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正在丧失文化中心的地位。 想学陈忠实、贾平凹?没有西北的浑厚苍凉;想学张爱玲、王安忆,又缺少20世纪30年代大上海的伤感;王朔太痞,冯小刚太贫,结果只好弄个《梦断紫禁城》起哄,到《大宅门》里去寻找精神寄托。于是历史全成了"戏说",大宅门也全靠大牌明星撑着,全没了情致韵味--要说看看情节也还过得去,但说表现老北京人的精神风貌,那纯是吹。不过,这还算是 当然,现今的文艺,可能已经不具备"教育人民"的功能了,而一切个人行为,只要不违法,也理应受到尊重。所以笔者在这里并不想指责褒贬哪一个具体的人,只要市场认同,多样化本是值得庆幸的事情;更何况"有爱孙猴儿的就有爱八戒的",任何存在总有它的道理。笔者想说的是,文艺过分的商业化,可能不是一件太好的事。 也可能正是因为北京人历来不善于做生意的缘故,商业化了的文艺才显得如此不伦不类。先欧美后港台的所谓"肥皂剧",本来自有它的特定观众;黑幕小说、色情文学、休闲娱乐与严肃主题的"纯文学"本来也可以并行不悖,但应该"各是各的味儿"。《大话西游》怎么样?影后巩利在与周星驰小有合作后谈到他的风格时老老实实承认对此有了新的认识,并不是一个"俗"能概括的;笔者赞赏巩利的坦诚,也欣赏周星驰的专业。但难以接受的是严肃文艺的通俗化、庸俗化;通俗文艺、庸俗文艺的高雅化。"借鉴"是可取的,"移植"则是拙劣的;商业目的下虚假的包装尤其令人生厌。正比如一种商品,如果说这东西能增加性生活时的快感,也就罢了;可非要说它还能净化灵魂,那纯粹就是"装孙子"了。 "近朱者赤",北京的市场成就了北京的文艺,反过来,北京的文艺又培育了市场。文化贬值导致的种种畸形其实已经在北京人的身上体现出来了。 故都子民身上那份含蓄、儒雅、恭谦、豁达、恬淡少了些,多了几分焦躁和肤浅;甚至有些原本不值得称道的地方,比如傲慢、自大等也换成了窘迫加激愤,自卑加狭促--还不如原来呢。时代在前进是肯定的,我们的生活比过去惬意多了也是事实,但如果回想一下儿,北京的特有的沉静的文化氛围,浓重的学术空气,市民身上的书卷气,比过去是不是淡了许多呢?原来北京有多少图书馆?别的地方我不知道,至少我们单位原来规模不小的图书馆现在没有了,巴尔扎克和林黛玉就着伴儿去了造纸厂;午休的时候图书馆去晚了没地方了的现象不存在了,哥儿几个吃完了侃明星的脸蛋比谁更丰满成了时髦,这也是某种进步? 广义上的文化贬值来得更直观一些。 衣食住行,一切全变了。 前不久中央电视台播了一个节目,内容是披露云南省的一个小镇拆古宅建新街的事。几座明清时期的旧民宅,最后惊动了省级领导,结果似乎是保留了。记得杭州也有类似的报道,然而让笔者十分不解的是,北京城的古宅拆得比他们多多了,可除了太有名的什么"故居"有个别人士无力的几声呐喊之外,并没有太大惊小怪。也许这就是所谓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他们那儿本来就没什么,所以什么破烂都当宝贝,就跟美国似的,二百年的建筑就成了古迹。而北京,随便哪个宅子也有几百年历史,拆了这儿还有那儿,总不至于全拆光了吧。 再有就是前面说过了的,一旦房屋实在年久失修了,大杂院又挤又脏,保留又没太大价值,照原样重建又得不偿失且没钱,老百姓没什么可留恋的,那就拆吧,总比房塌了砸死人强。在这一点上,说历史的前进也好,说岁月的无情也罢,是无奈也好,说不得已而为之也罢,总之这座古老的城市正失去它原有的风貌是肯定的。前不久有人写了文章,一反流行的调子,说某国的客人几年没来北京了,再来并没有惊叹北京日新月异的改观,而是有些气急败坏了:它原有的魅力不再了。 我们不管别人的感受,也不去讨论北京应该保留什么,保留多少,怎么保留,但我们知道,所谓"现代化的国际大都市"与古旧的北京城的确是一对矛盾;也不管这矛盾今后怎么解决,至少今天可以认为,北京已经变了。 一座城市,它所以区别于其他的城市,除了它的建筑之外,还有些什么呢?当然首先就是居住在这里的人。一个城市的居民,他们的风俗习惯,语言特征精神风貌等等,构成了相对的独特,使它成为北京、上海、重庆,而不是其他什么地方。