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11月21日,鲁迅与周作人一家迁至西直门内八道湾11号的新宅。同年12月,鲁迅专程回绍兴,将母亲与妻子朱安以及周建人一家接来北京。 八道湾这处宅子是个很大的院落,外院尤其开阔,宜于孩子们玩耍。由外院进入前院,有9间坐南朝北的前罩房;再穿过一道隔墙上的木门便是中院,中院的三间西房是鲁迅的住室,三间正房由母亲与朱安各住东、西,中间的堂屋是吃饭的地方。在堂屋北面,又接出去一间房子,鲁迅冬天一般睡在这里,省得还要在西屋单设取暖的炉子。有意思的是,这间屋子与后来西三条鲁迅故居的“老虎尾巴”几乎是完全一样的格局,这也许是鲁迅住处一个很微妙的特点,因为他与朱安分居,总是自己独住一室。 从中院东面的夹道可以进入后院,这里有9间坐北朝南的后罩房,除东面三间用做客房外,周作人与周建人两家各用3间。这是个有13口人的大家庭,家事由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管理,鲁迅的收入全部交给弟媳使用。在漂泊多年后,一家人终于团聚在一起,鲁迅也可以安心地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上了。在这里,他写出了《风波》、《故乡》等著名小说及大量杂文,出版了小说集《呐喊》,编写了《中国小说史略》上卷等等。在这些作品中,最著名的当数自1921年12月4日开始在《晨报副刊》连载的《阿Q正传》。鲁迅所塑造的“阿Q”,堪称世界文学史上的经典人物形象,这部小说很快便被翻译成多种外国文字,在国际上享有很高的声誉。而“阿Q”诞生的地方,就在八道湾前院前罩房中间的那间屋子里。鲁迅与周作人兄弟合作,为推动新文化运动的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那的确是一段十分辉煌的时期。 在从事写作的同时,鲁迅还在北京大学、师范大学等学校兼开课程,并忙于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各界人士时常来访,给八道湾增添了许多热闹,如蔡元培、胡适、郑振铎、许地山、郁达夫等人都曾到过这里。1920年,还是一个湖南青年学生的毛泽东也曾上门拜访。俄国著名盲诗人爱罗先珂甚至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鲁迅还根据爱罗先珂在这里的生活情况写出了短篇小说《鸭的喜剧》。 然而,这个大家庭的和睦气氛仅持续了三年多的时间。1923年7月,鲁迅与周作人突然闹翻了。鲁迅在7月14日的日记中写道:“是夜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也就是说,从这天开始他不再与周作人等家人共同进餐。几天后,也即19日上午,周作人拿着一封信走进鲁迅的房间,一言不发地放在桌上,转身就走。那封信开头的称呼就显出一种冷漠与隔阂: “鲁迅先生:我昨日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7月18日,作人。” 对于周作人这种断然绝情的举止,鲁迅显然无法接收。尤其是那貌似克制实则伤人极深的“自重”二字,更使鲁迅感到愤怒。他立即让佣人请周作人过来,要当面说个清楚。岂料对方竟全然不予理睬。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使原本情同手足的亲兄弟竟至反目成仇呢?鲁迅的日记向来十分简略,关于此事的记述仅有寥寥十五个字:“上午启孟自持信来,后邀欲问之,不至。”也许是“家丑不宜外扬”吧,此后鲁迅从来也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谈到过这件事的缘由。只是许广平在自己的回忆里曾经侧面说了一些情况,但也似有些不明不白。不过,有一点是比较清楚的,问题的起因在于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 表面看来,矛盾的发生似乎是因为家庭琐事,主要还是经济问题。信子家境贫寒,多年来鲁迅就一直在经济上予以接济。