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金老师是皇族。 皇族的意思就是"金枝玉叶",就是跟原先的皇上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也同时就意味着,是该受"保护",该被"挖掘",该给"追捧"的一种相对"稀有"的,比较"热门儿"的,非常有"利用价值",有"新闻卖点"的人。 当然并非自我标榜,我对关于他是皇族的传闻早就有所怀疑,那还是文革后期,远没有开放改革,一切都还没炒起来的时候。我有一次上他们家,那时候正上中学刚看过《我的前半生》算是对清史有了"相当了解"了,就问他:"您父亲是'载'什么啊?" "宰猪。"他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师母一口饭喷出来,正在回忆中搜索着谁是"载珠"的我才恍然大悟,于是也就跟着傻笑起来。 我之所以称他为"老师",并不是赶什么时髦,因为他本来就是我的老师,尽管没直接教过我。那时候他在我们那所中学任教,有些滑稽的是他教的是竟然是英语。之所以说滑稽,首先就是他这人的形象与英语有些不符:黑棉袄,有的时候外边套罩儿,有的时候不套,不套的时候就是因为外罩儿"洗了"。 夏天则一件"的确良"衬衫也没有,连府绸的都没有,总是蓝褂子,而蓝褂子也是式样古老。脚底下冬天是骆驼弯毛窝,夏天是黑塑料凉鞋,毛窝恨不能穿到立夏,而凉鞋穿到快安烟筒了还没下脚呢,且不穿袜子;长相也一点儿不像知识分子,圆头圆脑中正平和的倒有些像古老年代的买卖人;最明显的就是行为举止不像,基本上可以说没风度。经常习惯性地揣手,不是西方人的揣裤兜儿,而是老农式的两手对揣,难怪文革中有一回"中央首长"来校视察,我们学校革委会主任瞪他呢:缩头揣手的,谁给你们气受了是怎么的?一点儿"革命师生员工"朝气蓬勃的样子都没有! 他的英语水平--一般,据他自己说,多少有些"二把刀",既没留过洋也不是"同文馆"的科班儿。好在那时候英语课本来就可有可无,教几句"郎,来富缠绵毛"是绝对有富裕的;而《半夜鸡叫》的课文朗诵得不抑扬顿挫,与其他老师相比,模仿"周扒皮"的"Get up! Lazybones"也一点儿不声情并茂同样是受一些同学轻视的。 他既不教我们班的课又大部分时间在我们的"农村分校"里呆着,所以我们俩之间本没有接触的机会,逐渐熟悉甚至后来的成为师生加朋友的关系,起因就是"批林批孔"。 那一阵子全国掀起批林批孔的热潮,学校里更是热闹异常,成立了各种的"专业组",有做诗的,有画画的,有演节目的。叛徒林彪、孔老二一时成了风云人物,发文章编顺口溜出板报画漫画,口诛笔伐嘲讽挖苦丑化唾骂奚落,总之是无所不用其极。我擅长"做诗",他擅长"做画","文艺组"与"美术组"并肩战斗,于是就"诗配画"了。 我历来喜欢诗歌,诗风属豪放浅显一派,"孔林本一家,坚决打倒之"等直追杨万里,气死新乐府的名句也曾传诵一时。然而平心而论,金老师的画比之于我的"诗",恐怕还是略逊那么一筹半筹的;因为我的诗尽管有些不加雕琢太过浑然天成的"微暇",但决没人敢笑:本来要的是气愤,是大实话--气极了可不就有些语无伦次了吗?所以很正常,谁笑谁就是立场、态度上出了问题。而金老师的画就不同了,贴出来之后,常有人指指点点、忍俊不禁,甚至还有公开撇嘴的。 原因就是金老师的画风与这项活动本身有些不配套。 金老师当初学的既不是泼墨大写意也不是工笔花鸟,而是--说来有些气短--美人儿。我不知道专门在扇面儿上画美人儿是不是我国传统画法中的"一朵奇葩",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同为一种古老的流派,但知道他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公开展示过他的杰作,也没画过送人。也许是在运动前哪个相对要好的同事知道他的这一特长,无意或有意给透露出来了,于是工宣队一声令下,画。那个时候,在政治运动上,本不需要领导再三动员的,只要轻轻一颔首或略使个眼色,"下边儿"就要"立刻动起来"且要表现得雷厉风行、诚惶诚恐的。 你可以不画,完全可以不画;是,是怕画不好,不是不积极也不是有抵触情绪,然而,"有些人就是恨不起来嘛!啊?" 于是壁报上孔老二的阴险、林彪的狰狞就总带那么一点儿说不出的味儿,也不是柔媚,也不是娴静,更不是现在意义上的"性感",绝不是!然而总给人以哪儿有些不对头的感觉。尽管金老师每次做画之前总要酝酿半天情绪,直到仇恨满腔不得不发的时候才下笔--仍然无济于事,效果一向不理想。说到此,这也是给我们留下一个教训,就是今后凡画美人出身的,最好别改画野心家、阴谋家,因为中国几千年毕竟只出了一个既能画钟馗也能画美人儿的范曾,轻易改变画风有时候得不偿失。 