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北京的冬天,寒风刺骨,鸣条狂吼,滴水成冰,大地龟裂。小学生因冻僵了双手、解不开腰带而尿裤子的现象数见不鲜;衣不布体、食无充肠的穷人倒卧街头的惨景,比比皆是而令人目不忍睹。俗话所说“要命的冬仨月”,对平民百姓而言,的确毫无夸张之嫌。 煤,是年老北京人熬过冬仨月的至宝。千家万户宁可节食缩衣,也要把戏称“哑巴爹”的炉子填满了肚子。于是,开设在京西的大小煤窑和煤栈,也就“买卖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了;而素有“煤门”之称的阜成门,则随之呈现出一派繁闹的景象。 阜成门是老北京内城西垣的南门,元代称平则门,意为安定与公正之门。然而据传说,附近居民常被皇帝诏令惊扰,故又有“惊门”之称。明正统元年(1436年),英宗敕令修筑内城九门的城楼,历时四年竣工,诏谕将平则门更名为阜成门。考“阜成”者,语出《书·周官》:“六卿分职,各率其属,以倡九牧,阜成兆民。”此典含义是以伟大的成就(政绩),来“降德于众兆民”(《礼·内则》语)。 古时初建或重修城门时,施工的作头各在建筑物上留有标志(或称“门徽”),以示对工程质量负责,一旦坍塌,按标志追究,决不推委。例如,通向通州大运河的朝阳门,是漕粮进京的必由之路,故在其门洞左侧壁上有石刻谷穗一枝,以此纪实,谓之“朝阳谷穗”,别称为“粮门”;通向西山的阜成门,是门头沟等地所产煤炭运往内城的主要入口,故在其瓮城门洞左壁镶嵌石刻梅花一朵以志之,谓之“阜成梅花”,盖取梅、煤谐音之意,可谓匠心独运、巧不可阶,其别称则曰“煤门”。 冬日的阜成门,显得寂寥与萧索——扎根在断壁颓垣上的酸枣树和臭椿树,只剩下衰萎的枝条,被无情的寒风摇撼着,发出阵阵苦吟,仿佛在缅怀逝去的峥嵘岁月。栖息在城楼上的家燕,已经迁往南方,遗留许多空荡荡的巢穴,静心地等待着来年夏日的辉煌。昼伏夜游的蝙蝠,已经冬蛰,僵卧在椽子中之间的缝隙里,任凭采药者搜集它们夏日积累在窝中的“夜明砂”(又称“伏翼屎”)。据《本草纲目》记载,这种呈黑色颗粒状的蝙蝠屎,为眼科良药,可治白内障和夜盲症等目疾。惟有城楼中的“霸主”——灰色的“楼鸽”(野鸽子),不畏寒峭,它们不时地冲出城楼,翱翔于苍穹,搏击呼啸的北风,戏弄飘荡的雪花,与远眺的西山遥相映带,为孤寂的阜成门平添了几分生机与令人迷醉的风致。当其意兴阑珊而回巢后,则又奏起了委婉动听的爱情乐章——但见只只雄鸽频频点头示意,并发出一阵阵“儿咕——儿咕”的欢叫声。而破壳不久的雏鸽,不知是饥饿还是寒冷,吱吱乱叫,令人顿生恻隐之心。俗话说:“宁吃飞禽一口,不吃走兽半斤”。栖息在阜成门城楼上的野鸽子,足有千余只(因能捡拾喂骆驼的料豆儿,故而辐辏不已),面对唾手可得的野味,老北京人向来漠然无动于衷,这究竟是笃信佛教的“众生平等”,还是固有的一种美德,颇令人深思。 冬日的阜成门,最富画意诗情的景观是以运煤为生计的“驼户”及其所拉的骆驼。当年的驼户,大都是京西门头沟一带的山民,个个体格健壮而善走,性情朴厚而粗豪。他们所拥有的骆驼,以“峰”和“把”计数,六峰(即六只)为一小把,八峰为一大把。少则饲养五六峰,多则三四把。