从他的日记里可以看到,从1912年来北京教育部供职时开始,鲁迅定期往信子在东京的家里寄钱,极少间断。全家搬来北京后,鲁迅在钱财方面向来不很计较,所有的薪水都交与信子支配。鲁迅兄弟收入不薄,每月至少有六百元左右。但信子天性奢侈,从不节俭,有时甚至要借债度日。鲁迅是大哥,难免会在弟弟面前责备几句,不料竟酿成不可调和的矛盾。信子反目成仇,居然说他有“非礼”行为,以此挑唆兄弟失和!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此间是非,惟有当事人自己明白。但从日常为人来看,鲁迅决非轻薄之徒,说他竟会“非礼”自己的弟媳,实属无稽之谈!如此侮辱是他万万不能忍受的。但这又的确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他只能“牙齿打落咽进自己肚子里”,惟一的办法就是躲避。8月2日,他携妻子朱安暂时迁至砖塔胡同61号居住,就此离开了八道湾。鲁迅后来曾经使用过一些笔名“宴之敖”、“宴敖”等等,以隐喻这次家庭变故。他曾解释说;“宴从宀(家),从日,从女;敖从出,从放;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然而,为何“逐出”,他仍是没有讲。那种耻辱,是无法用语言述说的。 1924年6月11日,鲁迅回八道湾,欲取出属于自己的一些东西,不料周作人夫妇“突出詈骂殴打”。鲁迅从此与周作人彻底断绝往来,再未回过这里。 此后,八道湾的住宅一直由周作人居住。1926年4月,李大钊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杀害,周作人让李大钊的儿子李葆华在自己家里躲藏了一个多月,就住在后院东面爱罗先珂曾经住过的那三间屋子里。后来他与朋友掩护李葆华逃出北京,送往日本留学。 1937年日本侵略中国,7月,北平陷落,周作人没有与许多文化界人士一道撤向大后方,而是留了下来。1938年2月,周作人参加了日本人召开的一个“座谈会”,引起全国文化界的一片强烈谴责。而1939年元旦,有人闯进八道湾,向周作人及他的一位来访的学生开枪射击。周作人虽中弹却竟未受伤,倒是那位学生被打中左肩,门房里的一些人前来捉拿凶手,一名车夫被打死。这一暗杀事件始终未搞清是何人所为,但却促使周作人接受了伪北京大学文学院筹备员的职务,接着又当了伪北京大学教授、文学院院长。1940年,周作人被汪精卫的伪南京政府委任为“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教育总署督办”,还担任了伪东亚文化协议会会长等职务,就此彻底沦为汉奸。 当了汉奸,有了钱,周作人不仅购裘衣、添家俱、时常设宴待客,还收买门前公地及相邻房屋,大肆扩充住宅,家中仅仆人就多达二十多名,过起了阔绰日子。然而随着日本主子倒台,他也成为“阶下囚”。抗日战争胜利后,周作人被押至南京,经审判被处以有期徒刑十年。他被捕后,八道湾11号一度被查封,后来国民党宪兵队在这里设过连部与营部。北京解放后,解放军的部队也驻扎过一段时间。1949年1月,南京解放前夕,暂由李宗仁任代总统的国民党政府决定疏散监狱在押人员,周作人取保释放后回到北京,仍然住在八道湾,但此时其中的一些房屋已有其他居民居住。1967年,周作人去世。 2001年夏天,我专程前往八道湾。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近八十年,这处院子的门牌居然还是11号。如今,这里已成为有三十多户人家的大杂院,院内状况也发生很大变化。院门用墙堵住,成为一家居民的住室,在原大门的西侧开了一个小门,原本开阔的前院被一片凌乱的房屋所占领。前罩房靠近穿堂门西面的那间屋子,是鲁迅曾经写作《阿Q正传》的地方,我去的时候,正有人在向外扩展一间小房,如果再晚几天去,就看不见原先的模样了。这间屋子现在的主人是一位姓赵的大爷,他说如果想了解这院子的情况,可以找后院的张大妈,她曾经给周作人当过保姆。 由中院进入后院的东夹道已经堵住,需从正房的西面绕过去,后院也很拥挤。张大妈家住在最东面的两间,这正是爱罗先珂当年住过的地方,后来李葆华也曾在这里避难。屋前本应有一个水池,鲁迅在《鸭的喜剧》里描述得很详细:……爱罗先珂君已经买到了十几个科斗子。