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清华池

    几天前，走在王府井的大街上，发现昔日的清华池已不复存在了。以前大门洞高台阶的门脸，被一堵白墙封着。尽管这堵白墙与两旁五颜六色的店铺装饰，显得很不协调，但行人往来穿梭，并没有人会去注意它的存在，更没有人知道，就在这堵白墙的里面，曾记录着一段北京人洗澡的历史。

    从出生到20岁，我一直住在离王府井仅一街之隔的东华门，就象是熟悉我居住的大杂院一样，王府井老街的一切，只要我闭上眼睛，那街道上的每一座建筑、每一家商店就会象坐车观景一样，一一在我的脑海中显现。过去的王府井，我真是太熟悉了。

    日子在一天天的流过，王府井一天天发生着变化。只有一层的东风市场已变成了辉宏气派的新东安；吉祥戏院拆掉了；坐落在街口的蒲伍房已被一家饺子馆所取代，可至今我仍能回味出蒲伍房烧鸡的味道来。幸运的是，百货大楼、馄饨侯还存在着，虽然里面的样子已是面目全非，但那没变的门脸仍使人倍感亲切。因为它们可以告诉我，这里的的确确就是王府井，是那个我曾经来过无数次的地方。

    王府井正在彻底的改变着，变得漂亮了、现代了、时髦了。和这个越来越变得不可思议的世界相比，王府井的变化并不过分，甚至还来得有些迟了。站在王府井的步行街上看着周围的一切，我被这十足的商业景色所感染，感叹王府井彻底的改变，可不知为什么，突然，我感到了一丝伤感，一种说不出的陌生与失落感油然而生。站在这繁华的都市大道上，眼前闪现出的总是清华池门口的那堵白墙，它告诉我，清华池已经象老王府井一样，永远地消失了……那感觉就象从居住了多年的大杂院搬进楼房一样，明明知道以后可以舒适、方便得多，可一旦就要离开住了这么多年的老宅子，却会舍不得一样。毕竟那里留下了自己的一段童年回忆与再难找寻的快乐。

    现在也许没有人会再为洗澡的事发愁了，可要是倒退到十几年前，澡堂子对于居住在平房的人家，就象副食店一样是必不可少的。那时家家用液化气甚至是生火做饭，自然谈不上什么煤气热水器，电热水器就更不用说了。住平房的人家本来就是一间屋子半间炕的，厨房是自搭的巴掌大小的棚子，上厕所得去大街上的公共厕所，这样的条件在家中洗澡自然成了奢望。如果单位条件好的，就在单位消化了，可象我这样的学生就只有去公共澡堂子这一条路了。如果是夏天就将就了，冬天则一点办法也没有，总不能为洗个澡冻出个好歹吧。记得那时洗澡真算是一件大事，“明天下午有时间吗？”“没有，我得去我爸单位洗澡。”象这样拒绝你的理由，实在是再充分也没有了。

    清华池是王府井地区乃至北京市都赫赫有名的澡堂子，24小时营业，白天洗澡，晚上是旅馆。平日里，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如果赶上节假日，更是要排好一会儿的长队。在一楼，一进门洞有擦鞋的小摊，进了二道门，就是卖澡票的窗口，洗什么澡，另加其它服务全都要在这里买票才行。再向里走就是卖毛巾、香皂、牙刷之类日用品的柜台，挨着柜台是女浴池的入口，继续向前走就是男浴池了。男浴池门口再往里走是理发的地方，剃头、洗澡可谓一条龙服务。记得女浴池门口对面墙上有一面大镜子，总有不少洗完出来的女同志在镜前梳理或长或短的头发，构成了清华池一道靓丽的风景。那用梳子一下下仔细梳头的样子，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留着长长头发的女孩侧头梳妆的样子，真的很美，那时我立刻就运用了或许是刚学不久的“妩媚动人”来加以了形容，或许这就是我为什么到现在还喜欢长发女孩的原因吧。

    一楼紧头有一个木制的楼梯，不很宽，走在上边会有咚咚的声音。从此上到二楼是一间间的小屋子，里外两间，这里是洗盆塘的地方。洗盆塘就是用大浴缸洗澡，一人一屋，档次自然高于一楼的大池子，算是清华池的雅间吧。洗一次有时间限制，票价五毛，比在一楼洗澡高出了整整一倍。每次洗澡，二楼盆塘自然是花不起的。记得只有一次是由爷爷带着，享受了一下高消费的感觉，那还是因为大池子洗澡的人实在太多，迫不得已而为之的。多亏有那么一次，不然二楼到底什么样子我就说不出来了。在男女浴池的入口，都挂着一块白布门帘，上印男池、女池二字。一旦掀开此帘走了进去，就到了一个永远只见同性的特殊地域，一个不管你是何许人也，总要大白于天下的地方。有人说，人与人只有在一丝不挂的时候才是最平等的，洗澡的经历使我非常赞同这句话。的确，在浴池里只见长幼，没有尊卑，彼此都是那样的坦白。那时候，每当路过女浴池门口，那块大大的布帘子，总会使我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与好奇，一布之隔的里面会是一个怎样的天地呢？儿时的那种遐想所带来的困惑，直到今天依旧缠绕着我。□□□□（此后删去250字）

    一般的，我总是在星期六下课之后和两三个同学一起去洗澡。平时大人对花钱的控制是很严的，可在洗澡的问题上却从不为难于我，总能慷慨解囊，大力支持，或许是我曾经坚持了3个月不洗澡的勇气与决心，摧毁了家长们敢于反对的念头与胆量吧。总之，一到周末大人们就主动催促让我去洗澡，现在想来还觉得有意思。

