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的结识缘自一个紧急的求助电话。 “快去快去。他们正在拆房,特别漂亮的四合院。一定要把这种行为记录下来,这是罪恶!” 她是个法国人,高高的鼻梁,深蓝的眼睛。 但她的全部生活都与北京的四合院联系在一起。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用她的话说———“战斗”。 毫不夸张地说,她比老北京还更熟悉北京的胡同,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白天,她背着大包,徒步走在那里,有时,身边陪伴着摄影师或者城市保护志愿者,街坊看见了,嘴里唤着“大姐”、“大嫂”迎出来,搬小凳,沏好茶;夜里,她常常看着那些不复存在院落的照片,手指一点点抚过红彤彤的大门,漂亮的砖花儿,痛苦得无法入睡。 她讨厌别人叫她“老外”。“我是个地道的中国人啊!”对于初次见面的人,她常常这样解释。甚至她的名字都是极端中国化的:华新民———新中国的人民。 “那时候,我一定会非常难过的。所以我不能想” 48年前,她出生在北京无量大人胡同(后改名红星胡同)的一个院落里,名字是祖父起的。祖父和父亲有相似的经历,相似的理想,似乎也遗传给了新生的女孩儿。 祖父华南圭早年留学法国,学习土木工程,是法国公共工程学院第一位中国留学生。他娶了一位波兰女子为妻。学成回国后,他曾担任京汉铁路总工程师。抗战期间,因拒绝为日本人工作,华南圭再次远走法国,直到抗战胜利。解放后,华南圭回来担任了都市计划委员会的总工程师,这个组织便是今天北京市规划委员会的前身。 父亲华揽洪14岁被送往巴黎学习建筑,学成后在那里工作,成家,立业。1951年,华揽洪抛弃了在法国经营起来的一切,携妻儿回国。在梁思成的推荐下,他担任了都市计划委员会的第二总建筑师。 华揽洪似乎对北京的建设更加投入。有一次,他在飞机上向下俯看时,发现北京城竟是郁郁葱葱的。“这么多树,在建设新中国时应该好好保护呀!”那时,他患了严重的眼疾,医生开了一年病假,他拿着老城大比例详图,一条一条胡同地走,挨门挨户进到院里数树,槐、榆、枣、海棠、柿子、香椿…… 北京人种树的学问可大了。在四合院里,见不到松、柏,因为这通常是种在阴宅附近的,不吉利;果实好吃的桑椹,清新爽口的梨,也不会见到,是因为“桑”与“丧”、“梨”与“离”谐音的缘故。四合院里的树多是海棠、石榴、春桃、枣树等,春可赏花,夏能纳凉,秋尝鲜果,真可谓“春华秋实”。 春去冬来,北京东西城区胡同院里院外的树都被标在这张独特的北京“树”图上。他抄了一份留下,原图寄给北京市长,期望能对老城规划有所助益。 两代前辈也许都在想着,他们是在为新生的女孩儿设计新的城市,一个充满阳光、美和文化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像她的名字那样充满希望。 时间到了20世纪90年代。从北京到法国,到香港,华新民转了一大圈又回到北京。这时,她已是两个女孩儿的母亲,身份是一个法国公司驻华工作人员的妻子,一名作家。 华新民的生活,确实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但不是祖父两辈所期望并为之努力的那个世界。因为那些她曾生活玩耍过的地方都已不复存在,那个曾被期待的世界正点点滴滴地从地图上消失。她觉得这个城市变了,恨自己回来得晚了,但她依然要保卫它,像保卫自己遍体鳞伤的母亲。 回京不久,华新民就做了一件和父亲大体相同的事。1998年,北京市规划委员会一位官员问华新民:你说应该保护胡同和四合院,我们怎么知道哪些该保护,哪些该拆掉呢?华新民听后,骑着自行车,顶着烈日,在东城、西城转了近一个月,把胡同的现状全部标在图纸上,注明哪些是保存完好的院落,哪些胡同已消失,哪些应该重点保护。