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旷世才女林徽因在五十年代初与其夫梁思成合写的作品,文中充溢着对北京城的热爱,对它在规划和建筑中的合理性更是竭尽赞叹之意,这在今天的城市规划中仍有积极参考价值。文末关于城墙的利用和改建的话,尤其令人感慨,因为那些城墙后来基本上都拆除了,如真能按作者的愿望去做,今天的北京一定会更加美丽。 祖先选择的地址 北京在位置上是一个杰出的选择。它在华北平原的最北头;处于两条约略平行的河流的中间,它的西面和北面是一个弧线的山脉围抱着,东面南面则展开向着大平原。它为什么坐落在这个地点是有充足的地理条件的。 北京的高度约为海拔五十米,地学家所研究的资料告诉我们,在它的东南面比它低下的地区,四五千年前还都是低洼的湖沼地带。所以历史家可以推测,由中国古代的文化中心的“中原”向北发展,势必沿着太行山麓这条五十米等高线的地带走。因为这一条路要跨渡许多河流,每次便必须在每条河流的适当的渡口上来往。当我们的祖先到达永定河的右岸时,经验使他们找到那一带最好的渡口。这地点正是我们现在的卢沟桥所在。渡过了这个渡口之后,正北有一支西山山脉向东伸出,挡住去路,往东走了十余公里这支山脉才消失到一片平原里。所以就在这里,西倚山麓,东向平原,一个农业的民族建立了一个最有利于发展的聚落,当然是适当而合理的。北京的位置就这样产生了。北京是河北平原旱路北行的终点,又是通向“塞外”高原的起点。 近千年的四次改建 一个城是不断的随着政治经济的变动而发展着改变着的,北京当然也非例外。但是在过去一千年中间,北京曾经有过四次大规模的发展,对这些变动有个简单认识,对于北京城的布局形势便更觉得亲切。 现在北京最早的基础是唐朝的幽州城,九三七年,北方民族的辽势力渐大,五代的石晋割了燕云等十六州给辽,辽人并不曾改动唐的幽州城,只加以修整,将它“升为南京”。这时的北京开始成为边疆上一个相当区域的政治中心了。 到了更北方的民族金人的侵入时,先灭辽,又攻败北宋,将宋的势力压缩到江南地区,自己便承袭辽的“南京”,以它为首都,模仿北宋汴梁的形制,按图兴修。金朝在北京曾不断地营建,规模宏大,最重要的还有当时的离宫,今天的中海北海。辽以后,金在旧城基础上扩充,便是北京第一次的大改建,但它的东面城墙还在现在的琉璃厂以西。 一二一五年元人破中都,一二六○年以后,元世祖忽必烈数次到金故中都,都没有进城而驻驿在离宫琼华岛上的宫殿里。这地方便成了今天北京的胚胎,因为到了一二六七年元代开始建城的时候,就以这离宫为核心建造了新首都。元大都的皇宫是围绕北海和中海而布置的,元代的北京城便围绕着这皇宫成一正方形。这样,北京的位置由原来的地址向东北迁移了很多。这一次新址发展的主要存在基础不仅是有天然湖沼的离宫和它优良的水源,还有极好的粮运的水道。什刹海曾是航运的终点,成了重要的市中心。元时建的尚是土城,街道引直,部署井然。当时分全市为五十坊,鼓励官吏人民从旧城迁来。这便是辽以后北京第二次的大改建。它的中心宫城基本上就是今天北京的故宫与北海中海。 一三六八年明太祖朱元璋灭了元朝,次年就“缩城北五里”,筑了今天所见的北面城墙——元的北城内地址多旷废无用,所以索性缩短五里了。 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后,因衙署不足,又没有地址兴修,一四一九年便将南面城墙向南展拓,由长安街线上移到现在的位置。南北两墙改建的工程使整个北京城约略向南移动四分之一,最重要的是因不满城中南北中轴线为什刹海所切断,将宫城中线向东移了约一百五十米,正阳门、钟鼓楼也随着东移,以取得由正阳门到鼓楼钟楼中轴线的贯通,同时又以景山横亘在皇宫北面如一道屏风。这个变动使景山中峰上的亭子成了全城南北的中心,替代了元朝的鼓楼的地位。这五十年间陆续完成的三次大工程便是北京在辽以后的第三次改建。这时的北京城就是今天北京的内城了。 在明中叶以后,东北的军事威胁逐渐强大,所以要在城的四面再筑一圈外城。原拟在北面利用元旧城,所以就决定内外城的距离照着原来北面所缩的五里。这时正阳门外已非常繁荣,西边宣武门外是金中都东门内外的热闹区域,东边崇文门外这时受航运终点的影响,工商业也发展起来。所以工程由南面开始,先筑南城。开工之后,发现费用太大,尤其是城墙由明代起始改用砖,较过去土墙所费更大,所以就改变计划,仅筑南城一面了。外城东西仅比内城宽出六七百米,便折而向北,止于内城西南东南两角上,即今西便门,东便门之处。这是在唐幽州基础上辽以后北京第四次的大改建。 由那四次的大改建,我们认识到一个事实,就是城墙的存在也并不能阻碍城区某部分一定的发展,也不能防止某部分的衰落。全城各部分是随着政治,军事,经济的需要而有所兴废。北京过去在体形的发展上,没有被它的城墙限制过它必要的展拓和所展拓的方向,就是一个明证。 