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辽、金、元、明、清五代建都的北京,由于民族风尚与地方特点的结合,汇集而传留下北京的春节,蔚为大观。 我生于清末,从我记事时起,印象中北京春节的范畴,不是除夕之夜至正月初一初二初三短短的几天时光。而是每年从腊月(即农历的十二月)起,跨跃来年的整个正月,直到二月初二,都是属于春节的,腊月是春节的准备阶段,正月是春节的高潮阶段,二月是春节的余波阶段。而真正体会到春节的气氛,准备阶段的腊月风光,更觉浓厚。所谓“浓厚”,是在贫富截然不同的环境里,反映出“几家欢乐几家愁”的畸形状态。 我是汉族旗人,十五岁以前,家道小康;十五岁以后,家道中落。我深深地记住了十五岁之前,每到春节的准备阶段,祖母经常说的“送信儿的腊八粥,要命的关东糖,救命的煮饽饽”。这三句话,不但包括了北京春节的时间范畴,也反映了贫富之间对于春节气氛的感受之不同。所谓“送信儿的腊八粥”,就是说,腊月初八喝腊八粥的时候,已然提示了准备春节的信息。这信息,对于富者,自然是刺激性的欢乐;对于贫者,却是愁苦性的刺激。因为负债的贫者,每年还债,必须度过三关——五月端阳节、八月中秋节和春节——春节逼债尤甚。一般人都称春节为“年关”。喝腊八粥的时候,固然没有讨债者上门,然已示意欠债的贫者:春节快到了,还债的“年关”也要到了!所谓“要命的关东糖”,又是明确地告诉贫者:腊月二十三“祭灶”吃关东糖的时候,是债主逼债最厉害的紧要关头。所谓“救命的煮饽饽”,则是针对贫者而示以慰藉的。因为“年关”讨债,约定俗成地以除夕午夜为限。一般人家都在除夕午夜吃“煮饽饽”(即饺子,满族人称为“煮饽饽”),到了吃“煮饽饽”的时候,也就是债主不再登门索讨的时候,贫者可以松一口气,略展愁眉地过春节了。我在十五岁以后,亲身经历过“年关”逼债之苦,所以这三句话直到今天,记忆犹新。 腊月初八喝腊八粥,当然也要准备于八日之前。所以到了腊月初一,街头巷尾就有叫卖菱角米、薏仁米的市声,以备熬两锅米、豆最齐全的腊八粥。与此同时,还掺杂着许多为准备春节用品的市声,酝酿着春节即临的气氛。诸如吆喝“画■(左口,右来)!买画!”的叫卖年画声;“供花■(左口,右来)!买供花!”的叫卖祭祖的供花声;“松柏枝儿■!芝麻秸儿!”的叫卖“踏岁”的松枝麻秸声;买宪书■(左口,右来)!新皇历!”的叫卖书本式的日历声;“(左口,右来)绢花儿■(左口,右来)!红石榴花!”的叫卖簪饰春花声;“的悠、的悠、的悠……”的口琴声——以卖口琴为名,暗售纸牌。这些市声,划破了寂寞的长冬之空,在风饕雪虐的苦寒里隐孕春意。伴随着市声,大街上的临时摊贩,也逐日添设,都是为了准备春节。 当时,北京最热闹的街市是东四、西单、鼓楼、前门,即东四牌楼与西单牌楼大街,鼓楼前的后门大街与正阳门外的前门大街。这些大街的马路两旁,摊贩栉比,五光十色。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些失业知识分子的“对子摊”——卖春联的摊子。他们把写好的春联,用砖块压在一张桌上待售,或设笔砚,临时书写。所谓“春联”,不只是一副普通的对联,它包括了“大门对”、“二门对”、“屋门对”、“灶王对”、“抬头见喜”、“出门见喜”、“日进斗金”、“春条”、“迎祥”、“福字斗方”等尺寸不一的各种形式。