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陪一位朋友在北京转了几天。日前她来信谈起对北京的印象:我们开着车在四环路上跑,可我总觉得,城市中心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们拉进去。 这是一个外地人感觉的北京,与我这个北京市民完全不同。在我的印象里,北京是逐年往外推进的。从地图上说吧,二十年前,那时候还没有今天把四个城区圈起来的二环路,但从当时的北京交通图上仍然可以明显看出,四个城区用鲜艳的颜色紧密地挤在一起,在它们之外,今天似乎更繁华的海淀、朝阳等还被视为近郊区,全都是土黄色,彼此不加区别。事实上也是如此,当时从动物园到中关村的路上,还可以看见麦田。 在谈到地图和地名的时候,请原谅我随口道来,不加解释,这里边可能含有某种话语霸权:你肯定来过北京,也当知道这些地名大致在什么地方。这就是首都的优势。 时间到了十年前,三环路全线修通,北京古城的格局被最终打破。城市的整体边缘,也从原来的四个城区四方框,扩张到三环路一带。有趣的是,三环路并不是一个整整齐齐全的四边形,而是在四个边角上分别作了弧形的弯曲,于是也使北京城的形状变得圆润起来。三环路不但是城区的新边界,也是城里人的心理边界。那些年,出租车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晚上十点以后,去三环路外,司机有权拒载。这是行规,似乎也得到市政府的认可,理由是晚上十点后三环路外不安全,荒郊野外的。 北京就这样一年一年地扩张出去。特别是每修一道环路,城市就明显胖一圈。原来规划的边缘卫星城,像中关村、酒仙桥等,今天已经完全被“大肚能容”了。这种城市随着修建环路而扩张的情形,很像天文学家对太阳系的探索,每发现一颗新行星,随着轨道确定,太阳系就往外扩张一大圈。天文学家先后发现了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北京则先后修建了二环路、三环路、四环路。天文学家们正在为发现第十颗行星而努力,北京则在为修建五环路而奋斗。如果北京城就像一个微型的太阳系,那么我和那位朋友的感觉的确都有道理。我就像天文学家,眼睛总盯着更远的地方;而朋友作为外地人,仿佛运行在轨道上的小行星或者彗星,则随时都会感到太阳的引力。如果说得稍微专业一点,还可以把北京城比喻为一颗老年恒星,实际上从这个城市的历史来看,这也不冤枉。一颗迟暮的恒星,会经历一个急剧扩张的过程,就拿我们太阳来说,五十亿年后,它会变得越来越大,先是吞掉离它最近的水星,然后是金星、地球,最后一直膨胀到火星轨道。而过去二十年来的北京呢,如果站在郊区的立场来看,的确是一个被逐渐吞噬的过程:先是用二环路为失去城墙的老城打上新的界桩,然后马不停蹄地吞进三环路、四环路;未来两年内随着五环路建成,城区将直抵香山脚下。记得小时候去香山看红叶,路上要经过一大片的郊区麦田,堪称漫长的旅程;而在香山的介绍材料上,则明明白白地写着:香山距北京城三十余公里。也就在未来两年内吧,这三十多公里全都要城市化了。 上文用到“马不停蹄”这个词,其实这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实际情况是,北京城在扩张中经常遇到消化不良的情况。相对南北二环、南北三环路来说,繁华程度包括地价相差甚远,北边几乎比南边要高出将近一倍。去年新修成的四环路,北四环的亚运村一带是北京地价最贵的地段之一,而南四环两侧,还有大片麦田,开车走几公里都看不见一座像样的大楼。 那位朋友谈到“来自城市中心的巨大引力”,并不是指北京作为政治文化中心的吸引力,而只是一种几何意义上的感觉:一圈圈封闭的环形道路,使这个城市尽管看起来在不断扩张,但总体格局仍然是封闭的。而我们知道,在一个封闭的系统内部,那种向心力是很容易感受到的。北京作为中国的首都,已经有八百年的历史;而研究者认为,中国之所以能够保持大一统的格局,就在于它从历史上就是一个封闭的系统。杜甫诗:“北极朝廷终不改”,表述的就是这种向心力。很自然,这种力量在北京更为明显,很多时候它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却从城市规划者设计的一圈圈环路上体现出来。 