接触得多了自然就熟了,一方面我对他的文学修养佩服异常,另方面又叹服他幽默深沉,偶尔写一些东西常拿给他看,说是请教,现在想来的话恐怕多少沾点儿炫耀;然而他一方面是循循善诱,另一方面又不时地拿我开点儿涮,经常在"拜读"过我的大作之后说些相当"突然"的话,使惊诧、惭愧、欣喜、陶醉、愤怒等情绪交替出现,哭笑不得。于是我对他尽管还是恭敬,但偶尔也报复性地跟他开些小玩笑,在于是师生之外就兼些朋友关系了。 那年月人与人之间关系比现在单纯得多,再加上我年纪轻,本来什么也不考虑,毕业许多年了,什么时候想起了,就上他家坐会儿。赶上饭了,就吃;人家给介绍个对象,拿不定主意了也跟我师母说。可是想不起来,也没准儿半年不露,过年过节也没有礼节性拜访一说。 看过《我爱我家》,记得"宇宙公司"那段儿吗?大街小巷忽然间冒出许多的公司,原来陌生的名词比如盘条、电解铜忽然时髦了,原来谁也不要的"破烂儿"忽然值大钱了,大概就是那阵子,金老师下海了。 说是下海,其实属于半下不下的状态,即工作关系还在原单位,不过不教课也不天天来学校了,而是帮着学校的校办工厂跑销售,另外还忙和点儿自己的"事业"。 金老师的下海是有其历史背景的,那时候改革开放刚开始,法制法规秩序规范等一切还谈不到,许多事情靠传统途径是办不了的。比如学校小工厂从原料到生产到销售,既困难重重又希望大大,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有本事跟哪家神通广大的"太子级"公司挂上钩,产品畅销全世界也说不定。哪级的头儿再有过"指示",工商税务等有关部门再睁只眼闭只眼,可不就等着往麻袋里搂钱呗。可如果没"路子",谁看你不顺眼都踹你一脚或哪儿都扒你一层皮,再好的生意也得完蛋。而金老师所以给委以重任,就是因为他的那个"皇族"传闻。不管真 领导重视群众信任,还有什么说的,当仁不让?然而金老师却是一百八十个不愿意,说自己不会、不愿也根本不行,一再推脱,等听到所以如此安排有提高教学质量的考虑的风声后,又有些愤愤然地"勉为其难"了。具体成就不得而知,反正没两年我们学校那工厂就寿终正寝了。为什么倒闭,谁的失误或有没有"内在的深刻的"原因,此中玄妙一直是个悬案;而金老师于此是否有什么"干系",也很难说,反正一段时间里,向来温文尔雅的他开始学会了骂人却是事实。 大事业一败涂地,可小事业却有了眉目。 几个"老友",拉着金老师成立了一个小小的"文化公司"。公司具体的名字这里就不提了,免得一些现在已经成了"世界级人物"的人物面子上不好看;而金老师因"德高望重"自然荣任了董事长。"文化公司"眼光深邃视野开阔,凡文物搜集鉴赏,名人字画"流传",轶事旧闻考证等都有所涉猎,钩沉勘谬剔误抉奇,三天两头挖掘出"大师",接长不短儿就成就一件"盛事",一时间也小有名气。 可遗憾的是,当开始有些"收益"了,金老师也跟人家"翻了"。到最后不仅董事长不当了,大部分的"朋友"也就此划地绝交。究其原因,要让我说真不怨人家,现在想起来,他们当初的有些做法比起现在来可以说够"仁义"的,既不太违法,也不怎么伤天害理,捧红了的"宫廷老画家"毕竟还知道大清的最后一个皇帝是"宣统",卖到英国的那个"宣德炉"毕竟是假的,要价也不太黑;发表的文章固然有些故弄玄虚,可比当今的无中生有还是高尚一些;编辑的书里也还不包括"《插图本古代秘戏大全》"。 后来金老师就提前退了,记得那时候每月拿三百来元。 理论上讲,金老师是饿不着的。因为不断有人来找他,他可以去当"理事"、"名誉会长"、"顾问"、"成员",可以发表文章,写回忆录,至不济也还能画几幅美人儿,好歹也能买个百十来块,真的。不止一家出版社向他约过稿,也没少有人到他这求过画,几年前还有日本一个什么民间组织给他发过邀请,让他去"交流"。然而所有这一切,他全拒绝了。 虽然每月的退休金不多,可他也并不缺钱。文革后陆续退赔了一些,亲友馈赠过一些,几个在国外定居了的儿女支援一些,多阔不敢说,经济上相当宽裕是肯定的。然而一是没换幢好房子,而是没买车,三是轻易不上饭馆吃饭;仍住在后海那已经很破败的小院里,出门还是自行车,差不多天天跟老伴儿上早市买菜。就拿吃上说,除了来客人,附近几个没什么档次的饭馆都不怎么光顾,偶尔去家有些名气的,比如当初"大三元"新开张去尝过一回,回来之后直摇头,倒不是因为别的,说那儿"太贵"。我不止一次提过,什么时候您带我吃回"仿膳",而每回他都有些欣然,可总问:"你请客啊?" 到最后我一咬牙说请了,他老人家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又说了:"满汉全席吃不全没劲……" 我再没坚持,因为我知道,就算我豁出去了,他一定会说,你花得起那钱我还搭不起那工夫呢。