春联的内容,一般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等老生常谈;稍近风雅的也不过“芝兰君子性,松柏古人心”而已。其次是花炮摊,一千头响鞭、五百头响鞭、小洋鞭、炮打灯、二踢脚、麻雷子、飞天十响、“炮打襄阳城”、筒花、大中小的“花盒”,罗列有致。与花炮摊比邻的一般是春灯摊,灯分三种:一种是走马灯,前作画面,内有纸伞,下燃蜡烛,烛焰嘘伞而动,触动铁丝的机关,画面上人物的身、首、手、脚就会有秩序地活动;有的面做白纸,而在纸伞的立柱上扎上剪影,借烛光映在白纸面上。花样极多:鱼龙变化、万马奔腾、狸猫扑鼠、火车、轮船,以及戏出人物,都可随意布置,价钱很低,六个铜板,即可买以娱童。一种是“气死风“,即油红纸的圆型提灯。当时照明用具贫乏,一般人都买两只,供除夕出入之用。一种是“羊灯”、“狮子灯”,扎成羊、狮形象,披以彩纸,腹中燃烛,下装四个泥制的轱辘,可以牵线而行,价较走马灯为昂,儿童则倍喜之。这些,都是民间个体经营者自己扎制的。正是由于生计所迫,促使民间许多有才华的手工艺者在春节期间以艺糊口,无形中举行了一次竞赛性的民间艺术展览会。有的用泥土烧成各色禽鸟,用彩纸扎成小朵杂花,另备经过剪裁的干树枝子;买者可随意挑选各种禽鸟——麻雀、喜鹊、鹦鹉、黄鹂之类,一个铜板两只;最精致的凤凰、孔雀和哺雏鸟窠,不过四个铜板——与各色杂花缚扎在干枝上,完成一个艺术品,叫“百鸟朝凤”。还有的用颜色染成彩纸,绉制成大小蝴蝶,也扎在枝丫上,叫“百蝶迎春”。有的用鲜绿的柏树树枝扎成鹤、鹿、猴、狮等象形动物,以红黑相间的花籽镶目,种在小花盆里,两旁配种鬼子姜的红芽,叫“聚宝盆”。每盆虽售一角,但以当时的币值而论,就是四十六个铜板了。有的用土法琉璃吹制成长达丈余的喇叭,名叫“琉璃喇叭”;或吹制成倒栽葫芦形的中小型喇叭,名叫“扑扑凳儿”,两者都可以吹出音调别致的报春之声。这种摊子,还兼售用琉璃吹制成的苹果、柿子、桃子,每组五个,可摆一盘;葡萄则莹然而聚,自为一组。形色极肖真品,等于今天的蜡果。在这些摊子之间,夹杂着许多供花摊子、钱粮纸马摊子、佛像摊子、宪书摊子。腊月二十以后,又增设关东糖摊子。关东糖是腊月二十三祭灶的供品,实际就是东北出产的麦芽糖,质坚如石;兼售糖瓜、糖饼、南糖等,味各异而形各殊。这时,离春节只有一周,大街上的售货摊子更形拥挤。北京人在春节期间,最喜吃羊肉大白菜的饺子。有些羊肉铺便在大街上临时搭建四面镶玻璃的布棚,挂出新屠宰的肥羊,供人选购。为了营业竞争,还在棚外粘贴“明天还有大的”的揭帖。也有卖山货的,搭棚待选,棚内挂满雉鸡、野鸭、草兔、狍子。准备过春节的人,面对这些引诱性的摊贩,问鼎者摩肩簇舄,熙熙攘攘。如此纷沓,当然影响治安。尤其是清代定例,每年从腊月二十三那天起,大小衙门一律“封印”,不理民事。平日维持秩序的那些“番子”,也乐得茶寮听书,赌场聚赌。这就为无赖的乞丐,横行的地痞大开方便之门。有的手拿两块木板,走到每个摊前强索施舍,如不惬意,便用木板击破自己的头额,鲜血洒满摊货,摊贩生怕影响生意,自然如愿以奉。有的在大商店的门板上用大铁钉子穿钉着自己的腮帮,欲起此钉,必须请出“街面上的朋友”,从中说和,议定酬费,多者十两,少者六两;不出此价,则店铺开不了门,等于歇业。