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北京的街市上,找一家专门卖酒的小酒馆,是件比登天还难的事。虽然,一些卡拉OK歌厅和大酒店的酒吧间,有零酒可卖,但这非一般工薪人员可接受。况且,这些地方系“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指望卖些零酒赚钱。 远的不说,仅在40年前,北京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到一些小酒馆。 大酒缸酒铺因酒馆里的“桌子”是一个大酒缸而得名,缸上盖有木板,顾客进得店门,坐在大长板凳上,就着大酒缸小饮。 昔日,我家对门有一家这样的小酒馆,店主姓郝,系山东人。小酒馆仅有一间门脸儿,房间不大,只放着三个大酒缸和几条板凳。店主的柜台在最里面,木制柜台上摆着酒坛子,柜台下也是酒坛子。在柜台的一头上摆着酒菜,无非是开花豆、豆腐丝、猪头肉、肉皮冻、炸饹盒等几样。 柜台后面有一小门,通往“内室”,小门没有装门,一年四季都挂着布帘子。在柜台上还歪歪扭扭写着“太白遗风”四个字。听说,早年老郝还在门口挂一酒幌,上书“不知何处是他乡”七个字。不过,在我记事时,这个幌子早就不挂了。 和鲁迅先生笔下的鲁镇酒店大不相同,郝记酒馆没有伙计,来此小饮的人没有孔乙己这样的读书人,也没有下田耕作的农民,只是附近的一些邻人,如拉洋车的、巡警和一些闲人。在酒客中略通文墨、有些文化的是在隆福寺街开卦馆为人算命的王先生——他头发花白,人们都称他为“白菜脑袋”,想必是个绰号。 这种小酒馆最好的酒是竹叶青,其次是白干,而卖得最多的是几分钱一两的“高粱烧”和绍兴黄酒。 在老北京,像这种小酒馆有数千数百,我家附近的那家不过是这种小酒馆中的一个。但它还不算最有代表性的,和真正的大酒缸还有些区别。 大酒缸,在“北京通”金受申先生眼里是这样的:“大酒缸是北京味十足的好去处。经营大酒缸的人,以零卖白干为主。贮酒用缸,缸有大缸二缸、净底不净底的分别。缸上盖以朱红缸盖,即代替桌子。”(《老北京的生活》)这和前文所叙述的酒馆(虽然亦称大酒缸)的区别是经营者不是山东人,而是山西人。 山西的杏花村汾酒及竹叶青酒,很早就享誉神州,在旧北京时代,北京饭馆、酒馆的酒,大多来自山西。而山西人卖酒亦是很自然的事。 老北京的大酒缸“所以能号召人,是在小碟酒菜和零卖食品,不但下层阶层欢迎,就是文人墨客也以为富有诗意,喜欢前去喝二两的。” 大酒缸的下酒菜,有“自制”和“外叫”二类。所谓“自制”,便是大酒缸自己加工制作的炸、煮花生米、老腌鸡蛋、豆腐干之类,而且随着四季的变化,加入一些“时令菜”,如拌黄瓜丝、小葱拌豆腐之类。 一些大的大酒缸还备有厨房,可供应“钲爆羊肉”、“钲炖鱼”的热酒菜。 所谓“外叫”的酒菜,并不是叫店伙去饭馆、饭庄去叫菜。进大酒缸饮酒者,多为平民百姓,并无多少富裕钱。所谓“外叫”,无非是从大酒缸门口摆摊或走过的小贩手中买些猪头肉、驴肉、羊头肉之类的酒菜。富裕一点的酒客至多叫店伙去端一碗水爆羊肚、“苏造肉”一类的风味食品。 中国人喝酒与欧美人不同,颇重视下酒菜,大酒缸有如此丰富、廉价的酒菜,天天酒客盈门,每逢黄昏之后,更是热闹非凡。 “酒足”尚须“饭饱”。