每峰价值二百银元,故尚有因家底儿薄而只养半把者,拉进城中一旦碰上大把的骆驼队,总不免自惭形秽。 清代光绪以前,京城的骆驼皆系蒙古人向朝廷进贡时带过来的,驮物的差事已告完成,遂于“外馆”(清代时,蒙藏大臣及富商朝觐皇帝时下榻的宾馆,设于安定门外)就地出售。辛亥革命后罢贡,旧京驼户则须长途跋涉口外选购,历尽千辛万苦一步步拉回北京。所购骆驼,无论雌雄皆已骟过,故能驯服而听人摆布。此种庞然大物虽然驯服,但最忌挨打,一但挨打便永志不忘,其报复的方式便是用嘴喷人。驼户鉴于此,则倍加爱护。 骆驼浑身蕴蓄着无穷的力量。五六百斤的重物驮在两峰之间,尾随主人行数十里而悠悠自得。尤其可人疼的是:往其背上搭货时,只要听主人“噻”的一声口令(蒙语,即坐下),便卧于地下,继而一声“啾”(蒙语,即起来),便驮重物起身而行。 旧京各衙门、王府、公署、大宅院以及银炉房、炼铁厂、澡堂子、饭庄子,所购门头沟各窑之硬煤,皆雇用骆户代为运输。隆冬时节,每日晨光熹微,大小骆驼队均从阜成门进入市区,而后散于六街三市。骆户浑身的打扮儿,大多是反穿不吊面儿的老羊皮袄,头戴古铜色毡帽,两耳戴着狗皮缭的耳头帽儿,脚登一双“踢死牛”的蒙古皮靴子,挺胸叠肚,大步流星,颇有几分武将出征时的鹰扬气概。清代时,专为皇家送煤的驼户,特许在鞍子上插一面杏黄色三角形龙旗,大摇大摆地拉着几十丈长的骆驼队,穿街过巷,无所顾忌;市井之人见之,莫不退避三舍。 频频出入阜成门的一队队骆驼,冲淡了寒冬凄清寥落的气氛,把风雨侵蚀的古老城楼点染得别有洞天、生气勃勃。这些号称“沙漠之舟”的牲畜,沿着草木凋败、凸凹不平的土路默默地行进,昂首阔步,睥睨天地之间,全然不畏风刀霜剑、雪窖冰天。雄威的驼群同古色古香的城楼及蜿蜒的城墙融为一体,组合成一幅苍劲、宏伟而又神妙的画面。 按照祖传的规矩,走在队列最后的那只骆驼,须在其脖子上系一个铁铃铛,以防其失群。驼户们请铁匠铸造的铃铛,因所搀铜、铅、锡的比例各异,故所发声音亦有别,以免与别家混淆。狂飙传送着玎玎铛铛的驼铃声,由缥缈而清晰,撞击在巍峨的城垣上,那可与编钟媲美的清脆音调,把气宇轩昂的驼群缓慢步伐的节奏衬托得十分鲜明。从驼身上散发的热气儿,附着在冷峭的铁岭上,结成厚厚的冰晶,益发令人感受到寒冬的酷烈与肃杀的威力。 阜成门的瓮城,大小煤栈错落其间,出售煤砟子、煤球和煤末子。素有“定兴黑子”雅号的摇煤球儿工人,无论站着剁“煤简儿”,还是蹲着摇“花盆筛子”(用花盆支撑荆条编制的筛子,是定兴人发明的摇煤球先进方法),浑身动作协调而优美,节奏明快,颇有舞蹈的韵致,堪称一幅独特的风景画。 瓮城北侧的“二荤铺”(北京土语,一种简便的小饭馆),是驼户和“定兴黑子”的乐园。他们终日围绕着一个“煤”字忙乎得“燕儿不下蛋儿”,及至腰里有了血汗钱,便可大摇大摆地走进二荤铺,要二两“烧刀子”,一海碗热乎乎的“烂肉面”,抡开了腮帮子尽享人间烟火,霎时间四脖子流汗,饱嗝儿打得山响——对于劳苦大众来说,能有这点儿口福儿,也就其乐无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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