有的在饽饽铺前,专伺取“供会”(供会是祭祀祖先的供品蜜供、月饼等,每月交费,年终取货)的人明目抢夺。他们的办法是:看见了双手提着“蒲包儿”(即等于今天的糕点盒子)的衰翁老媪,便笑容可掬地上前请安说道:“老爷子!老太太!您这么大的岁数了,我要是明抢您的供会,准把您吓一跳。为了吃饭,没法子,您施舍几个‘大’(即几个铜板)吧!”翁、媪正意有所憾地叨唠着,放下蒲包,伸手取钱,乞丐就乘此空隙,提起蒲包,撒腿跑了。 在街头摊贩喧报春节的热闹气氛里,大街两旁的铺店,自然也忙碌起来。北京人过春节,把生活基本的菽粟布帛视为天赋的供养品;这一时期,主要是怎样吃的好,吃的别致,美其名曰“办年货”。猪羊肉铺,自然是户限为穿;鸡鸭店、鲜鱼行也消失了长年的冷落。而不论贫富,每家必买的年杂拌儿,更兴旺了干果子铺。年杂拌儿分糙、细两种:糙杂拌儿是把倭瓜子、西瓜子、大花生、小花生、花生粘、核桃粘、杂色糖豆儿、榛子、花生仁、金糕条、桃脯条、青丝、红丝等掺拌一处,每斤只加上一枚金丝枣,斤售八吊或六吊;细杂拌儿等于今天的北京蜜饯,金丝枣、苹果脯、杏脯、桃脯、瓜条、糖藕、青梅等是其主要成分;花生粘、核桃粘反为搭配,斤售十二吊或十六吊。另外还有价值极昂的蜜饯温朴、蜜饯樱桃、炒红果,都是用绿釉陶质的一斤、六两的小罐盛装,供“大酒肥鱼”后的消化剂。那时,只有北京西山出产的“子儿苹果”一种,上供必须此品,也由干果子铺精心收藏,供应春节。每二十五只为一堂,堂售一元。还有一种是在夏季窨干了的黄瓜条,用香油、陈醋拌食,别有风味,也由干果子铺泡制出售。最有趣的是“毡帘铺”出售的各种春灯,其精致倍于街头摊贩。毡帘铺夏天卖竹帘子,秋冬卖毡子,春节没有生意,所以经营春灯。一种是“沙子灯”,名曰灯而非灯,灯作扁圆形,分大、中、小三型,用薄木板煨而圆之;面以坚固的纸板,画出各色戏出和历史故事,人物都凸于画面之上,身、手、头、足,均可移动;里面用高丽纸作一穿斗,有弦可牵动一钟,贮盛细沙。玩者用两臂旋转几下,细沙从轨道上滤过纸斗慢慢地向下流动,触弦而钟响,画面上的人物就抬手动脚、摇头欹身地做出许多姿态来;挂在墙上,流沙回环,人物的动态,可历二十分钟至三十分钟。一种是“走丝灯”,即是发展扩大的走马灯,灯作多角形,从四面至六面、八面、十二面不等,每面画各色戏出如《打渔杀家》、《三娘教子》及《八大拿》武戏等;或画成语故事,如画龙点睛、守株待兔等;也有画歇后语的,如“狗咬吕洞宾”、“老和尚看嫁妆”等;还有画时髦新闻的,如“叹清水河”、“养忽不刺”等,制做精巧,画工纤细。内设纸伞,下燃蜡烛,纸伞的杆儿上有许多条细如游丝的马尾儿,杂而有序地缚扎着。焰腾伞转,带动那些马尾儿,有条不紊地拨动每个画面上的铁丝机构,画面上的人物便同时舞动起来。此种灯售价奇昂,一般人家,望洋兴叹。一种是油纸肖形灯,用竹架扎成“龙井鱼”、“绿蝈蝈”、“喜鹊登梅”、“状元骑马”、“带蔓的西瓜”、“带花的桃子”等。内明以烛,可悬可提,价亦不昂,销路最畅。与春灯媲美而受人欢迎的,就是年画棚子,比起串胡同叫卖的“画■”,品种丰富多了;天津杨柳青、苏州桃花坞、北京戴廉增以及后来居上的上海石印彩画,汇集一堂。戏曲人物,历史故事,单张的风俗画,屏条的连环画,应有尽有,蔚为大观。售者据案而揭展于众,辅以趣语,诱导观众。例如揭示一张《英雄会》,就把“黄三太甩头一子——真行”的歇后语随展随说。