改革开放尤其是近几年来,北京的独特之处,换句话说与其他城市最显著的区别就在于,它已经成为中国的纽约了。在全国所有的城市中,只有一座城市与他类似,就是深圳。 我有一个外甥,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在那儿定居结婚,算来也不少年了。有一次他回北京我们俩喝酒聊天,我就感慨,这些年在外乡不容易,还是回北京好吧?不料他老人家全不买账,睁圆了眼睛说真的,除了天气,我一点儿也没觉得北京跟深圳有什么不一样。在我的一番痛斥之后他认真想了想,最后不得不承认,那儿的广东人可能比北京多一些;然后补充,这只是感觉而已,绝对数字还不一定。 我"感觉"了一下儿,每天大街上见到的人是北京人多一些呢还是外地人多一些呢?我也有些惶惑了,遗憾的是可能外地人更多。不信就看以试试,除了少数几片老居民区,北京人在北京人数上已经不占优势了。 在一些新兴产业里,北京人简直成了稀有动物; 在马路上,一旦发生纠纷,受到围攻的一定是北京人。这与过去相比,无疑是个颠倒。人口结构的变化必然带来一系列的变化,服装、饮食、生活习惯甚至思想观念人际关系等等,而这些变化是深刻的,有些地方带有根本的性质。北京有不少招牌上写着"老北京"或"老北平"的中、低档餐馆,而里面十有八九没有"糟溜鱼片"也没有"溜三样",而百分之百有"酸菜鱼"跟"火爆腰花"。 "被影响"是要有一个过程的,而开始这一过程的首要条件就是那些能够施加影响的人必须足够强大。回想一下开放搞活以前的北京,虽然数量不多但比起其他城市来也还是有许多外地人进京的,而北京人却从不把这些或张皇失措或自惭形秽的外地人放在眼里。即便是在改革开放之初,那些穿着土气的乡镇企业家,鬼鬼祟祟换鸡蛋卖花生米的,挑挑儿卖馄饨甚至做衣服收破烂儿的,这些人影响不了谁。不仅不受什么影响,北京人还歧视他们,而这种歧视,根由不外乎城乡差别。 在其他大城市,这种现象从来就有,程度比北京只深不浅。而其他城市,在改革开放之后所遇到的变化,尽管有些也是巨大的,但绝不如北京这样彻底。上海南京路上也是南腔北调,广州生意场上同样五湖四海,重庆的公司里也流行普通话,但本地的声音给彻底淹没,本地人变得谨慎而张皇了的,全国除了旅游旺季的北戴河等少数几个旅游城市,北京恐怕绝无仅有。 改革开放后的北京,充满了无限的活力,当然也有很多的机遇,吸引着全国的精英。尤其最近几年,"全国"已经不能概括了,来北京寻求发展、淘金、甚至享受生活的,全世界哪里的人都有。尽管这一次的"人口大迁移"没有解放初期的那次那么整齐,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但同样带有根本的性质。不同之处就在于那一次基本上可以说是政治性的,而这一次则基本上是经济性的。而如果说那一次来的人从素质上看相对单一的话,那么这一次就复杂多了。前面说过了,进京"赶考"的政治家以及他们的同事、下属,从南京来的"留用"人员,还有怀里揣着组织部公文的"调干"以及大量的青年学生,这些人是先导。而这一次则多是被经济利益所驱动的"买卖人"。 生意人当然也分层次,卖鸡蛋的与跨国公司的经理总还是有一定区别的。到目前为止,从整体上说,所谓的冲击或"占领",应该还是"商业性"的。因为无论是打工仔还是公司高管,他们基本可以说主要还是以获取经济上的最大收益为目的的。这种大同小异的性质,也就决定了,古老的北京城,相对不"开化"的北京人面对的是一群原来他们并不怎么认可、甚至有些反感的人。 从上面简单的叙述,我们就可以得出一点结论,那就是从广义的文化出发,北京文化的所谓贬值就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周边的环境在变,比如居住环境、饮食习惯等;二是人口结构发生了大逆转,北京不是旅游城市,可外来人口加上流动人口至少在公共场合已经多于本地人口,而在有些部门、领域,这种现象尤其严重;第三,无论改变了北京面貌的外来人的成分有多复杂,他们之间的差别有多大,但总体上说,都带有浓厚的"商业色彩"。 