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篷、鱼缸、石榴树,厨子、洋车、胖丫头”。这是老北京人对四合院里殷实人家的生活写照,也是市民阶层心目中的“美好生活”吧?犹如农民的“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描绘得很形象,像一幅幅民俗风情画儿。 我生于三十年代,那时北京人口少,四合院特别多,小康之家都住“独门独院”。我父亲是教授,母亲当小学校长,二人月薪三百多银元,一袋白面才两块钱,可见教师待遇不菲。有钱人家夏天多在院子上方搭天棚遮阳。“棚行”提供杉篙、苇席,来几个架子工,半天就能搭好,秋后再拆掉。洋车也叫东洋车,日本人发明的,就是骆驼祥子拉的那种人力车。我家常年包租一辆洋车,接送父亲上下班。家里虽然没有胖丫头,我和弟弟都有奶妈,还有“厨子”。这些,好比今天的“汽车、别墅、因特网,空调、手机、小保姆”,是富裕人家的标志。 典型的四合院原本就是为一家一户设计建造的。除了“侯门深似海”的王爷府、官邸大宅院,自元大都以至明清帝都之民居,主要是四合院。它的北房相对高大宽敞,向阳,冬暖夏凉,是长辈居住的上房。西厢房次之,上午进阳光,由长子长孙居住,也可做书房,客房,《西厢记》的故事发生在山西,作者王实甫却是大都人,他熟悉四合院,所以让“张生”客居西厢房。东厢房夏天西晒,冬天喝西北风,由次子或女儿居住。南房也叫南倒座,四季不见阳光,属下房,住佣人,大门洞、厨房都在南边。四合院的房屋一律“脸朝里,背朝外”,关起大门自成一统,属于内向型建筑。院子里长幼尊卑,等级森严,门对门,窗对窗,互相察颜观色,循规蹈矩,可见四合院是封建家长制的外壳。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封建大家庭纷纷解体,一夫一妻制的小家庭应运而生。解放后城市人口剧增,四合院也就变成了各姓杂居和拥挤的大杂院。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七七”事变时卢沟桥隆隆的炮声。那天晚上,父亲提了一只小皮箱,匆匆走出四合院,跟随他任教的大学撤退到南方去了。不久,妈妈带着我和弟弟逃到天津英租界,搭乘招商局的轮船来到香港……从此,我便成了日寇侵华战争中的小难民,辗转逃难,流离失所,只在梦中见过我家四合院里的“天篷、鱼缸、石榴树”。二十年后,我从部队复员时,已经无家可归。父母客死他乡,弟弟远在新疆戍边,但我毕竟有个出生地呀,就和妻子一同回到北京,寄居姨母家一间6平方米的门房。说来有趣,这个四合院———寿康里2号,原本是我们赵家租住的“独门独院”,南下逃难时,请二舅从农村搬来为我们看家。日寇在农村烧杀掠夺,无恶不作,我的三位姨妈,拉家带口逃进城来,都住在寿康里2号,生活无着,只好变卖赵家的“家当”。衣物摆设尚不足惜,我父亲的上万册书籍和字画,卖得让人心疼。我回来时,二舅说起这些往事,深感愧疚。此时院里共住七户三十余口,是个名副其实的大杂院了。妻子在这狭小的门房里为赵家添了两“千金”,得到姨奶奶们的多方关照,也属福分。没有书桌,我趴在床边写字,稿件被小姐尿湿,拿去发表,成为“骚文”,对不起读者呀。 战友老杨动了恻隐心,叫我搬到他家去住。这个光彩胡同9号,是带跨院和后院的变形四合院,有大枣树、葡萄架,属私房。我家住两小间南房,共14平方米,面积顿时扩大一倍!同院六户,有编辑,教师,厂长,工人,售货员,理发员,护士,科长,五位爷爷奶奶,十几个孩子,像个和睦互助的大家庭。年轻人都是双职工,孩子们脖子上挂着钥匙上小学。每逢副食店来了带鱼、芝麻酱,当售货员的阿姨就会招呼我家大妞儿赶紧去买。年年冬贮大白菜,送蜂窝煤,上班人不在家,邻居垫钱也帮着买下来。孩子们打枣、摘葡萄,都懂得先孝敬爷爷奶奶。而老人有病时,我们半夜蹬三轮车也能把他送进医院。 “文革”期间,“以阶级斗争为纲”,连居委会也组织街道红卫兵,到处抄家打人,破坏了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后来使用煤气罐,家家争地盘盖小厨房,把个院子挤得推不进自行车。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成片的居民楼拔地而起,四合院也只好作为文物保存一些。人们陆续住进“防盗铁门一锁,老死不相往来”的鸽笼式单元楼房,又开始怀念大杂院里那种温馨的邻居关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