揭示一张《全家福过新年》,就说几句人人爱听的“儿孙满堂,合家欢乐,咂儿盅酒,奔儿块肉,多大的造化”,诱人揭买。所有这些,虽然把春节准备阶段的快乐气氛,渲染得笑口常开,笑容满面。而在社会的另一面,则穷苦人家大有人在,“要命的关东糖”刺激着他们的肺腑!但是为了面子,也不得不强绽笑颜,暗筹避债之台。 由于丰盛年货的诱惑,促使准备过春节的人家,从“腊八粥”起,就要手忙脚乱起来。不但一两锅腊八粥要淘米煮豆、剥壳剔仁,同时还要把肥大洁白的蒜头浸在醋里,泡制春节期间吃饺子用的“腊八蒜”。并不是“腊八”有什么神秘,能使醋味鲜辣,而是从这天到正月初一的二十余日的时间中,蒜在醋里起了化学作用,酸辣结合得匀融适口;这和意欲水仙正月开花,必须在“腊八”以后入水,才能准确地生根放叶、抽箭绽瓣,同一道理。腊八过后,开始择日“扫房”,窗壁洁净,再擦“什件儿”。“什件儿”就是家具上的铜饰和铜锡供品。当年还没有去污粉,只是用陈醋浸蘸炉灰而驱污除锈,这些都是家庭妇女的职责。男子则从二十三“祭灶”起,就要参与其事了。北京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迷信习俗,“祭灶”必须是男子主持。供品就是关东糖、糖瓜、南糖三碟,辅以草料、杂豆各一碟。据说,糖是用以粘封“灶王爷”的嘴,叫他朝见玉帝时,保持缄默,不要把人间的坏事上达于天;草、豆则是饲喂“灶王马”的,增其体力,兼程而回,应着“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忏语。焚烧灶王神像时,也要燃放爆竹,称为“小过年”。腊月二十三日以后,就要用买来的新笤帚、新毛撢,日日清洁什物,务使室无纤尘。陆续地请出“神主”——祖先的牌位,或“神影”——祖先的画像,布置祀品。祀品一般是一堂蜜供(油面炸成小条,结构塔形)、一堂月饼、一堂苹果;也有加供一堂芙蓉糕的,此糕面敷鲜艳的红糖,取个“满堂红”的吉利。每堂五碗,上簪五支供花,供花分八仙人、博古、福寿字等。另外在“神主”之旁,供碗“年饭”,此饭必须是除夕晚餐时新捞的米饭,上面敷饰桂圆、荔枝、红枣、柿饼;柿饼居中,上插“聚宝树”和“松柏枝”。“聚宝树”是一个金纸做的元宝,矗立一个“刘海戏金钱”(以钱代蟾),外衬染色干枝,意在祖先吃了年饭,勿忘赐宝。供家堂佛的供品是一堂蜜供,一堂红月饼,上簪佛字供花;惟灶王供是三碗一堂的红月饼,所以留传下一句谚语“灶王供——三堆”(红月饼和蜜供均用香油制作,白月饼则用猪油制作,佛取其素,供红而不供白)。与此同时的任务,是贴春联,为了迎接初一到初五的亲友拜年,必求端正干净,纸红字黑;这与拜年者进门先拜祖,供品必须丰富整齐同属过春节的“脸面”。妇女则忙于做“年菜”,蒸馒头,剁饺子馅儿。年菜的丰简,视家庭环境而定。官僚富豪,聘厨师大显身手。一般家庭,只是做些红烧肉、炖羊肉、米粉肉、红焖肘条、元宝肉、腐乳肉、南煎丸子、肚丝海带、下水炖锅子等。但有四样小菜,无论贫富,是春节必备的,一是芥末菜、二是酱瓜丁,三是豆豉豆腐,四是豆儿酱,名之曰“四宝长寿菜”,佐饭下酒,别有味道。凡是能够做年菜的人家,都必有“气死猫”。这是木制的三层菜橱,四面雕空花样,以通空气,放在院子里,直到正月下旬,菜不变味;因其牢固,猫闻腥荤而不能入,所以叫“气死猫”。