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道湾是北京城里极普通的一条小胡同,胡同里的11号院也是极普通的一座旧院落。记得是在1996年的6月,《光明日报》刊登了八道湾胡同连同11号院一起随东冠英小区的开发将被拆毁的报道。消息一传出,旋即在社会上引起一片议论之声,文化界不少知名人士也纷纷撰文,吁请开发商"手下留情"。这样一座普通的旧院落,为何有那么多的人牵挂它,为它的命运忧心如焚?穿行于八道湾,你无法从胡同本身直接看到什么,因为那里没有一块标志牌,甚至没有一个字告诉你,就是在这儿,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鲁迅度过了一段非常重要的人生和文学历程。 说起八道湾11号院,从《鲁迅日记》中了解到,1919年8月19日,他在广和居收契后买下八道湾罗姓屋,12月29日由绍兴接母亲来京,直至 1923年8月携妇迁居砖塔胡同 61号止,鲁迅在八道湾共生活了三年多时间。 八道湾11号院旧时曾是大宅门格局,邻街是一溜院墙,进门楼见影壁,宅内分正院、后院和西跨院三进。鲁迅与母亲、朱夫人住前院,周作人及其"苦雨斋"在后院。当年,鲁迅曾在屋前栽植了丁香和青杨。院内还有一块宽敞的空地因地势低洼,遇雨便常常水汪汪一片,于是那又成了鲁迅侄儿们赤脚戏水的乐园。每晚,鲁迅和母亲还要亲切地聊一会儿家常。 正是这里"纸窗敞院,静谧帘栊"的环境,使鲁迅得以在安享家庭宁馨生活的同时,著译的成果也颇为丰盈:《风波》、《故乡》、《社戏》……据统计,约有小说、杂文、译著百余篇。当时的八道湾周宅,还是蔡元培、郁达夫、钱玄同、胡适、沈伊默等许多文化名士频频造访之地。尤为值得一提的是,时任《晨报副镌》主笔的孙伏园,那时经常跑进鲁迅家,笑嘻嘻地向先生"催稿",于是便催出了《阿Q正传》。这部作品从1921年12月4日至翌年 2月 12日,每周或隔周在《晨报副镌》上首次发表。它通过对辛亥革命后旧中国现实的真切描写,揭示和解剖了中国社会与"国人的魂灵",从而引发了人们对国民性问题的思考,这部作品也可说是中国人心免于堕落的药石针砭。因而《阿Q正传》被公认为是"中国新文学史上最具思想深度和审美概括力的杰作"。沈雁冰先生早年在《读<呐喊>》中的一段话,今天读来仍觉意味深长:"我们不断地在社会的各方面遇见'阿Q相'的人物,我们有时自己反省,常常疑惑自己身上也免不了带着一些'阿Q相'的分子。……我又觉得'阿Q相'未必全然是中国民族的独具,似乎这也是人类普遍弱点的一种"。今天,面对社会上流行的许多卑劣现象,也总会使我们想到鲁迅,想到他的《阿Q正传》。八道湾胡同11号院是极普通的,但正因了鲁迅、因了他的《阿Q正传》等作品, 使它又具有了非同寻常的价值和纪念意义。 笔者七十年代末曾分配在一家与八道湾胡同仅一街之隔的单位工作。印象中那时的11号院虽紧邻新街口闹市,但院子里很安静。去年9月的一天,笔者又专程踏访八道湾。时隔多年,八道湾周围已变得异常繁华,一些民居已被现代化的楼群取代。拐进八道湾胡同,见 11号院未拆,但也没有任何修缮,几块木板勉强支撑着院门,院墙上裸露着碎砖头,院子里又私搭乱建了许多简陋的棚屋,显得逼仄 、杂乱。 现如今"拆"字充斥北京的大街小巷,间或也听到一些诸如"鲁迅一生居住过多处地方,因而没有必要将他的所有故居都保留"等声音,我生怕这个字哪天也印到11号院的院墙上,转眼间完整的院落就变成一堆垃圾,永远地消失了。 殊不知,近两年随着各地迅猛兴起的城建开发热,一些重要作家的故居被匆忙地、无法挽救地毁掉了。譬如:我国杰出的现代作家许地山的故居,1998年6月刚被当地政府列为"市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在2000年10月间,在当地文物部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这位以其名篇《落花生》深深影响了我国几代读者心灵的作家的故居,一夜间便荡然无存;著名科普作家高士其的旧居,目前也已大部分被拆除;去年3月,又传来诗人徐志摩的出生地,在众多媒体一再要求保留的呼声中,却随着推土机的轰鸣,顷刻间变成了一片废墟。另据了解,还有一些著名作家的故居,虽未遭灭顶之灾,但也处境维艰。比如:以《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三里湾》等大量作品而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位置的山西作家赵树理的故居,其一部分曾出租作了水产门市部;著名散文家杨朔的故居,竟成了批发零售烤大饼的场所;还有老作家吴伯萧的故居,也变成了煎饼铺。当然,有人在毁掉或不能善待这些著名作家的故居时,也自有他们的一番"道理"。但是,已有越来越多的人逐渐意识到,当毁掉了我们心爱的那些作家故居的同时,也就意味着我们心灵深处那一块块被文学滋润过的净土也随之被沙化了--当人的心田变成了干涸荒漠的时候,怎么会滋蔓出美好、温润而丰富的情感呢? 当我们面对"保留还是毁掉"而踌躇不决时,让我们再来看看别的国家是如何对待那些有深刻文化含义的故居或遗迹的吧。日本仙台市,曾是鲁迅 1904年至 1906年求学的地方。在鲁迅当年租居的一幢二层日式小楼前,前往拜谒的人们都能看到一块勒有"鲁迅故居迹"字样的大理石碑。这家主人以自己的祖辈与鲁迅有过交往而深感骄傲,还在自己的名片上特别地印上"鲁迅故居迹"碑和故居的照片。在挪威,不仅易卜生的故居保护得完好如初,就连他在街头坐过的咖啡馆也都刻意保留着昔日的原貌,店主甚至在门口还要挂上一块有关易卜生的纪念铜牌。在去往欧登塞安徒生故居的街道旁,你会时常看到画有丑小鸭与白天鹅的醒目路标,好象丹麦人是生活在安徒生的怀抱里。倘佯于音乐之都维也纳,游人会很容易地看到街头的许多特殊标志,它们告诉你,这里是莫扎特的诞生地,那里是贝多芬的故居。俄罗斯伟大的诗人、俄罗斯近代语言与文学的奠基人普希金,在他的祖国也享受着无上的荣光,不仅在大大小小的城市里,即使是在偏远的米哈伊洛夫斯克或三山村,在小路旁或树林边,总会见到一块块的木牌,它们告诉你 "普希金曾在这里散过步"、"这里是普希金读过书的地方",俄罗斯人甚至还为普希金的奶娘也建了一座纪念馆。 看到人家对文化名人遗迹如此精心保护,我不禁想起德国一位历史学家对他的中国朋友说过的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我们现在有的(现代化成果),你们以后都会有;而你们现在有的(历史文化遗迹),我们永远不会有。"由此又想到我们的一位名作家出访韩国时,与陪同他的韩国教授的那段对话--"贵国经济的发展令人瞠目"。"我们也有不足"。"不足何在?","我们没有鲁迅"。 是啊!他们没有鲁迅。可我们也只有一个鲁迅,我们也只有一条八道湾胡同和一座诞生了《阿Q正传》的旧院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