去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淳,如何吃得?” “提鸟笼,曳长裙”,这是对晚清旗人的写照。旗人养的鸟分南北两种,北鸟以能鸣叫为主,种类一般分为画眉、百灵、红子、黄鸟、胡伯劳、蓝靛颜、红靛颜、柞子等;南鸟以观赏为主,种类一般有鹦鹉、八哥、辽哥、白玉鸟、珍珠鸟、沉香鸟、芙蓉鸟等等。南鸟色彩华丽的形体,北鸟宛润滑亮的鸣唱,无不令人神销魂遣。旗人们“采篱皇城下,悠然卧鸟声”,俨然一个个置身于富贵红尘中的陶渊明老先生。鸟儿成了旗人悠闲生活的寄托品,成了生活与大自然之间的媒介之物。? 莺歌燕舞,粉墨登场。旗人另外一件趋之若骛的事是到戏园子里听京剧。戏园子在京城里称作“票房”,京剧称“二黄”,去那里听京剧为“玩票”,玩票的就是“票友”了。自从1790年由程长庚率领的“四大徽班”(三庆班、四喜班、和春班、春台班)为恭祝乾隆皇帝88大寿进京演出以后,吸收了徽剧、汉剧、昆曲诸多特点的京剧就诞生了。从此旗人们找到了一种消遣人生的高雅方式。他们聚集在翠峰庵、肃王府、达王府、言乐会等等票房里,前呼后拥,在红缎绣花的楠木戏桌前眉飞色舞,笑逐颜开,扮演了一副副现代狂热的追星族们老祖宗的嘴脸。京剧散发出一种鲜香的妖艳之气,这种妖艳之气在八旗子弟身上弥散、侵淫,并使京剧成为冥冥之中的亡国之音。? 京剧对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光绪皇帝来说是一种安慰,他打得一手好板鼓,他的生父醇亲王奕更是在府中养了个叫“恩庆科班”的戏班子,整日沉湎于其中;大权在握的皇亲恭亲王奕、肃清王善耆以及博迪苏公爵、博绪、载洵、载涛等等王公贵族,都是有名的戏迷。将大清江山游戏于掌中半个世纪的老佛爷慈禧,是旗人中最大的戏迷,她动不动就花大钱举行宴会,叫最有名的戏班子登场亮相,大太监李莲英投老佛爷所好,苦练嗓子,唱起来不让当时名伶,加上又极懂得拍马屁的要领,于是很快就成了宫里的红人。老慈禧最喜欢看谭鑫培演的戏,有一次在宫中看他演《翠屏山》,一高兴之下就封了他一个四品官。 皇族子弟德如迷恋京剧的程度就更不可思议了。他因为沉浸在京剧当中而不愿意去当官,整天在家中喝酒吃肉与票友一起唱戏,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一开始,他学演旦角,但是由于脸长得长,扮相出来后人们戏称他是“驴头旦”。后来他又改演小生,这回总算扮相过得去,嗓子也不错,于是更加肆无忌惮一发不可收拾,干脆后来不顾家族成员的反对正式当演员去了,终于成了名负一时的红小生。朝廷想到德如的祖父是封疆大吏,就又一次给他一个官做,但他仍不屑一顾,一辈子全身心地迷醉在梨园里。到了晚年,他还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伶界大王”谭鑫培的儿子。? 北京城成为八旗子弟的巨型游乐场了。他们在汉文化的京味沃土上培育出来更加精巧、雅致、适度、温和、悠闲、气派的“旗人文化”。如果不是大清朝寿终正寝的话,他们将在自己的乐土上玩儿下去,直到永远。可惜的是历史粉碎了他们的贵族生涯,使他们的地位一落千丈,于是,他们的文化也随他们流入到老北京的每一个角落,进而影响到每一个老北京人。吴沃尧曾经用极其尖酸的笔法形容过民国初年一个在茶馆里吃烧饼的没落旗人,“高升看见旗人从腰里掏出两个京钱来,买了一个烧饼,在那里撕着吃,细细咀嚼,像很有味的光景。吃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吃完,忽然又伸出一个指头儿,蘸些唾沫,在桌上写字,蘸一口,写一笔。高升心中很是奇怪,暗想这个人何以用功到如此,在茶馆里还背临古帖呢。细细留心看他写什么字,原来他哪里是写字,只因他吃烧饼时,虽然吃得十分小心,那饼上的芝麻,总不免有些掉在桌上,他要拿舌头舐了,拿手扫来吃了,恐怕人家看见不好看,失了架子,所以在那假装写字蘸来吃。”“他又忽然在那里出神,像想什么似的,把桌子一拍,又蘸了唾沫去写字。原来有两颗芝麻掉桌缝子里了,他故意装作突然醒悟的样子,把桌子拍一拍,那芝麻自然震了出来,他再做成写字的样子,自然就到了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