过春节的饺子馅,也要在年前做好。馅有四种:羊肉馅配大白菜,名“浑饺子”;猪肉馅配青韭、菠菜,名“大馅馄饨”;各种油炸豆食品配大白菜,名“素饺子”;夏天晾好的干菠菜配白肉汤,名“汤饺子”。所以在除夕的前三天里,家家传出剁馅之声,声急而促地演奏出紧张气氛。年前的紧张,是为了过节的轻松。北京的习俗,从初一到初五,妇女不许动菜刀,动剪子,一切肴馔原料,必须在年前备好,理由是菜刀剪子属于凶器,春节期间,动之不吉;实则是借题作文,使家庭妇女得以在“破五”期间(正月初一到初五,称为“破五”)得到充分的休息和娱乐。 除夕黄昏,揭开了春节的序幕。妇女们新装盛饰,簪上红绒福字和各色绢花,老妇则簪红石榴花,孩子们也要换上长袍马褂、新鞋新帽。首先是全家祭祖,向“神主”辞岁。“团圆饭”后,孩子们把预先买好的芝麻秸遍撒庭除,人行其上,吱吱”作响,名曰“踩岁”,取踩掉一年秽气的意思。点燃各种春灯,照耀着四壁年画;室内外一片亮堂,随心玩耍,抖空竹、捻升官图、掷骰子、吹琉璃喇叭、弹口琴、耍影戏人……,都是孩子们的活动。斗纸牌、搓麻将、打十胡,则是妇女们的消遣。佐以杂拌、温朴、炒红果等,边玩边吃。有些文人墨客,把一年中最得意的诗文,集而欣赏,兴之所至,填词写诗;或把一生发迹之物,供在桌上,抚物思往;象那些点过状元、榜眼、探花的,就把当年会试时用的砚台,恭敬地取出来;有些戏曲演员,也把一生发迹剧目中的小道具,自慰地摆在桌上;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刺激着愉快的心情。直至午夜,开始祭神,把一年供奉过的神像架在松柏枝上焚化,同时大放鞭炮,仿佛为神奏乐似的送神上天;也仿佛是全北京城内的一声号角,宣告旧岁已去,新年即临。这种集体的鞭炮声响,震彻长夜。就在这喧阗的声音中,每家开始吃团圆饺子。在百十只的水饺子里,有一只里面藏有珠宝或金钱,谁吃到这个饺子,预兆来年一切吉利。孩子们为了好奇,饕餮地吃个不停,有的伤于积食,春节反病而不起。饺子,北京习称为“煮饽饽”,只要吃到煮饽饽,讨债的不再登门,穷人可以宽慰地过春节了。“救命的煮饽饽”,象征着贫富不同的春节情绪,确是个如实的写照。在一般小康之家的妇女儿童欢快娱乐的时候,正是“提灯满街走,索账声声吼”的时候。“空竹喇叭报春来”的欢快声与讨债者的汹汹诟骂声,避债者的苦苦央求声,妇女的嘤嘤哭泣声,孩子的哇哇惊啼声,交织着演奏出“几家欢乐几家愁”的交响曲。这个交响曲的起止,还有另外两个带有讽刺性的声音,推波助澜。一个是除夕黄昏时叫卖“荸荠”之声。过春节并不需要吃荸荠,而家家闻声必买,取“荸荠”是“毕齐”的谐音,表示自己的年货已然毕齐。但是贫者闻之,触景而悲,年货何在?无形中就是一个讽刺了。一个是吃饺子之后,彻夜不眠,意非守岁,而是等待“送财神爷”的声音到来。“送财神爷”是一般贫寒子弟的临时生意,他们用低价趸来印制粗糙的“财神爷”像,分道分巷,沿门声唤:“送财神爷来喽!”富者闻声即购,代价只两枚铜板。每送必接,失之必悔。一个除夕之夜,可以接到十余张。贫者亦然。富者接财神,意在富上加富,财源不竭。贫者接财神,则是在几千年封建社会的束缚下,尚无推翻旧制度的思想与毅力,生计仍乞于神。此夜之接,只不过是希望财神降临,保佑来春发迹得财,逃出饥饿与借债的死亡线上而已。 