但这份图纸送交上去后,没有回应。 “我不去想什么时候离开,不去想万一北京不再是北京,该怎么办?”8月一个夜晚,坐在她小小的办公室里,她这样讲,“那时候,我一定会非常难过的。所以我不能想。” 华新民自费租了这间办公室。屋子很小,墙上贴满了纸条,写着哪个院落什么时候被拆掉了,哪个胡同正被划入拆迁范围,桌上摊着一张张北京市分区胡同图。她用绿色标出健在的,红色标志已经推平的。远远看去,每一页都是扎眼的红色。 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这里不停地打电话,给胡同里的居民,给市规委,给记者,给那些爱北京的人;她还写文章,给市领导,给媒体,给那些被拆掉房屋院落的人。 她还记得,当年在史家胡同小学里,下着小雨,她在滑石板上学会了第一个汉字———“人”。现在,华新民的世界里只有两种人:保护老北京城的,是好人;破坏的,是坏人。 她执著地坚持着,无奈,疲惫,经常手足无措。她的生活不再是胡同式的悠闲、与世无争,而是争分夺秒、声嘶力竭地———抢救。 如果这些领导不知道自己拆的是什么,那我就一家一户推开门拍下来给他们看 放下华新民的电话,我赶到了那个被她称为“特别美丽”的院落:察院胡同23号。就在民族文化宫的南面,离西长安街不过100米。 我赶到时,已经无法看见它的美丽了。十几个工人在废墟里抬起一根根粗壮的梁木,堆在一起,准备卖给收木材的。惟一可以判断这里曾是一座院落的,是倒下的朱红大门和被埋在废墟里的狮子门墩。几个街坊在一旁观看,没有交谈,只有注视。 他们说,推土机一早就开来了,卡嚓嚓几下,房子推倒了,树撞歪了,大梁砸下来,一座精美的四合院灰飞烟灭。“这是危房吗?”我问围观的人。“再也难找这么好的院子啦!”老人们拉着长声嚷着。“一百多年都没怎么修,好好的,就拆了,造孽啊!”在后来目睹的几次拆房中,我都会听到类似的话。 “那为什么要拆?”几个人撇了撇嘴。 这个院落是华新民2002年夏天发现的。那时她听说这一带在拆迁,就风风火火地赶来。快走到胡同尽头,一堵墙后伸出了一角漂亮的房檐。习惯性地,华新民敲开了大门,门后出现了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满头白发,满面笑容。 华新民和老人坐在小凳上聊了很久。老人讲起这座院子的来由,讲起自己祖上在这里的生活,讲起哪座屋是哪位前辈修造的,住过什么人,讲起“文革”中自己在这个院子里遭受的一切痛苦。讲起怎样失去它,又怎样失而复得。他甚至张开嘴,给华新民看被打坏的牙齿。说着说着,老人哭了…… 走出这个院落的时候,华新民已经决心一定要保护好它。不仅为了它长达一百多年的经历,也为了这位老人。她到区文物局去打听,才知道这个院子本是北京市划定的539个被保护的院落之一。 然而“拆”字还是很快地画在院墙上。不久,院子的另一位主人从加拿大归来。一位80多岁的老妇人,亲自跑到文物局,要求看一看政府划定的文件。她在被保护的名单上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家的院子,可是,要求复印一下名单好找拆迁者理论时,被没有任何理由地拒绝了。 华新民愤怒了:明明是被保护的院落都要拆除,其余的岂不是更没法保护了?!“如果这些领导不知道自己拆的是什么,那我就一家一户推开门,拍下来给他们看。” 她找到一位摄影师朋友,从黎明到天黑,挨家挨户地敲开门,拍下四合院里的一切。 “人们往往有错觉,以为四合院就是大杂院。”华新民解释这样做的理由,“但其实好的四合院都是关门闭户的,敞开门的都是已经被挤占破坏的。甚至就是这些已经破败的院子里,如果你仔细去看,它的主体建筑还是非常好的,稍加修缮,就能够恢复原貌。” 他们紧张地拍了半个多月,从太阳升起,到光线暗得无法照明。