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北京广大的满族百姓从整体上说就已经比较地困苦了,而民国以来,旗人大部分是名义的特权被取消,旗人的政治地位,生活状态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是谁都知道的;但这是个趋势,也是一个过程,大清帝国旧有的世家显贵并没有全部、彻底地陷入贫困。末代克勤郡王晏森拉洋车已属例外;"那五"固然典型,但也绝非所有的世家子弟一律是败家子儿。迅速赤贫化的占多大比例,现在当然无法统计,而没落,在有些家庭是一个相对缓慢的过程,而这种相对地缓慢,有的时候也许更痛苦。 我认识他大约是在四十年前,他是我们家的邻居,也是我母亲的同事。那时候我母亲在一家极小的街道缝纫工厂上班,那年月街道工厂什么样子,相信现在略微上点儿岁数的人都知道,几个老太太及半大老太太(那时候人显老,四十左右的人就已经半大老太太了),先是找间屋子凑一块儿到正规工厂去取活儿一起干,称"组",后来人多了慢慢才为"厂"。正因为这种不正规性,我才得以经常"光顾"她们厂。有些时候,比如幼儿园时期的头疼脑热小学时代的寒暑两假,一个人放在家有些不放心,于是就天天跟着母亲上下班儿,简直"长"在那儿了。这个大庆,就是母亲"单位"的惟一一名男职工。 一个孩子,好奇、好动在那种地方又百无聊赖,于是天天跟在大庆后边儿就是必然了,甚至我的一些"技能",比如"*1煤茧儿"的手艺就是跟他学的……当然学的还有许多,不止这一项。 大庆那个时候估计有三十来岁,可当时他挺显老的,印象中好像得有四十多了的样子,而他也是我在那儿惟一可以不表示出太尊敬的人。比如说那儿的人,不是"张婶"就是"李大妈"要不就是什么奶奶,跟她们说话是不能"上脸"的,也不能刨根问底儿,也不能"你、你"的,动不动这些人还代行家长职权,弄不好就"说"你几句,同样不可反驳--跟妈梗一下儿脖子还可原谅,跟大妈大婶"棱棱眼儿"则必挨揍无疑。然而对大庆就可以不说"您",也可以刨根问底儿,梗脖子、棱棱眼儿全不在话下,甚至必要的时候还可耍赖,偶尔捅了"漏子"还有过推脱责任的行为。 用现在的规范用语,当时大庆的职称应该算"辅助工",即不是正规的一线工人,属后勤、"二线"一类性质。具体的职责--有些不太好说,比如冬天升火、叫煤、看火、劈劈柴、坐水、和煤末子*1煤茧儿;夏天做汽水儿熬绿豆汤、买仁丹、十滴水、打苍蝇喷敌敌涕;平常也打扫卫生、帮着取活儿送活儿,外带跑腿儿,包括胡同口合作社来豆腐了,帮着先占个队什么的,都是他负责的范围。然而,所有这些职责,他没有一样能真正履行好的。 升炉子费时太长,经常是光冒烟不着; 灌暖壶的水有时不开;叫的煤球有时太湿太碎;做汽水不是柠檬酸放多了就是忘了搁糖精;扫地糊弄局,要不就把能卖的布毛儿给倒了垃圾;排着半截儿队兴许就找不着人了,一问边儿上人,原来跟着谁家鸽子"往南追下去"了。 于是,大庆在"厂里"就不很受尊敬,但也决没挨太多的批评;有时候事情办得忒有些不漂亮了,顶多,真上了岁数的老太太也就冲他嚷那么一两嗓子,绝没有任何人对他进行过任何"训诫"。 地位独特的原因估计有三:一是他不完全属于这个厂子的人,他是公社(街道办事处)派来的临时工。至于当时行政上为什么有这样的安排,上峰在此事上有什么深远的考虑,因年代久远以难以考证了,但他既然不完全属于这儿,也许就有些"客情儿"?第二,此人大部分的疏漏、经常性的散漫、偶尔发生的错误等,几乎全部可以断定不是"成心",但也绝对可以肯定他也没有完全"上心",也就是说并不是太笨。所以,既然他不坏不奸也谈不上多懒多笨,再加上他受到批评、提醒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满不在乎,偶尔还会些惭愧,于是所有的人也就生出谅解、宽容来了。第三,既然都是老街坊,有些面子还是要讲的,特别是对他。说起来他们家也算不上什么,只不过临近几条胡同相当多的人都租住过他们家的房子,相当多的人都跟他们家有些渊源:或是在他们家的买卖里学过徒,或是给他们家看过房,拉过车;老一点儿的,还可能在他们府上当过差,是管事、清客、听差、花把式、厨子、书童,还可能间接地与他们家发生过关系,比如给他们家搭过棚演过戏送过货或者骗过他们的钱。具体的官职品级这里还是不说为好,但内务旗籍,豪门世家是没错的。