他买来便放在他窗外的院子中央的小池里。那池的长有三尺,宽有二尺,是仲密所掘,以种荷花的荷池。从这荷池里,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养出半朵荷花来,然而养虾蟆却实在是一个极合式的处所。科斗成群结队的在水里面游泳;爱罗先珂君也常常踱来访他们。有时候,孩子告诉他说,“爱罗先珂先生,他们生了脚了。”他便高兴的微笑道,“哦!”……。有一天的上午,那乡下人竟意外的带了小鸭来了,咻咻的叫着;但是仲密夫人说不要。爱罗先珂君也跑出来,他们就放一个在他两手里,而小鸭便在他两手里咻咻的叫。他以为这也很可爱,于是又不能不买了,一共买了四个,每个八十文。……。他于是教书去了;大家也走散。不一会,仲密夫人拿冷饭来喂他们时,,在远处已听得泼水的声音,跑到一看,原来那四个小鸭都在荷池里洗澡了,而且还翻筋斗,吃东西呢。等到拦他们上了岸,全池已经是浑水,过了半天,澄清了,只见泥里露出几条细藕来;而且再也寻不出一个已经生了脚的科斗了。“伊和希珂先,没有了,虾蟆的儿子。”傍晚时候,孩子们一见他回来,最小的一个便赶紧说。“唔,虾蟆?” 仲密夫人也出来了,报告了小鸭吃完科斗的故事。“唉,唉!……”他说。 读到这里,爱罗先珂那惊诧茫然的样子形神俱现,真让人要笑出声来。 但如今那荷池被填平,已经没了踪影。 张大妈是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已经八十一岁了,与提前退休的女儿及小学刚毕业的外孙女住在这里。使我感到惊讶的是,现在大概很少还会有人住这样的房子了:墙皮脱落,地面凸凹不平,屋顶露出积满灰尘的老椽,窗户的上半截连玻璃都没有,老人说原先年年都是糊窗户纸来着,今年夏天第一次买了点儿窗纱绷上,免得太热,而到了冬天再把纸糊上──如今北京城里大概难得见到糊窗户纸的屋子了!由于家里老少三代仅靠女儿的六百元退休金过活,远低于目前北京市居民贫困线的标准,街道还要给些补助。尽管生活困难,但老人显得十分豁达,颇有些“自豪”地指着那破烂不堪的窗棂说:“这窗户可是鲁迅在的时候就有的!” 屋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大群大大小小颜色不一的猫。老人一一指给我看:“这小黄、小黑是她的女儿,她是她的女儿,她又是她的女儿……”,一会儿就把我搞糊涂了。最后介绍的是那只始终偎在床头打呼噜的大白猫:“这是‘妹妹’,是老祖宗,还是外宾呢!”见我不解其意,老人故作认真地解释:“波斯来的,可不是外宾吗?”这一说,我俩都乐了,那“妹妹”大概知道是在议论它,抬起头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半睁半闭的眼睛果然发出碧绿的光芒。老人疼爱地抚着它的脑袋:“牙都掉光了,可是只老猫了。都二十多岁了呢!”正说着,外面进来一个年青妇女,手里举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张大妈,刚出锅的,您尝尝!”老太太十分欢喜:“多好的馒头呀!”又夸耀地对我说:“她这蒸馒头的手艺还是我教的呢!” 聊了一阵,转入正题。张大妈本名张淑珍,她的大姨姓李,早就在周家当仆人。张大妈是1950年搬来住的,接着服侍周作人与羽太信子夫妇。那时周作人刚从南京出狱回到北京,住在后院西面的三间屋子里,周建人的前妻羽太芳子也住在这里。张大妈与周作人的一个学生住中间,各占一间半房子;东面住的是解放军的一个连长。后来连长搬到前院去了,张大妈便住到东面这两间屋子里。她说:“原先这院子真好,都是花和树。有丁香、槐树、海棠……,好多树都是大先生从老家带来的树种。我这后边的小院里还有一棵桑葚树,结的桑葚儿可大了,据说是鲁迅亲自种的,可惜后来死了。我又种了一棵核桃树,您看长得多大了!这后罩房后面原先是一溜院子,周建人的儿子丰三二十岁的时候在这后面拿枪自杀了,后来隔壁人家把房子伸出去一块,就没院子了,只有我们家还留着这么个小院。” 很出我意料的是,她对周作人夫妇并无恶感,我注意到,张大妈始终很恭敬地把鲁迅、周作人、羽太信子及周建人称作“大先生”、“二先生”、“二太太”、“三先生”,一视同仁。她说:“二先生是个好脾气,不言不语的,有什么事总是写条子。