院子的主人在开门迎来这样的人时,无不热情接待,耐心地介绍,小心地扶持。厚厚的一沓照片后来被送往北京市政府,上面悲壮地注明:所有这些院落,都是即将被拆毁的。据说,某位主要市领导看过后惊叹:“怎么还有这么多漂亮的院子!”拆迁察院胡同的脚步因此暂缓,却没有最终停止。近一年后,这个院子还是瞬间就倒在了推土机的铁爪下。 “我可以感受到他们的愤恨,恨我们阻止他们拆掉平房盖大楼。”华新民说,“他们甚至不是一砖一瓦地拆,他们动用了机器,推倒,砸碎,还要再跺上几脚。可那样好的房子,连砖瓦都很值钱啊!” 在拆除察院胡同23号现场,华新民不停地给我打电话:“你再往西边看看,25号院还在不在?那也是被保护的。” “不在了。是今天一起被拆掉的。” “啊?”她惊喊,又焦急地问:“那对面的30号院,也是。还在吗?” 我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刚要说“在”,街坊们把门推开一条小缝,示意我往里看:里面已是一片狼藉,屋倒墙歪,砖头瓦片散了一地,几乎无处落脚。 华新民在电话里的声音近似哭:“他们怎么能这样?这些都是被保护的院子啊,谁为这些行为负责?谁允许这么做?” 2002年,北京市政府确定了539个保护院落,却迟迟没有公布名单,2003年这个数字增加到1261个,世人仍不知道是哪些。“不公布出来怎么保护?不公布出来被保护又有什么用?” 她形容这种做法是:左手挂保护牌,右手就绕到后面去拆。“多么虚伪!” “胡同是古都的细胞,细胞一个个掐碎了,谈何古都?!” 华新民发现将院子拍摄下来展示给大家看,是比写文章更有效的方法。“了解四合院和胡同的人那么少!”她感叹,“不真正走进去,是看不到它们的美和价值的。” 这一天,我们相约去逛丰盛地区的胡同。这是北京西城区的中心地带,因为要建一条金融街,近十年来,几乎被拆光。几乎每条胡同都贴有拆迁通告,我们手里的胡同地图已无法准确地指示方向:有的北面被拆掉了,徒留南面;有的一头被新建好的高楼堵住,成了一条死胡同;很多院落的门牌号都被取走了,更多的人家在收拾家产,门口挤满了文物商贩。 俗话道:“东城富,西城贵”。这里存留下来的好院落依然十分可观。虽是仲夏,胡同两旁的大树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遮阳伞,丝毫不觉酷热难耐。 敲开每一扇门,她便迫不急待地开始和主人家交流。她问:要拆迁了,你们有什么困难吗?这个院子是公房还是私房?住过几代?修缮过吗?要是修好,估计要用多少钱?自己的经济情况能负担吗?人搬走了,树怎么办?附近还有哪些保留完好的院子…… 和她交谈的人总会越聚越多,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各自听到的历史,描述着以前哪个地方曾摆过大鱼缸,哪个地方曾有个垂花门,影壁上写过什么吉利话。 华新民坚信,并不是非要和名人有关才有意义。真正让人感动的是那一条条胡同和一扇扇朱门后面,口口相传、代代相传的故事。 民康胡同不像其他胡同那样是左右对门的,而是有一些敞开的石门,走进去,里面一左一右地坐落着极小的院子,极像现在的筒子楼,门口一样雕着漂亮的砖花。这里是以前的巡捕住的地方,胡同的别号就是“巡捕房”,静静地走在里面,似乎可听见他们破烂的皮鞋踏在地上的声音,看见他们为生存奔波的倦影。 劈柴胡同,为什么叫劈柴?相传,这条胡同西头有家大院,是两位被奸臣所害的大官,将财产藏于此,派人看管,等后人长大后再将财产平分,并因此取名劈柴(劈财)胡同。 土儿胡同在清代有批发烟土的营生,或许因此而得名。解放后,胡同口开了家广德堂膏药店并出了名,以至胡同还有个别名,叫做“膏药铺”。广德堂善治妇女病,一度驰名全国,到处来订单。结果广德堂专门给自己在旁边设立了一个邮局,向四处邮寄膏药。 甚至胡同里的语言都格外幽默。