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墙扒没了,旧胡同拆得差不多了,胡同串子们也不知道被安置到哪个鬼地方去了。 于是老北京忽然间俨然又成了一种"文化"了。 他频频亮相在影视文化专栏内、出现在八旗贵族后代们的回忆录中、徜徉于各类综艺和做秀节目间。他是个光着青色的胖脑袋、却又戴着瓜皮帽、留着半截假满大人辫子的主儿,他点头哈腰,把眼睛迷成了两个肉月牙儿,好像随时会交叉地拂拂两个马蹄袖子给你跪下,做个半犬半马的姿势。每当他出现,镜头和喇叭里会出现颐和园的画廊、侉不唧唧的京韵大鼓(或者除了那句"我的家就住在二环路的里边儿"之外,其他歌词不知所云的怀旧pop摇滚)、一边走一边自以为优美地甩手绢的格格彩女们、提笼架鸟的衰衰老翁、京戏里的大花脸等等纷纷的、缓慢渐现和消失的蒙太奇。 他就高了兴啦,他就说啦。说那老北京是如何地道地做如何的事情:比如养蝈蝈的葫芦跟人住的总统套间那么舒坦,让蝈蝈同志在冬天也能有心情像帕瓦罗蒂那样腆着大肚子纵声高歌;比如那老北京在遇到各种"节气"的时候怎么过各种"节",在关注农民的同时也给自己能吃上各种好吃好喝找理由;比如一个王爷的后代,怎么用辛夷(注:中药)和技鸟儿(注:蝉)的空壳子,做成一个娶亲场面的绒猴文化群像。……他夸耀着自己和他的老祖先,就像老舍《正红旗下》那些个旗人所说"要说吃和玩儿的讲究,没人比得过咱。" 他也时不常地挖掘一下平民的文化,像余秋雨老师那样揣着俩棉袄袖子在城犄角儿发会儿傻――苦苦旅。他就发现了有关城南遮萝(注:下等贫民)们的文化,不也是老北京这块么?有~!还亲身反串一下: 一个大胖子卖铁桶里煮熟的五花肉,价格单位很是特别,论"块"卖,一块肉一个铜板。这时走过来一个瘦的女人(和鲁迅"瘦的诗人"一样心情郁闷地盼望着野百合也能有个春天),手里攥着两仨铜板,馋啦!就给胖子一个铜板,在桶里用筷子翻找最大的那块肉,挑出来后,胖子眼睛直嗑嗑地盯着肉―――心疼。也有讲究,叫"瞪眼儿肉"。 邻居甲借邻居乙的菜刀后,还刀的时候,要用黄缎子和一根葱包好刀还回去,这叫图个吉祥,老礼儿。 大家看得听得也奇了怪了:怎么这些"老北京",地不分南城北城,人不分穷人富人,都那么日复一日地、硬硬朗朗儿地"馋"和"没事找事儿玩儿"啊? 北京人的祖先,更早点儿的----就说是山顶洞人吧,难道就这么为了解馋----吃上"地道"烤肉季的烤全羊而风雪中奔走几十里?或者为了使粮食顺利通过自己而变着法儿地找辙----有趣地浪费时间?北京人就这样进化来的吗---因为馋和撑得? 所幸,自己还尚未成为一个破口大骂北京人是千年忘八的标准愤青,自己还有很多喜欢这个城市的心理----虽然这时还是说不清地喜欢,自己还想到有些书可以查查: 看郁达夫《北平的秋天》,知道北平还有过那么高而远的天空。鲁迅先生也作证,他家的一棵枣树、还有一棵枣树,在清朗的秋夜,曾刺得星空直眨眼。记得小时候也曾见过天上的火烧云,在汽车稀少的马路中间目睹过彩霞万道中的西山容姿。而现在除了灰云蔼蔼的钢筋丛林,还有这样的天空吗?我们开始遥望西藏(或者,南极?)了。 看《马可波罗游记》,知道元朝的第二个大汗几乎拥有了全世界,而他却宁可住在现在学院路中间那个被称为"土城遗址"的大土包上的金色大帐里,和一个金发碧眼的意大利人讨论放马江南的问题。而现在那个仿制的"蓟门",则是一个七扭八拐的清式二层楼。 元朝数学奇才郭守敬曾利用地势的高低,开凿出宏伟的通汇河,在现在几乎干涸的那个积水潭医院后面的水潭,当年是桅艦蔽日的粮运集散地,任由周围居民渔猎。当年通惠河边的一座曾照亮夜空的灯塔,现在寂寞地与某厂锅炉房的煤堆为伴。 广阔的天安门下面,曾是元大都最繁忙的港口,而这港口所有的一石一木,都已被掩埋在纪念碑和纪念堂的下面,深深地。 利玛窦也是个意大利的教士,他在明万历年间为明皇帝编订了最精确的历法,他所创造的天文仪器至今仍陈列在汽车尾气缭绕的建国门"古观象台"露天里继续"饱经岁月沧桑",他的坟墓和石碑被一片六、七十年代的灰墙和铁栅栏围起来,周围是北京党*校干*部们晾晒的被褥和裤衩。 