正月初一起,街市的铺户,无不停止营业,为期五天,初六开市。家中妇女,亦不得串走亲家,开始了休息性的正式春节。男子则在这“破五”之内,衣冠齐楚地处处拜年。唯一的特点,仍在于“钱”。家里的长辈,必须给晚辈压岁钱;拜年者遇到亲友儿童,也必须给以压岁钱;妇女则在家耍钱,乞丐则沿门讨钱,各铺店也紧闭门户,赌钱争彩。初二“祭财神”,把除夕接到的财神爷像,集体地祭祀一番,焚化了事。祭品则用活鲤鱼和方块羊肉,取“羊”与“鱼”合,成为“鲜”字,以示新鲜的财神降临,再发新鲜财。活鲤鱼欢蹦乱跳,须用制钱钱串压着。午餐必食猪肉、青韭、菠菜馅的馄饨,美其名曰“元宝汤”。这一天的生活乐趣,都倾注于财、宝、银、钱。尤其是在那一年只开放一天的广安门外的财神庙,更形热闹。无论贫富,都在清晨五六点钟,齐集庙前,焚香膜拜,默祈赐财;然后在临时的元宝摊子上买几个纸元宝带回家,认为是从财神那里借到了元宝,就可以大发利市了。这些元宝摊子,只做一天生意便可维持一家人一年的生活,因为借宝者不惜重价,利市三倍。更有炫耀手艺者,用金纸做成驮着聚宝盆的金马驹子,价更奇昂;而购者出于自私的迷信心理,认为“金马驮聚四方财”,此日虽出重价,来年可望倍偿。 初六日,各铺店开始营业。凌晨开市,竞放鞭炮,形成春节期间第一个高潮。小康人家,必食春饼,熟肉店里已准备了“盒子”、“苏盘”,分格罗列酱肉、熏肉、小肚、香肠,佐以炒掐菜、炒黄韭、炒菠菜、摊鸡蛋、黄花木耳、羊角葱、甜面酱,全家团聚,汇而卷食。例行公事的拜年,已告一段落;妇女也可以自由出门游玩,开始了赶会逛庙,听戏顾曲的娱乐活动。 初八日“顺星”,家人动手,捻制一百零八只灯花,浸透香油,安置在灯花碗里。上灯以后,把灯花有秩序地放在户内室外,厕所灶旁,以火引焰,闪烁灿烂,宛如天上群星,名曰“散灯花”。本命年(马年属马,鸡年属鸡者)的人,不得外出,静守灯花,任其自灭,以祝吉利。实际上,这一天的“散灯花”,即预示灯节之来临,所以在“顺星”之夜,家人就饱食元宵了。 自十三日至十七日,都属于上元灯节的范畴。各大商肆,准时亮灯,夸耀营业兴隆。灯的类型很多,一般有名气的铺店都有历年悬挂的成套纱灯或“玻璃灯”,数十盏为一组,彩画“三国”、“水浒”、“西游”、“聊斋”、“红楼梦”、“杨家将”、“精忠传”、“镜花缘”、“封神榜”、“施公案”、“彭公案”、“三侠五义”、“小五义”、“草木春秋”等说部故事,等于灯彩的连环图画。另外还有特制的冰灯、麦龙灯、西瓜灯、萝卜灯、灌肠灯等。最别致的是:西皇城根城隍庙的“火判儿”——泥塑座像判官,空其中而燃煤,从口、眼、耳、鼻中喷射出尺把火焰;东华门外罗锅桥上关帝庙的九莲灯——灯竿丈余,上缀九盏红灯,灯外飞舞彩蝶;西便门外白云观的真武大帝得道灯——虽是一般的纱灯,而画笔雅丽,出诸名家葛竹桥之手。灯期以十五日为最盛,万人空巷,涌向街头。好出风头的商店,不只竞放鞭炮,还高搭灯架,燃放花盒,或邀请票友,清唱戏曲。在这“火树歌声三界满,银花灯彩九衢通”的粉饰升平的景象里,也出现了许多悲剧,暴露了旧社会的黑暗与丑恶。许多轻薄子弟,地痞流氓,不只趁机调戏妇女,还干了许多恶作剧的黠毒勾当。有一个不常出门的少女,无意中与一个和尚挨挤着呆看花盒,被轻薄歹徒暗用细针穿牢了他俩的袖筒。人散之际,少女与和尚纠缠不开,仿佛是少女拉着和尚,观众喧然哄笑,羞得少女无地自容,回家即自缢而死。