老北京的格局,南北为街,东西为胡同。因此老北京人的方位感极强。以前,拉车的到了胡同口,都会大喊一声:东去!西去!以防撞到人。老两口躺在炕上,觉得挤了,老太太会跟老头说:你往南边去点儿。 当然,更多的是居住在这里的百姓故事。 在新鲜胡同一个已被拆掉一半的院落里,主人在残砖乱瓦里给华新民看自家的相册。精美的雕花窗格前,从几十年前的小姑娘,到刚刚满月的孩子,一张张泛黄的相片翻过,好像移动的电影胶片,时光荏苒,物是人非,服饰表情不断变换,只有这座老院子依然故我。 但是这些,都已经或正在消失。 在华新民眼里,每一座院落都有自己的个性,每一条胡同都绝不雷同。她会因为突然看见了一个不同于别家的瓦片而惊喜不已,抑制不住地和我讨论这个院子的修建时间,不停地说:太美了,快拍下来。 有人曾比喻:一条胡同,就如一卷精致的书画。把旧城的地卖了去盖商品房,就如同把名画当废纸卖了一样不可思议。“建筑是文化的载体,一砖一瓦都是历史、民俗、故事,甚至胡同的名字,老百姓的食物,都是宝啊!” 华新民鄙夷那些以危改为名新修起来的四合院,称其为“兵营”。“如果谁都可以把历史砸碎了重修,为什么美国不自己修个长城,还巴巴地跑到中国来看?” 有了胡同,北京城的每一寸都是活的;拆了四合院,胡同消失了,北京将是一座正在死亡的城市。成语道:“触景生情”。景都没有了,情归何处? “他们说留了,留了故宫、皇家园林和三百六十条胡同。三千二百条胡同里的三百六十条。三百六十条不够一个脚印。胡同是古都的细胞,细胞一个个掐碎了,谈何古都?!没有胡同的故宫是荒唐的,就像没有故宫的胡同一样荒唐。还有三千多条胡同里的故事呢,还有根生在胡同里的多少万北京人呢,还有数不清的枣树、槐树、柳树、丁香树呢,还有中华民族引以为豪的四合院建筑艺术呢!就这么干干净净搓进太空了吗?” “我不可能合眼,而且感到从此永远都不会再睡得着觉” 在华新民的抢救经历中,有一个不能不提的“闻名世界”的院落。保护派认为:如果这个院落保不住,以后就都保不住了;拆除派则说:如果此处拆不掉,那以后都别想拆了! 这就是美术馆后街22号。 1998年2月的一个傍晚,81岁的赵老先生和老伴散步回家时惊呆了:大门两旁一边一个大白圈,里面写着大大的“拆”字。老伴的血压当即升到185,“这是要拆咱家吗?” 赵景心从来没想到不远处修建的平安大街跟他有什么关系。报上说最宽拆迁范围是70米,而赵家小院离平安大街至少有100米。邻居们出来告诉他们,这里要“危改”。可这是座好端端的院子啊!也要危改?两位老人不知所措。 没几天,赵老看到《北京晚报》上一篇呼吁保护四合院的文章,作者舒乙。他打查号台,找到了中国现代文学馆,要求和舒乙说几句。话很简单:我这儿有个挺好的四合院,您有空过来看看。舒乙来了。两人都吃了一惊。赵景心方知:原来舒乙是老舍的儿子。舒乙激动不已:竟然发现了这么一处隐于闹市的好院落:红漆,灰砖,规规矩矩,原味原汁。尤为难得的是,在正房的房檐下有一对十分罕见的砖雕,皆阴文,黑底白线,砖上作画,东边一块是牡丹花,西边是一丛盛开着的菊花,花上一展翅彩蝶,一只小猫弓身仰首,正欲扑蝶。 两块砖雕,线条简练,画面传神,像两只扑闪闪的大眼睛。这便是明末清初建筑最典型的特征———象眼。 屋里是精美的落地雕花隔扇,东西两侧风格不同,但同样美丽。房中陈设中西合璧,古今相映,条幅书案,典雅高古。 更让舒乙激动的是,原来这座院落的主人也是“名门之后”。他在《小院的悲哀》一文中写道:“有旧式装束老人照片高悬于壁,当是赵老者的先人,我冒昧打听,答曰:乃赵紫宸先生。” “不得了,我知道,我来到了现代名人之家。” 赵紫宸先生是世界基督教联合会六大主席之一,燕京大学宗教学院院长,杰出的爱国者。他在抗日战争时期被日寇投入监狱,在狱中坚贞不屈,写就爱国诗篇,广为流传。他是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赵紫宸先生于1950年买了这处院落,一直住到1979年91岁高龄逝世。 