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这里是灰色的;这里的人们也都奄奄待毙，没有一丝丝儿的生气。古老的都城早应该坍了吧?
我讨厌街市的牌楼，死板板地立在那里，颇有点令人难堪，岂徒妨碍交通而已也!
我尤其恨紫禁城内的所谓皇宫。每当在北海万佛阁远眺时，看见一片黄瓦，仿佛什么死尸都在那里跳舞一样。听说搏仪先生还要重入旧居，我其不懂得为什么他爱坐那鸟牢狱?
古的，老的充满了一城，就是所谓新的也皆是被暮气薰过了的，于是乎无往而不是灰色。
我们终日滚滚于灰色之中，虽不至变为灰色的鸡蛋，然而与鸡蛋之相去，几希矣!古的，老的东西一日不毁坏，这灰色潮流一日不会中断的。而北京终于是许多外国的观光者前来赏玩的一个地方。可怜一国的首都只能供给这点点子的好处。
似乎洗刷的时候已到了，然而牌楼皇宫依然如故呢，则未免令我失望。
看惯了南边牲畜的我，乍见那庞然大物的骆驼，着实有点吃惊;这并非是因为我的胆子小，实在它的特殊的态度与一切众牲畜的不同。
我好像记得鹤见佑辅到北京来，住在北京饭店里，凭窗见着这悠然自得的生物，而联想及中国的精神文明。冒然说起来，骆驼与中国的精神文明有何关系?岂不是糟塌中国么?
然而细细地咀嚼----无论什么都经不住咀嚼----一下，则又颇以倭人之说为是。骆驼是具有极强的忍耐力的，从容不迫，永远一步步的走;身躯虽是庞然，并不勇猛，与中国人的性质等等丝毫无二。而且两眼望着天上，然而却无处不是受人的牵制。我诚不知道在什么境况，它才急迫?这正如中国人当这样扰攘不静，灾害跟着屁股追的时候，犹能姿意享乐是一样。虽说这是精神文明的极峰，但我总不佩服。
在北京走夜路，实在是令人不痛快的一件事:大街上是两行昏昏的电灯，小巷中则甚至于连煤油灯都没有一盏。
照理说，北京不是称为全国的"首善之区"么?而且建都快近千年了，应该总比别处强一点才对。然而事实并不然;事实原不能与理想相合呵!但这种例子只适用于中国。
在黑暗街市中踯躅的我，看见那仿佛鬼火似的灯火，心中常常觉着十分愤懑。我的前途并不需要这一点点子的鬼火，我宁可暗中去摸索。
没有人用大炮将北京城轰毁，这确实是件不可了解的事之一
俄国诗人说北京是沙漠，我以为北京是地狱，无论谁到这里来，没有不变样的;不仅是寂寞而已也，还会蚀尽人类的灵性哩!
然而许多青年仍在以北京为他们理想中的境界，将来总不免失望的，犹如我现在感到的一样。这里简直不会有光明出现的，纵然白天里有阳光射来，但愁惨的乌云仍旧弥漫于天空中。
双十节，北京是照例有庆祝那末一回事的。
一面破旧的五色旗是照例满挂于街市。其他如各机关，各学校照例是放假一日;倘若那天是礼拜日，还得照例补假一天。
而且在市街上浮动的人们的脸上也是照例现出些怡悦之气来。(这并不是因为国庆日，因为这节不似那端午或中秋或年底下，不愁有讨债者逼他们的缘故)
至于这双十节的意义，也是照例忘记了，总而言之，一切永远是照例地过去。
然而这双十节倒给了我一个教训，就是我现在敢确切断定地说:我们是一个 “照例”的民族。
“照例”的民族还能做出什么维新的事业，还能开辟什么新天地么?
在狂风中乱舞的五色旗真能代表中华民国么?无论什么都如它一样的破旧，尤其是北京。
我不得不要怨我自已的神经过敏，双十节早已照例去了，我何不照例置之脑后呢?你看，所有的五色旗不又是照例收藏起来了么?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