至于夺簪扯环,扒鞋劫巾之举,丑态毕现,时有所闻。 十九日是白云观会神仙道场之期,也是“残灯末庙”之期,游人更盛。所谓会神仙,只是一种愚蠢的想象,闹出了许多笑话。有人发现了一个肮脏出奇的乞丐,认为是天上的铁拐李下界,拜倒叩首,口求神仙慈悲。乞丐也很聪明,顺着他的口风,说了些不明不白的半截话,骗了他十几块钱,识者谓“神仙未赐慈悲,反慈悲了神仙”。倒是白云观外,一片空旷,荡漾着薄暖的春风,有些人郊外试马,雕鞍漫控,锦鞭长挥,呼吸着新鲜空气,反有些飘飘然神仙之意。 二十三日“小填仓”,二十五日“大填仓”,这原是农村的习俗,城市也仿其意,请客吃年菜,亦称“填仓”。实际上是春节已近尾声,剩余年菜,与客分享。 在春节的尾声中,尚有余波。二月初一“祭太阳神”,太阳宫开放,卖“太阳糕”——米粉块形,垒积如塔,上插面塑的彩鸡,象征着“太阳神”。同时,雍和宫“打鬼”,是喇嘛教的盛大典礼,“跳舞布扎”观者亦盛。春节期间各摊贩的剩余食品,如大糖葫芦、大挂山里红等以及一般手工艺品的“耍货”,均于是日麇集,希望一售而空。 二月初二,俗称“龙抬头”,是接宴“姑奶奶”——已出嫁的闺女——的日子。年菜已罄,翻新食谱:吃春饼曰“吃龙鳞”,吃打卤面曰“吃龙须”,吃馄饨曰“吃龙眼”,吃饺子曰“吃龙耳”。巧立名目,以饫老饕。这时,祖先的祭品已撤,蜜供、月饼、苹果分而食之。是日仍可赌博,理由是“过春节的最后一天”。 春节期间的娱乐,在家、出门,均能享受。坐在家里,有农闲的民间艺人,走街串巷,献演“耍耗子”、“耍猴儿”、“跑旱船”、“耍苟利子”(即“杖头木偶”),“二勇摔跤”等诸般杂戏。可以请到院内演出,每次一小时左右,付酬四五吊钱。出门走逛,最热闹的集处是琉璃厂的厂甸,上自文玩书籍、字画碑帖,下至民间各色手工艺品和各种风味小吃,如艾窝窝、豌豆粥、果仁奶酪、炒扒糕、豆汁、灌肠等,无不列摊以待。点缀春光的如风筝、风车、空竹、大糖葫芦、小金鱼儿、串沙燕、串铃鸽子、百鸟朝凤、彩蝶迎春、琉璃喇叭等,都是春节特展的手工艺品。间有用镂出花样的纸盒子,内垫沙土,叫卖“白家雀儿”;或悬售关关酣叫的玉鸟、黄雀等,“有鸟鸣春”与“平添春色”的鲜花摊出售的水仙、梅花、迎春等,渲染出有声有色的初春景象。厂甸之外,西便门外的白云观,会期最长,从初一延至十九日“会神仙”。以老道“坐关”于桥下,游人可打金钱眼及老人堂、老猪、老羊等为特色。德胜门外的大钟寺,则以大钟名驰京师,游人争以铜板掷击大钟,声响则吉,引以为乐。不过,那时北京的交通工具,贫乏得很。每游一处,或预定“轿车”(即骡子篷车),走在坎坷不平的土马路上,左右摇晃,闹得昏头晕脑,乐不敌苦。或在城门门脸集体坐“趟子车”,或坐“冰床”,坐者候客,迁延时间,而且拥挤不堪,腿酸臂痛。较为舒适的,只有在郊外雇赁小驴,去时是“策蹇踏春光”,归来是“一鞭残照里”,不只领略了庙会的热闹风光,还饶有灞上寻诗的悠闲逸韵。 北京的春节旧俗,在封建意识、迷信色彩和经济条件的影响下,集中地表现了“吉祥顺利”、“发财致富”的私有心理,产生了许多不健康的风俗习惯。在今天社会主义的幸福生活中,我们绝不应当怀念那为期两月的浪费光阴的春节范畴,绝不应当眷恋那些不健康的所谓“文娱活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