赵紫宸之女赵萝蕤教授是我国著名翻译家和比较文学学者,北京大学教授,国际著名的惠特曼研究学者。她的丈夫则是我国杰出的古文字学家,新月派大将、诗人陈梦家先生。 小院儿现今的主人赵景心老先生,早年留美,建国初期遵父旨毅然回国,是两航起义的功臣,后任北京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教授。 赵家小院从此进入了专家视线。不少建筑专家和爱好者慕名来参观,测量,正式得出这是一个明末清初修建的四合院的结论,认为这是集“人文、文化和历史价值于一身”的不可多得的四合院。舒乙安慰赵老道:您放心,这么好的院落,一定不会被拆掉。 专家开始了保护这处院落的呼吁行动,赵老也动用起自己的老关系,给国家和北京市领导写信。但“不拆”二字始终没有等到。两位老人白天紧张地在家守护,听着推土机轰鸣地面颤动;夜晚靠安眠药入睡,稍有声音就惊醒,起身,东听听、西看看。不久,小院周围被拆空了,这座孤零零的院子只靠小保姆的丈夫每夜抱着一根水管子保护着。 1999年10月。一天,开发商的推土机突然将两面院墙推倒了。赵老心急如焚,质问在一边看热闹的派出所民警,对方回答:他只管维持秩序,不管推墙。赵老对开发公司厉喝:你要把我的墙砌起来!对方气急败坏地说:“给你砌墙?我还要拆你的房呢!” 赵老的回答只有两个字:不搬!“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把这个明代的院子交给开发商盖商业楼。” 担心家里的文物也突遭灭顶之灾,赵景心悄悄把十几箱古籍捐给了现代文学馆和燕京大学研究院,26件明代家具捐给了上海博物馆。“北京就容不下这些东西,真是奇耻大辱!”舒乙评论说。 1999年11月,专家们开始了第二轮呼吁:我们再一次慎重指出,这个四合院有着极高的文化价值,拆掉它,北京将大损形象,并在文化上承受难以估量的损失。多家媒体也开始呼吁拯救这处院落。但这些都没能阻挡“拆迁告示”正式贴出。 12月30日,赵老接到了裁决书,东城区文物局以“美术馆后街22号院从没有被定为文物保护单位”为由,同意拆除22号院。“被申请人赵景心自接到裁决书5日内迁至朝阳区洼里乡大羊坊村西周转房三排十一号……将原住房腾空,交申请人拆除。” 裁决书里提到的周转房,是北京郊区几间简陋的平房,既无煤气又无暖气,屋里积着冰水,屋外垃圾遍地,走到最近的公共汽车站要40分钟。 “换了你是我,你会是什么感受?”赵老逼近我的脸,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让两个80多岁的人,5天内搬空三代人的东西,抛弃自家房产,住到离城几十公里外的地方,你会是什么感受?还能活不能活?” 20世纪最后一天,老夫妇想到了死。 但他们没有放弃,并毅然走上了上诉的道路,对象是“没有履行法定职责进行文物鉴定和评价”的北京市东城区文物文化局和强制进行拆迁的东城区房管局。有人劝赵老,给自己留条后路。他答:“我已经没有后路了,我已经走上了绝路。” 像拆迁者曾傲慢地宣称的那样:没有一个拆迁户的官司赢过!这个历经近一年、牵动海内外的官司也失败了。法院认为,东城区文物局履行了法定职责,东城区房管局强拆有理。 “什么履行?他们的专家从来没来过我们家,怎么鉴定的?”赵老梗着脖子,“居然还有人说,我家有抽水马桶,这肯定不是明末清初的。难道我们还要把玻璃窗子都换成纸的,才能证明它是明末清初的吗?” 华新民说,他们的专家是谁,我们不知道。