环路似乎也不是北京城市规划者的独创,其灵感更可能来自已经消逝的城墙。二环路基本上是在老城墙的遗址上修建的,可谓因势利导;而以下的三环路、四环路,甚至包括五环路仍然坚持采取相似的几何图形,就显得缺乏创意,脱不出窠臼。开车在环路上跑,就像行星在轨道上运行,按部就班;可一旦你决定改变行驶方向,比如进城,就会发现阻力极大。生活在北京的人都知道,环路是最好走的,可进城出城却难上加难,每天高峰期例行的大塞车,以及因此所损失的时间和财富,如果有心人统计一下,一定是个无比惊人的数字。城市中心现实的吸引力在于,你总不能老在环路上兜风,你总得进城去办该办的事,那么你的痛苦就开始了。 北京的环路,说是环路,其实还是接近规规矩矩的四方形,这可能也是由市区棋盘状的道路系统决定的。道路研究者认为,这种方格状的道路网,相比于巴黎、莫斯科那种辐射状的道路系统,十分不利于沟通城内城外,塞车在所难免。这个比较,实际上也印证了那位朋友的印象:封闭、向心力。封闭容易理解,而向心力呢,难道辐射状的道路不更有向心力的感觉吗?朋友是这样表述的:我只感到城区方向一股强大力量的吸引,但我却不知道这股力量具体在什么方向。这是一种混沌的感觉。北京在厚重之中,的确也给人混沌的感觉:它以环路清晰地划清了外缘的边界,而在边界的内部,彼此则缺乏明晰的分野。传统的城区划分,已经只剩下行政上的意义。另一个具体的佐证是,北京至今没有形成像上海那样明确的富人区,富人们只是分散居住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 北京最明确的分界,还是在建国初期改造的长安街,东西号称百里,硬生生把北京城一分为二,北城是政府办公区和“高尚”区,南城则以老北京贫民聚居为主。直到今天,这个格局也完全没有打破。仅长安街一街之隔,两侧的写字楼,其单位面积的招租价格却相去甚远。事实上这种差别也不是解放后才造成的,而是有其历史原因。早在王朝时期,南城就被视为贫民区,或者是各省商旅的汇集之地,有名的只是各种会馆。北城则不但皇宫居焉,胡同里也是王府林立。北京原来曾有两道城墙,主城墙南侧穿过今天的宣武门、崇文门一线,往北是标准的皇城;往南到永定门一线虽然还有一道城墙,但就像皇城下巴上长出的一个大瘤子,实际上并不重要。长安街从皇城南侧天安门前穿过,等于进一步强化了历史上就已经形成的不平等。当北城建设突飞猛进的时候,南城多少年几乎处于原地踏步的状态,这是北京的“南北差距”。只是最近两年,市政府才开始下大力气改造南城。但是,文化底蕴恐怕不可能一蹴而就,这种差距仍将存在,这从两边地价的巨大差距就可以看得出来。以前,哪家孩子要是从南城找个对象,会被认为没出息。 总之,北京的几何,首先是一圈一圈环路构成的封闭系统,再就是从东西方向被长安街拦腰一刀切开,仿佛一下子泄了气。在我所有去过的城市里,除了西安,还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与北京相比,西安还不太奇怪,起码它东西、南北都有大路畅通,而北京在南北方向上几乎走不动,除非你绕上环路。仅仅从几何形状和道路系统来说,北京是最不自然的,它缺乏大多数城市那种依地势而建、因势利导的平易与随和。其实,这完全是由于一座紫禁城闹的,皇帝们怕破了风水,坚决不肯南北通气,也造成后来的城市规划者的束手无策。修建环路是一个笨上加笨的主意,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除了我刚才说是微型太阳系,其实还有一个更损的比喻,那就是啤酒瓶底,一圈套一圈,中间低四周高。 大概,朋友所说的吸引力,也是这种落差造成的。北京周围正打算兴建一批包括世界第一的摩天大楼,那么当我们在碗边上行走的时候,自然会有滑向碗底的感觉。 在这个意义上,北京无论怎样扩张,它都还是一种封闭的格局。 |
2000.11.1,老北京网自创办之日起,已经运行了 天 | 老北京网
GMT+8, 2024-11-23 08:29 , Processed in 1.208980 second(s), 6 queries , MemCache On.
道义 良知 责任 担当
CopyRight © 2000-2022 oldbeijing Inc.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