一些大酒缸,比如东四牌楼恒和庆等处,还有山西风味的刀削面卖。带卖刀削面的大酒缸,也有饭馆的功能和规模,这种大酒缸门口备有一大火炉,炉上有一煮面铁锅,水永远开着,遇有酒客酒足之后要吃主食,店伙便会削一大碗刀削面条端上。当年刀削面的滷,最为实惠,净是大肉片子。 大酒缸的酒,以白干酒和露酒为主,酒是装在黑色的“马蹄碗”里,每碗至少有二两(当年16两为一斤),端起来豪饮,颇有诗意古味,使人想起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来。 开大酒缸多为晋人,晋人善精打细算,但在经商方面却很讲道德,不赚不义之财,像在酒里兑水和在酒菜上做手脚的事,是不干的。大酒缸的“照顾主儿”都是些回头客和熟人,在酒中兑水的事是在砸自己的牌子,这种赔本儿赚吆喝的事,他们觉得不合算。 在老北京,卖酒的铺子很多,二荤铺、小饭馆,乃至油盐杂货店里都有酒卖,而且都备有桌椅让酒客坐着喝。但是,惟有这大酒缸最有风味。近人邓云乡先生在其《燕京乡土记》中,对大酒馆有一段诗意的描写,读起来让人回味悠长。他写道:“在风雪之夜,北风呼啸的马路上,或者胡同拐角处,远远地望见有个透出红红灯光的小铺,那就是大酒缸,去吧,那里有温暖,进去买个酒吃吧!” 旧北京大酒缸卖酒时称“个”,而不是称“两”,所谓“一个酒”,就是用酒提子从酒缸中提,提出的酒倒入粗瓷碗中给酒客。小提一提一两,倒入碗中谓之一个酒,两提二两,谓之两个酒。 大酒缸是北京旧日街头一景,这种酒铺虽有字号,但人们以大酒缸称之,可谓京风京味。在这种大酒缸里饮酒小酌,颇有温暖、随和之意,故而,老舍先生在《骆驼祥子》等小说中,多次描写大酒缸,可见影响之深。 在大酒缸之外,北京还有黄酒馆、南酒店和露酒庄之分。 黄酒馆专卖山东黄酒、山西黄酒和北京黄酒。黄酒馆里卖的是低度酒,饮者多为京城老者和一些闲人,这些人一碗酒能喝上半天,所谓下酒菜无非是自带的半条黄瓜、一块豆腐干而已。这些人喝酒往往结伴而来,坐在酒馆里“说塔又说山,说完北海说西单”,聊起来没结没完。黄酒在冬天要喝热的,有时半碗酒要热好几回,黄酒馆净是这些主顾,自然难以维持下去,清末之后,大多关门或改营南酒。 南酒馆不卖碗酒,那些喜欢喝一碗酒就可“泡”上半天的“燕市酒徒”在南酒馆里没有用武之地。 所谓南酒,即今日之绍兴酒。绍兴黄酒有花雕、女贞两种。南酒馆的酒是论斤和论坛售卖,酒馆开在饭馆附近,在饭馆里用饭的人要喝黄酒,便让饭馆跑堂到附近的南酒馆里去买。 旧北京南酒馆中的佼佼者,当属隆福寺街长发号、八面槽长盛号、北新桥三义号等南酒馆。民国之后,有的南酒馆效仿大酒缸既卖零酒,又卖酒菜,却也红火过一阵子。 露酒庄主要卖诸如“莲花白”一类的药酒,旧北京海淀镇上的仁和酒店的莲花白酒最佳,断档几十年后,前几年又恢复了。露酒庄的酒只是批发,少有零售,更不卖散酒。 北京的商市,少不了酒,也少不了酒馆,但惟有昔日的大酒缸让人难忘。 大酒缸式酒馆在“文革”前已销声匿迹,像东四的恒和庆之类酒馆,在50年代便划给了饮食服务公司,以卖饭为主了。其它的大酒缸命运大概亦如此。至于前面提到的山东人小酒馆,也关门快50年了。 大酒缸不存在了,但留在了老北京的记忆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