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俗画这种东西,大师不屑为,画匠不能为,因此一向稀罕。北京风俗画屈指可数:淳菁阁印行、姚茫父词陈师曾画的《北京风俗图》早已绝版;端木蕻良诗王羽仪画的《燕京风俗》出在日本,无缘得见。市面上能找到的,除了书目文献出版社八三年版的《北京民间风俗百图》、金受申《老北京的生活》因有李滨声一百三十多幅插图勉强可算之外,就是这本《京都叫卖图》了。 更稀罕的是这本书出自老外之手。《京都叫卖图》原名《Calls,Sounds andMerchandise of thePeking Sreet Peddlars》(《北平街头小贩的叫卖声与货色》),作者Samuel Vicor Constant,国籍不明,原书出版年份亦不详。根据书中“算命的”条下谈及天干地支属相的算法频频以一九三六年为例,并且参考书目中有一九三五年的出版物,估计成书时间在一九三六年左右。 这本书按四季顺序记述北平时期的各色街头小贩,他们的吆喝声,用的响器、家伙,做的活计,卖的东西,乃至东西的用途,凡五十四条。每条下均配一幅(或两幅)白描插图,小贩的服色、工具、商品俱历历在目。每种吆喝不但标出发音、声调,有的还用五线谱记下旋律。六十年前的阳光照在波浪般的大片灰色屋瓦上,照在寂寥的胡同深处,远远传来悠扬的叫卖声,婉转而略带凄凉——那是隔着书页映出的影子。 那时的北平是黄金,是尚未被渔阳鼙鼓惊碎的梦境。像无数异乡人,作者一定也曾沉醉于斯吧,否则他怎么可能对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文化掌故熟稔得如数家珍。翻阅此书,常会忘记作者原本非我族类。 《京都叫卖图》的语言也颇有意思。简单明白到有点憨态的大白话,隐隐透着诙谐,像是一本正经的成年人脸上偶尔闪过的调皮神情。常有这样的句子:“摇堂鼓的有一面小鼓”,“摇铃的有一面小锣”,“打糖锣的手持木棍,边走边敲一面直径约十五厘米的小锣,以提醒孩子他们的到来。”“打瓢的肩上挑副挑子,手中用根棍敲一只掏空的半截葫芦,这个葫芦可以盛水。”——完全是童话的语式。在作者眼中,凝聚着历史的精练与颓废的北平,又何尝不是一个童话中的城市。我们中国人熟视无睹的事物,在他看来又是一番景象:“元宵的大小与一个高尔夫球相仿”,粽子被称作“包在苇叶里的金字塔形的江米团”,简单如吃瓜子也说成“用门牙磕开瓜子壳去吃里边的仁”如此费事。 尽管与街头小贩交谈过,又做过许多观察研究,Constant还是感到有一件事很费解。在“卖元宵的”条下他写道:“卖元宵的这样吆喝——‘浸透了化透了,江米元宵!’吆喝的前半句其实没有什么确切含意,‘浸透了’是指热气已经将元宵完全浸透,但没有哪个小贩能讲得出‘化透了’的确切含意,似乎可以用‘元宵做得很精致’来解释。”其实,卖元宵的吆喝的是“筋道嘞滑透”,口感极爽极佳的意思,音相近而字不同。毕竟是老外,被繁难的汉语难为了一下。类似的还有“卖果子干的”条下“冰<SPS=0849>儿”应为“冰盏”。另外,“缸炉薄脆”条下“子儿饽饽”的“子儿”,也并非形容饽饽如石头子儿般的坚硬,而是形容它的大小宛如一枚“当二十”的铜子儿。书后参考书目中,尚有两处可以订正:“货声——清朝古籍,手抄本,作者不详”,应为《一岁货声》,蔡省吾著;“古都器乐通考——迟久山,非公开印刷,北平,1935”,应为《故都市乐图考》,齐如山著,见载于民国二十四年国剧陈列馆发售的书目。这最后一条显然是翻译之误。 可能终究为语言所困,《京都叫卖图》所载的吆喝大都是最常见、最基本的。其实老北京的吆喝随意性比较大,碰到油腔滑调的贫嘴,可以玩得很花哨。比如卖豌豆糕的吆喝:“哎这两大块嘞哎,哎两大块嘞。小枣儿混糖儿的豌豆糕嘞哎,哎两大块嘞。哎这摩登的手绢呀,你们兜也兜不下嘞哎,两大块嘞哎嗨哎。哎这今年不吃呀,过年见了,这虎不拉打盹儿都掉下架(价)儿嘞哎。”卖弄半天,是为了夸口他的豌豆糕给得多卖得贱,博人一笑,好做生意。街头小贩肩挑手提,终岁劳苦,涔涔汗水依然没能冲掉这份渗入骨髓的幽默感。这原是北京人的天性。 《京都叫卖图》的插图是编者重新描画的,没能保存原书风貌,这是最大的缺憾。很好奇地想知道Constant会不会将小贩们画成吊眉斜眼、典型西洋人眼中的东亚病夫模样。想来不至于。《北京民间风俗百图》出自民间艺人之手,有一股腐朽气息;李滨声的插图固然生动传神,可惜太像速写。如果有丰子恺、丁聪这样的画笔来传达那种丰厚温润的空气就再好不过了——这么想想不也挺好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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