既然"市场化"是一个不可阻挡的全球性的潮流,既然北京的长远发展目标是一座国际性的大都市,结合上面已经相当明显的现象,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说,第一,"贬值"是必然的;第二,"贬值"是合理的;第三,"贬值"必须是以牺牲一部分文化财产为代价的。 旅游景点修索道是一种进步呢,还是一种急功近利的丑行呢?破败的庙宇改成游人如织的旅游点,杂乱无章的喧嚣的集市改成现代化的商业街,脏乱差的大杂院改成清洁美丽的"小区"等等,究竟是善举呢还是蠢举呢?如果我们是比较勉强地承认这多少是一种进步的话,那也就必须明白,我们得到的一切,都是付过代价了的。 作为一个北京人,一个对自己的城市无限热爱的居民,笔者在对改革开放后家乡发生的一切感到欣慰的同时,必然也有着深深的遗憾。这种混杂着些惆怅、失落的淡淡的哀伤是正常的情绪吗?其实我们自己心里明白,留恋、怀念的东西并不一定有多好;而逝去了的,也不见得都令人惋惜或悲伤。我们经常想起的可能是大杂院里的温馨,邻里间的和谐而不是那些方面;我们怀恋更多的旧时人与人之间的亲情也好彼此的无城府也好,慷慨也好,不计利益也好,等等,其实不过是那个时代的特点。时代变了,人们的思想观念更新了,某些"好"的东西的消失既是必然也是合理的。 话虽是这么说,笔者在这里还是忍不住要说一点儿的是,在汹涌的商品大潮的冲击下,北京,或者说北京人"牺牲"的东西,可能比其他地方的多一些。惶惑、无奈等情绪,可能比其他地方的人重一些。当然,这种自我开释性的辩白也好争论也罢,后面想更多说一点儿,这里就不多*6嗦了,但有一个例子,其中蕴涵着的某种"对比"可能有些意思。 我认识一个朋友,是个小姑娘,她是从河北遵化县一个山村来的大学生。怎么认识的以及她如何成为我的"忘年交"的就不多说了,总而言之成了朋友,不很平等的朋友--无论哪方面我都比她"多一些"的朋友。有一回我带她出去玩,也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前门,于是我就带她去看了看"老北京民俗"的展览。 "你应该对北京的历史有一些了解,尤其是你这个年龄段的。"我平静而严肃地对她说,尽量让她感觉不出我的自私。没想到她看得很认真,不时地还问问我。我指着旧时代的吉祥戏院和精美四合院的照片对她说:"看吧,这都是我小时候的样子。" 我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感慨! 等转到民间生活用品、玩具等的时候我就问她,"怎么样,过去的北京?" 她抬头看着我,轻轻地:"我上初中的时候曾来过一回,是县里组织优秀学生代表来的,就去了天安门、纪念堂和景山,真想不到老的北京原来是这个样子。变化真大……"她笑了笑,又道:"我不是党员,也……还是感谢您给我上了堂政治课,老北京人过去真有点儿水深火热……" "我让你这儿忆苦思甜来啦?"我的声音可能略高了一点儿,引起了旁人的侧目。于是拉着她就出来了…… 我引以为骄傲的,要向人炫耀的,怎么在她眼里竟是这般? 后来的交谈中我知道了她们那里都建了新房。她的家乡我没有去过,可类似的山庄却熟悉,巷口的石磨、青石板的井台,轳辘,紫色的石墙,山坡上错落有致的庄稼院,还有院墙里春天雪白的梨花散发着清香的花椒树,秋天满枝的红柿子…… 排房加自来水,或俗不可耐的两层"洋楼",上面是高高的电视天线;北方农村特有的恬静、闲散已经不在了。乡镇企业的浓烟废水污染了天空、河流;更为重要的,可能还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方式和一部分生活习惯。然而,我的这位朋友对此并没有丝毫的不安、局促或遗憾,这里面除了年龄的因素,更多地可能是她所能感觉到的失去要少一些,原来的"拥有"也不很丰富的原因。在她的记忆中"饿"成分更多一点,美的成分少一些,因而一旦"获得"远远大于失去了,失落感也许就相对淡薄了。 在商品大潮的冲击下,北京人得到了许多,同时也失去了很多;无论是不是"值得",至少北京人的有些情绪是可以理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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