而我们的专家,都是有名有姓的———北京大学教授、中科院院士侯仁之;清华大学教授、中科院院士吴良镛;中国文物学会会长、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罗哲文;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郑孝燮;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文物学会副会长梁从诫;再加上最初进入小院的舒乙先生。这些专家作的结论不够吗? 她还清楚地记得与东城文物局的某位领导在法院外的对话。 问:“怎么顶级的文物专家说这座四合院是明末清初的建筑,你们就硬说不是呢?” 答:“专家也有看走了眼的时候。” 问:“世界上不管哪一个文物局都在拼命保护文物,怎么你们这个文物局却见着文物就喊砸呢?!”那人躲闪着华新民的眼睛,不回答。 再问:“那张《乾隆京城全图》上明明标着赵家的院子,你们为什么说没有呢?”这位官员急促地走开了。 舒乙在《小院的悲哀》一文中最后说:小院的价值,或许还在小院之外。因为,可以把它当做一个典型:一个判断是非的典型。一个解决“拆”与“保”争论的典型。一个代表千万座北京四合院命运的典型。一个如何正确对待自己历史的典型。 这个“典型”在2000年12月26日倒在推土机的铁爪下,在100多名警察和20多位外国记者眼前。强拆过程不得拍照摄像,附近楼房的二层以上不许进人。 具有戏剧性的情节是,二老搬进在美国的侄子出钱购置的公寓楼不到一年半之后,又再次面临拆迁的命运,这次的理由是“CBD建设规划”。 2003年8月,我在海淀区一个叫上庄镇的地方见到了两位老人,这里在颐和园西北20多公里处。他们最初那么执拗地坚持,还是不得不到如此偏远的地方来生活。 “我只剩下灰心了。”赵老闭上眼睛,仰头叹息,几丝白发无力地掉了下来。“把真的古建筑拆掉,满大街建些假的。还让我说什么呢?” 强拆时,华新民正在法国,深夜,她写了这样几段话: “这里是巴黎的清晨5点,我知道北京那里正在强拆美术馆后街22号院,我不可能合眼,一夜都在为它寻求着侥幸逃生的可能。但我最后知道不行了……我不可能合眼,而且感到从此永远都不会再睡得着觉。这大概是北京仅存的一座明末清初的民居四合院了,为什么要下手拆掉呢?!这是祖先留给我们的美好,这是已所剩不多的古都。”
“还房子给主人,永远不再提及拆迁二字,四合院便会自我净化” 华新民逛院子,特别要看看厨房和卫生间,还要拍下来。她要让那些攻击四合院的人看到:四合院不是又脏又乱,而是安静又舒适的。 人们为什么不去想四合院变成大杂院的根源?她不停地问我:如果四合院依然像以前是一家一户的,怎么会有私搭乱建?如果人住多了,有关部门重新安置,又有谁会愿意一家几代挤在小窝棚里? 老人们回忆,解放前,胡同里是没有公共厕所的。院门一关,四合而居,家家有一口上水井,一口渗水井,完全可以自给自足。有的老宅院的澡盆和厕所已用了近百年。“文革”中大批人口迁入这些老院子,房子不够住,于是厕所和厨房都变成了居室。 吴祖光的夫人新凤霞回忆那段日子时写道: 忽然,抢占房子开始了。进来一男一女,男的三四十上下,女的三十多岁。男的是萃华饭庄党支部书记,姓姜。他说:“我是共产党员要进来住,你家房多人少。”说着,他手拿封条把西屋一排门封了,我们家谁也不敢回答。我们屋里还有很多木器,姓姜的夫妻两口带着几个儿子全部占用了。当时祖光被抓到牛棚不许回家。不久,又来了几个三十上下工人模样的, 一进来就对我婆婆说:“我姓刘,共产党员,西屋姓姜的住了,我来要你的南屋,我是老少三代……”这家搬进来,把屋里的家具及器具也全部占用了。 ……房管部门把全院大改造,大房改小房子,北屋、东屋、过房都搬进了人,而且都是私分。我都看过了,太伤心了!北房的大落地玻璃窗拆走了,院里的树全砍掉了。从进门就起了小房子,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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