水源:全城的生命线 从元建大都以来,北京城就有了一个水源问题,不断地需要完满解决。 在有铁路以前,北京与南方的粮运完全靠运河。由北京到通州之间的通惠河一段,顺着西高东低的地势,须靠由西北来的水源。这水源还须供给什刹海,三海和护城河,否则它们立即枯竭,反成酝育病疫的水洼。水源可以说是北京的生命线。 北京近郊的玉泉山的泉源虽然是“天下第一”,但水量到底有限;供给池沼和饮料虽足够,但供给航运则不足了。辽金时代航运水道曾利用高梁河水,元初则大规模地重新计划。起初曾经引永定河水东行,但因夏季山洪暴发,控制困难,不久即放弃。当时的河渠故道在现在西郊新区之北,至今仍可辨认。废弃这条水道之后的计划是另找泉源。于是便由昌平县神山泉引水南下,建造了一条的石渠,将水引到瓮山泊(昆明湖)再由一道石渠东引入城,先到什刹海,再流到通惠河。这两条石渠在西北郊都有残迹,城中由什刹海到二闸的南北河道就是现在南北河沿和御河桥一带。元时所引玉泉山的水是与由昌平南下经同昆明湖入城的水分流的。这条水名金水河,沿途严禁老百姓使用,专引入宫苑池沼,主要供皇室的饮水和栽花养鱼之用。金水河由宫中流到护城河,然后同昆明湖什刹海那一股水汇流入通惠河。元朝对水源计划之苦心,水道建设规模之大,后代都不能及。城内地下暗沟也是那时留下绝好的基础,经明增设,到现在还是最可贵的下水道系统。 明朝先都南京,昌平水渠破坏失修,竟然废掉不用。由昆明湖出来的水与由玉泉山出来的水也不两河分流,事实上水源完全靠玉泉山的水。因此水量顿减,航运当然不能入城。到了清初建设时,曾作补救计划,将西山碧云寺、卧佛寺同香山的泉水都加入利用,引到昆明湖。这段水渠又破坏失修后,北京水量一直感到干涩不足。 交通及街道系统 北京是华北平原到蒙古高原、热河山地和东北的几条大路的分岔点,所以在历史上它一向是一个政洽、军事重镇。北京在元朝成为大都以后,因为运河的开凿,以取得东南的粮食,才增加了另一条东面的南北交通线。一直到今天,北京与南方联系的两条主要铁路干线都沿着这两条历史的旧路修筑;而京包、京热两线也正筑在我们祖先的足迹上。这是地理条件所决定的。 北京今天所存在的城内的街道系统,用现代都市计划的原则来分析,是一个极其合理,完全适合现代化使用的系统。这是任何一个中世纪城市所没有的。这个系统的主要特征在大街与小巷,无论在位置上或大小上,都有明确的分别:大街大致分布成几层合乎现代所采用的“环道”;由“环道”明确的有四向伸出的“辐道”。结果主要的车辆自然会汇集在大街上流通,不致无故地去窜小胡同,胡同里的住宅得到了宁静。 所谓几层的环道,虽然有多少尚待展宽或未完全打通的段落,但极易完成。这是现代都市计划学家近年来才发现的新原则。欧美许多城市都在它们的弯曲杂乱或呆板单调的街道中努力计划开辟成环道,以适应控制大量汽车流通的迫切需要。我们的北京却可应用六百年前建立的规模,只须稍加展宽整理,便可成为最理想的街道系统。这的确是伟大的祖先留给我们的“余荫”。 有许多人不满北京的胡同,其实胡同的缺点不在其小,而在其泥泞和缺乏小型空场与树木。但它们都是安静的住宅区,在道路系统的分配上也是一种很优良的秩序。 北京是中国(可能是全世界)文物建筑最多的城。要再指出的是:因为北京是一个先有计划然后建造的城。它所特具的优点主要就在它那具有计划性的城市的整体。 就大多数的文物建筑而论,也都不仅是单座的建筑物,而往往是若干座合组而成的整体,为极可宝贵的艺术创造,故宫就是最显著的一个例子。其他如坛庙、园苑、府第,无一不是整组的文物建筑,有它全体上的价值。我们爱护文物建筑,不仅应该爱护个别的一殿、一堂、一楼、一塔,而且必须爱护它的周围整体和邻近的环境。我们不能坐视,也不能忍受一座或一组壮丽的建筑物遭受到各种各式直接或间接的破坏,使它们委曲在不调和的周围里,受到不应有的宰割。 今后我们的建设,必须强调同环境配合,发展新的来保护旧的,这样才能保存优良伟大的基础,使北京城永远保持着美丽、健康和年轻。 北京峋峙着许多壮观的城楼角楼,站在上面俯瞰城郊,远览风景,可以供人娱心悦目,舒畅胸襟。现在前门箭楼早已恰当地作为文娱之用。在北京市各界人民代表会议中,又有人建议用崇文门、宣武门两个城楼做陈列馆,以后不但各城楼都可以同样地利用,并且我们应该把城墙上面的全部面积整理出来,尽量使它发挥它所具有的特长。城墙上面面积宽敞,可以布置花池,栽种花草,安设公园椅,每隔若干距离的敌台上可建凉亭,供人游息。由城墙或城楼上俯视护城河与郊外平原,远望西山远景或禁城宫殿,它将是世界上最特殊公园之一:一个全长达三十九点七五公里的立体环城公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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