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十年前,电影、话剧、歌剧、评剧、舞剧在北京艺坛上还属于空白的时候,戏曲独占春色,京剧尤为领先。上自宫廷豪门,下至人民群众,无不陶醉于京剧的艺术魅力。欣赏之余,口摹其声,手制其容,社会上涌现了许多“票房”和各种形式的戏曲手工艺品。他们制作出来的单个人物形象,叫“戏人”,集体的舞台形象,叫“戏出”。由单个的人物形象组为整出戏曲的也叫“戏出”。所谓“戏出”,就是一“出”戏的意思。这些“戏出”作品,都是民间的手工艺人,娴于戏曲,癖于戏曲,从兴趣出发而发展为艺术商品。其中最使人惬意而引起甜蜜的回忆的,谁也不会料到,是当时一个铜元一包的“烧砖戏出”。当年一块银元,兑换四百六十个铜元,一块银元就可以买到四百六十包“烧砖戏出”,也就是四百六十出戏的舞台形象。 一个铜元一包,并不是货郎担上作为戏曲艺术品售与京剧爱好者或作为“玩艺儿”卖与儿童的价格,而是货郎从晓市上趸来的价格,也就是“烧砖戏出”制作者的批发价格。货郎担上的售价,则是两个铜元或三个铜元,利润很大。就以售价而论,两三个铜元,在当时也属于低到九渊之下的细微之资。而“戏出”的艺术价值,却在九天之上,与价格成为反比例。 “烧砖戏出”是用上好胶泥,范型于“模子”之中,磕出原胎,再借用土窑的烧砖技术,入窑烧固后,按舞台上人物的扮相姿态,精致而忠实地敷以彩色,罩以鸡蛋清,光华绚丽,细巧可喜。每出戏,选十个个体为一包,所以货郎担上称之为“包人儿”。每一包的十个个体,叫“十件儿”。“十件儿”并不能包括大戏里所有的人物,也不能随意扩增小戏中的仅有人物。每包的组织方法,是大戏择要而选,小戏补景而凑。例如,《失街亭》的十件儿,是诸葛亮、马谡、王平、赵云、马岱、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和两个老军。实则戏中还有两个童儿、双方龙套,限于十件,不能入选。《大保国》的十件儿,是李艳妃、徐延昭、杨波、李良、四个宫女、两个太监,主角不多,正好配搭侍从人物。《回荆州》的十件儿,是刘备、孙尚香、赵云、吴国太、周瑜、鲁肃、张飞、诸葛亮、一个女车夫、一个大太监,合成十件。其余丁奉、徐盛、陈武、潘璋、四个“小张飞”、若干龙套、宫女,就不能入选了。《四进士》的十件儿,是宋士杰、杨素贞、万氏、毛朋、顾睹、田伦、刘提、杨春、田氏、姚庭椿。实则还有杨青、师爷、黄大胜、丁旦、田母等,囿于十件儿,也不能增益而全。但是,也有主要人物不足而凑以舞台道具的,如《辕门斩子》的十件儿,是杨延昭、余太君、穆桂英、杨宗保、孟良、焦赞、穆瓜、八贤王,外加堂桌一件,小帐子一件;小帐子下有细铁丝,可签插在堂桌之上。这是因为《斩子》全剧,主要八人,虽有龙套,不能“拆堂儿”地拼凑,宁用堂桌和小帐子补其不足,不用不合规范的两个龙套以实其数。又如《探阴山》的十件儿,是包拯、油流鬼、柳金蝉、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另外加两个山片、一个堂椅,全剧人物七人俱全,不能滥增其它;根据舞台上演出的情景,摆两个山片表示“阴山”,包拯勘案时坐于椅上,所以增加山、椅,组为一包,而舞台全貌也就收于“一包”之内了。再如《祭江》的十件儿,更为巧妙,见于舞台上的人物,只有孙尚香、大太监和四个宫女,六人之外,再不能增,而制作者则以四个朱红栏杆,凑成十件,用朱栏代表当时的舞台。这样的组织,就不只表现了舞台全貌,连舞台的装置也包括在内了。从这一包“十件儿”的组织来看,制作者何只娴于剧艺,而且熟习舞台。然而,它的艺术价值,还不只此。 