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叫香饵胡同、土儿胡同和明亮胡同,后者是横跨前两条胡同的一条横胡同。它们位于东城区交道口,自今年七月十八日画上拆字以来,仅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变为一片废墟。笔者几乎从头至尾目睹了这三条胡同的消亡,心中感到十分沉痛。北京过去“东富西贵”,东城区和西城区属古都的精华,“香饵”“土儿”和“明亮”便在这精华当中。这里有不少小康人家幽静的独门独院,有多家合住但空间依然宽敞的机关院。这里建筑质量多为中等,也有相当数量的主体结构为磨砖对缝的昔日深宅大院……。 私房在这里的比例占近百分之三十,房主当中不乏皇族与名人的后代,故事极多,文化底蕴极为深厚。我走在胡同里。我走着,如果是关闭的门,就轻轻把它叫开,如果是敞着的,就推一推走了进去。
明亮胡同30号院 我先是看到了香饵胡同7号,门楼上有一大块极其精美的镂空砖雕,据说很多人都曾坐在门前把它一笔一笔地构画了下来。7号与5号及9号本连接在一起,是同治年间的一座公爷府。原主人在解放后把它卖给了公家和个别的私人,只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占地三百多平方米的后院,门牌是明亮胡同30号,要绕到香饵的后面才能进去。 有邻居把我带到了主人跟前,他叫光宝森,今年七十八岁,背驼,脸上的表情极为安静,他看到我时好像在等待着我。在他的身后,30号院那古老的气息,一下子就震撼了我:房子几百年来几乎没有被动过,木梁柱都是用上好的黄松构成,牢牢地嵌在饱经风霜的土地上,作为历史名城的一部份。门上开裂的漆像是皱纹,院子里扣着一口大水缸,老人一边端给我一个板凳,一边告诉我那缸里曾盛过两百年的米,皇帝发放的奉禄米:“米放久了就成红色,熬成的粥挺不好吃。” 这院落是极美丽的:藤萝,石榴树,枣树,柿子树……,由于隔着两道门听不到铲车,我很快就忘记了外面的拆迁,只是用心倾听着老人慢悠悠的讲述:“我生在这座宅子里。公爷便是我的大爷,他是驸马,我祖母是公主,我们一大家子住在这儿,左手的院子曾经是花园,有假山,八国联军闯进来的时候把几块假山石扔到了这边,就是你眼前地上的这些。左边的墙原来没有这么高,同治年间有个贼从院子里路过,以后就加高了。这藤萝有三百年了,小时候我们坐在上面荡秋千。三百年啊,多不容易,我叫儿子跟文物局说说,他们可千万留下这藤萝。别像赵家那棵枣树,还是同治年间的呢,有五十公分粗,硬前几天给砍了,枣树是慢长的树,太可惜了,那枣树当年还是从王府挪过来的,个儿特小,核也特小,非常甜。”“这房子里的砖都是磨砖对缝,就是把江米熬成粘汁再和上白灰,灌在砖缝里,可牢固了。文革挖防空洞需要用砖,有人把院里的影壁摔来砸去,怎么也摔不出一块整砖,白白浪费了一个影壁。”老人说到这儿指了指地上:“说起来这院子底下可有宝贝。现在都让献城砖,那会儿砌防空洞结果用的是我们院墙的砖,比城砖小一点,但也每块都刻着字,都是官窑里烧出来的。”“我现在住的房子叫后罩房,从前专给姑娘住,不是熟人不让进来。” 之后老人的儿媳过来了,她爬到枣树上晃悠树枝,噼哩啪啦晃下来好多枣。她洗过了端给了我一碗,说是还不太甜,平常应该再等上半个多月,但是不吃就再也吃不上了,因为过几天就要把房子拆掉了。 两天后我又带朋友来,想让他们分享一下这座小院的恬静和感受一下它深厚的文化沉淀,这座我进去了就不想再出来的小院。然而院子里已都是搬家用的纸箱,藤萝架也被拉散,老人也给转移到另外的地方去了,因为拆迁办过来说了,晚上六点以前要把房子腾空。拆迁办很凶,每次到30号院既不敲门也不用手推,而总是用脚狠狠地踹开院门。同时老人家一家人已经看到周围的院子是怎么强行拆掉的:既没有法院的强行令也没有任何的程序,拆迁办过来喝一声就把居民拽出来,再把屋里的东西扔到外面,然后就把房顶掀了,有时甚至把东西埋在了屋里。他们因此很害怕,就决定赶紧搬走了。”财产呢?“我问老人家的儿子:“这可是你们自己的家产,怎么能不赔偿呢?”他却苦笑着,作为回答。 我们无奈地走了,心碎了,不知向何处相告。明天,光宝森一家将一无所有,同时消失的也是北京城的一部活的历史。 在席地而坐的民工后面,我看到垂下来的白色的石榴,还没有来得及透红。
土儿胡同29号 这不是皇家的府地,而是平民小康人家的一所四合院:两进院,并非磨砖对缝,但也砌得十分坚实,看上去再风吹雨打二百年也没问题。主人是一位近八十岁的退休教师,名叫李砚农。此房产是上一辈在七十年前置办的,他在这里长大,孩子们又在这里出生。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树:郁郁葱葱透着清爽。走进北房,看到的是精美的雕花木头隔扇,灯笼框中心空白处有诗有画,均出自李先生之手。 在我和主人谈话的时候,已经可以时时瞥到墙外的高大铁爪在作业了,一整片一整片的墙被抓下来,再轰隆隆的放倒。李先生和他一家人的脸上是凄苦的,他们舍不得自己的家和身处的几条胡同,和四周的邻里,“土儿”的每一寸都早已融在他们的生命中。在向我讲述自家往事的同时,他们更多提到的是胡同里深藏的故事。 “土儿胡同”在清代有批发烟土的营生,不知和胡同名的起源有没有关系?这胡同在解放前出名就出在广德堂膏药店上,就是西口路南的那座小洋楼,以至胡同还有个别名,叫做“膏药铺”。广德堂的善长是医治妇女病,驰名全中国,到处来订单。结果广德堂专门给自己在旁边设立了一个邮局,向四处邮寄膏药。老板姓祝,洋楼左手的三进四合院原来是他家人住的。“四大名医之一孔伯华也住土儿胡同,在61号。他有时被叫到中南海给毛主席治病,儿子也跟着去帮助熬药。”接着主人的孩子又谈起他上过的中学,就在旁边交道口东大街上,谈起一位他的老师——关老师,就住在香饵胡同里,又是师生又是邻居,经常在一个早点铺里吃早点。我说我也刚刚结识了关老师,他在香饵住了六十年,胡同每一扇门里的故事他都知道,胡同里他每走几步都能听到一声“关老师”,哪儿都是他的学生。我又说前些天关老师带着我从胡同的东头走到西头,把近一个世纪以来胡同的人来人往介绍了一番。 这时有尘土被扬到院里,主人赶紧关上了屋门。我知道他们已有好多天不能做饭了,都是买现成的吃,睡觉也睡不好,因为焦虑,也因为铲车日夜喧哗,有时竟到凌晨三点。我很难过地看着他们消瘦的脸,问道:“这座院子看样子占地有六、七百平方米,对这笔财产有多少补偿呢?”主人说拆迁办提的是十七万元,这等于是没有补偿,和对光宝森老大爷一样。但我知道八十年代以来有诸多法律都是保护私有房地产的,我无法理解。而另一方面,在拆迁以前,他们还从来没有从市场的角度衡量过自己的家产,79号院在他们心目中主要是系着感情和几代人心血的家,想永远住下去的家,在他们心目中,它也是祖国的一份宝贵建筑文化遗产,是不允许就这么消失的。 在公布拆迁以前,李先生已准备花几十万元好好整修一下自己的院落。我多么希望他可以如愿以偿。
香饵胡同19号院 这是更普通的一座四合院,只有一进,但明亮干净与世无争,整个室内都做了现代化的装修:澡房,带有微波炉的厨房,洗衣机,装马桶的厕所等,应有尽有。房主姓童,在旗,过去很富有,这小院是前辈留下的最后一份财产了,童夫人讲,家中老人在去世前写过一份遗嘱:永远不许把19号院卖掉,要世世代代传下去,然而现在却保不住了。 童夫人是一位中学教师,一脸的热情。她跟我讲述了这小院儿经过的风风雨雨:有私房的人是从未享受过单位福利分房的,所以一家八口也就一直共同厮守在此。还好,都住得下,不像有的私房主不得不加盖小屋以适生存。后来文革有外来户占住,折腾了十几年好不容易一个个请了出去,并决定好好修整一番,去年才挑的顶,方方面面花了很多的钱,现在却要被拆除了。童夫人又说,这小院不久前有人要出一百五十万元买,当然没卖,可这回遇拆迁非但家产尽失,买回迁楼还要倒贴钱……。 童夫人家的情况是很典型的,在这三条胡同里我遇到了很多,虽然建筑本身不属于最讲究的一类,但毕竟是座结结实实的四合院,是一个温磬的、凝聚了几代人心血的家,是属于私人的财产。 童家院里也有树——一棵茁壮的香椿。
我就这样走在“香饵”、“土儿”和“明亮”里,停留在每一扇门前,多么想知道在门后面曾经发生的所有故事。但我没来得及,我只能在匆忙中把所寻到的记载下来,首先是那些美丽的大宅院:香饵5号至9号住过皇帝的驸马,香饵87号住过慈安太后的弟弟,土儿76号曾是皇帝的一位钟表采办的府地,之后又住过一位有名的皮货商,土儿101号曾是一位盐商的宅子……,还有那么多名人的故居:“儿女英雄传”的作者文康住土儿69号,名医孔伯华住土儿61号,茶叶大王吴裕泰住土儿83号……。还有活生生的市井兴衰,显示着胡同其实一直都是一个成熟的社区,那是关老师带着我在香饵辨认的,当时推土机已经推倒了一半的房子,只有他才可以揣摸出来:几十年前这里原是龙凤饼干店,那边是黄家养蜂厂,再过去是山海泉早点铺,然后就是歌剧院排练的大院,孩子们天天挤过去听拉琴吹号。这几年有学校、美容院、门诊部……。 我也想再多看一会儿各个院子里那些美丽的雕刻,尤其是土儿76号院里的那个垂莲柱和香饵7号的门楣,再转回头去它们都被挖去了。再转回头看到的也是一棵棵被撞倒的树木,前些天还是一片绿洲,现在却是一片狼籍了,在堆积如山的砖块中裸露出黄土。 八月二十二日上午,国家历史名城专家委员会副主任郑孝燮老先生、中国文物学会会长罗哲文先生和国家历史名城专家委员会委员谢辰生先生来到了拆迁现场,目睹了这可怕的一切。八十五岁高龄的郑老拄着拐棍,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废墟行走,脸上是那么痛苦。 贝聿铭先生说过:“北京城是一个巨大的艺术杰作”。很多外国人说过:“北京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很多中国历史学家说过:“北京的每一块石头都是这座著名古都的记忆。”国际奥委又说:“2008年的奥运将是人文奥运和绿色奥运。” 我恳求推土机到此停下了,留下内城,留下中华民族的骄傲。
华新民 二零零一年八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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