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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过的北京胡同

2002-12-1 11:00| 发布者: 徐城北

  我三岁到北平,最初住在西城西旧帘子胡同路北的一个四合院,这里是天津《大公报》的驻北平办事处,我父亲是办事处的主任。时隔40年之后,我又来到西旧帘子胡同的梅宅(以梅夫人的名义买下,专门用来招待江苏泰州老家来人和外地弟子进京而准备的),访问梅兰芳的秘书许姬传,总觉得这个院子似乎来过。仔细向许老问了这所房子的来历,才知道就是40年代中期我住过的驻北平办事处。我随即找出自己五六岁时的照片,发现正是这个院子,我独自站在东屋廊子底下,身上穿着一件棉长袍,北风吹起棉袍一角,挺有动感的。我把旧照拿给许先生看,他说了句“天下真小”,就默默叹息了。这间东屋后来成为梅家的饭厅。当我向梅家子女说明时,他们也颇惊奇。
  4O年代后期,我跟着父母搬到东城灯市口的一个小胡同。当时有几对在《大公报》供职的夫妇住在这里,院子南墙前矗立着一些石头的佛像。我们这些年纪相仿的孩子,就在石佛的俯瞰下无忧无虑玩了几年。如今,当年的大人多已去世,孩子们也各奔东西,灯市口的小胡同早没了,更甭说这院子了。大街上景象变化更大,没留下一丝当年痕迹。有时,我骑车路过那条大街,还能想起当年小胡同中孩子们玩泥水的情景:刚下过雨,地上汪着很多的水,几个三四岁大的孩子没别的玩,就蹲在泥水中,用泥巴搭房子,然后又用泥巴造城墙。今天回想起这番情景,真为咱们北京的孩子骄傲!知道房子是在城墙当中——这是只有咱们北京(或者其它有城墙的城市)孩子才可能有的想象力和创造性。换了上海或者天津,小孩子“玩泥水”时是想不出城墙来的!
  我小学四年级时,父母用他们大半生的积蓄,在西城买了一条胡同中的一个三合院(缺西墙)。这一行为后来遭到批判,说买私房是革命意志消退的表现。院子里有两棵海棠树,每年都开大朵大朵的白海棠花,蜜蜂围绕着小院子飞来飞去。父亲参加革命前是农科的大学生,总要隔三差五背起农药筒给树打药,防止夏天生出一种叫“吊死鬼”的虫子。1957年,父母双双下放去了很远的农村,好几年不能回来。海棠树没人管,虫子从它的树干中钻出来,树开始变老变憔悴,花色变红,朵儿也变小。父母在60年代初期回来,院子还是院子,但人的心气不似当年。他们老了,也憔悴了,再没有当初刚参加革命的那种豪情。到1976年大地震后,两棵树先后枯死,我把它们拦腰锯断,才发现里边早被害虫蛀空了。
  我1965年离开北京,独自跑到新疆寻找自己的新生活,最初心态还算昂扬,后来就渐渐想念起北京。北京那么大,您猜一猜我最先想到的究竟是北京的什么呢?说出来您都未必相信,我最想的不是天安门,而是北京的小胡同。这要在当年说出来,简直是有罪的,至少也是不革命。回忆我在中学时,经常课余去两个庙会,一个是白塔寺,一个是护国寺,都是穿过许多小胡同才进去的。我们这些孩子,进了胡同就如鱼得水,那份自由,那份舒贴,思想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想往哪儿飞往哪儿飞。何况,对我影响很大的沈从文先生,住东城的东堂子胡同;教我英文的张友松先生,住在西城缸瓦市旁一条很小的胡同里;还有我自己住过的那条胡同(当初叫南魏胡同,后来叫西四北六条),胡同里有一位老画家,大名鼎鼎的陈半丁先生,我和他小儿子是中学同学,所以趁这个关系在他家看了不少的国画,还有老先生收藏的鸡血石……那时回忆起来,小胡同才是最人性的,里边有杂七杂八,但又是最丰富的人生……
  “文化大革命”后我调回北京,安排进中国京剧院当了编剧。京剧院不管分房,我仍旧住在父母原先的旧居,住在原先的那个小胡同中。几年后,父母把单位分给他俩的一个两居室给我和妻子住了,地点在新街口的三不老胡同里。您看,离开了原来的胡同,结果又走进新的胡同。我在那儿一住13年,从青年变成了壮年,我生命最好的年华是在那儿过的。我和妻子、女儿每星期都骑着自行车在小胡同里转着回来看父母,女儿坐在前边的大梁上,妻子坐在后边的“二等”上。我一个人用力,左弯右躲避让着胡同中的行人。这个三不老胡同临近什刹海,周围住着许多老文人,他们多和我父母是半个世纪的朋友,结果我一去,就代表父母和他们接上了“老关系”,渐渐地,随着我的年纪渐大,也慢慢融进了他们当中。这实在是很幸运很骄傲的。再说我女儿,她在这里念完中学、考上大学后,最初我都是骑车送她返校。能从胡同中骑出去,那滋味也是很别致的。我在三不老胡同住了13年,最重要的收获就是给“三不老”赋予了新的含义。侯宝林先生曾告诉我,这条胡同原本叫“三宝老”,是纪念明朝太监郑和而命名的。后来我看到一篇谈人类文化有三个不同阶段(口头文化、印刷文化、电视文化)的文章,才想出这样一个意思——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都应该力求把三种文化都介入一番,只有这样,文化才可能处在均衡的状态。产生出这样的意念我好高兴,后来我就请著名诗人艾青给我的书房题写了一块匾额——“三不老书屋”。
  前七八年,我又搬家了,成了妻子的家属,跟着她搬到朝阳区的南边,房子是多了一间,可周围的环境(尤其是人文环境)都大变特变了,真不适应。就说道路吧,现在北京有许多新盖的小区,楼与楼之间有一些新修的路进行间隔,它们没名字,只能叫做什么“南二条”或者“东三条”。实在糟糕,千篇一律不说,还没一点文化内涵。在北京住了大半辈子,虽有几度出进,最后总算成为北京的永久性居民。我很知足,我哪儿也不想去。中国好地方多了,出差可以去,旅游可以去,但都得是短期,长了则不行。北京好,究竟好在哪儿呢?这问题还复杂,一下子很难回答。有个一般的说法:北京的文化气氛浓郁,别的地方比不了。但浓郁的文化气息是怎么出来的呢?很大程度上就靠胡同。如果从纯地理观念看,胡同不过是城市当中或东西或南北的小型通道。比如故宫,其中不也有许多类似“胡同”的通道吗?非常可惜,它们类似“胡同”又绝对不是胡同,因为皇宫是皇帝一个人的,他不需要和周围的人做平等的交流,那些通道中没有温情,更没有人情。那些或纵或横的通道,除了交流意义之外就更无其它。而在北京市内,属于老百姓的通道(昔日多是土路和用碎砖头砌的墙)才够格叫胡同,老百姓彼此亲密无间,这些由胡同构成的空间极富人文内涵。这,恐怕才是胡同的最可宝贵之处。北京在巨变,这个巨变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但北京的胡同是一笔丰富的文化遗产,无论北京未来怎么变,无论今后的胡同怎么不像昔日的胡同了,但其中本质的人文内涵,却一定要继承下来,千万不要在洗澡后把婴儿也泼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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