于谦,土木堡保卫战中的英雄。于谦祠原为其住所,明中期改为祠,清初时已毁,光绪年间重修,后逐渐由居民居住,房屋年久失修,无人理睬,到要"保护"的那天,已有住户37家。 圆明园,不用多说了。在被烧毁后的几十年里,还是个由石柱废墟组成的迷宫,其雄伟壮观仍有和巴列农神庙类似的神韵。现在,也不用说了,实物已经变成了几根石柱子和一个人工仿制的"福海",老师跟学生说:"瞧,八国联军是怎么欺负咱的!" 再说说老北京的祖先。世界考古工作者的"朝圣之地"北京周口店--洞穴濒临坍塌、大量堆积物常年风吹日晒、杂乱生长的植物拼命破坏着岩石的原生态。专家原来设想,周口店应建成大型遗址公园(公园里草木丰茂,"史前动物"自由奔跑,广阔的"原始森林"时隐时现,一些模拟的"史前人类"身着兽皮,围着"火焰"取暖……做谁的大头梦呢? 还有那些已经早已毁灭了的:八王坟、公主坟、五棵松……在汪曾祺先生的散文里,描写那五棵松"像五个生死与共的兄弟",而在开凿地铁的时候这五个兄弟般的参天大树群,被连根铲断、抬走,五棵松只变成了一个无名地名的符号。 在这种时候,我们的"老北京"秀们、老北京"文化"的迷恋和夸耀者们怎么没了?怎么不吭声儿啦? 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如果你在google键入"老北京文化",会出现各种关于老北京人如何包饺子、如何娶媳妇、如何买骨董、等等其他如何心旷神怡的趣事,而这些事除了去装、去演以外,没一个是存在的,但说的热闹极了、欣欣向荣极了。 如果你在google键入"老北京文物",却会闯进不少悲怆的bbs或者网站,讲述老北京的根――胡同、四合院如何被推土机拆除、被棒子队砸毁的。你要是个心软的人、面善的人,你会流泪,不管你是不是北京人。 试引述一段以飨各位看官: 毁灭者们是肆无忌惮的--用"棒子队"掩护推土机,直接诉诸赤裸裸的暴力;保护者们是惊恐的--"我们怕。"一位居民在电话里告诉记者,"北京前老莱街发生的棒子队夜袭搬迁户的事我们都知道,我们不敢和那么强大的力量对抗。我们手里没有可以保护自己的武器";而"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哲学思想"四合院们则死的很难看--"刚才,他们过来了,开着铲车,把您近200年的家和您的邻院一起撞倒了。那张着大口的锋利的铲斗,把一堵堵的墙抓起来,又摔到地上。还有高大的红门,被撞飞到半空。还有邻院那棵粗壮的核桃树,喀嚓喀嚓地响着,撅折了。只半天功夫,那里就只剩下一地的碎砖了。"一位目击者给一位远在海外的四合院的前主人写信,这样描述了他"在北京的根"的毁灭(见8月7日《南方周末》)。 我想,这该是第四种代*表的形式:铲你的祖坟的同时,夸你祖先有颗美人痣。 这样的"文化"也实在是标致极了。 谁说我们就喜欢方盒子形状的摩登建筑,我不是在大楼上面盖了个琉璃瓦顶吗?我还在隆福寺那个拱形方盒子大楼上盖了一个喇嘛庙呢!西客站的那些个庙上还有金银铜铁锡五宝镇着哪,尽管还是有点歪。平安大道在四通一平、四通八达的同时,不也净是仿古建筑吗?尽管那么长的一条大街没有一个停车泊位,那不是让你们跳下车就买东西,提高商业效率吗?再说了,没停车泊位,还方便我举行世界文化大游行时候洋兄弟们在马路当中间耍呢? 80年代的时候,我经常路过北海,忽然有一天看到北海的白塔塔基被数个红油漆、描金边的木头莲花状板材围起来,用又黑又粗、两尺多长的大铆钉钉住。到90年代,全北京人都知道这个"创意",就是不知道背后的那个干部模样的"作者"是谁。到21世纪的时候,这个创意终于被另一个"不喜"该创意的干部模样的人撤销啦,北海的白塔于是没有了板材的莲花瓣,只是白塔上有了许多凿好和凿剩下的眼儿…… "文化"中的老北京的现状和发展趋势大抵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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