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这是我在背后听到的对他最尖刻的议论,可事实是不是如此,到现在还是没弄明白。不过,他的样子,尤其是冬天在屋檐下揣着手眯着眼哼着《二进宫》时的样子,确是有些傻,有些迟钝、颟顸;后来我长大了读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里面的暮气沉重无所作为的昏庸大臣们,脑子里总会浮现出大庆的影像。 他与厂子里的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既不带饭中午也不回家吃,而永远是到胡同口的"回民食堂"去买火烧。有时候母亲活儿忙顾不上管我,就给两毛钱叫我跟大庆一起去吃炒饼。而每次去他都买了火烧站在我身边看着我吃,吃完了回厂子他再吃他的火烧,而且从来没看他吃过什么菜。他没有家小拖累,据说他们家那时候还有不少房租可收,为什么如此艰苦朴素?听说他爱听戏还爱看电影,可就算如此他一个月近三十块的工资也足够用的了,现在想来,仍是不明白。 他给我糊过风筝,不过不是在母亲班上,而是在他们家,礼拜天休息的时候--工厂管得再松也不敢公然地玩儿。他极怕麻烦,总想糊个"屁帘儿"糊弄我了事,可在我一再恳求甚至哀求之余也给糊过"沙燕",不过光预备东西我就等了一个礼拜,印象中好像还请了谁帮着画来的,大庆的原则是要做就得是那么回事儿,要不不叫人笑话?可是再高级点儿的,哪怕"八角儿"呢,就再不答应了。他一个人住两间屋,西屋。屋里都有什么全不记得了,但总的印象一是暗,再是空,然后就是有股霉味儿;他身上似乎也经常带这种味儿。 他还给我逮过蛐蛐儿。那时候天一微凉毛豆角儿一下来哪有不养蛐蛐儿的?街坊四邻的同学同伴甚至院里叔叔辈儿的也不少参与,而我因为没有哥哥小舅儿老叔儿一类,家里又轻易不放我跟其他"大孩子"一起出城,因此常为此苦恼,就算有那么一两只也是人家不要了的,缺须短尾儿不爱"开牙"的,要不就是只剩一只"大夯"(大腿)的。有一天我在我们胡同口碰上了他,老远就冲我招手,神色有些怪异地让我往他兜儿里掏,原来是几个纸卷儿,里面是蛐蛐!回家往罐儿里一放,全须全尾儿个儿还挺大。事后追问是哪儿逮来的,原来是土城。是特意为我逮的?他摇摇头,露出一丝嘲弄的笑。于是我就不明白了,后来一直也没明白,如果是真是给我特意去逮的,干什么还这样儿嘲笑呢?如果不是,怎么这么巧让我碰上了,而且我知道他本身不养,我们胡同也没有跟他好的其他孩子了。 有了蛐蛐,罐儿就成了问题,为此我在母亲班儿上跟她发生了冲突,结果当然是以我的义愤填膺而告终--坚决不给买,再闹就不客气了。大庆第二天要不就是第三天给我带来了一个,还一再嘱咐不让跟我妈说是他给的,拿个报纸裹着。不过非常令我失望的是,他给我的不是那种挂着晶亮酱油色儿釉的罐儿,而是又大又沉的砖头一类质地的大圆罐儿--既不好看,带着跟人去斗也不方便。很久很久以后了,无意中翻看金受申写的书,才知道原来真正讲究的原来正是这种"澄浆细罐",以大庆的家世,真正"赵子玉的"也说不定…… 文革的时候大庆家给抄了,红卫兵叫来卡车拉的,他爸爸给打得吐了血,他本人属"狗崽子"也给"剃了头"。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忙着在学校参加运动,忙着给我们老师贴大字报,踢打"地主婆儿"往"历史反革命"脸上吐唾沫,基本不上我母亲厂子了。20世纪70年代我们全家给"发配"外地,若干年我回来,大街上远远地还见过大庆,已经有些佝偻了,气色似乎也不太好。也许是大了几岁的缘故,再也没有大声喊"大庆!"的勇气了。 后来我搬家到南城,就再没见过他,如果健在,他老人家也该八十多了吧? 现在回忆起大庆,总的感觉就是,他实际上是一个被时代抛弃的人。如果从这一点出发,那么他的有些奇怪就很好解释了。因为他本来和我,还有我特别熟悉的人就不是同一类人,差别太大了。他的儿时,少年时代是怎么度过的呢?他曾有过什么样的希望,内心也曾有过痛苦吗?所有这一切,都不会再有答案。正如一直沉默着的古老北京的城墙、街道、四合院,消失了,但却绝对存在过;有过辉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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