再说我也真的花不起那钱,万一…… 最令人惊异的这个彻底土生土长的人竟然不爱喝豆汁儿。不仅不爱喝豆汁儿,对"信远斋"的酸梅汤,"月盛斋"的烧羊肉,"天福号"的肘子,砂锅居的"烧子盖儿"等全都兴趣不大,回忆起来一点也不眉飞色舞;对京剧就算比较喜欢却一点儿也不狂热,画眉、百灵不会养,家里也没有玉的鼻烟壶,象牙口的葫芦,澄浆的蛐蛐罐,也没有成"堂"的鸽子哨跟鸟食罐。对这样的人,上海人也许会给予最高的评价:"你真的不像是北京人。" 平日里趾高气扬,眼高手低;侃起政治来神乎其神,说起玩意儿来头头是道;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屑,发财不反对,风险绝不担;说吃是美食家,说玩儿是专家,爱提过去,祖上小起码是翰林至不济也"在旗"……这就是典型的北京人?如果一定要这么说,那金老师也就不是典型的北京人。 金老师当初在文革中强权面前是显得有些鼠媚,在开放改革一来的时候也有过不安生,然而最后归为平静,这又是因为什么呢? 我以为,在这个人身上,也许能看见,品味到,咂摸出真正意义上的北京人来。一个成熟、健全、现代的北京人,也许不一定狂妄,不一定偏激,不一定有多怀旧、失落,但也决不肤浅。而老一点儿的北京人,身世也好,老北京这座城市也好,它的历史氛围、古老传统、如画的风景、整齐的街巷,甚至天空中的鸽哨,空气中的劈柴味儿,寂静中的叫卖声等等,所赋予所造就的,更多的可能是一种说不出的恬静;是一种相对儒雅,相对安分,相对笨拙的人格特征,是一种相对保守,相对世俗,相对怯懦的社会观念,是一种相对慵散,相对恬淡,相对与世无争的处世态度,而其中最典型也最有特点的,可能正是某种矜持。 矜持的上端,也就是比矜持更"高级"些的,也许就是气定神闲或者说胸有成竹或者说大马金刀,因为完全的我行我素是要有一定条件做后盾的,百万富翁无论是进杂货铺或珠宝店都会给人以震慑,使人产生恭敬;"贞观之治"或者"康乾盛世"的时候就绝没有逡巡也没有故作姿态。而矜持的末流就是偏激甚至虚妄了,就是逡巡,故作姿态,怕人轻视也不甘寂寞,换句话说就是有点儿"小家子气"了。 有些时候,矜持就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时候甚至是不自觉的,有些时候不是不敢,而是不会,不懂,不屑,而不完全是有多高尚。说到此笔者不由得想起了旧时代北京一度流行的一种交通工具--趟子驴。这种经过训练的驴走固定的线路,骑他的乘客到了目的地就走了,而驴则自己原路返回,绝无走失开小差;而乘客一旦突发奇想,驱使它偏离路线比如上哪儿绕个弯儿一类,则坚决不听,挨打都不从。 把人与比驴当然是荒唐的,但有些时候拒绝一些无关紧要的"变通",猛一看似乎愚蠢,但细咂摸就有些意思了,"迷失"可能也正是这么来的。我也见过一些善于变通的人,但我知道他们活的可能并不很轻松。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与一个完全的君子可能都不会发生迷失,内心可能也从来平静;但如果让他们进行某些变通,情况可能就会发生变化。一头"觉悟"了的随机应变了的趟子驴,是福还是祸呢?当然,这又是题外话了。 相对矜持的北京人现在还有吗? 在一座又一座四合院,抄手游廊垂花门,一棵又一棵老榆树海棠树在推土机的轰鸣中消失了的时候,透过新疆羊肉串美国玉米花儿的迷雾,避开南腔北调的吆喝,躲开抢包儿的发小广告的,在新建的公寓或残留的大杂院,在下岗人的堆儿里,在公司的忍气吞声的一群中,讲堂上那口干舌燥的,国企里那诚惶诚恐的,还有……这些人还活着,只不过有些打蔫儿了而已。 前不久我又去了趟金老师家,告诉他我也想写一点儿关于北京人的东西,并拐弯抹角地想探听些他的看法。金老师闭了会儿眼睛,然后瞅着他们家的墙:"没什么意思,俗。" "那什么有意思怎么就不俗了呢?"我问。 金老师不怀好意地笑了,吩咐师母:今儿咱们吃炸酱面。 吃完了炸酱面从他们家出来,也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鲁迅《奔月》里的一句话,"又是乌鸦肉炸酱面"。 望着后海海面上的一轮月,陡然诗兴大发,不料才吟了半句,忽然身后有人骂"龟孙子",急回头一辆面包车擦身而过--原来走的有些不靠边儿了。所以顺便提醒各位:现在开面包车的十有八九不是北京人,遇到他们千万不可装横,他们历来不吃这一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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