    男浴池一进门是一间很大的屋子，里面整齐码放着张张相对的浴床，多少张我不记得了，至少也有五六十张吧。在床头是一个小衣柜，脱掉的衣服就放在里面，用刚进门时发给的一把锁锁上就行了。就是这张木床，它可是老北京澡堂子的主要特色之一，许多人都是在洗完澡后，就在床上先美美的睡它一觉，那个舒服劲儿就别提了。那时许多外地来京的人如果白天没地方去，就会到澡堂子来，连洗带睡不过几毛钱，要比住旅馆便宜得多。后来为了对付这些人，大池子也限定了时间，一个半小时，差不多了您就走人，超时就加钱。在进门左手的墙角处，是个修脚的地方，修脚作为一种职业，一直是和澡堂子同呼吸共命运的，可惜我没有尝试过修脚的滋味。修脚师摆弄脚丫子就象雕刻家摆弄手中的木头一样，用小刀一下下，熟练地剔除掉不需要的东西，去个脚垫，挖个鸡眼什么的，直至手中这件艺术品的最终完成。木头刻坏了可以从来，可脚丫子刻破一点谁也不会答应，从这一点上讲，修脚师工作的难度要大得多。

    脱光衣服（怎么脱就恕不详表了）之后就要步入正题了。在大屋西北角的浴室里有两大两小四个池子，这四个池子可是有讲究的，按照温度的高低从里到外排列。一般人也就受得了外边两个大池子的水温，所以在我的印象中两个大池子里的水总是绿色。能下到里面两个小池子里泡的，可就不是一般的人了，多数是年纪比较大就好泡热水澡的一班“澡人”。

    看过电影《洗澡》就会知道，北京有一些人就好泡个澡堂子，那瘾就象四川人爱打麻将一样，时髦的叫法可称为“泡澡堂子族”，我就叫他们“澡人”吧。在热水里呲牙咧嘴者有之，哼哼唧唧者有之，直到把全身泡得发红为止，虽如上刑一般，但人人都是一脸的受用模样。在池子外边各有一排淋浴和面盆，供泡澡之后冲洗。屋里有两张木长登，宽可卧人，是用来搓澡的。搓澡的师傅都围个浴巾，和满屋子赤条条的人相比，显得有点滑稽可笑。他们搓澡时极熟练的动作，使我总想起给牛呀、羊呀剥皮，且刀法纯熟的屠夫。

    看着那些被搓的全身通红的人，我都替他们感到疼，那种痛之后，再用热水浸泡的快感，我自然就更无福消受了，这种痛并快乐着的感受，不知道白岩松体会过没有。洗完澡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用大浴巾象大人一样裹在腰上，再用一块披在肩上，或许是小孩的自尊心都特强吧，只有这样，我才有一种特别塌实的感觉。虽然腰上的浴巾会经常掉到地上，可这也不能怪我呀，谁让小孩没腰呢。就在放浴巾的柜子上还有个大桶，里面是被蒸得极热的毛巾，当手捧热毛巾往脸上一糊的时候，才会觉得这个澡洗得舒服、圆满。洗完澡不能着急穿衣服走人，一是要晾晾头发，二是要聊聊天才好。喝着免费的茶水，那种通体康泰的感觉今天不知要花多少银子才能买到。

    自从能在家里洗澡后，就再也没去过清华池，一晃也不少年过去了。每次路过它的时候，有时匆匆的都不会瞧上一眼，也不知清华池最后关张时里面是什么样子，我想应该没有太大的变化吧。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居住环境的改善，清华池的生意自然会越来越不景气。虽然洗澡票的价格比原来涨了几十倍，但仍旧比同时洗个桑拿之类的便宜得多，可门前冷落的颓势已经很难改变，更何况清华池又背负了太浪费水这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呢。和有着幽雅环境，服务齐全的新兴沐浴比起来，清华池就象一个过了气的名角，担着曾红极一时的虚名，却没人捧场，其下场不言自明。

    当我看了电影《洗澡》之后，我发现我真的很留恋去清华池洗澡的那段日子。虽然清华池没有人高唱过《我的太阳》，没有人斗过蛐蛐，可我仍然觉得去清华池洗澡是一件很开心的事，那种连泡带洗后畅快淋漓的感觉，是现在的淋浴所给予不了的。在最后去清华池洗澡的一段时间里，我甚至已经能下到很烫的小池子里了。当我把全身浸泡在热水中的时候，会有一种很自豪的感觉，那是一种挑战极限，战胜自我的感觉。刚刚进到池子里时，会觉得全身在膨胀，但只要坚持住，待发胀的感觉过去适应了水温的时候，就会有说不出的痛快，全身心都轻飘飘的，烦恼和一切不开心的事，仿佛随着张开的毛孔被排出体外一样，令人兴奋，全身充满了活力，我想这就是泡澡的乐趣所在吧。

    社会的进步往往要付出各种代价，清华池的结局和电影中浴池的结局不谋而合。可以泡澡的澡堂子一个个地消失了，或许哪天还会有叫清华池的冒出来，但我想清华池三个字的后面一定会跟着洗浴中心、桑拿按摩之类的字眼，为了求得生存，这也是迫不得已的，我能理解。但以泡澡为乐而形成的北京一种特殊的传统文化就这样消失了，我又感到惋惜。或许比我年轻的一代已经无法理解侯宝林先生在相声中的那段“池子里王保川王先生有没有” 的实际意思。或许会为王先生在池子里而感到纳闷。清华池是一个时代的烙印，而这个时代正在走向结束。当舶来的各种洗澡方式大行其道的时候，谁又会为我们自己的东西被无情地淹没而感到悲哀呢？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变换着，新旧交替着，没有绝对的永恒，现实就是如此。

    永远的清华池只存在于记忆之中。