二太太信佛……”,我插了一句:“听说信子花钱有些大手大脚?”她说:“那倒是,要不街坊们都叫她‘大善人’呢。有一次一个干活的工人病了,她让人送医院看病不说,还给钱……” 张大妈的丈夫是满族人,姓白,所以周作人夫妇称她为“白太太”。张大妈原有一个儿子,小时候得了急病,因付不起药费,眼睁睁看着死了。后来信子得知后,戒斋七天,祈祷上天让张大妈再得一个孩子。她还真的生了一个女儿,还是二太太和三太太帮忙接生的。正说着,她的女儿回来了,不言不语地坐到一边。张大妈解释说:“她是送我那小外孙女学电脑去了。她的名字还是二先生起的呢,叫白月英。” 周作人回到北京后,靠撰文、翻译度日。尽管有关方面较为关照,比如六十年代初的自然灾害时期,每月还可得预支的稿费约四百元,但他在经济上似乎始终很窘迫。张大妈还保存着周作人亲笔写的一张纸条,是用毛笔写在一张巴掌大的纸上,字迹工整,可以看出周作人在小事上也是一丝不苟的:“白太太:近来因为开支增加,每月须要付房租,并寄西安补助费,对于你处所送之款,而不能再送了。特此通知,尚祈原谅是幸。” 署名是:“周启明。十月廿八日。” 据张大妈说,纸条中所说的“款”,是她当佣人的工资,每月二十元。遗憾的是,她已经记不清这张纸条具体是哪一年写的了,但它无疑也是一件很珍贵的文物。根据她说的情况,估计这纸条大约写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当时周作人在西安的大女婿得了癌症,因此周作人需要往那里寄“补助费”。 1962年4月,羽太信子去世。文化大革命中,周作人被红卫兵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抄家、批斗、罚跪、挨打,并被赶到一间破烂的小厨房里住。这小厨房就在张大妈家窗外,也就是后罩房的东南面,低矮、阴暗、潮湿。当时鲁迅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曾去看望,只见“昔日衣冠整齐的周作人,今日却睡在搭在地上的木板上,脸色苍白,身穿一件黑布衣,衣服上钉着一个白色的布条,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此时,他似睡非睡,痛苦地呻吟着,看上去已无力站起来了,而且几个恶狠狠的红卫兵却拿着皮带用力地抽打他,叫他起来。看到这种情景,我们还能再说什么呢!只好赶快离开……” 张大妈说:“老头真可怜!让人打得腰都直不起来,只能蹲着一步一步蹭……” 当时张大妈也受到冲击。有人诬告她从周作人家里把“电台”搬出去了,因此也遭到红卫兵的批斗,并关了一个星期。至今,她还很不愿意提起这些事。 1967年5月6日,周作人早上没有吃饭,他给家人写了一张条子,说是中午只想喝点玉米面粥。上午11时左右,家人托邻居把粥给他送去,连呼几声不见回答,进屋一看,他已经倒在床上死了,一条腿搭拉在床边,似乎是要下来的样子。 1984年,张大妈曾给邓颖超写过一封信,建议把八道湾这处宅子作为文物保护单位。邓大姐很认真地把这封信转给了北京市文物局,文物局也很认真地给张大妈写了回信。信中说:“经我们调查研究,该住所是有一定保护价值的,已建议西城区文物局在公布下批文物保护单位时,考虑将‘鲁迅著书处’列为西城区文物暂保单位。”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一建议似乎仍没有落实,张大妈对此感到很遗憾。 周作人生于1885年,比鲁迅小四岁。字启明、起孟,笔名仲密、岂明、周遐寿等。他的前半生,与鲁迅密切合作,在新文化运动及女师大风潮、“三·一八”惨案等重大历史事件中并肩战斗,仗义执笔,写出了大量好文章。他的文笔出众,既使在兄弟失和以后,当有人问到鲁迅“中国最优秀的杂文作家有哪些”的时候,鲁迅列出的名单中第一位就是周作人。可惜的是,由于周作人在外寇入侵的时候气节不保,甘为汉奸,不仅自己晚景惨淡,还使八道湾这处本应辉煌的院落也蒙上了一层耻辱的阴影,想来十分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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