烧砖戏出的个体戏人,虽然限于模子的范型,不太生动;可是穿戴扮相,脸谱服饰,无不忠实于舞台,精细到无懈可击,无疵可指。身上穿的蟒、靠、官衣、箭衣、褶子、帔、氅、形式颜色,绣活花样,俱有规范;头上戴的王帽、侯帽、相纱、忠纱、尖纱、圆纱、扎巾、额子、紫金冠、倒缨盔、金踏镫、银踏镫、黑踏镫、荷叶盔、福字盔、夫子盔、狮子盔、罗帽、棕帽,以及文生巾、武生巾、员外巾、老人巾、荷叶巾、棒槌巾、鸭尾巾,夫子巾等,具体而微,鲜明有别。至于生角戴的黑三、白三、苍三、白满、苍满等髯口,花脸戴的黑扎,红扎、黑满、白满、苍满、黑一字、红一字、铃铛扎、二桃髯,也能清清楚楚地分出来。细至旦角的化装:大开脸、小开脸、歪桃儿、小弯儿、月亮门、水葫芦;花脸勾画的脸谱:整脸、水白脸、三块瓦、十字门、花脸、元宝脸、六分脸、揉脸、歪脸等,无不循规蹈矩地呈现于一寸砖人的三分脸上。手里用的道具,如徐延昭抱的铜锤,诸葛亮摇的羽扇,佘太君拄的龙头拐杖,柳金蝉戴的手肘,太监手里的蝇帚,宫女手里的提炉,也都不厌其精地标志出来。当时把这种价钱极微的烧砖戏出,视为儿童玩艺儿,实则在社会交易的流动中,无形地为京剧艺术扩大了宣传影响。在京剧爱好者的鉴赏之下,它等于是富有资料价值的戏曲艺术精品。 天赋戏缘的我,在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发现终日玩弄的这些烧砖戏出和舞台上演出的形象,而一而二。当时还不懂得什么叫艺术价值,资料价值,只从占有欲出发,尽量地省用“饽饽钱”(当年家长给儿童的零用微资),每天在“打糖锣儿”的货郎担上,买而又买,务求其全。“打糖锣儿的”,是当年串胡同的儿童玩具担子,“鬼脸”、“风筝”、“刀枪”、“泥人”、“拨浪鼓”、“小喇叭”等应有尽有,兼卖梨膏糖果;每到一巷,鸣锣招徕,所以叫“打糖锣儿的”。他们代卖的烧砖戏出,都是从晓市上以一个铜元一包的低价趸来,售价则倍蓰之。我因乐此不疲,日积月累,不下百包,方以为已备大观。哪知父亲看到我所收藏的“戏出”及问明价格之后,说我是“俄观鱼鳖,谓察蛟龙,未尝涉川,遽云越海”,区区百包,距离他在晓市上所看到的,仅仅是五分之一。当时,我父亲在朝阳门外东郊学区任社会教育宣讲员。朝阳门内东城根例有晓市,批发儿童玩具,膏糖、干果、水果;一方小贩,每晨四五点钟,趋而趸货,天明即散,故曰“晓市”。我父亲曾在朝阳门的晓市上,看到烧砖戏出的批发者,分类而列,什么“三国戏”,“列国戏”、“隋唐戏”、“西游戏”、“八大拿”、“七块白”等等,任人挑选,每包只售一个铜元。父亲即兴闲谈,涎得我憧憬于怀,泥着父亲给我带几包新鲜别致的,以补不足。父亲与我约定,每周多背诵一篇古文,三首唐诗,即以十包为赐。从此,我每周多诵诗文,父亲就每周以十枚铜元买回十包“戏出”。两年之后,积存到三百余包。但是我的指标,仍在五百之数。胆随年大,问清了晓市的路线,终于在一个仲冬之晨,四时起床,只穿一件大棉袄,戴顶棉小帽,风微而厉,寒彻肌骨,从我的住家椅子胡同(前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所在地),徒步绕过皇城根,直穿东单牌楼,抵达朝阳门晓市,专心诚意地找到了烧砖戏出的制作者兼批发者,即以大洋一角,买到四十六包,继又买到九十二包,包包不同。计算我的收藏,已然有四百多出戏的舞台形象了。后来我还不甘心,又与制作者攀谈厮熟,到他家去搜寻购买。制作者姓何,住朝阳门北小街。我参观了这位民间艺术家的制作间,斗室之内,模子堆积如山,色碟罗列,彩笔纵横。室外一座烧砖小窑,柴火不断。全家三辈,各司一角,流水作业,其乐融融。艳羡之余,恨不躬参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